你本俗人

秋子

1

去看守所的路上，齐鲁在车上想眯一会儿。看守所距省城不到一百公里车程，车窗外是初秋，秋色正浓着。齐鲁努力欣赏，却怎么也沉浸不进去，连一句烂熟的辞赋都涌不上心头，索性闭上眼睛。

袁尚水被移送到这个看守所羁押七天了，加上“双规”，正好一个月零一天。齐鲁这次来，是陪律师会见袁尚水的。齐鲁不止一次地向律师介绍袁尚水。他说，袁尚水是他快二十年的哥们儿，能力、人品都是一流的，就是人张扬了点儿。律师说，听说过袁尚水，“五四”青年奖章获得者，当选过全省优秀青年企业家，四十多岁就当上了副厅长。人在位时，围前围后的一堆，一出事，像你这样仗义的朋友不多了。

齐鲁说，是啊，最好的时候倒下了。齐鲁的语气中表现出痛失手足的无限惋惜，即使埋怨袁尚水做事做人过于张扬，遭人嫉恨，也似乎是明贬实褒。但是齐鲁说起袁尚水时，总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齐鲁，另外一个齐鲁看齐鲁没有他想表现得那么心痛，倒是有点像表演。他没有哪怕一次的词不达意，他的描述条理清晰，因果呼应，说着说着，仿佛痛感就减轻了，再说着说着，居然像是袁尚水沦落至此是在情理之中。另外一个齐鲁看到齐鲁藏着一丝窃喜，莫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亲眼见证一下袁尚水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另外一个齐鲁对齐鲁的分析，把齐鲁吓了一跳：他们可是人们眼中的兄弟呀。

律师办理会见手续时，看守所值班干警冷冰冰地警示齐鲁离开。尽管来之前律师已经告诉他，会见时他不能在场，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地拖了一会儿，才悻悻地走出办事大厅。律师当然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地方，知道会见时嫌疑人经过哪里，哪里可以偷窥。齐鲁出了办事大厅，左拐来到楼外第三个窗户前，因为刚刚入秋，窗户没关，站在窗前，刚好能看到律师会见室。会见室的门开着，尽管室内光线不足，尤其是站在室外向室内看，看不太清楚，但齐鲁还是看到了室内的三个人，一个是律师，一个是看守，室内有个铁栅栏，栅栏后面就是袁尚水。袁尚水也在向窗外张望，他发现了齐鲁。齐鲁做了两个手势，先是举起拳头，然后用食指中指做了一个“V”。袁尚水显然是看见了，他也举起双手。齐鲁这才看见，袁尚水戴着手铐，穿着竖条囚服。齐鲁觉得眼前有点儿模糊。这时看守走过来把窗户关上了。窗玻璃贴了一层半透明的膜，齐鲁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转过身才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他怎么会哭呢？齐鲁试想过，几个月或者几年后，他和袁尚水重聚的场景，在那个场景下，他应该抱着袁尚水流下眼泪。齐鲁担心，自己到时没有眼泪。

离开窗户，齐鲁按照律师事先的指点，去了看守所门口的收发室，外面来的人可以在这里为里面的人存些生活费。齐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五千元钱递了过去。办事的是个中年男人，没穿狱警制服，用验钞机点过后，问给谁存。齐鲁说，袁尚水。

对方说，大人物呀。存款人写谁？

齐鲁说，这个还要填吗？

对方说，必须的。我们还得让袁尚水签字，告诉他谁给他存的。

齐鲁犹豫了一下，说，就写陆嫣然吧。

陆嫣然？对方显然对这几个字怎么写有疑问，就把纸笔递过来让齐鲁写。

齐鲁写完，对方说，怎么是个女人名？

齐鲁没有回答，而是问，可以了吗？

对方说，可以了。

2

十七年前，齐鲁和袁尚水同一年大学毕业，一起应聘来到省城一家国有企业工作。齐鲁是名牌大学毕业，袁尚水毕业于地方院校。两人都在公司策划部做企划。齐鲁一手软硬笔好字，尤其古文基本功扎实，对于倚重传统文化树立企业形象的公司来说，齐鲁得心应手，并很快得到领导的赏识，大会小会表扬。袁尚水的字张牙舞爪，还经常写错别字，经常被秘书出身的领导批评。袁尚水经常向齐鲁讨教，齐鲁也乐为人师。齐鲁比袁尚水大几个月，工作上已经把袁尚水当成了小弟。袁尚水大手大脚，经常没到月底就把工资花得精光，这个时候两个人的生活费就由齐鲁一人承担。没有特殊情况，下班放假两人喝酒打牌玩游戏厮混在一起，尤其是桥牌，齐鲁和袁尚水是一对默契的搭档，在省总工会组织的全省职工业余桥牌比赛拿过铜奖。当然，由于荷尔蒙的原因，两人也经常把新结识的女孩介绍给彼此，一起玩耍，他们品评这些女孩，每每也有相似的审美取向。

两年后，齐鲁已经做了项目负责人，谁都能看出来，他是策划部经理的后備人选。齐鲁负责的项目，总是把袁尚水拉进来，给袁尚水分派的活儿恰好能让他如期完成，袁尚水对齐鲁的指派也从没说不。这当口，公司要提拔一名团委副书记，齐鲁对此显然不屑，袁尚水就来了一个毛遂自荐，因为没有什么竞争，顺利当选。齐鲁问袁尚水，不搞业务了，咋也不和他商量一下。语气中有一丝不悦，但没有责怪，更没有忌妒。直到现在，齐鲁也坚持认为，那个时候，他没有忌妒袁尚水一丁点儿。袁尚水说，我也不能总给你添麻烦，让你照顾。换一条路试试，走一步说一步。

转过年，齐鲁任企划部副经理，级别上虽然和袁尚水平起平坐，但是重要性自不待言，谁会留意一个团委副书记呢？下半年，公司要开展新业务，成立一个新部门，部门一把手必须从其他部门现任副职中挑选。齐鲁离经理位置只有半步之遥，而且在领导话里话外，人选就是他。再说新部门新业务，公司很多人不看好，没几个人愿意去。袁尚水就这样当上了新部门的一把手。

又是一年，齐鲁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企划部经理，而且成了公司领导层的后备。大家也都看好他这支潜力股，介绍女朋友者甚多。不少高层领导也希望有齐鲁这样的东床快婿，其中有一位就是副厅长。对此，齐鲁总是说，自己一个人在省城，家庭条件不好，过几年再说。

出人意料的是，袁尚水的新部门业务却和人们预想的大不一样，风生水起。袁尚水在经营上不按套路出牌，总是兵行险招。别人做广告找客户，他却逼着员工进社区挨家挨户做推广;别人也进社区挨家挨户地敲门，他却搞起了论坛分享营销成功经验;别人也做论坛做分享，他却带着天南地北的高端客户去迪拜旅游，说是开眼界，顺带把上级的家属也裹在团队里。在内部管理上，他对新入职的员工破天荒地取消了传统意义上的工资，实行零工资的绩效管理模式，老职工有保底基本没怨言，新员工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时间，公司更多的人开始谈论袁尚水和他的新部门新业务，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有几个托人找关系想调到这个部门。

齐鲁和袁尚水依然交好，两人家都不在省城，有时间两个人照样在一起喝酒、打牌、玩游戏，只是频次不比原来，喝酒吃饭由袁尚水买单的次数在增加，但在人们眼中，他们依然是铁哥们儿，是兄弟，他们也对别人这样说。

因为做广告策划的原因，齐鲁认识了当地电视台的主持人陆嫣然，并介绍给袁尚水。

袁尚水第一眼看见陆嫣然的娃娃脸，就觉得这辈子完了。

齐鲁对经典古诗词信手拈来，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庄子》《孟子》《楚辞》，能全文默写《道德经》。

有人对齐鲁说，你该搞文学创作。齐鲁说，子曰述而不作。

陆嫣然经常请齐鲁为她的节目出谋划策，点子也每每受到台里台外的赞誉。齐鲁和陆嫣然讨论节目时，袁尚水从不插言，大部分时间在一旁打电话接电话谈业务。偶尔，齐鲁让袁尚水去跑腿买个快餐，他买回来的东西陆嫣然都特别爱吃。齐鲁对陆嫣然说，我这兄弟，情商超高。袁尚水也的确把小兄弟的角色做得很好，不曾越雷池半步，该识趣走开就走开，该当电灯泡就甘当电灯泡。陆嫣然说，你们男人之间比我们女人之间关系好处。

齐鲁调侃一句，防火防盗防闺密啊。

陆嫣然说，也不完全是。女人之间，你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就忌妒上你了。好好的朋友，莫名其妙就折了。

齐鲁说，男人也有忌妒心，顺便卖弄了一下“二桃杀三士”的典故。

陆嫣然说，你在暗示漂亮的女人是祸水，容易引起男人的争端，如果女人是祸水，男人就是祸根。

3

由于袁尚水的部门业绩占据公司收入的半壁江山，上级主管部门有意把袁尚水所做的业务剥离出来，独立成立公司。而齐鲁所从事的传统业务日渐式微，这意味着，袁尚水将平步青云，在职场上从此和齐鲁拉开差距。

齐鲁当然听到了这些传言，他在鼓励袁尚水的同时，还人前人后说袁尚水的好话。果然，新公司成立了，袁尚水被破格提拔为总经理，上面虽说还有一个党委书记兼董事长，不过已经五十挂零，又是副厅长后备。明摆着，过不了多久，董事长高升，袁尚水顺理成章接任。齐鲁逢人就夸袁尚水，说他聪明，懂经营，善管理，还一二三地举出具体事例。认识他俩的人都说齐鲁为人仗义，当年齐鲁就一直明里暗里地帮衬袁尚水，现在还帮，这才是哥们儿。

齐鲁和陆嫣然确立了恋爱关系，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羡煞许多人。

一天晚上，电视台广告部一个副主任为了拉广告请他去酒吧。副主任还带了两个女同事陪酒，其中一个还曾经和陆嫣然共过事。

你就快成为电视台的女婿了，怎么说也得给电视台做点贡献啊。副主任的要挟带着一点调侃，但也不失礼数。

齐鲁本不想来，因为他和陆嫣然正在筹备婚礼，但是一想到这些人毕竟都是陆嫣然的同事，推辞了一下，还是如约来了。齐鲁知道他们为什么请他，但是公司目前没有这笔预算。于是他说，主任，我帮你争取一下。

副主任对齐鲁的答复显然不甚满意，就七扯八扯地说些他的辉煌历史，两个女下属也随声附和。渐渐地，副主任的酒劲和胆量都上来了。

齐鲁你看看，我身边这两位美女都学过播音主持，但是就是出不了镜。想火想红，没人捧，屁，门儿都没有。凭什么捧你呀？嘿嘿，齐鲁，你想啊。副主任喝得舌头都硬了，完全忘了他是为什么来的，也忘了齐鲁和陆嫣然的关系。

陆嫣然过去的同事见状，赶紧打圆场，说对不起啊，齐经理，我们主任喝多了，我们陆姐可是凭本事的。

如果没有陆嫣然同事的这句解围，齐鲁也就把副主任的话当成酒话耳旁风了。陆嫣然同事的解围，反而让齐鲁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当天晚上，齐鲁质问陆嫣然。陆嫣然哪肯受这个委屈，两人大吵了一架，婚礼就此搁置了。

陆嫣然主持的节目收视率一路飘红，而策划又大都出自她本人之手，彻底奠定了她在栏目组的地位。很快，她被提拔为制片人兼节目主持人。陆嫣然新官上任，自然想做出点儿成绩，加上正在和齐鲁怄气，心想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弄出点儿大动静，也好让齐鲁看看她的真本事。大型活动的策划案很快起草完毕，并获得台里的批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钱。到哪去找肯出大钱的冠名商呢？陆嫣然想到了袁尚水。反正他和齐鲁是哥们儿，求他帮忙，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她把策划案给了袁尚水，袁尚水一看，和他们公司正要开展的新业务恰好契合，便爽快地答应了。

活动取得了巨大成功。如果活动没有成功，也许齐鲁的气也就消了。有啥呢，一句不靠谱的酒后闲话，何况他认为陆嫣然根本不是那种人。

袁尚水公司的新业务也获得了最有效的推广，受到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如果不是一举双赢，齐鲁也能找个台阶下了，和陆嫣然重归于好。齐鲁在对袁尚水的帮助表示感谢之余，还会对他们公司的新业务提出自己的策划案算是补偿，还可以对袁尚水说，咱俩是哥们儿，你帮我的女人，我领情，换作帮别人，可别这么冲动啊。

但事情不是这样。

齐鲁给陆嫣然发了个短信：以后有困難多多找袁尚水吧。

接到短信的时候，陆嫣然正和几个闺密小范围庆祝。陆嫣然就把短信内容给闺密看了。闺密说，齐鲁吃醋了。听了这话，陆嫣然很是受用。几个闺密都认识齐鲁，也都说忌妒死她了。这下，陆嫣然在闺密们面前更有面子了。闺密们还不罢休，起哄说，你回一条短信说“好”，看齐鲁怎么说。正在兴头上，陆嫣然觉得没什么了不得，就照做了。

齐鲁发完短信就等着陆嫣然回信息。他原本以为陆嫣然会说，说啥呢，有病啊。从此一天乌云散。结果一看到回来的信息，齐鲁选择了沉默。

那边，陆嫣然和闺密们也在等。结果什么也没等来。闺密说，这么小心眼儿啊，嫣然姐？这以后你还不得受气呀！然后又调侃了几句，大家说说闹闹就散了。

陆嫣然心想，坏事了。

4

袁尚水并没有如期接任董事长，董事长也没有提拔。公司上下都知道两人不和。袁尚水敢想敢干，认为公司业绩应该不断刷新，营销手段也应该无所不用，深得一批年轻人的拥戴。董事长说，咱们在全行业已经是领头羊，当下最重要的是稳住，不能干进一步退两步的事。本来公司日常财务工作由总经理袁尚水负责，涉及大笔资金调动才上董事会。董事长负责全面，尤其是干部人事，董事长更是绝对权威。一个过去帮他疏通上层关系的朋友找到董事长，有个项目急等用钱，银行贷款还要一个月后才能下来，请他帮忙。说是帮忙拆借，其实就是让董事长从自己所在公司拆借。董事长欠对方人情，就暗示给财务总监，财务总监心领神会地给对方打去了六百万元。这笔钱正好是袁尚水他们公司已经确定要上的一个项目的准备金，项目由袁尚水直接抓。项目进展顺利，该走的程序走完了，该签的合同都签了。结果，到了土地拍卖最后期限，摘牌付款的时候，财务总监说账上没那么多钱。袁尚水问怎么回事，不是准备好了吗？财务总监支支吾吾。再问，财务总监汗就下来了。袁尚水明白了，有人釜底抽薪。

他把情况向上做了汇报。上边一查，挪用公款。好在这笔钱最终要回来了。不过董事长还是因此被免职，调到厅里任了一个闲职。这件事，理虽在袁尚水这一边，但好说不好听，何况牵连上级主管部门用人失察。因此，董事长位置虽然空了缺，但袁尚水并没有及时补缺，上级只是在全公司大会上宣布，暂时由他主持全面工作。

齐鲁也提拔了，公司副总经理。虽然是副总，但因为深得董事长欣赏，行使着超越总经理的权力。厅里来了个大项目，需要齐鲁和袁尚水所在的两家公司合作，袁尚水负总责，齐鲁协助。齐鲁的董事长说，齐鲁，你和尚水的事我也听到过一些，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别搅和到一块儿。尚水灵活，你稳重，工作互补。拿不准的事，跟我商量再定。

齐鲁心里翻腾了个儿。陆嫣然嫁给袁尚水的事，过去好几年了。他娶了别人介绍过的副厅长的千金。也正是因为这些错综复杂的因素，公开场合里，公司上下对此事几乎一致地保持缄默。董事长旧事重提，什么意思啊？

当初，齐鲁和陆嫣然闹别扭，齐鲁心里退让了，退让到认为只要陆嫣然服个软就算了，毕竟陆嫣然的业务能力是他培训的。但是陆嫣然当时正处在事业巅峰，本来就是被冤枉的，如果再服软，今后在齐鲁面前岂不永远矮了一截，何况有可能就被多疑的齐鲁心里锁定了。

当年，她没动脑子地找到袁尚水，本意是想让袁尚水批评一下他的哥们儿，给她一个台阶下。

陆嫣然说，你说你那什么哥们儿，叫我今后有困难找你，这是什么话？

袁尚水说，我愿意啊。

陆嫣然一时语塞，她没想到袁尚水居然这样回答她。没等她说下句，袁尚水又说，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再不说也没有机会了。我本来就比齐鲁更爱你，只是觉得配不上你。齐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无一不能，在事业上也确实能帮你，但是有一点，他不爱你，他最爱惜的是他自己的羽毛，至少没有我更爱你。那次合作，其实我一点底都没有，但是看到你犯难，我就受不了。看你歡喜，我就高兴。我知道乘人之危不道德，但是爱情和道德是两码事，爱一个人而没有勇气表达出来，才是最不道德的。

你喝多了吧？陆嫣然扔下一句，转身走了。

一周后，陆嫣然约袁尚水，说接受他的求爱，条件是月底结婚。两家同属一个系统的公司员工得知这个消息无不愕然。

5

齐鲁与袁尚水的合作很正常，齐鲁表现得若无其事，工作也很配合。与合作方的谈判进展出奇地顺利，齐鲁没有表达任何不同意见，一切听从袁尚水安排。齐鲁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但是说不出个究竟，也没有提醒袁尚水。

合作方的安排很是用心，KTV、洗浴按摩，一应俱全。袁尚水也是来者不拒。他自从娶了陆嫣然后生活反而变得不检点，到处拈花惹草，据说连陆嫣然所在电视台的实习女记者也勾搭上了。

齐鲁暗暗为陆嫣然抱冤，他为当时一怒导致陆嫣然的离开悔恨不已。他结婚之后才发现，他是如此地放不下陆嫣然，他记得陆嫣然那两个会说话的酒窝，几乎能让所有的男人为之倾倒。他认为，嫁给袁尚水，是陆嫣然的冲动，也是他的错。袁尚水娶了陆嫣然，也毁了陆嫣然，更毁了他齐鲁，因为从此他就和爱情永别了。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像小说里说的一样埋在心里。

合作签约的日程表以及签约仪式都准备好了，袁尚水还特地请厅领导出席。对方公司突然在约定的上午时间没有到场，然后是联系不上。袁尚水一下子蒙了，他一下子想到昨天合作公司提出先付九百万元订金，尽管在签约之前这属于违规，但是求功心切的袁尚水还是答应了。在反复掂量之后他让人报了警。

公安局、检察院、纪检委相继介入调查并追责。齐鲁出人意料地承担了大部分责任。他说这个项目是他和袁尚水一起敲定的，很多事情甚至是他自己决定的。两家公司的人都说齐鲁为朋友两肋插刀。有人说袁尚水正处在要提拔为董事长的当口，齐鲁是甘当了替罪羊。也有人说，齐鲁肯定分到了好处，拿人钱财，代人受过。齐鲁的董事长出面担责，说是大部分事情齐鲁都向他请示过并得到他的同意。齐鲁退休的岳父也以老领导的身份出面说情。当然，剧情最后的反转是因为这伙骗子在半年之后被抓到，交代幕后主使是袁尚水的前任董事长。于是齐鲁和袁尚水两人各背了一个行政处分了事。

又过了两年，齐鲁接任公司董事长，袁尚水则一步坐上了副厅长的位置，其中分管的一项工作是安全生产。齐鲁刚刚接任，公司就出了一起重大安全责任事故，三死两伤。齐鲁自然难辞其咎。袁尚水亲自带队调查，调查结果是施工人员违反操作规程所致，齐鲁的责任一下子减轻不少。齐鲁所在的公司给死伤家属的赔偿金都是按照上限给的，还答应他们的子女毕业后如果愿意可以到公司就业，家属也没有过分纠缠。随着时间推移，这件事也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袁尚水在厅里的政绩同样木秀于林，不仅群众关系融洽，即将退休的老厅长对他也十分赏识，向上积极推荐他做接班人。平日里，袁尚水一身国际名牌，坐着自购的卡宴，出入会所酒店。因为能给厅里带来业绩，又给大家带来实惠，还是未来的接班人，时间一久，人们习以为常，偶尔才议论几句。

袁尚水出事前，风声传出，说是新来的纪委书记盯上了他，说他挪用了他原所在公司的一笔公款，还说他借会见外商之名用公款为自己的消费买单，一个一直随行左右的办公室副主任记了他一笔黑账，已经交代了。

副主任记账是事实，但是记的却是自己的账。谁托他找袁尚水办事批项目，给了他多少，他花到了哪里，记得一清二楚。

但袁尚水挪用公款属实。

继副主任被批捕之后，袁尚水也被“双规”了。人们很自然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齐鲁觉得有些蹊跷，就托人打听究竟。在打听期间，袁尚水被正式批捕，移送看守所。

齐鲁为袁尚水一直跑前跑后，大家再次为齐鲁点赞。齐鲁打电话给陆嫣然，说帮她请个好律师。陆嫣然说，是我害了他。齐鲁云里雾里。本来陪律师会见这种事，齐鲁不必来的，但他坚持亲自来。他告诉律师，一定要问袁尚水，他挪用那笔公款究竟做了什么。

6

齐鲁和陆嫣然分手前见了一面。

齐鲁没有指责陆嫣然不忠，而是说了另外一番话。他说，论才学，袁尚水连做他的学生都不配;论能力，袁尚水只配做“鸡鸣狗盗之雄耳”;论位置，袁尚水不过是个投机钻营者;论人品，我一直帮衬他，他却来撬我的女人。人生的成就，不仅要看他走多高，还要看他走多远，长乘高，面积才是人生最后的成就。袁尚水走不远的。

陆嫣然惊愕地看了齐鲁好一会儿，之后她去见了袁尚水。袁尚水说，你就是赌气嫁给我，我也认。一周后，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八个月不到，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齐鲁自认为没有恨过陆嫣然。

律师会见袁尚水出来后告诉齐鲁，袁尚水挪用的那笔钱给他岳父换肺了。齐鲁想起来了，陆嫣然曾经和他说过，她父亲是一名铸造工人，这是个有害工种，本来干几年就可以申请转做其他工种，因为家里穷，又要供她读书，而这个工种的补贴多得几乎接近其他工种的基本工资，所以她父亲一直干到退休。

齐鲁又问，袁尚水还说了什么没有？律师说，袁尚水说他对不住自己老婆，申请离婚。离婚协议他已经签好了，只要陆嫣然签个字就可以了。

第二天是周六，齐鲁早上跟妻子说，公司有点事，需要他过去一趟。其实他是想约见陆嫣然。齐鲁再次觉得自己很高尚，他帮衬过袁尚水，如今又要照顾他的家小。虽然他和陆嫣然有过一段旧情，但是他可不会乘人之危。上了车，刚扎好安全带，手机就响了。一看，没想到居然是陆嫣然打来的。从他们各自成家之后，齐鲁只是看过几次陆嫣然的背影。

上午，又是周六，咖啡厅的客人很少，几乎成了他俩包场。

陆嫣然苍老了许多，但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曾经是个大美人。

齐鲁问，你父亲的身体好些了吗？

走了。陆嫣然眼睛红了。

对不起。什么时候的事？

袁尚水“双规”期间，我爸爸得知袁尚水挪用公款给他治病，自杀了。

好长时间的静默。齐鲁没有安慰陆嫣然，以他的智慧，他知道，很多时候静默是最好的抚慰，尤其对陆嫣然这样的女人。

有什么可以帮上的吗？齐鲁选择了一个悲伤气氛淡去的时刻，关切地问。

陆嫣然说，有。

还没等齐鲁问帮什么，陆嫣然又说，你知道尚水跟我提出离婚的事了吧？

齐鲁没有回答，但眼神表示知道。

我不会同意的。齐鲁，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出于道义，故作姿态，或者不好意思，都不是。我想请你帮我转告尚水。陆嫣然的态度不容置疑。

齊鲁很想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不能问，问了就等于在窥视隐私。

陆嫣然说，你不问，我也告诉你。我知道尚水爱我，他的那些荒唐只是为了发泄。

发泄什么？齐鲁紧跟问一句。

先生，您要点什么？咖啡厅服务员的大声提示惊醒了齐鲁。原来是南柯一梦。服务员的大声提示说明，她叫齐鲁已经不止一次了。

7

另一个齐鲁问齐鲁，你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齐鲁说，就是一个梦而已。另一个齐鲁说，不完全是吧？这不是你潜意识一直期盼的结果吗？你想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地上的圣者，努力表现得乐于助人，不计前嫌。你把袁尚水当小弟，小弟可以私吞大哥的钱财，但不能觊觎大哥的权力，更不能喜欢大哥的女人。你从来不恨袁尚水，你认为他不配你恨。

齐鲁说，得了，你在灵魂拷问吗？让我内疚，让我自责，让我觉得今天这一切包括袁尚水进监狱，都和我有某种干系。

的确有干系。另一个齐鲁接着说，是你把陆嫣然半推半就地给了袁尚水，你别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当初，那个副厅长相中了你想把女儿嫁给你，你明确接到了这个信号，但是你不想成为别人眼中为了向上爬不惜用感情做陪葬的小人。这个时候，袁尚水给了你机会。其实，你早就知道袁尚水喜欢陆嫣然，有一次袁尚水喝多了亲口对你说过。事后你应该提醒陆嫣然，哪怕带一丁点儿醋意，可是你没有，你任由事态发展。再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能表现出吃醋呢？你怎么能允许自己落入影视剧三角恋这样俗套的故事中呢？

齐鲁反驳，你说得不对。我真的爱陆嫣然，我一直都在悔恨痛苦中煎熬。

另一个齐鲁冷笑道，不错，你是爱陆嫣然，但是你更热爱权力。你不是温莎公爵，温莎公爵最后也是接受了公爵的封号，如果他被褫夺得一无所有呢？我们都是男人，男人是权力的动物。只有权力最让人尊重，财富只会让人羡慕，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富翁去竞选总统呢？你至今依然爱着陆嫣然，可是你没有办法去实践你的爱，袁尚水出事给了你这个机会。你既可以继续穿着感情受伤者的外衣，又可以顶着兄弟义气的桂冠，还可以不着痕迹地照顾陆嫣然。这个梦境是你给自己早就设计好的。你还想象那个孩子是你的，那样你简直就真的成为受苦受难又普度众生的圣者了。

齐鲁反诘，你这么说，还不如直接说我是个伪君子。你不是吗？

人人都是伪君子。另一个齐鲁说，这不是秘密，但是没有人愿意承认，我也不愿意。我批判你，就等于我站得比你高，就有了优越感和快感;批判和施舍一样，施舍也给人以优越感和快感。不同的是，我选择了批判，你选择了施舍。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爱陆嫣然，陆嫣然更爱你——准确地说是你放不下陆嫣然，陆嫣然崇拜你。她在你们筹划婚礼那段时间，发现你不积极、不主动也不激动，甚至闹了误会居然没有向她讨个说法。她当然听说了副厅长想让你做乘龙快婿的事，这种事比瘟疫传播得还快，因为你应邀去副厅长家吃了一次饭，而事后你没有告诉她。这才是她离开你最后的动力。可怜的袁尚水，他娶了陆嫣然的人，却没有得到她的心。最可怜的是他不知不觉地受了你的影响，也把自己弄得像个英雄。如果袁尚水明白这一点，他应该最恨你。

对了，齐鲁，你还有一个最大的疑惑——你这人不能存疑，你想知道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对吧？可是你不敢问陆嫣然。

8

时间对于袁尚水过得慢，对于齐鲁过得快。

袁尚水提前出狱了。他和陆嫣然依然是夫妻，他没有带着孩子远遁他乡，而是做东山再起状。

他们还是众人眼中的哥们儿。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