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镇上的乡贤

2022-05-30 13:40李学辉
野草 2022年5期
关键词:贤德罗罗三爷

李学辉

罗德镇路边的土沟,让初夏的天气烫了一下,竟挤挤挨挨顺沟沿歪斜出许多花来。大多我不认识。只有一种别人叫熟季花、我们叫黑花的花我知道。那种花比人强,繁殖力惊人。只要种子落在一块地方,以后就无法清除。花期又长。在许多本属于村庄的花一一消失后,它仍然存在。

没有花的村庄,是很难让人心花怒放的。

我来罗德镇,不是为了怒放心花。作为被聘的罗德镇审核乡贤候选人的组成人员,我把专家的聘书揉碎,扔在了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我狂补了一下乡贤文化的知识,又把那本《罗德镇乡贤候选人》的名册耐心翻完。罗贤德和罗罗两位候选人恶作剧般向我眨眨眼。

一个现代。一个当代。

罗德镇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出生的地方是巴子营。撤乡并镇时,巴子营并到了罗德镇。当罗德镇镇长在电话里称我为专家和文化学者时,他的声音比我摔了几跤的手机还滑稽。我开了免提,任他粗气大嗓地说乡贤文化的价值和作用。他说本来我也被列入乡贤之列,考虑到我的影响力,作为评审专家更具权威性,所以,罗德镇评选出的乡贤是否具有公信力,我的作用非常之大。

他把我在写小说时竭力想摈弃的关联词和形容词又复活了。而且,他的语言也相当富有当代性。这个镇长,我见过一面,好像在一次振兴乡村经济发展的座谈会上,他曾做过交流发言。

住在乡下不养鸟,来到乡下不张狂。这道理我懂。我的嘴一张,感谢之类的话长了腿,跑出了嘴。镇长说,他就喜欢和爽快的人打交道。不像某某某,称了他一声专家,他比专家还要专家,忘记了他还是罗德镇的人,请都请不动。像你这样德高望重的写小说的,罗德镇的人民欢迎你。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恶心了一个下午。吃晚饭时,碗里的面条也瞅着我德高望重。我扔了饭碗,妻子说我比德高望重还要德高望重。我很想掐死这个成语。德不配位,望不服众。这点自知之明我与生俱来。

当个评委,一个个成语裹拥着我,我也成语起来。

进镇政府大门时,门卫说测温、扫码,问我找谁。我说找镇长。他说镇长不在。让我登记。他扔过来一个卷了边的本子。我给镇长打电话,他说此事已委托镇文化专干全权负责,让我去找文化专干,说他正在开会,不便接电话。我问门卫文化专干办公室在几楼,他说五楼。

爬到四楼,到顶了。我顺左侧走过去,过道有点暗,我摸出一根烟来,听到靠边的一办公室有人说话,门没关,我敲了敲,一秃顶的男人伸长脖子说找谁。我说找文化专干。他问了我是谁。他说你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请了五个专家,只来了一位。他指指沙发上坐的一个人。

那人抬头望了我一眼,笑笑,说终于能和著名作家一起当一回评委了。

他姓苟,经常混迹于凉城的各个文化群体中。他申请的一个微信公众号上,都是他的各种游记和杂感,还有活动轨迹。

他真的姓苟。他的网名叫苟大师。有时也用够大师。他也说我德高望重。

我转身出门。文化专干追我到楼下。出了镇政府大门,我回头一望,镇政府大门口,文化专干像一朵蔫了的花,耷拉在门口的柱子旁。

门卫追出来,让我去签字。他说签清楚了,某时某分。我说秒算不算,他说四舍五入。

五楼的也有人找啊。他望了一眼文化专干。

罗罗到我办公室时,斯文从里到外。我倒了一杯水,他双手接了。他说天地君亲师,还有文化人,都是要尊重的。

他说他爷爷起名叫罗贤德,就是尊重文化礼仪的具体体现。我说若你爷爷起名叫罗贤长,是不是就成了崇尚官道的具体体现。

他说在作家面前,我哪敢说文化。我的二爷爷就叫罗贤长,也曾做过县长的,不过在外省。这次乡贤评选,起初我爷爷和二爷爷都在其列。镇长说乡贤要具有广泛性,更要有传承性,便排除了二爷爷,把我选了进来。

委屈二爷爷了。他说。

他从蓝色的手提袋中掏出一个文件袋。他说我爷爷和我的历史都在里面。一个人的个人史就是心灵史,也代表著一个地方的文化。

还有两条烟。他出门时,又加了一句话。

我让他把烟拿走。他说麻烦您了,总得表达点心意。镇长权力大,我不能不尊重文化人。

我恼了,说不把烟拿走,这些材料我不看。

见我执着,他说好,烟我拿走,情义我记着。您可是罗德镇出来的德高望重的人啊。

罗贤德又名罗望德。文件袋中有两份小传。一份是罗贤德的,一份是罗罗的。罗贤德的一份资料,签署的时间是公历一九五三年。字迹隽永,不羞羞答答。一份新写的材料,说罗贤德在民国三十五年时曾杀害过一个长工。那个长工该杀。一九五三年他曾因此事坐牢。有点冤。那个长工真的该杀。材料的最后用大号碳素笔写的这八个字,义愤填膺。

其他文字都是打印的。

我做市报记者时,在罗德镇采访后的一个饭局上,曾听过罗贤德的故事,是一位当过村支书的人讲的。他说罗贤德的姑娘秀姑,那个好看啊,沿洪水河到罗德堡的驮客,为见罗秀姑一面,有人还在罗家庄园门口搭过帐篷。我一直想以此事写一篇小说,起名为《呛杀》,只开了头,一放竟是20多年。

罗秀姑桃花一样绽放在罗家庄园。

罗家庄园又称罗家车院。三进院。一进院有个跨院,是长工们住的。罗贤德家的长工只有一个,叫罗剩。罗剩出生时,母亲大出血,死在了炕上。罗剩的父亲,年前去八十里大沙漠猎狐,被抓了壮丁。邻院的女人听到孩子的哭声,推门进去,一摊血泊中躺着一个孩子,便叫来庄邻。他们抱着孩子来到了罗家庄园,求罗贤德大善人收留。罗贤德应了。拿出三块银元,拜托庄邻安葬了罗剩的母亲。

那时罗秀姑刚出生。她是罗贤德的二老婆生的。

罗剩的父亲姓王,不姓罗。

乡下大户人家娶的二房,不叫二姨太,俗称二老婆。生了孩子按她们娶进门的次序,称二娘、三娘不等。更通常的叫法,称二奶奶、三奶奶。

吃着同一个奶袋里的奶,罗秀姑叫妈,罗剩叫二奶奶。

罗剩是罗贤德给起的名。

这种故事大多长一个样子。

罗秀姑逐渐含苞欲放。

在罗家庄园,罗秀姑老是认为罗剩比她的哥哥、姐姐都亲。

罗剩近距离地目睹着罗秀姑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

他把桃花含在嘴里嚼着,嚼出的连连热意,喷在了罗秀姑的脸上。她嗅到了一股男人味。和她的哥哥们的不一样,有点卑怯。

罗家庄园的桃树在三进院。桃树对着罗秀姑的窗子。一年四季,桃树开花、窜叶、结桃,再在寒风中瑟缩。罗秀姑也和桃树一样,从单衫到棉袄,在季节的变迁中瘦来胖去。

在罗秀姑眼里,娘没有桃树亲。娘一见桃树,就来气。娘说望着桃树长大的女孩,就像桃花一样,看着看着就败了,结桃后又被人吃了。

剩下的桃核,又被人扔了。

罗贤德则说,亲不够的秀姑,看不够的桃花。

秀姑的娘听到这句话,把牙咬了又咬。

罗贤德的三房女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则到他的房中集中睡觉。

炕是大炕。满间铺开。炕上摆上四个人,洋芋起了垄一样齐整。罗贤德是胖垄。正房女人占一边,二房、三房占一边。炕下摆着四个尿罐。夜里尿尿,谁尿谁的。

罗贤德想和谁睡了,便吼一声。被叫到名字的女人钻出被窝,从他脚后的被窝里钻入,完事后回到自己的被窝。

庄园的后面有三个尿坑,是专门倒尿的。三房女人都有地块,集得多了,便做了肥料。吃一样的食物,尿的肥效不一样,庄稼的长势不同,打下的粮食也多少不等。

穿戴上就有了区别。

罗剩还兼了尿官。这是罗贤德民国二十年跟驻军马军长学的。马军长民国三十年去了柴达木。在凉城,只有罗德镇上的罗老爷还保持着这一规矩。

马军长的尿官有级别,罗剩没有。

鸡叫三遍,罗剩便到罗贤德门口。罗老爷咳嗽一声,他猫一样侧了身子进去。四个尿罐都有耳,耳洞里穿着绳子。绸的。大房的红。二房的蓝。三房的紫。罗老爷的无色。左手提着罗老爷的方形尿罐,右手提着三房奶奶的尿罐,到门口,侧身出去。三个尿罐碰碰磕磕,极不乐意挤在一起。抽开闩杆,庄园门一敞,风一接纳尿味,罗剩的鼻子一轻松,右手的三个尿罐便畅快起来。他把罗老爷的尿倒在了二房的尿坑里。

一股风吹来,罗老爷的尿扑到他身上。他踢了方形尿罐一脚。罗老爷的尿很男人,很威风。

秀姑的房是不能进的。秀姑把尿罐摆到三进院的门口,罗剩提了尿罐,像提着春天的风,心里暖洋洋的,成了出笼的馍馍。

祁连南山的土匪一闹腾,各大庄园都请了护院。这些护院都有点功夫。罗剩夜里的事又多了。他要巡夜,防止护院们到罗老爷的窗下听窗,他还要查看秀姑的院门从里面闩好了没有。

他推推三进院的门,门不动,便回转身,到长工房去睡了。睡到護院们起身了,他便披上衣服去巡夜。

有时到庄园箭楼上,有护院就笑,说他是罗老爷家的骡子。他也不接口。趁护院不注意,他踹过去一脚。看到护院龇牙咧嘴,他笑着跑下箭楼。

来到正院,他听到了二奶奶的叫声。那几声叫绊住了他的腿。他转到墙脚下,蹭着墙待了一阵,裤腿里竟簌簌地冲下几线尿来。他猫腰跑到三进院门口,对着门缝洒了剩余的尿。

第二天倒尿时,他特意闻了闻二奶奶的尿罐,竟然不臊。他想,怎么能不臊呢。

倒秀姑的尿罐时,他闻出了隐隐的一股骚。骚也单纯。他拍了拍尿罐。

桃子不讲理地膨胀时,秀姑也桃子般圆润起来。

罗剩最恼恨的是雨天和雪天。雨留迹,雪留痕,泄露着他到罗老爷窗下和三进院门口的行踪。雨天时,进罗老爷房间,他脱了鞋,出门后再穿好鞋。把泥带进了房间,罗老爷会数泥点,一块泥点罚饭一碗。

肚子也饶不了他。

罗秀姑说:哥,今年的桃子好大。

罗剩不望桃,只望罗秀姑。

秀姑问他望什么,他说桃子。

秀姑说我身上又不结桃子。

罗剩在心里说:你那两个桃子好啊。

便对着一个胖而红的桃子拍了一掌。

桃子晃了晃,稳住了身子。

他到伙房里去要了一点清油。做饭的问他干什么用。他说抹蚊子。

做饭的问他:清油怎么抹蚊子。

他说桃子。

做饭的拄了勺子,望着锅里跳动的面条,说:扯。你娃儿收着点心,罗老爷对你可好着呢。

那月亮,白得罗剩的蛋痛。

罗剩握着清油瓶,抬了脚步,跟着的身影被月光挤成一团。到了三进院门口,一只麻雀呷了一声,他朝后一望,跟着的还是他的影子。在门窝里倒了清油,他掏出一刀片,捅向门缝,一点一点挪着门闩。门闩很听话地耷拉了头。他轻轻一推,侧身进了门,又闩上了门闩。

桃子们在月亮下玩耍着,一个搂着一个。树影下的桃,挑挑逗逗。罗剩望着支起来的窗杆,用手取了,扒着窗框,钻了进去。

秀姑睡的是半片炕,月光照不到她的身上。

罗剩月光一样扑向了炕。

秀姑叫了一声哥。罗剩捂住了她的嘴。

他们还未成熟的桃子般半青半红着慌乱了一阵。头遍鸡叫时,罗剩穿了裤子,抱着衣服出了门。

他让秀姑仍旧闩了门。

月光睡得昏昏沉沉。

秀姑的娘夜里被罗贤德折腾得肢展心舒。听到点响声,说啥声音。三奶奶说:奶跳弹呢。罗贤德吹了口气,三奶奶闭了嘴,鼻孔里的气粗豪着吹着被面,被面一闪一闪。

二奶奶吃完早饭,到了三进院。拍门。秀姑开了门,问妈有事吗。二奶奶望着秀姑的眉毛。秀姑的眉毛仍紧紧团结在眼眶上。她舒口气。

她朝着桃树啐了一口。

大奶奶说:我看秀姑那丫头的身子粗了。

罗贤德嘴里含着的烟嘴斜了一下,他扶了扶烟锅杆,喷出一口烟来。烟拖着长长的尾巴远去,到了门口,竟像罗剩一样挤出了门。

他进了趟凉城。

凉城的牲口交易市场在东关,热闹得像清早叽喳于树上的麻雀。

驴集中的地方在东南角。

牙贩认识罗贤德。问罗老爷挑选驴是当坐骑还是吃肉。

罗贤德说要俊的,越俊越好。

牙贩笑了:罗老爷,莫不是挑选了驴做四奶奶。

罗贤德抡起了烟锅,牙贩说:刚从靖远买来了一头驴。双眼皮。四蹄白。走路生风。叫声也不同于其他的驴。

便从后槽拉出了那头驴。

驴望了一眼罗贤德,龇了龇嘴。

牙贩说:它对你笑了。罗老爷,缘分啊。

拉着驴出了牲口交易市场。沿途看到驴的都说这是头好驴。到绸布行,罗贤德说:用上好的红绸子绾朵花,扎在驴头上。

是去娶亲吗。绸布行的老板说:罗老爷要去驮四奶奶吗。这驴,配。

罗贤德笑笑。绸布行的老板说:高兴在心里啊。

一进罗德镇,满路的目光都在笑。

说罗老爷家又有喜事了。

罗剩接了缰绳。罗贤德说:用上好的料喂它。

罗剩拉了驴,向牲口棚走去。

把它拉到你屋里。杂把怂。他骂了一句。

罗剩知道,那三个字,是罗德镇骂人最狠的话之一。

像伺候先人那样伺候它。

罗剩说:是。

罗贤德上了炕。睡了。

白天的大炕空旷了许多。在罗贤德的脚后,三床被窝低眉顺眼地卧着。它们不闹,也不笑。

它们发现罗老爷的眉毛,弯成了秋后的玉米缨。

罗剩这狗日的。喂条狗还护主呢。他竟干出了这样的事。大奶奶说,秀姑这丫头,也不检点,羞门风呢。算算时间,还没出怀。

出了怀,就臭一门了。这事,怎么挨到了我们家。

我让你早砍了那棵桃树,你不砍,引出事了吧。

罗贤德撂开了被窝。说:臭。

下月十五。送他们走吧。

二奶奶那里咋说。

由了她。养下个忤逆种。

又一个月的十五,天阴得疲软无力,如倒伏了的胡麻,朦胧而密不可测。

罗贤德端坐在炕上,像扣在箩筐下的鸡。

风也躲了出去。

那头驴,在罗剩的屋里甩着尾巴。

客厅里,罗贤德和三爷端坐在雕花的核桃木扶椅中。三爷是凉城至古浪段沿红水河一线替商家护行的头。耍一手好鞭杆。他活得很守规矩。只管此段,不问他路。人活一世,行护一段。这是他遵循的法则。凡沿此路段所建的村寨,三爷都明言,不管处于何种纷争,或有打劫掠财的,该息争的息爭,该绕道的绕道,若不然,一根鞭杆,挑锅灶,断脊梁,绝不退让。

这段道,便平静成杯子里的水,三爷不摇晃,别人也不动杯子。

“家丑难言,三爷,拜托了。”罗贤德拱手相托。

三爷的胡须动了动,“我看此娃靠不住。秀姑的终身和名声不能托到他身上。”

“看造化吧。古俗如此。”

三爷摸摸鞭杆。

“我已在八十里大沙漠埋了一包金银。若他能带秀姑离开,不见财起歹心,就随他们去吧。”

“如果他见财起心呢。”

“那就由三爷秉公而断了。”

“好。”三爷把银元袋往怀里一揣,走了。

洗刷一新的驴,新郎官一样光鲜。

搭了褥子,罗剩牵了驴,驴头上的那朵绸花,和驴一样各怀心思,随着驴的走动,一颤一抖。

罗贤德守在庄园门口。他笼着手,看着驴欢欢跳跳出了门。秀姑回回头,望着脸阴得像天的罗贤德,叫了一声爹。

罗剩拽了拽驴头,驴昂着首向前奔去。秀姑在驴背上,前俯后仰成一只蚂蚱。

二奶奶急跑过来时,罗贤德闩上了门。

庄园内外,黑成了驴毛。

罗剩拉着驴,拐进了八十里大沙漠。

八十里大沙漠,也阴着脸。那些平素在沙漠里闹欢的蜥蜴,仰头看看驴背上的秀姑,钻进了梭梭丛中。秃了皮的枯树上,蹲着一只老鸦,嘲笑着驴身上的黑。

一根木杆上,挂着三根红头绳,在无风的沙漠里,安静成秀姑的头发。

从驴背上拽下了秀姑,罗剩趴在木杆前,用手刨着沙。沙坑里的沙,蜥蜴般飞窜。看到那只布袋,罗剩脸上堆出的几点笑,落在了沙坑里。他解开布袋上的绳子,数数里面的银元,还有两根金条。他把布袋放在一边,又刨起了坑,坑能埋人了,他拉过秀姑,将秀姑的头按在坑中。秀姑叫了一声哥,便被沙呛住。罗剩抬起脚,踏向了秀姑。

“畜牲啊!”三爷一鞭杆扫去,罗剩栽在一边。

从沙坑里拽出秀姑,三爷刨着沙坑,沙坑里的沙很配合地朝外跑。将罗剩踹进沙坑后,三爷说:祸害啊。

三爷解下木杆上的红头绳,将扒下的罗剩的裤子搭在木杆上。他抱起秀姑,把她搭在驴背上。看着那只布袋,他打开一看,几滴泪便下来。他摸出两块银元,扔在沙坑边,把布袋绾在秀姑腰间,吆了驴,朝着官道走去。

那条裤子,在木杆上动了一下,很流氓。

上了官道,三爷跟着驴,一直走。路上没有行人,三爷也不掩饰自己。驴拐上了一条小道。道旁有几棵白杨树,阴着脸呆立着。到一家门口,驴停了蹄,嗷嗷地叫了几声。

门开了,一个女人出了门。看到驴头上的绸花,她叹口气。看到三爷,她的腿一哆嗦,裤子钻了风似的抖动。

“领了她,走得越远越好。这些金银,够你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了。从今日起,你是她妈。”

女人说我这院子咋办。

三爷一脚踹倒了门前的一排栅栏。“从今往后,这院子就不会有了。”

三爷摸摸秀姑的头。

女人拉了驴,把驴头上绑绸花的绳子一松,绸花掉在了地上。她踩了一脚。

那天夜里,月亮狗一样钻出了云层。

凉城的咖啡屋以卖茶为主。这几年的主要顾客是考研的学生。一杯奶茶,消磨一天。店主大多无奈。后取了咖啡屋的牌子,换成卖茶的招牌。不设麻将桌和棋牌。说闹,怕影响了学生们复习。

谁都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这些为吃饭碗发愁的孩子。星星茶社的经营者说。她说赚钱不好赚,给学生们提供个环境,也算为社会做贡献了。

罗罗说他已经在星星茶社订好了唯一的包间,就我们两个人,聊点该聊的。

罗罗点了两杯咖啡,推过来一包烟。

我问和秀姑走了的那位女人是谁。

他说好听的故事都千篇一律。

我喷了一口烟,烟弥散着,罗罗如月亮背后的星星,飘忽出一种莫名的忧伤。

忧伤是一块馍,罗罗把它一点一点拧碎,泡在咖啡杯中。

说妻子,没名分。说情人,没实质。就算相好的吧。太奶奶本也是一富户人家的姑娘。被八十里大沙漠的一个土匪头看上了。这土匪头识点文墨,一日单骑来到太奶奶家,扔下一袋银元。望了太奶奶一眼,走了。

太奶奶的爹是个本分人。知道种地的犁铧长菜的沟,没来由的钱不好花,便把那袋银元吊在屋梁下。那土匪头第二次来时,背着几匹布。他把布放在炕上,望了一眼坐在炕沿上的太奶奶,走了。

太奶奶的爹把布也吊在屋梁下。

有晓事的说,这人看上你家姑娘了。

太奶奶的爹请来了三爷。三爷望着吊在屋梁下的布袋,说收了吧。你会惹事的。这是王四麻子的。在八十里大沙漠和红水河两岸,能这样做的只有王四麻子。

太奶奶的爹请三爷摆平此事。

三爷说:没得法子。这王四麻子是个直肠子,口碑在一干土匪中还可以。他至少没娶亲,也没听说他抢过女人。

可他是个土匪。

三爷说如果王四麻子再来,给他看这个。他看后,如果带走了银元和布匹,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三爷割下衣襟上的一块布,绑在了布袋上。

王四麻子提着一个猪头进了太奶奶家的门,太奶奶不在。他望了望布袋上的布条,一枪击去,拴布袋的绳子断了。地下一片响声。他说日奶奶的,就走了。

后来听说王四麻子去找三爷算账。两个人那个打啊,把月亮打回了天宫,又把太阳打了出来。又一个夜晚来临时,他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带着浑身的血,说窝已被赵五捣了,那个女人的父母已被他杀了。他没拿银元和布匹,抢走了你的女人。

王四麻子瞪了三爷一眼,说可恶。

赵五手下的人不多。他说做刀头上舔血的生意,人多了麻烦。他居无定所。抢一笔财后,便进凉城,逛窑子,下馆子。挥霍完了,再去抢。抢了太奶奶,他说麻烦。

便在马上驮了太奶奶,跑了。到了什么地方,连他手下最亲近的人也说不知道。

王四麻子找过赵五的地方,比他脸上的麻子还要多。

那个比凋谢了的菊花还要令人颓废的夜晚,有人敲响了三爷的门。三爷手里操着鞭杆,看到王四麻子背着太奶奶,头发乱成了风中的鸟窝。

和你的高低是比不出来了。女人我夺回来了,赵五断了一条腿,我断了一条胳膊。这个女人归你了。

三爷问他去干什么。

安顿好了这个女人,我还得去找赵五。他跑不出八十里大沙漠的。

太奶奶牵着驴,驮着我奶奶,到了一个叫套子村的地方。

太奶奶说:不走了。

奶奶说:不走了。

驴没有叫唤,顺从地到溪边饮水。太奶奶去了套子村的族长家。回来时,脚下生风。

她说这村的人好。族长说虽然你们是外姓人,只要到套子村的,他都欢迎。

他说收留我们。

我父亲出生后,太奶奶说娃儿该姓啥。

奶奶说:罗。

太奶奶说:还姓罗剩那个王八蛋的姓。

奶奶说:他本姓王。我的娃,姓我的姓。这世上再无罗秀姑。

太奶奶笑了:那你不还姓罗吗。

罗和罗不一样。

奶奶出去晾尿布。看到族长被五花大绑着从门前经过。她跑回屋中。

太奶奶说:听说解放了。这族长家曾设过国民党的电台。解放军攻打乐城时,他曾为国民党提供过吃食,还让他的儿子送走了驻军的司令。

太奶奶说:他们说镇压的是反革命。

我让罗罗补充细节。他说就这些,还是从他奶奶嘴里一点一点抠出的。连不起来,他又查了许多史料,才理出了头绪。

区公所的治安员进入罗家庄园时,罗贤德正在穿鞋。二老婆、三老婆与他解除婚姻后,炕上空旷得像收割了庄稼的田野。大老婆受了惊吓,瘫在了炕上。

舒坦的日子跌落成冬日的白楊树,稍一风吹便落叶满地。

治安员闻到了尿骚味,退到院中。

罗贤德趿拉着鞋,站在治安员面前。

治安员问,罗秀姑去了哪里。

他撇撇嘴,说天黑。

治安员说据乡人反映,罗剩让你杀死在八十里大沙漠。

他说夜里我从不出门,罗剩死到了哪里,我不知道。

罗秀姑呢。

家门不幸。他闭上了嘴。

治安员说:你得跟我们走。

女人呢。她瘫在炕上,没人管呢。

她该享受的也享受了。瘫几天算什么呢。

出了庄园门,两个民兵过来,反绑了罗贤德。

第一次,他被人反绑着进了凉城。

没有人注意他。凉城的一切都新得让他陌生。进监狱门时,他将手中攥着的一张纸条交给押解他的警察。

他搓了搓被绳子勒红的胳膊。

罗贤德委屈在监牢。

同牢房相熟的人,问他犯了何事:没听说过你罗老爷爬墙捣瓦,伤财害命啊。

他缩在角落,坐下来。

地上很凉,他坐出了岁月的沧桑。

一直坐到了天明。相熟的人说:吃点饭吧。天变了。

有人抢了他手中的黑面馒头,说人家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吃,正好在监牢里刮刮肚子里的油水呢。

除过那事,你罗老爷身上再也找不出污垢了。我爹,不是你施救,哪有我的今天。我是气不过关二赖子当了贫协主席的嚣张样,揍了他一顿,把自己揍进了监狱。

秀姑啊。罗贤德长叹一声。一行泪,扎实地流出了眼角。

半个月里,罗贤德把漏下的亮光撕碎,一点一点放到嘴里咀嚼,他嚼出了草根味,嚼出了牛粪味。

也嚼出了大老婆在炕上混合着苦杏仁的味道。

凉城警察局长桌上的释放令,很可爱地躺着。

罗贤德拖着腿进门后,局长站起来说:失敬。

首长说了,当年,红西路军总部如果不是你的资助,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尽管红西路军没有打凉城,在四十里堡,你送的几车粮食和一群羊,确实帮了大忙。首长给你的收条,是确凿的。谢谢你。

伴着满肚子的不舒服走出了警察局,罗贤德的腿软成了初春的草。

他坐到台阶上,看天。

区公所的治安员过来,说:罗同志,局长让我把你送回罗德镇。你那一张纸条要是早拿出来,就不必在那里呆半个月了。

罗贤德爬上马车,说要是没有这场牢狱之灾,那张纸条我死也不会拿出来。

把罗同志送好。治安员对吆车的马夫说。

罗贤德爬下了马车:你怎么把我绑来,就怎么把我送回去。脸被你撕在了地下,我总得拾起来吧。

治安员阴了脸:你玩我呢。

罗贤德说:我这辈子,玩狗玩鹰玩老鼠,从没自己玩过自己。

治安员说:请吧。

又爬上马车。治安员坐在车辕上,他很想掏出枪,一枪把罗贤德打下马车。

十一

罗罗的事,榆钱一样一串一串,用眼一捋,便是一大桶。捋下的榆钱,裹了面,用油一炒,就能炒出一盘。和了馅包成包子,也好吃。

这是个很低调的商人。我思忖了半天,想起了那句“贾业而士行”的话,便写了给他。

他说我懂他。

依罗罗给我提供的材料看,他在罗德镇的投资几乎与赚钱的事无关。用时下流行的术语来说,都属于低碳环保的项目。

那个日子,平常得就像吃面条那么随意。罗罗约了我,来到了罗德镇。他将我拉到了一工程工地。罗德镇地少,河滩多。他的这项工程叫畜禽粪便处理厂。

他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化肥挤占了农田,农家肥便成了累赘。既没了价值,又到处乱堆,有碍观瞻,也影响美丽。人们现在既不修复土地,也不修复心灵。我建这个厂,可把罗德镇和周边所有废弃的畜禽粪便再加工,形成有机肥料,进行再利用。

他的话语背后有着沉重的伤感。他抽烟比我厉害,一根接着一根。

他说这几年,在罗德镇的投资,几乎使他倾家荡产。罗德镇人送了他一个词,叫他苕怂。

我知道这句骂人的方言,是傻子的意思。

别人养奶牛,他建粪池。别人搞房地产工程,他投资设施农业。

骂得也对。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拾起来,装进了裤兜。

大地不是烟灰缸啊。他又抽出了一根烟。

有送牛粪的车到了,他过去付了钱。送牛粪的望着他笑。我问送牛粪的笑什么。他说,笑他苕怂。现今这牛粪还有人掏钱买。过去,牛粪没处去,他偷倒到河中,被水利执法队的抓了,拘留了三天,还被罚了500元钱。

他干好事,你又赚了钱,为何还要骂他。

他要不收牛粪,谁还骂他。这是他自愿的。

送牛粪的一踩油门,开着三轮电动车走了。一路烟尘,颠簸着“苕怂”两个字,把路拉得好长,好长。

四野无人。间或的一棵白杨树上,成群的喜鹊在呷鸣。麻雀们毫不羞耻地在空中晃荡。河滩对面的庄稼地里,插着长短不一的木杆,杆头上绑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彩条,风一吹,灿灿烂烂成一方景观。

那是在防野鸡。麦子、玉米一下种,野鸡们便呼应而来,刨吃种下的粮食。以前,扎个稻草人,或在木架上绑了衣服,鸟雀们也在乎。而今,放鞭炮,挂彩条,鸟雀们像是在给它们过会。有人睡在地头,野鸡竟从头上掠过。没办法了,乡人们就煮了小麦,浇了香油,拌了老鼠药,野鸡、喜鹊争先啄食,田野里,到处都有野鸡、喜鹊的尸体。

喜鹊这种一向被人们称作报喜的物种,一旦与人的生存有了冲突,喜不喜的,人也就不管了。一年的庄稼啊。

罗罗老女人似的絮叨着。

他说,不站在农民的角度设身处地替他们着想,一切秩序都会被打破。农业,就像挥发了酒味的酒,即便拧紧了盖子,也没味道了。

罗德镇,像一根刺,扎在罗罗的肉中。不拔,疼;拔了,也疼。

罗罗带我进入了八十里大沙漠腹地。他紧闭了车窗。越野车飞奔在沙漠,像轮船在风涌的海面上驰行。我坐在后面,抱着靠椅背,像抱着桅杆。肚子里鱼虾一样翻腾着。

车停了,罗罗吁了口气。他摇开车窗,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汹涌而来,直击我的双眼。

我被这片绿瘫倒在车上。

下了车。我的双腿被裹进绿浪之中。

十万亩的绿色,孤岛一样存在于八十里大沙漠里面,摇晃着天空。绿色的中间,有一个地窖。我打开手机屏灯,昏暗中有一种民国年间的气息。幽沉而又破旧。罗罗打开了手灯。地窖中的模糊明晰了起来。壁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的人臃肿着,棱角并不分明,眼神里有一种久远的隔膜。地窖连着两个洞。最里面的洞中放置着几件工具,它们的木把上昏沉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爬到窖壁上,把一个时代干涸成几只蚂蚁。壁上的黑,和地下的灰烬,烟熏火燎出一种坚韧。孤寂爬在黄沙上,一个男人几十年的过往直起了腰,向窑外飘去。

梭梭、柠条、黑酸刺、沙蒿、沙米们,在罗罗的口中淌出。不知名的鸟在枝头啼啭。我被一种叫沙拐枣的植物所惊呆。它们的花,一种粉红,一种嫩黄,晶莹出珊瑚样,无限出柔情蜜意,在沙漠中格外另类。

三爷把罗剩押解到这个地方,用鞭杆打折了他的腿。三爷说:你不该那样对秀姑的。三爷指着这块地方:你的余生就在这里度过吧。记住,你已经死了,活在这里就是为了让这一片沙漠绿起来。一切用度我都会按时送来。我死后,你就听天由命吧。你如果把这片地方收拾好了,也算给秀姑一个交代了。

罗罗领我到一个沙包前。沙包前有祭奠过的痕迹。几粒纸钱很顽固地贴在沙面上。沙包顶上的一塊石头上,干了的鸟屎兀自寂寞出一种自得。是什么鸟的屎,罗罗说他也不知道。

一圈碎石头围在沙包的周围。罗罗说:那是他的院子。

沙包后面,有枯了的一棵树。粗壮。粗犷。粗豪。看不出年轮,也看不出喜怒哀乐。

罗罗说:这是棵胡杨树。

十二

再次见到罗罗,是一年后的一个秋天。罗罗的畜禽粪便处理厂已成规模,颗粒状的肥料隆成山,一袋一袋往上升。他比年前红润了许多。那些送牛粪、猪粪、羊粪的叫他罗老板,很谦恭。一辆一辆送粪的车排着队,向他致敬。

话题绕到乡贤评选上,罗罗掏出手机,让我看一张图片。这是一张聘书。聘书上的字不多:此聘罗罗为罗德镇乡贤。下面有罗德镇镇政府的印章。

一阵风过来,挟裹着混合着的各种粪便的味道。

我捏了捏鼻子。

罗罗笑了:久闻就不知其臭了。如果两个人曾刻骨铭心过,一个人只有彻底死了,另一个人才不会被永远困扰。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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