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鑫 徐英东
【摘要】 横光利一是日本文学史上不可不提的一颗明珠,更被誉为日本“新感觉派”的骁将。横光利一的第一任妻子小岛君在他的初期文学作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病妻三部曲”就是依托小岛君的患病经历写作而成。而文中“病妻”的人物形象也真实客观的描述了在“结核病浪漫化”“疾病崇拜”的背景下,作为直面疾病的“病妻们”的生存境遇与心理状态。因此,探究“病妻”的人物形象,对于研究横光利一的文学创作以及剖析结核病文学下女性的生存境遇是有一定意义的。
【关键词】横光利一;病妻三部曲;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45-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45.002
疾病在文学界是屡见不鲜的题材,一般来说疾病的书写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是作者本身患有疾病,以自身患病经历为蓝本进行创作;第二种是以医生的身份对病人的疾病进行剖析;第三种是以照顾病人的家属视角来进行创作,这种视角的流行要从文学界的“结核病浪漫化”开始说起,在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日本文坛上出现一种以“妻子的疾病”为主题的小说。这些作家们的妻子大部分都患有肺结核,丈夫们也都具有照料患病妻子的经历,受大地震以及西方“结核病浪漫化”的影响,男性作家们开始书写照顾结核病妻子的文学作品。而横光利一的“病妻三部曲”《春天乘着马车来了》《花园的思想》与《飞蛾无处不在》就是这些病妻小说系列的代表作。这三部作品均是横光利一根据照顾妻子的经历而写出的文学作品。
一、疾病中的受难者
妻子是这系列作品中最直观地面对疾病的人,结核病日复一日地如同幽灵一般的蚕食着她的肺部和身体,甚至剥夺了她享受美食的乐趣,曾经充满活力的女人在疾病折磨下渐渐变为一个空洞的躯壳。就这样结核病悄无声息地把她健康的生命吞噬了。
文中有大篇幅的对于妻子的病中细节描写,妻子是个爱吃动物内臟的人,尽管在病中也依然没有改变这个习惯,丈夫便花心思为其购买各种动物内脏,无论是刮风或者下雨,丈夫从不忘记妻子的喜好,挨家挨户地为其寻找新鲜的内脏。丈夫总是喜欢用新奇的比喻形容疾病中的妻子,称她为一头困兽,对于妻子喜欢的内脏他也有着奇特的评价,将新鲜的鸟类内脏比作曲玉、翡翠和刚刚被咬下来的嘴唇。这样添油加醋的比喻让病中的妻子增加了对食物的渴望,她病中的身体在床上扭曲翻滚,迫切的想用新鲜的内脏来填满自己病弱的身体。但是随着妻子病情的不断恶化,她这样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了,曾经丰腴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变成了瘦骨嶙峋的躯壳,丈夫轻轻地为她拍着发出剧烈咳嗽的胸膛,犹如在敲打一节空心的竹竿。终于,她变得丧失了一切能力,就连曾经最喜爱的鸟类内脏她也没有力气再多看一眼了。丈夫为了吸引她的食欲,将刚刚打捞上岸的新鲜鱼类摆满了疗养院的走廊,但妻子却依然没有食欲,她甚至让丈夫为她读读《圣经》。文中对于妻子对内脏的喜好的描写从一开始病初的“在床上翻滚着期待”到病重“提不起一点兴趣”,这样的转变也在预示着妻子从病初的尚有求生之欲到病重的安然接受死亡的心理转变。这样的描写精准地表达了一个绝症病人的必然结局,“病妻”从一开始的渴望丈夫出去逛逛、想给丈夫洗衣服、享受丈夫带回来的内脏变成结尾的沉默的接受病情不会再变好的事实。这样的走向也是现实中的绝症病人们的真实心理变化写照。
健康的女性们由于结核病摧残失去生命的现象在当时的日本社会中是屡见不鲜的现象,19世纪70年代日本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就是丝织业,蓬勃发展的丝织业需要大量的女性劳动力,于是许多家境贫寒的年轻女孩开始走进纺织工厂,期待着用她们的双手在大男子主义的日本旧社会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她们日夜不停地工作。但唯利是图的日本资产家却视人命如草芥,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女孩们的血肉之躯与工厂里面的冰冷机械并无差别,都是为他们这些资产家们服务的下等人,为了将利益最大化,他们不断地剥削压榨女孩们。性别歧视在公司内部屡见不鲜,甚至许多长相漂亮的女工人还遭到了语言骚扰。女工人们拿着微薄的工资,甚至连温饱都不足以保证,甚至有的女孩们因为资本家们制定的霸王条款还要赔付给公司的“损失费”。由于工厂内部环境密闭,而且人员十分密集,空气的流通十分差。而且高速运作的机器加速了厂内温度的升高,纺织品中的棉絮被吸进了女工人的肺内,肺结核病开始在工厂蔓延了,来势汹汹的肺结核让大批女孩们失去生命。本来想通过自己的双手来追求美好生活的女孩们却因为这种疾病因为资本家们的剥削而失去了最重要的生命。
对于肺结核这种疾病,在文学史上常常对其加以美化,称其浪漫,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对于结核病的这种美化,往往使人忽视了这种疾病的致命性,那些患上这种不治之症的人们确确实实的因为结核病而丧失了幸福生活的权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病人们无心附庸风雅,只想在病魔的魔爪之下获得一线生机,这些疾病下的受难者比起浪漫更渴望活着。
二、疾病下的病态心理
久病之人的心理会随着病情的发展而变得敏感自卑,曾经温柔体贴的妻子在疾病这个恶魔的操控下逐渐变得蛮横、霸道、不讲道理,不仅是丈夫,就连妻子自己也对自己感到了陌生。
文中的妻子的心理也产生了扭曲的变化,妻子身患肺结核之后,常常对丈夫进行语言攻击,她时常怀念过去健康的自己,认为现在的自己无法履行一个妻子的责任,反而要让丈夫日日照顾。怀疑丈夫对她产生了厌弃的想法。 妻子认为丈夫既理智又残忍,会抛下病中的她出去和其他女人找乐子,丈夫只能靠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来搪塞妻子这种没有根据的臆想,但妻子不依不饶的持续反问使丈夫深陷在“笼中论”中不能自拔。治疗妻子的病需要大量的金钱,而身为小说家的丈夫必须去工作去赚钱才能维持妻子的治疗费用,但只要丈夫跑出去工作,妻子就会搬出“笼中论”来闹他。尽管妻子认为她的“笼中论”留住了丈夫,但由这个极端的臆想理论所引发的争吵不仅让丈夫身心俱疲,也让身患肺结核的她耗费了大量精力加重了病情。她用来牵制丈夫自由的“笼中论”也在日夜不停地侵蚀她脆弱的肺部。尽管妻子心里面清楚自己的做法是有失偏颇的,但饱受病痛折磨的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边深爱着丈夫,一边用语言的刀子伤害着丈夫。而丈夫虽然对于妻子的语言暴力也颇有不满,但他仍然深爱着妻子,为了挽救妻子他拼命地写稿赚钱,为了安抚妻子不稳定的情绪他也选择了退让,二人之间的斗嘴也是抗击疾病中两性情感的体现。
横光利一与妻子小岛君的爱情故事可谓是一波三折,横光利一与小岛君的结合是不被双方家人所看好的,横光利一的母亲十分反对儿子的恋爱,而作为横光利一的好友同时也是小岛君的哥哥,本该支持二人好上加好的小岛助竟然也极力反对妹妹小岛君与好友横光利一的交往。由于受到当时左翼思想的影响,对于没有经济能力的横光利一,小岛助担心自己的妹妹会因为横光利一不乐观的财务状况过上苦日子,他觉得如果横光利一真的爱自己的妹妹就不应同她结婚,结婚后自己的妹妹就会由于家庭经济的拖累变成家务的奴隶。对于现实经历的真实描写,横光也在文中予以还原,在双方家庭施加的压力下横光利一对这份感情也开始犹豫不决了起来,但小岛君主动的来信,信让当时深受丧父之痛的横光利一因此而摆脱了犹豫,他决定带着心爱的女人一起挣脱反对的牢笼,他决定要与小岛君结婚。但婚后妻子与母亲之间还是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横光利一的母亲过世后,他与小岛君摆脱了让他窒息的“夹缝生活”有了二人空间,但好景不长,妻子患上了肺结核,于是就有了照顾病中妻子的艰难生活。在“病妻三部曲”中横光利一始终运用了一种冷靜的直视叙事方式。通过描写由于妻子的内心身患重病已经出现扭曲心理的妻子和受到妻子语言暴力的丈夫内心的心理活动,变相地在二人看似神经质的对话中表达埋藏其中的深切爱意。
疾病所摧残的不只是病人的身体,还有病人的心理,患上这种疾病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对于女人来说,相当于变相的通知她们失去了工作能力、性爱能力甚至是生育能力。而对于从小生长在男权主义影响下的日本女人来说失去这些能力意味着自己是个“失格”的妻子,因为妻子们有着丈夫、孩子、家庭要照顾,她们心中有许多鸿沟没有办法跨越,于是不能很快接受自身角色转变的事实。由健康变为病弱,由一个每天朝气蓬勃的人变成一个需要等待死亡的人,这样的心理落差往往会让一个人的情绪和行为出现消极的改变。很多人在生了严重的身体疾病后往往会患上由疾病引起的抑郁症、焦虑症、躁郁症等。患病的人害怕自己的疾病拖累家人、怕自己被家人抛弃、被朋友另眼相待等情况下,他们会对自己进行催眠,而忽视掉自己的疾病,他们希望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继续生活。但这种情况对于患病者的病情来说是百害无一利的,所以在患病者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情绪或是不可理喻的行为时,需要给予他们足够的理解和关怀,对于这些与疾病做斗争的人来说,以健康人的视角来要求对方是非常不合理的,是缺乏人文关怀的。
三、病态美的化身
病妻的疾病和保守疾病折磨却仍然优雅的姿态体现了日本传统的物哀之美。另外对于病妻病中的美与病态的脆弱的描写体现当时深受文坛追捧的结核病的浪漫性。
日本文化中存在一些独特的文化现象,他们崇尚一种另类美学,文学作品往往不会特意避开死亡、残缺、遗憾、失去、灾难等负面字眼,经过文学家们的润色,这些为人谈之色变的意象形成了日本文学界的一种标志。这种遗憾美的审美情结达到极致的时候,就会融入进文学作品的创作中,因此日本文学界书写遗憾美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日本人受佛教的无常观影响很深,因此他们对于世界有着淡然的处世态度,即使面对生死时也会泰然处之,面对疾病亦是如此。疾病下的患病身躯也具有一种特别的病态官能美,文中的“病妻”由于肺结核的侵蚀,她的身体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横光利一的笔下真实地记录了“病妻”患病后并随着病情逐步加深,她的身体所发生的各种变化,事实上,这样的变化一定和“美”是扯不上关系的,甚至重病之人的身体会发生与健康时的身体天差地别的变化,但是在丈夫的视角下,妻子尽管已经形容枯槁,与恋爱时的她已经判若两人,但丈夫仍觉得她是可爱的,只是没有力气。结核病人的病态描写在文中也占有很大的篇幅,“她痛苦万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双手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胸脯。一不小心,他用来擦汗的毛巾弄脏了她的睡衣,于是,她干脆踢掉了被子,拼命挣扎着想要起床。”诸如此类的描写还有许多,这种对病中妻子的病状描写在当时的日本文坛“病妻物”中屡见不鲜,发病的女人有着一种独特的苍白、病弱的美感。
结核病的浪漫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患上结核病的人时而会面色潮红,时而面色苍白,这样红与百的转变让病人的脸上时常会浮现像樱花一样的色彩,其实这样的另类美感是由于病中的发烧和缺氧导致的。弱柳扶风的走路姿态、一步三喘的说话方式让得了此病的患者看起来我见犹怜、别有风韵。西方作家狄更斯更是认为结核病是一种优雅的、高贵的疾病,只有贵族的、血统纯正的人才会患上这种高雅疾病。甚至在当时的西方文坛流传着一种别样的病态审美,人们认为文学作品中患有结核病的女性的这样的人物形象非常符合他们的社会审美,而男权视角下病态女人的病弱美让男人们涌起了一种别样的保护欲。患有结核病的妻子用她的病弱美增强了家庭的稳定性和丈夫的忠贞度。久而久之。人们的择偶标准也随着审美标准的变化而改变了,病弱的女子被认为是拥有高尚品德的圣女化身。一时间,讴歌疾病之美的文学作品也登上了文坛,成了许多浪漫主义文学作品的重要内容,甚至变成了一种时髦的大众审美。许多健康的女性为了迎合这种病态的审美,甚至开始穿着单薄的衣服去故意感染风寒,进行变态的节食来达到纤细的体态,很多妙龄女子以患上结核病来获得赞美为荣。
由于19世纪结核病的大流行,患病人数在不断增加,许多文坛中的著名作家也先后患上这种疾病,甚至因为这种疾病而失去生命。英国作家“夏洛特三姐妹”、日本作家樋口一叶、夏目漱石等。细究当时的文艺界,会发现当时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中经常会有人物患上肺结核的情节,这个角色的年龄、性别、人物经历可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身体瘦削、形容枯槁,甚至咳血。比如日本作家德富芦花《不如归》中的浪子,小仲马《茶话女》中阿尔芒深爱的病弱交际花玛格丽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红楼梦》中弱柳扶风的林黛玉等,这样地带着肺结核标签的文学角色数不胜数。
在当时的医疗背景下,肺结核是不可治愈的疾病,这种不可治愈的认知和肺结核的“优美”病态加上患病作家们的文字书写。导致了肺结核的被神化,许多作家们在患上这种病后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文风,有些作家更是以自己的患病经历为蓝本展开了结核病文学的创作,不出意外的大受好评。英国诗人雄狮拜伦说:“我真期望自己死于肺病”,患上肺结核已经是那个年代文学作家的一种另类追求,这种对于“肺结核”的病态审美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文学创作的风格走向。
四、结语
从横光利一的生平可以发现横光利一的两任妻子在他的前期文学创作选材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而病妻系列的原型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小岛君,围绕小岛君的肺结核横光利一展开了一系列两情题材的小说创作,而病妻“三部曲”更是这系列作品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从探究“病妻”形象的角度研究横光利一病妻系列作品,为解读横光利一早期两情题材的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思路,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横光利一“病妻三部曲”中有关女性疾病的书写也能反映女性在明治社会疾病背景、家庭制度下的一些生存现状,因此解读横光利一在“病妻三部曲”中的病妻形象,对于现在新冠疫情下的文学创作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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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金鑫,女,汉族,黑龙江人,哈尔滨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徐英东,通讯作者,哈尔滨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