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道雨知道

2022-05-30 13:40李新勇
野草 2022年5期
关键词:依兰德格护士长

李新勇

“别催老子!”胡子拉碴、满脸浮肿的普德格,冲着今天第六次到病房来催他转科室的泌尿科护士长吼道,“当初既然是你们把我收进来的,你们现在就得负责把我转到肾内科,这才是负责任的行为,这才是人道主义!否则老子就在这张床上安营扎寨,跟你们耗上,反正一年半载死不了。”

蛮横不讲理的病人,护士长见得多了,如此蛮横却又理由充分到令她无可辩驳的病人,还是第一次碰到,娇羞和恼怒在她三十来岁的鹅蛋脸上闪电般划过:“你要是不腾床,一切后果自负!”

“最大的后果是,老子一个归肾内科管的病人,死在你们泌尿科!”被逼到绝境中的普德格索性豁出去,什么斯文,什么脸面,什么身份,既然派不上用场,统统不要了,在这里谁会知道他是个画家,谁会在乎他曾经画过了不起的国画,谁会在乎他是个要脸面的人?愤怒从他的心头蹿到两只手两只脚上,要是面前有张桌子,他一定会刷新“拍案而起”的定义,先来两脚,再来两掌,眨眼间把一张桌子打个稀巴烂。

护士长不跟他搭腔,或者说不敢跟他搭腔,闪身出了病房,向医生办公室快步走去。

“你去把你们主任喊过来,我要问问他,不归他管的病人,当初为啥要收进来!收进来又不管,这是什么人道主义!”普德格追到病房门口,冲着护士长的背影又吼了一嗓子。

住院部每一层楼的中间是楼道,楼道两边,门对门的是病房。因此每一间病房,靠门的病床便靠楼道,靠窗的便光线极好。此时,楼道上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看着这个身上的病号服和一张浮肿的大脸还像个病人,除此之外行动敏捷、声音洪亮犹如常人的普德格,放慢了脚步。单调无聊的病房生活,使他们既希望发生一场医闹,又希望这场医闹新鲜点,别千篇一律,一再重复病人想活下去而医生却束手无策的调调,最最具有观赏价值的,莫过于病人被病痛折磨得只求一死,而医生却不可能下手把他搞死的那种,既离经叛道,又跌宕起伏。

他们就普德格连吼的两嗓子相互打探,想从对方嘴里发现某些可圈可点的内容。可惜跟普德格同病房的两个,靠楼道的一个还在手术台上,昨天下午哭得像个孩子,反复嘱咐老婆说,要是他没有了,晚上一定要早点回家,回家之后把门反锁。普德格当时听不下去,膀胱里一点内容都没有,也故意去上趟廁所。跨出病房门四五步,听见两个六十来岁的陪床小老太站在楼道轻声笑着说话。一个说,你都没有了,凭什么要求人家晚上早点回家?另一个说,就他老婆那年纪,敞开门也不一定有人愿意进去。真让这两人说中了要害,那两口子都是过六十的人了,平时估计从不保养,在穿着上也不讲究,看上去像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

靠窗户那个是江西人,他没心情说话,不到三十岁,外部形象给人的感觉一点毛病都没有,因为头昏、小便不出和肾绞痛前来就医,医生说他左边一个腰子已经绞死了,必须取出来。医生跟他讲:“你要想救自己的命,就得果断做决定,明天上午手术室正好有空,现在就得把你推过去备皮。”他既舍不得钱,也害怕吃一刀,还担心医生跟买卖肾脏的贩子串通,骗取他一个腰子。“为什么早没有,晚没有,偏偏割我腰子的时候就有了空的手术床!”他跟所有只要搭得上话的病友这么嘀咕。有人说医生不可能做那种事,那是犯罪;有人说你那腰子绞死了就差不多是个脓疱疮,不割掉迟早要自爆,那就会血流不止,就会大出血;还有人说,医生也是人!意思是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他在犹豫是听医生的,还是到北京或者重庆再做一次检查,做完检查再做决定。

后来楼道里的陪床闲人终于听说,住在病房中间这张病床上的普德格,本该是肾内科的病人,却被泌尿科收进来。别小看收错科室,看似五楼的住户开错了四楼的房门,实际上却非同一般,不仅情节离奇,还内容新颖,值得围观。

由于护士长及时离去,使本该精彩上演的故事无法继续,导致围观不下去。好在普德格长得可圈可点,一米八五的个头,披肩发,倒三角身材,面孔像杨凡版的赵云,脸上的胡子也像,苍黑的脸上倦容重叠,两个上眼皮像随时可能哐当一声落下来的卷闸门。微睁的眼眶里,两个眼珠闪烁着跟别人不一样的气质,说直白一点,儒雅单纯,颇有灵气。

这副模样的人,最佳社会角色是站在大学讲台上,根本不管学生在下面是贩卖小菜、倒卖军火,还是谈情说爱,只管半睁半闭着一双眼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可就是这副模样的人,居然追着护士长发飙,这就使眼前这桩事情不是一般的好看,在好看的基础上,还有了质的提升。

可惜护士长太令他们失望,居然无心恋战,虚晃一枪,调转马头,以当年平壤守将叶志超狂奔五百里的气势,钻进了医生办公室。

原本打算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去,意犹未尽的他们,从不同渠道打听到事情的大致原委。

今天早上,也就是普德格入院的第四天,捏着花了三千多块钱做出来的各种检查结果,期盼泌尿科医生在查房的时候,告诉他接下来是该吃药还是该动手术。等来的却是泌尿科主任果断、坚决、毫无商量余地的查房告知:“你这是肾上的毛病,不归我泌尿科管,你得转到肾内科去。”

这虽然超出普德格吃药打针动手术的预期,但毕竟是一个结果,他从此不必在此漫无目的地等待下去。要知道,自他入院以来,除了花一天时间做了一系列检查,其他三天都在闲得蛋痛的等待中度过,等得自己都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医院里多余的病人,或者说冒牌病人。普德格觉得主任说得有道理,我一个肾内科的病人,住进泌尿科确实不对症。

同室的两个刚认识几天的病人,只剩被医生催着要割去一个肾的江西男人和他的老婆,他们已经被医生催了两天,两口子刚商量好要上北京或重庆复查,过不到半个小时,一谈及口袋里的钱,又推翻结论。于是,又从头把这件事情再商量一遍,这一遍的结论如果跟前边一遍的相同,他们便叹气;要是截然相反,他们就会展开纵横比较,交流的话语就密集一些。他们根本没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事情。

这两张病床上的病人和陪护家属,几天来跟普德格说的话,加到一起没超过二十句,因此用“病友”这样的词来描述他们的关系,是自作多情的。普德格觉得这样也轻松,只要收拾好东西,随便打一声招呼离开就是,甚至不打招呼就离开,彼此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

泌尿科主任下达完指令,带着一帮人出了病房,转移到其他病房。就在他弯下腰来,按照泌尿科主任的要求,着手收拾东西的时候,护士长来了。这个颇为精干利落的女人,面容姣好,略施粉黛,带着一副不可亲近的高冷,或者说小人得志的强硬,进门就连声问哪个是普德格。普德格说,我是。护士长用背书的腔调,一板一眼地说:“我奉科室主任之命通知你,请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床位腾出来。你的毛病由肾内科管!”

表情和口气虽令人不舒服,普德格还是表示服从。他是由黄牛带进来的,四天前,进了医院大门便挂号,办理完入院手续,就直奔泌尿科。入院之后,医院规定,凡入院的病人不准随便走动,因此他哪儿也没去,对医院的建筑布局并不了解,他不知道肾内科在哪幢大楼,便问护士长:“肾内科在不在这幢大楼?”

护士长大概觉得科室主任交代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正准备离开,让普德格这一问,便给了她停下脚步训话的理由:“我说你这人真是搞笑,挂错号的时候你倒是找得到我们泌尿科!到现在居然还找不到肾内科,敢情你是找不到肾内科才挂到我们科室的?”

普德格被训出一肚子火,很想就此申辩几句。他这会儿不想跟护士长辩论,只在心里责怪四天前那个带他來的黄牛真是居心不良、内心不善,为早几天把8000元的黄牛费搞到手,哪里有病床位就把他往哪里塞,难怪当初黄牛要说“只要住进去,就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仅得低头,还得顺着别人来。普德格挤出笑脸问护士长:“很抱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我从住进来就没出去过,不知道医院的内部结构,确实不知道肾内科在哪幢大楼,请多多教导。问者不相亏嘛!”

“跟你说话真费劲!”护士长两个大跨步,越过窗户边那对犹豫不决的夫妻,走到窗前,指着对面那幢楼说:“从这幢楼下去,上那幢楼,七楼八楼都是。”

“你放心,你下次再到病房来,我保证你在这个地方看不到我。”普德格说。心想,多简单的事情,竟被这婆娘叨叨半天,好在我马上就不是你科室的病人,否则要住在这里,不被病痛折磨死,也要被你烦死。

普德格弯腰打量自己带来的物品,漱口盅、温水瓶、保温杯等等,七七八八的加起来,一个马甲袋足够。收拾到一半,从病房外进来一个套着志愿者红臂章的中年妇女,她在替他把垃圾桶里装到一半的垃圾提出去倒掉回来,似不经意地问了普德格一句:“你是RH阴性血?”

普德格正把插在床头的病情卡片收起来,听她这么说,低头看了看卡片,那上面一般标注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等信息,没有想到血型和病情也标注在上面。普德格点点头,说了句表示赞赏的话:“你是个细心的人!”

“不是我细心,而是你这种血型稀罕,全世界只有万分之九的比例!”

普德格不禁对眼前这位志愿者刮目相看,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连志愿者都专业得很。普德格自嘲:“没用的,该生病照样生病。”

女人不接他的话,径自问他:“主任让你退床出去?”女人的声音不高,只有普德格能听见。其实声音高也没关系,反正窗户边的那对夫妻不会关心他们的谈话。即使这样,女人还是把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

“泌尿科治不了肾上的毛病。”普德格这才仔细看眼前这位主动跟他说话的女人,女人应该是城里人,面孔清秀,干净白皙,略施淡妆,单从面容看不出年龄,从神情推断,不超过四十岁,右眼眉梢上,有颗粉色的痣,隐现在薄薄的粉底后面。普德格虽至今未婚,但他却能用四个字极其精要地概括他对女人的评价:姿不如态。女人脸上温和亲切的神情,第一秒钟就取得普德格的信任,加上她刚才收拾垃圾的时候手脚麻利,一举一动精干利落,一身护工的罩衣,遮挡不住凸凹有致的身材,第一时间便在普德格心里产生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亲切,毫无违和地像老朋友那样说话。

“你准备怎么去肾内科?”不容普德格思忖这女人为什么要停下来跟他说话,女人便问普德格。普德格被问得一愣,他没有听懂女人的话。怎么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这幢大楼乘电梯下去,然后上到那幢楼,七层八层都是。普德格说:“我收拾好东西就自己过去。”

“不挂号你怎么进得去?”女人说:“医院大门外,排队等肾内科床位的人比泌尿科的多三倍!”

普德格顿时心凉得想骂娘,老子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等于说我出了泌尿科住院部的门,不仅要站在医院的大门外等上十天半月,还得再花8000元黄牛费才能拿到肾内科的号,才可能入住肾内科。要真那样,小毛病给搞成大毛病,大毛病给拖成不治之症。

半年前普德格全身浮肿,小便不出,小城的医生束手无策,说只能上扬子江边的这家医院才能解决问题,他就开始在网上预约挂住院号。等了半年毫无结果,头晕得越来越厉害,耳朵轰鸣,如同有两架隐形轰炸机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飞着,整个人萎靡到极点。幸好他在小城有点儿影响,他的画曾多次在国内获得大奖,但凡有点文化素养或稍微关心当地文化资讯的人都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当然,或者说同情他遭遇的人还没死绝,所在单位给他出了8000块钱买了个黄牛号。黄牛亲自带他办理挂号和入院手续,黄牛给他挂到了泌尿科。挂号的时候他就对黄牛说,是不是挂错科室了?黄牛不辩解,也不解释,只是说:“只要住进去,就有办法。”

普德格掏出手机,拨打黄牛的电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管黄牛跟医院能够插手床位的内线如何分成,他总不能收了钱不管。普德格连拨了七遍,前三次通了,没人接;之后便每一遍都在通话中。多半是被黄牛拉进了黑名单。果然收了钱不管。

普德格看了一眼靠窗的夫妇俩,又往门口看看,低声感激地对那女子说:“你说得有道理。”说完继续低头把漱口盅和牙膏牙刷往塑料马甲袋里装。

“你莫非真要听护士长的,说走就走?”

“那还能怎样?”

女子轻声说:“你得赖在这儿别搬,什么东西也别收拾,最好安安生生躺在病床上。”

普德格觉得不好,即使在这地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个画家,好歹我也是个有尊严、要面子的人,这种事情干不出来。普德格问:“理由呢?”

女子说:“既然肾内科的事不归他们泌尿科管,他们当初为什么把你收进来?既然是他们把你收进来的,他们就得负责把你转到肾内科。他们内部协调床位比医院院长出面协调还方便。”

普德格不禁佩服眼前这位身材瘦削的女子,要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女子只有他的胸口高,但人家的应变能力却比他高出好几个头。普德格说:“你是我的恩人,感谢你及时提醒,要不然我早就提上行李出去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办完这边的手续、重新到医院大门外排队挂肾内科的号了。”普德格问她姓名,他得记下这份恩情。女子指着罩衣左臂上的红袖套说:“不要怪那些医生护士,床位确实太紧张了。”

说完便出门走了。

普德格把马甲袋里的物品一件件拣出来,摆在刚才摆放的位置,十个指头作梳子状,从鬓角两边插进长发,向后反复梳理了两下,便把自己甩到了病床上。

这个潇洒的动作,让他觉得他的所谓毛病不过是一场噩梦,或者说是电脑里的乱码,只要梦醒或把乱码消除,就一切如常。拿目前的情况来说,全身浮肿跟肾有什么关系呢,既不痛又不痒。唯有晚上睡不着令他精疲力尽,两个耳朵里的轰鸣,也让他狂躁不安。当然,还有血液、小便蛋白和隐血之类上蹿下跳的指标,让小城的医生束手无策,也令他迷惘困惑。

就在这时候,护士长第二次闯进病房来。见普德格还在,扯开嗓门儿就吼:“你耳朵是逛十六铺啦还是爬东方明珠去了,怎么还没搬走?”

普德格没立即怼她,他不想得罪她。倒不是说这是在护士长的地盘,他惹不起,而是在普德格几十年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跟女性吵架这个词条,更别说章节。普德格轻言细语地跟护士长讲道理。他说他来自江北小城,为了挂个住院号等了半年时间,给了黄牛8000块钱才终于住上,他现在跟黄牛联系不上,如果没有黄牛,从这里搬出去,就得在医院外面排队等上大半年。

护士长根本不听他这些,完全不顾礼貌地打断他:“我没工夫听你说这些,我只负责来通知你!你没必要跟我婆婆妈妈,主任叫我来通知你,我就来通知你,你怎么求我都没用,病人的床位我说了不算。”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敦促都发生在上午,情节大体差不多,每一次护士长的狠话都在加码,普德格慢慢适应了这种逐渐递增的话码。适应的同时,心头的怒火越积累越厚,直到第六次护士长说:“科室主任已经知道你赖着不腾床了,整个科室都对你有意见。你赶快收拾好东西把床位让出来,医院大门外有若干病人正眼巴巴等着,你别耽误他们活下去!”

这话一瞬间把普德格点燃了,难道医院大门外眼巴巴等床位的病人才有资格活、我就没资格活吗?明明知道我不是你们科室的,你们怎么会把我收进来,花了8000元办理了入院手续,给安排了床位,又花了3000多元做完全身检查,就在我眼巴巴等着你们给我来一刀或者服药的时候,你们却告诉我本人不在你们救命的范围,有这么玩儿的吗?于是粗暴地把那一嗓子吼了出来。

在这样的医院,除了医闹,病人大都低眉顺眼。即使面对护士长那样的暴政,一想到配药、挂水、查房等一系列事宜,都绕不过她们,便都大事化小,忍气吞声。突然冒出这么个普德格,论身材,高大到一群护士按不住;论口才,三个护士长加一起也说不过;论声音,更是护士长带个喇叭也无法反超。护士长只得丢下一句不轻不重模棱两可的“一切后果自负”,匆匆离去。

普德格干脆仰躺到床上,把手和脚摊开,在病床上画出一个无比舒展的“大”字。他估计,护士长到医生办公室,会把医生搬过来撵他走。科室主任多半是不会出面的,他会派科室里的医生或护士来。如果全是男医生,要一起上来拽他,即使每一个的体力都足够大,病房狭小的空间,够不上那么多人施展才华;要是一个两个地上来拽,普德格敢打包票,他绝对稳操胜券。

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那么舒展的姿势,室温适宜,全身由里到外都松弛下来的普德格,很快进入梦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靠窗的一对夫妻不在室内,他们的生活起居用品一样也没动,肯定还没有离开。病室只有他一个人。他正窃喜半年多时间,居然能如此熟睡整整一个下午,突然发现走道里灯光茫茫,而室内却既无一点声音,也无一点光亮。照常规,天黑之后,护士会挨个儿给病房开灯的。看来护士连给他开个灯都不愿意了。普德格苦笑了一下,幸好三张病床一屋,要是只有他一张病床,那真是要“一切后果自负”了。

接下来三天,泌尿科主任每天像黑社会老大那样,一早一晚带着一大帮医生和护士逐床查看,专业术语叫查房:问询待查的病人有什么需求;询问手术后的病人有没有打屁,饮食是否正常;探问吃药的病人是不是有改观;详细查看病人的检测报告或者胶片。声音亲切,态度熱情。当主治医生回头向身后的年轻医生就病人的情况作分析或者辩症的时候,他又像大学教授——后来普德格知道,每个科室主任都是大学教授。身后的年轻人,有的是他带的研究生,有的是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进修提高的专科医生——普德格恍惚觉得,几天前那个断然要他腾出床位的人,不是眼前这个站在国际领奖台上也一点不逊其品貌和学养的医生。

有一点使普德格相信,那天断喝他、后来又派护士长先后六次前来下逐客令的,就是这个科室主任。这三天,科室主任带着一大帮人进进出出,谁都关照到了,偏偏把他视作空气,不问他疼不疼,不问他睡不睡得着,吃不吃得香,更不会就他的病情说一个字,甚至连个眼睛的余光也吝于在他身上停留,实在避不开,唰,一下就从他身上跳格儿一样跳过去了。

靠窗的那对夫妻最终选择到北京复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便带血的女性患者,陪护她的,是她姐姐。她们多半来自信息闭塞、思想单纯的山区或者其他边远地方,跟她们交流比较困难,问一句答一句,给人感觉像审犯人。靠门的一个做了手术,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一天一夜,回来第二天,打了几个屁之后,便一顿鸡汤一顿鱼汤地过上了幸福日子。医生要求他一周之内不允许吃含盐的食物,他背着医生恳求他老婆悄悄给他放盐。这是一对具有单向恩爱情怀的夫妻,他老婆大概经年累月什么地方都顺着他,从外面找了玉米籽那么大的一丁点儿盐用纸包了带进来,洒到他的汤里,洒完忘记把纸和剩下的盐收起来,被小护士看见,报告到护士长那里。

护士长闯进来就开骂:“我见过找死的,没见过你们这么找死的!重症监护室,一万五千块一天你们不嫌贵没关系,万一推进去就推不出来,这会儿不知道谁在为谁哭呢!你手术还算成功,简直就是很成功,这你得好好感激你的主治医生、我和众多的助手。命算保住了,是否能健康活下去,就看你能不能照管好你自己,照管得越好,活得越长;照管得不好,哼,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要戒盐一周,就能正常饮食,出院之后调养好,就跟个正常人一样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往里钻,你是拿我们医院开玩笑,还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钱,花销得起?我跟你说,你要哪天没有了,房子成了别人的,老婆成了别人的,钞票和汽车都成了别人的。人家想得起你,给你烧几张纸;想不起你,连张擦屁股的纸都没有!”

一顿杂七杂八,把那两口子骂得只差哭出来,还一个字都不敢还嘴。

回头看见对门病房里一个术后三天还不打屁的病人,护士长又像变了个人,口气变得亲切。病人家属要给病人吃香蕉。护士长说,病人做腹腔镜手术用了麻药,连续多日卧床不动,出现了肠子麻痹,蠕动没有恢复,不能吃香蕉,不能进食。随后安排小护士对病人的腹部进行热敷。好一番折腾,又过了大半天,那病人打了个冲墙倒壁的响屁,隔好几间病房都能听见回响。护士长又来详细叮嘱,肠子蠕动虽然恢复,但还很脆弱,不能一次进食过多,得一点点来,最开初一定要少,一点一点增加。婆婆妈妈的,事无巨细,一样一样交代清楚。

自从那天下午大睡一觉之后,普德格身上的睡眠细胞好像突然苏醒了,不但苏醒,还超常发挥,每天午饭之后至少要睡半个小时,晚上过了十点,上下眼皮用牙签都撑不开,中途起来上趟厕所,都是眯起眼睛去的,早上到了七点还窝在被窝里意犹未尽。

这十多年来,普德格每晚只有断断续续一两个小时的睡眠。他出生三天,便被抛弃。他是被他的父母联手抛弃,还是被他母亲独自抛弃的?没有人说得清。他被一个石匠在一棵老柳树下捡起的时候,又冷又饿,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石匠有八个孩子,正吃了上顿没下顿,无法收养,便转手把他送给一对五十岁尚未生养的老夫妻,也就是后来成为他爹娘的那两个人。他爹给石匠五块钱,算作答谢。那时候的五块钱能买到八十斤大米。石匠拒绝接受,石匠说:“你别把我等同于人贩子!我要舍得卖,早从我那八个崽儿中开张了。”他爹便买了八十斤大米送到石匠的茅草屋里,石匠一家人看见白米,齐刷刷哭了。多年以后,石匠还说,当年要不是那八十斤白米,他八个崽儿中最小的三个,就饿死了。他的爹娘千辛万苦把他送进大学的时候,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心疼爹娘,所以学习刻苦,舍得花时间,舍得花精力,从大二开始就协助老师接手外面的工程,挣了钱不但供自己在学校开销,还能资助年迈的父母。为挣更多的钱,他熬夜画画,钞票越来越多,作品在这里那里获奖,在学生中名气越来越大,却落下失眠的毛病。没什么创作任务,一个晚上能支离破碎地睡上四五个小时;要是有创作任务,那便连续几天几夜里睡没睡,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早些年精力旺盛,睡不着,就起来画画,顺带抽烟喝茶。近年来失眠的时候,手脚越来越笨拙,画画也找不到灵感。父母早于十多年前过世,屋子里就他一个人,于是在抽烟喝茶之外,光剩下发呆。

小城的医生看了他的化验单,肌酐值比正常的高出300多,尿蛋白和隐血都是三个加号,全身上下一按一个坑,半天恢复不过来。了解到他的生活规律后,小城的医生说,普德格这毛病小城的医院治不了,必须到大城市的专科大医院。“不过,你这毛病大概跟长期缺乏睡眠有关,一旦睡眠恢复,很可能不治而愈,”狡猾的医生跟算命先生差不多,喜欢说模棱两可的话,“至少不像单凭检查结果推断出来的结论那么严重。”

晚上睡饱了,白天精神足,病床上躺不住,普德格就想出去走动走动。别的病人要从住院病区出去,楼道口的护士必登记,且在约定的时间前必须返回。普德格进出,没人让他登记,也没人过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护士长带着一群小护士每天不知疲倦地从楼道这头忙到楼道那头。普德格虽类似于局外人,可他能体会到这群女人的辛苦。在他看来,这些女人已经不是辛苦,而是菩萨心怀。他曾看见护士长亲手为一个小便不出的男性病人安插导尿管,细致周到得如同经手卫星发射,那男人的女人在一边站着,都感动得哭起来。普德格对护士长的愤恨渐渐减少,有一天竟然发现,曾经以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的那种敌对情绪,竟然消失了。不仅消失,他还对这泼辣的女人由衷敬佩,她比医生面对更多更复杂的具体情况,在这个科室里,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敢说敢骂的女人坚挺着,估计无法让那么多护士和病人的泌尿科秩序井然。

“都是让紧张的床位给害的!”普德格最终决定用这句话替护士长消除在他心头留下过的不快。要是没有一天六次追着他退病床这事,他说不定打算为护士长画一张忙碌的工作像,哪怕戴着口罩,根本看不出面相和表情。

泌尿科主任巡查病房之后,護士长也会带上护士来巡查病房。两拨儿人加一起,少说也有三十个人。可就那么一大帮人,谁都不跟他普德格说话,顶多看他一眼,那一眼也只是为了从他脸上搜索出是否有腾床的可能。每当这时候,普德格又铁心了:你们要是再来撵我走,我得继续待在这里;你们要是不撵我走,我就更应该在这儿待下去,直到把我转到肾内科。

到了第八天,一个小护士钻进病房,扔给普德格一张科室床位转换单,他终于可以住进肾内科病房。收拾完东西,他打算跟靠窗的那对乡下来的姐妹告个别,他说再见。那对姐妹中的姐姐,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嗫嗫嚅嚅地说:“祝你健康!”医生说她妹妹的肾盂完全坏掉了,痊愈无望,只能保守治疗,姐妹俩已经商量好,为了给妹妹的孩子留点财产,不至于把整个家庭拖垮,决定保守治疗也不要了,让医生开点药带回去,熬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医院里忌讳说再见,“祝你健康”倒是流行,可这四个字从这位老姐姐苦楚的嘴里说出,尤其显得无奈而悲壮。

普德格转过身,就不想跟靠门的那对夫妻告别了,免得又牵扯出不必要的伤感。那男的虽还处在非盐饮食阶段,但术后恢复良好,再过三天就能出院。跟人说话的时候,既有“死过一回”的成功体验,又有“成功活过来”的傲娇情绪,几次三番劝导靠窗那对姐妹“跟金钱比起来,命才是最重要的”“钱算什么东西,有命才会有钱,有了命,钱才有意义”……诸如此类,人无坏心,就是腔调不对,弄得普德格听不下去,心想,有本事你去做一回她们试试。

普德格终究没有躲得过靠门那男人一番语重心长的教导。他的开场白是“小伙子”。普德格心想,什么眼神,我都四十六了,算什么小伙子,跟您比起来,不过小了十六岁,不敢冒充小伙子。但那男人还是固执地唤他小伙子。他说:“小伙子,你这毛病我算看明白了,跟你长期不结婚有关。一方面是缺乏照顾,饱一顿饿一顿,冷一阵热一阵;二方面是缺乏女人滋润。小伙子啊,要知道,我们身上的器官都是各有职能的,到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活儿,用进废退。从十六岁就可以使用,你竟到四十六岁还没正常用起来。长期不用,自然就会废掉。我给你开个处方,药品只有两个字:女人。至于是一味药,还是两味药,全凭你的心情和本事。早用早好,多用多好,包你陰阳调和,百病不生!”

他的女人不制止他,跟这男人认真的表情一脉相承。看来他俩在他出去散心的时候,已经为他会诊过了,男人的意见也代表了他女人的。普德格竟被他们说得满脸燥热,幸好没人围观,否则传出去,简直是笑话。他不结婚,是始终没有遇上合适的,或者说,没有哪个女的容得下他一旦进入创作,便可十天半个月脱离凡尘不跟任何人交往、只有颜色和线条的非人类状态,哪怕通过微信向女人发段文字、哪怕说句情话都没有,更别说亲热一下、相拥而眠。曾相处几个,人家嫌他不懂生活,只有图画;他嫌人家不懂艺术,除了柴米油盐,没有一点艺术细胞,连本书都懒得看。多标致的女子,整天弯腰驼背,抱着个手机玩游戏或者刷抖音,跟他不是一路的人。人家甩下一句,跟你妈的绘画扯证过日子去,老娘没心情侍候!从此哪怕在马路上相见,正眼都不多瞧他一眼。为此他经常扪心自问:我对绘画有那么痴情吗?追问的结果是,一半源于绘画,一半源于生活。当年为照顾年迈的父母,他一个中央美院的高才生,听不进老师和同学苦口婆心的劝导,也不接好几家美术单位伸过来的橄榄枝,执意回小城。打一开始他的水平就在小城鹤立鸡群,引起众人惊呼。后来他渐渐发现,跟留在北京南京上海的同学比起来,真应了一句古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人家的平台高得多,人家的世界大得多,人家稍微搞出点响动,便弄得半个世界都知道;而他连申报个专题研讨会,都左一道门槛右一道门槛,道道门槛都得看人脸色。为让自己活得更自在一点,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强大。作为一个画家,让自己强大的路途不外乎两条,一是多读书多研究,二是在创作上精益求精,把一座座高山丢在后面。这些他都做到了,他大学的导师看了他的作品后说:“跟你那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比起来,你用实力为自己铸成了别人撼都撼不动的四个字:俯瞰群山!”可是身处小城的焦虑,无时无刻不困扰他,十多年来,焦虑已霸占了他的正常生活。他一拿起画笔就兴奋不已,一张画要是十天画不完,他便十天睡不着觉;要是一个月画不完,他就一个月不睡觉。一幅画的收笔,往往以他到医院去住三五天,而宣告结束。

普德格跟那对夫妻仓皇告别。那男的还不依不饶继续叮嘱道:“我看你吃得下睡得香,不像个有病的人。转过去,得让那边好好查查,千万别没病自己找药吃。”普德格已经窜出病房,还听那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就是长得胖了点,黑了点。”意思是,除了胖得眼睛只剩一条缝,黑得像长期下地干活儿的人,其他没啥。

普德格想再说几句客气话,又怕那男的扭着不放,接着发表用整个欧亚大陆都装不下的演讲,便明智地加快脚步。早离开早好,反正从这幢楼下去,上窗户对面那幢楼就是。这几天出去遛弯儿的时候,他已把路线勘探清楚了。

肾内科的医生办公室在七楼,普德格提着行李把单子递给服务台的护士,护士看了一眼说:“你怎么才来啊?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正打算把这张床位调剂出去。”医院规定,住院病人需按医院通知的时间,来院办理入院手续,过时不予留床。普德格说抱歉,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我一收到单子立马收拾行李过来,在泌尿科的服务台退押金的时候耽搁了半个小时。护士把单子递到普德格眼前说:“你看,上面的日子是哪一天?我们昨天上午就开出了接收单。”普德格心头火苗顿时噗噗噗往上冒,要是接下来没那么多事情需要办,真该去找那个业已被他原谅并充分体谅的护士长论论理。

进了肾内科,普德格又被要求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普德格把泌尿科的检查结果给护士看,护士仔细看了化验单上的日期,嫣然一笑,耐心解释说:“按说医院就一个化验部,你这些结果说不定还是一台机器上做的呢,用不着做两次。不过你上次的数据到明天就九天了。相隔三天都有变化,别说九天。这样,我把必须用到的检查项目给你再做一遍,其他只作参照的,就用前面检查的,你看怎样?”那么通情达理,普德格还有什么好说的。开完单子,护士又嘱咐哪几张必须明天早上空腹检测,哪几张是今天下午就可以检测的。每个项目的检测报告,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取,都一一交代清楚。周到热情得让普德格感慨:幸好是肾上的毛病!

床位是八房二十三床。

每间房三个床位,八房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三个床位在一个房间。二十二号床靠病房门,病房外是楼道;二十四号床靠窗户;普德格的二十三号病床,还是中间一张。

进病房的时候,二十四床的病人和陪床的家属不在。二十二床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在小老太的陪同下,咳嗽着喘着粗气喝汤,床头被摇立起来,小老头靠坐在床头上。小老太胖乎乎的,半个屁股坐在病床上,从病床桌上放着的一个保温桶里舀上一勺汤,递到小老头的嘴边。小老头在家多半是个一言九鼎的角儿,用坚定火辣到类似于发脾气的声音对小老太说:“阿拉不想喝汤,阿拉要吃红烧肉,要吃狮子头,要吃灌汤包!”小老太说:“侬格许多毛病都是吃出来的,躺在这里还整天只想到吃吃吃,医生的话也听不进了。待过些辰光身体好了,侬想吃啥,阿拉帮侬做。”小老头把头扭到一边,喘几口气又咳嗽一阵说:“尽会瞎说八说,哮喘也是吃出来的?侬不懂勿要瞎讲好伐!”

在老两口的吵闹声和小老头的咳嗽声中,普德格在自己的床位上把被褥铺好。多年单身生活,使他把铺床这种比较女性化的事情,做得既干净利落,又不失男性的特点,比如被子,必定叠得跟部队里的一样,四方四正,对缝对线,有棱有角。

“来了个跟阿拉侄女婿一样的人。”小老头在背后对小老太讲,使用交谈的口气。这两口子几十年就这样,要吵架马上就能吵,要不吵,上一句还在吵,下一句就切换成交谈或者商讨,转换自由,不需要任何过渡。

“老头子侬看看清爽哦,部队里厢啥人可以留长头发?”小老太说。他们的侄女婿不仅是部队上的人,还是他们蛮看得起的人。

老头子便不吭声。普德格心里暗笑,这个嘴巴犟到底的老头,是个知道自己错了也整死不在嘴巴上承认的人。普德格主动转身向他们问好,算是对同屋的老室友打个招呼,以后多包涵,请多多关照。

两口子便笑眯眯地看着普德格。小老头子自我介绍说他姓徐,可叫他徐家伯。又指著在床上斜坐了半个屁股的小老太说:“伊姓刘,侬叫伊徐家伯母。”

徐家伯母问普德格:“侬生了啥毛病?”

普德格说:“我也不知道,需要检查了才知道。”普德格把今天下午要检查的单子找出来,捏在手上。

“哪些地方不舒服?”徐家伯母又问。当她知道普德格全身浮肿、小便不出、耳朵整日轰鸣后说,“那你真该早些上这地方来。也不知道你的肾小球还剩几个。”徐家伯眼睛望着二十四床把话接过去说,“像伊张床,二十四个就坏特十三个,基本上冇用了。”

肾小球?肾小球是什么球?多大一个?人体难道就只有二十四个肾小球?真是每到一座山都有不同的妖怪,每条路都有不同的风景。普德格不懂,二十四个肾小球坏了十三个意味着什么。刚刚见面,不便多问。他心想,很快就能懂。普德格微笑着问:“肾内科好不好挂号?”

一句话踩爆一个地雷,徐家伯从半年前他肾炎复发开始说起,从那时候就排队等住院号。刚开始只是有些炎症复发,他二十几岁就生过肾炎,因此重视得早,可床位紧张,排了半年的队,到真正住进来前三天,哮喘病都发作过三遍了,因为得不到及时收治,哮喘病一次比一次厉害。他现在是作为肾炎病人收进来,主要治疗哮喘病。

普德格便想起自己在泌尿科的遭遇,趁徐家伯停下来咳嗽,插话问:“肾内科的医生也给你治疗哮喘?”

“主要治疗肾上的毛病,顺带治哮喘,肾和哮喘有因果关系。现在主要治疗哮喘。”徐家伯母替徐家伯回答。

普德格再次感叹,幸好毛病出在肾上。同时也迷惑,两个“主要”,到底哪个更主要?

徐家伯对老婆的回答相当不满:“啥叫主要治疗哮喘?我看这些医生就只会看肾病,从入院到今天,前后半个多月,天天在挂治疗哮喘的药水,有啥效果?啥辰光轻松过?该咳还咳,该喘还喘。我是住错病房了,我该到呼吸科。”

徐家伯母便把普德格撂在一边,把汤端在怀里,在胸前把盖子盖仔细,嘴上不闲:“哦哟,我说老头子,侬好好叫好伐,侬是先因为肾病才引发的哮喘,不是哮喘引发的肾病,搞清爽先后好伐。医生也讲,肾病好转,哮喘也就好转,不要心急,要慢慢来。”

徐家伯更不高兴了:“侬的意思阿拉懂了,只要哮喘不见好,肾病就不见好!阿拉算明白了,阿拉格一趟下来,就要死在格张床上呢,阿拉死特,侬正好另外找一个脾气好的老头子!”

老两口你一嘴我一嘴,旁若无人,自顾吵吵。普德格看看时间差不多,正要出门去CT室和彩超室,进来两个人,前面一个小伙子,后面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人。普德格对小伙子无感,一是小伙子身材高大走得快,二是面生。身后的中年女性倒是让人感觉好生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两个人进来,普德格出去,擦肩而过,没有打招呼。

“一对老活宝,离掉算了,整天说相声!”

身后病房传出小伙子的声音。小伙子的声音果断又坚决,两人的吵吵戛然而止。普德格心想,于混战中一招制敌,待会儿回来,我倒是要见识见识这小伙子。

回到病房,夜晚已在窗外迷蒙而灿烂的城市灯光中站稳脚跟,室内灯光明亮。

靠窗的病床上,小伙子半躺下,跟着耳机里的音乐,用原本应该在赤道上、实际上却一会儿在南极一会儿在北极的音调,无比陶醉地唱着:“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你的驼铃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响起,告诉我你曾来过这里……”小伙子的声音不算大,仅仅够填满八号病房的所有空间,只有少量声音溜到楼道上。

负责陪床的女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床前的陪床椅子上,一言不发。

靠门的老两口在擦洗,徐家伯母从床前的面盆里拧了毛巾,给小老头擦完脸和脖子,把毛巾放盆里搓几下,拧到半干,再牵起小老头的手来擦,擦完右手擦左手。期间老头只说了一句话:“侬看看,只许自家唱歌,不许阿拉讲话!”徐家伯母圆脸上一双疲惫的圆眼睛立即紧张:“侬讲啥?今朝还算可以,万一惹出牢骚来,整夜没法睏。”徐家伯便闭嘴,连咳嗽都故意轻了些。

小伙子唱完一首歌,发现普德格正从床下拽出塑料脸盆准备擦洗,便取下一对蓝牙耳机,冲着普德格吼了一嗓子:“嗨,新来的,多大啦?”

普德格顿时像受辱一样想骂脏话,你妈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多大啦”,好像老子比你还小似的;再说老子多大干你屁事。普德格放下面盆,走近小伙子,他得用自己的身高和块头让小伙子知道,他那种说话的腔调是不受欢迎的。走近了,身体前倾,半个身子罩在小伙子上面,确定在高度和气势上能够镇住小伙子,才不卑不亢、一字一字咬清晰了问:“小伙子,您,贵姓?”

小伙子愣了一下,声音便软和下来:“贵,不贵姓钮,小爷我叫钮静瓶。”

“什么叫不贵?应该叫免贵。”普德格毫不含糊。他估计,这小子多半是个见神灭神见佛灭佛的主儿,否则靠门那老两口不会那么怕他。他那一言不发的老娘多半是让他给气的。

“对对对,免贵免贵。”小伙子毫无愧疚之态,“你如何贵姓?”

普德格模仿小伙子的口气回答:“大爷我免贵姓普,一点都不普通的普,道德的德,人格的格,普德格。”

“你这名字差爆了!”小伙子咧开嘴笑出两排偏黄偏大的牙齿。

“说来听听。”普德格心想,果然是个刺儿头。以前只听说监牢有牢头,没想到病房也有病房头。这病房里的头该简称什么?叫病头还是房头?好像都不好听。

“都什么时代了?还道德的德,人格的格。我看给你取这名字的人,既无国际视野,也无世界胸怀。放眼全球,强国霸凌弱国,恐怖组织残害无辜平民,黑社会杀人越货,哪里有道德的德、人格的格?谁有钱谁说了算,谁有硬核武器谁放个屁都有理。”

在姓名上做文章,普德格心想,你得再去读几本书来,老子要是不画画,戴上墨镜在医院大门口摆个摊儿,一样过得上小康生活:“感谢你的评价。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来评说一下你的尊姓大名。钮,繁体字十二画,属金,我说的是繁体字,来自祖上的福荫,此字清雅伶俐,庄重多才;静,也属金,繁体字十六画,多才贤能,中年吉祥,青争相逢,暗含爱情变数,经常争风吃醋;真正属于你个人的是那‘瓶字,十画,此字属水,黯淡无光,多灾多难,容易引发不测甚至……”普德格见陪床椅上的女人用殷殷切切的眼神看着自己,便把五格剖象法上的“短寿”两字吞到了肚子里去。

“有学问!”小伙子说,“我在世上九死一生活了一辈子,就只得了一个‘瓶字。以前人家都说,云在天上,水在瓶中,喻示一辈子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你看,我安静得下来吗?我本分得下来吗?黯淡无光,多灾多难,我看你真是说到要害了,这些年小爷我真是无比黯淡,灾难深重。”

“大爷我对你讲,‘瓶字虽有不好,但拆开了就是并瓦,两块瓦在一起叫并瓦,一百万块瓦并在一起,那就能盖出高楼大厦。”普德格见小伙子信了,便灵机一动,信口开河,“所以你待人一定要友好,只要有朋友,只要大家相互帮衬,便能逢凶化吉,左右逢源,长命百岁。”

“真是有学问,从此我们可以试着做朋友!”小伙子到处都是褶皱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伸出一双同样满是褶皱的手,打算跟普德格握一下。他说,“这病房,以前我说了算。以后你只要说得有道理,也可以算。”说罢从床上坐起来,套上棉拖鞋,向楼道上的厕所走去。急匆匆跨步向前的同时,伸手到裆下掏,不知他着实小便着急,还是旁若无人已成习惯。

普德格打量小伙子的背影,一米八的个头,缺乏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应该有的棱角,从头到脚松松垮垮的,凡是能露出来的地方,皮肤都有褶皱和暗红色的、撕裂后永远无法愈合的皮下裂口,头发不算浓密,但蓬松卷曲,面色土灰苍白,还算清晰的五官摆在浮肿消退得并不一致的脑袋上,给人感觉左右眼睛高低不平,两个颧骨一边凸一边凹,左脸颊下垂得多一些,右脸颊上收得厉害,嘴巴大而方,一张嘴可以吞下一个三两的苹果。后来钮静瓶自己评价说:“我这也算相当帅的,只是帅得不太突出!”关于钮静瓶身上的裂纹,到临睡前换衣服,普德格看见钮静瓶衣裤盖住的地方,从头到脚,也密布着一道道暗红色的、撕裂后永远无法愈合的皮下组织,长的超过一拃,短的有一节指头长。据说他当初入院的时候接近一百五十公斤,无法排泄的水分都躲到了皮肤下面,把全身的皮下组织都绷裂了。当时他的老师和同学还以为他是吃得太好了,肥胖过度,直到有一天昏倒在操场上,才被120急救车送到医院。他大半年前从急诊病房转过来,至今没有挪过窝。透析四次之后,就成了现在这状态,九十公斤,如今每隔三天要透析一次。普德格心头打鼓,我跟他一样浮肿,只是肿得不像他那么厉害,比惯常的体重多了十多公斤,是不是也要透析呢?

趁钮静瓶不在场,他的娘抱歉地冲着普德格点点头致歉。普德格友好地问:“你是?”他把“是”字拖长三个音节。

“我是钮静瓶的娘,”女人声音纤细,跟她的外形很是般配,她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我叫卓依兰。”从这补充的一句看得出来,她不仅声音纤细,心思也是缜密纤细的。

“儿子多大了?”

“十九岁,入院之前读大一。”她伸手指着空床铺说。同时往房门看看,大概是在看她的儿子有没有回来,“你没有陪床的人?”

普德格笑笑说:“一个人一座城,一把钥匙一道门。”说罢又弯腰下去,从床位底下把面盆和洗漱用品取出来,向位于楼道中部的盥洗间走去。刚到病房门,碰上钮静瓶从厕所回来,三步并两步到了自己床边,抓起枕头边的一块面包就开吃。他的娘说:“洗手没有?慢点吃,都是侬的,呒有人跟你抢,嚼细点,困觉前嚼细点不会……”

“砰!”普德格听见病房里传来塑料袋被摔到地上的声音,大概是装了面包的袋子,接着是钮静瓶冲着他娘吼了一声:“侬哪能介啰嗦!勿吃特!”普德格听出来了,他们娘儿俩跟二十二床的老夫妻一样,都说上海话,都是上海人。普德格刚拧开水龙头,听见钮静瓶急匆匆走出病房,向楼道尽头的电梯口走去。他的娘跟出来,用哀求而近乎绝望的声音问:“小祖宗,侬做啥事体去?”小伙子头也不回:“侬管我做啥?侬只要守好侬的宝贝面包,勿要被人家吃特!”

普德格洗漱完毕回到床位,只见卓依兰蜷缩在陪床椅上,脸埋在臂弯里,深深地哭泣。靠门的老两口大概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一个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个静静地坐在陪床椅上。普德格把洗漱用品放回床底,转到靠窗的床边,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面巾纸递给卓依兰。卓依兰只顾在臂弯里抽泣,什么也看不见。普德格捏面巾纸的手,在卓依兰的手臂上轻轻点了一下,卓依兰依然在忘情地抽泣。普德格又在她手臂上点了两下,过了十几秒,卓依兰用手臂处的衣服擦着眼泪抬起头来,见是普德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句上海话:“格个小宁……”马上改成普通话说:“这个孩子是在寻死啊!”说罢又哭起来。

普德格没答话,伸手把她擦湿的面巾纸接过来,丢到垃圾桶里,又递了四五张过去。后来卓依兰对普德格说,就是他递面巾纸的动作,一瞬间感动了她。在这间病房里,给她递过面巾纸的人不止十个,但接她用过的面巾纸丢进垃圾桶的,只有普德格一人。也正是這个动作,打开了她倾诉的阀门,她是有多少年没有对人说过自己的遭遇了。

真正促成卓依兰愿意在刚认识的人面前讲述的,除了普德格超乎一切的温暖,还有这娃最近几天越来越胡作非为让她这个做娘的心寒。

床头柜上一堆日常生活用品中,有两个用于饮水的杯子,一个高大粗壮,透明的杯壁上有表示剂量的刻度;另一个只有那个大杯的一半大,深红色。普德格在深红色的杯子里倒上一点热水,递给卓依兰。这些事情,普德格原本是不会做的,只要画笔和纸在身边,他就觉得自己是个画家,不该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可在这医院里,身边既没有画,也没有纸,普德格忘记自己的一切身份,很自然地做起这些事情。卓依兰已擦干眼泪,仍在抽泣,她浅浅地喝了几口热水,说:“让你看笑话了!”

卓依兰就钮静瓶一个儿子,她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有了这孩子。卓依兰小时候家里穷,没有读到多少书,因此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生怕他输在起跑线上,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周末上补习班,书法、钢琴、绘画……只要儿子不反对,都去报班学习。对于吃,更是慷慨,一天三顿,晚上加餐,中途还要补充点曲奇、酸奶之类的小零嘴。那时候,儿子是她的骄傲,不仅成绩好,还听话懂事,处处顺着她。她也呵护备至,处处周到,不仅家里要管,还要管到学校。儿子跟他的同学闹了矛盾,她会亲自到学校去处理,或赔礼道歉,或跟人家据理力争。高一那年,儿子出现初恋苗头,她又多次到学校找儿子的任课老师和班主任,请他们务必高度重视,并提出了多种处理建议。老师们对她说,这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是人都会有的。她认为儿子的老师和班主任不负责任,为此生了好长时间的气。终于在高二分文理科班的时候,她替儿子做主选择了一个跟那女孩不同的班级,这桩事情才以她取得阶段性胜利而告终。

“从报考大学开始,这孩子像换了一个人。”卓依兰把深红色水杯放到床头桌上。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其他病房都熄灯歇息了,八号病房还没有停歇的迹象,靠门的老两口也还没睡,在听卓依兰讲述。徐家伯也许因为把故事听进去了,哮喘引起的咳嗽不那么频繁了,即使咳嗽,也没有平时那么深沉。钮静瓶还没回来。普德格心想,这小子会上哪里去?如果這小子回来正碰上他的娘在讲他的事,会不会直接就跟他娘炸了?

“不是变了一个人,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卓依兰坐回到陪床椅上,她已经逐渐平静,泪水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薄薄的淡霜后,一副楚楚动人的姣好面容。普德格突然记起,他入住泌尿科第四天那个上午,仿佛就是这个样子的一个女人给他出了主意。普德格那天气急交加,只记得女人的一只眼睛的眼角上有颗痣,身材凸凹有致。要是平日里,普德格能对仔细观察过的女人记忆深刻,哪怕只一秒,默写人物是一个画家的基本功。可这会儿,他完全记不得那天见到的那女人,到底是左眼角有颗痣,还是右眼角有颗痣。普德格很想再以递纸巾为名靠近卓依兰,可卓依兰不哭,这个由头暂时不能实现。普德格又回想那天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可他分辨不出来,普通话大大消融了方言音的棱角,让大多数国人的腔调,成为模糊而可以相互替代的存在,何况她刚才跟她儿子的对话还用了上海话,使他想通过声音来比对两个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的希望,变得渺茫而难以成真。普德格心想,要是那天那个女人就是眼前这个卓依兰,她难道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或者世间真有观音或者上帝,让她得了旨意,抛开肾内科的儿子不管,跑到泌尿科去专门替他出主意?或者她缺儿子的医疗费,得靠到泌尿科去做志愿者?缺医疗费这一条肯定不成立,谁会给志愿者劳务费?可是,如果眼前这女人之前没有见过,他怎么会在下午第一时间遇到的时候,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卓依兰说,高中毕业,儿子打算报考外地大学。可她坚持让儿子报考上海的大学,一是离家近,随时可以回家,能够经常得到照应;二是上海区位优势得天独厚,条件再差都比其他地方的学校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别人做梦都想到上海来读书,侬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却想考到别的地方去,真是卖了馄饨买面吃,脑子搭僵!”她当时这么开导儿子。

儿子说:“阿拉从小到大,读个书侬要管,穿衣服要管,吃饭要管,啥都要管,能不能让吾到外地去清静几年,吾勿想再被你大包大揽,吾想独立,吾想长大。”

她觉得儿子真好笑,又特别可气。儿子的爸爸,那个叫钮称象的男人,街道办副主任兼一家装修公司的实际出资人,简直就是个甩手掌柜,外加花花公子,除了在生儿子这桩事情上花过一点点力气,便到处花头精十足,在儿子读初中的时候,开始跟一个小他十五岁的女人不清不楚,根本没有时间关心儿子的事情。这个男人目前跟他们母子仅存的联系,是每个月向她的银行卡打两万元钱,支付钮静瓶在医院的费用。是她,始终宝贝着儿子,全身心地呵护着儿子,把他当作希望和未来。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大的委屈,只要能让儿子考上理想的大学,她就觉得这些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她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小心思,那就是在钮称象面前赌口气,没有他钮称象,她一样能够把儿子抚养成才。儿子到底没有犟过她这个做妈的,报考了上海一所很一般的大学,选择了那所大学最不起眼的专业。儿子的小算盘是,如果她这做老娘的嫌他所选的大学和专业不理想,同意他退学,来年再考,他一定要报考外地的大学。她呢,只想把这个起了外逃之心的儿子留在上海。至于学校和专业,她认为除了清华北大复旦之类的名牌大学,毕业之后还能靠文凭、靠学校牌子谋出路,其他学校的学生不都毕业后,要么拼爹娘,要么拼关系,要么拼钞票,要么拼考运?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招考,国企、私企招聘,哪一样跟所学的专业知识扯得上关系?

进了大学之后,钮静瓶只用了一个学期,就把体重从六十五公斤,猛增到一百五十公斤,白天吃,晚上吃,睡前还要吃,什么好吃,吃什么,若是什么没有吃过,便跨洋过海也要进口来吃。直吃到在他手臂上拍一巴掌,全身的肥泡泡肉波涌浪翻。接近野鸡大学的学校,上课又不点名,钮静瓶整天窝在宿舍里没日没夜打游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夏天进校穿个大裤衩,冬天有一天跑到宿舍外拿东西,发现下小雪了,才知道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其间,竟没有理过发,换洗过衣服,更没有回家看看这个即将跟他老爸离婚的老妈。

说到这儿,卓依兰又哭了。

“熬夜,连续几天不睡觉不休息地打游戏,暴饮暴食,长期吃垃圾食品,几乎要了他的命。半年前晕倒,送去急救,医生检查完,就说必须送到这里来,他们没本事治疗他身上的毛病……”卓依兰低声哭泣。

夜已经很深了,过了午夜,小护士来查房,看见钮静瓶没在床位上,问卓依兰:“钮静瓶又跟你吵架啦?”不等卓依兰回答,她又说,“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谁的老娘能像你对他那样好,二十四个肾小球坏掉了十三个,他还那么作!真不知道我们的小凤阳看上他哪一点。”

小护士替他们关了灯,吩咐他们睡了,特别嘱咐普德格第二天早起要空腹到化验科采血、提交小便样本等等。她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钮静瓶负气出走了,借着楼道上透过来的灯光在巡查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就离开了。出门的时候,替他们把病房门轻轻掩上。

卓依兰把陪床椅打开,从钮静瓶病床边的床头柜里取出被褥,垫一床,盖一床,和衣睡下。

普德格在临睡着之前想,我一上来就采取压制钮静瓶一头的做法是有先见之明的,谁知道我需要在这里住多少天?不管多少天,以后跟这孩子相处,都得表现得比他高明才行,否则他会像收拾门口那对老夫妻那样,搞得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没事也不要搭理他,否则要是变成一个男版的他老娘的形象,还不知要被他折磨到什么地步。

第二天早上,普德格一觉醒来快八点半,刚翻身从床上起来,肾内科的护士长带着一群护士来查房,见钮静瓶不在,护士长问上哪儿去了。昨晚查房的护士说昨晚就没回来。“又是整夜不归?”护士长说完,见卓依兰没搭腔,什么都明白了。她侧身对身边一个小护士说:“小凤阳,你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上我办公室来一来。”

普德格心里嘀咕,既然小护士能给钮静瓶打电话,为什么从昨天到今天,不见卓依兰给她儿子打电话呢?

普德格随便洗了一把脸出门,按照化验单做完必要的检测,从化验楼回来,已是午后。徐家伯挂了两瓶盐水,还有两瓶候着。钮静瓶坐在自己的病床上,面向窗户,低头在平板电脑上打游戏。卓依兰不在病房。普德格的床头上有一小碗粥和馒头。徐家伯母輕声对他说:“伊的娘早上帮侬买回来的。不然到这辰光,啥也吃不上。”

那个叫小凤阳的护士进来喊钮静瓶:“钮静瓶,护士长早上查房特别交代,让你上她办公室吃糖。”

“你就跟她说我还没回来。”钮静瓶头也不回继续手脚忙碌打游戏,说,“她那里只有糖衣炮弹。”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撒谎也得看你是不是在场。”

“你就跟她说我正在等死,没空去见她。”钮静瓶说得一本正经,头都不抬一下,继续用各种武器揍屏幕上的各种妖怪。

“你再这样胡扯八扯,我不理你了!”小凤阳跟钮静瓶一般年纪,五官还算清秀,品质十分勉强的化妆品盖不住青春的粉刺和雀斑,因为执行力强,善于动脑子,能够把护士长没有考虑周到的事情主动安排妥帖,碰上难搞的病人,她有一套,或戴高帽,或借势诈唬,或软硬兼施。总之,她能化复杂为简单,举重若轻,三下五除二便能把病人搞定。因此,实习期间就被这家医院的肾内科看中,毕业后就跟这家医院签合同留了下来。

“我真的没空,我真的在等死!”钮静瓶“咔”一声点了个暂停键,抬起头来高声说,“住了那么长时间院,除了透析,天天躺在这里吃三顿饭,服三次药。不见你们给我挂水,也不见你们给我动手术。我躺在学校宿舍里,一样可以吃三顿饭、服三次药的,何必躺在你们这里穷极无聊听我妈叨叨叨、叨叨叨。你们大概嫌我十三个肾小球坏得还不够多,要把二十四个全部消灭掉才能体现你们医术高明,所以见不得我到外面去透透气。”

“你那哪里是出去透气?你那是整夜不归!”

“我需要一个晚上才能把气透过来。透过来了,继续回来等死。”

小凤阳把体温计从徐家伯的腋窝底下取出来,横到眼前看了看,记录到本子上,右手把体温计甩了甩,扭头对钮静瓶说:“你这哪是在等死?分明就是在争取早点死。你现在真是会作,三句话不合你的心意,你就整夜不归;找不到由头出去,你就在病床上通宵打游戏,困到要死要活,还连续几天不休息;医生反复叮嘱你,要控制好饮食。你呢,看到好吃的就像有人跟你抢,恨不得一顿硬撑下去,要是不可口,闻都不闻一下,暴饮暴食到拿猪八戒都无法形容你。你这叫啥?你这叫作践自己的身体,这是在找死。你当你是硬盘,格式化一下又可以重新来?我告诉你,你这种人是我最看不起、最没出息的人。一个男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谁还指望你去照顾别人?”

“那你们就干脆点,要么给我挂水,要么给我动手术。”钮静瓶说得果断坚决,对小凤阳的批评不仅没有表示出不满,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还很享受的样子。

“不是什么病都得挂水,也不是什么病都得动手术。你一个大学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即使不懂,也可以上网查呀。你这毛病最有效的药,就是控制饮食,安心静养,别熬夜,别动不动就撒气。想想多简单,别的要被动刀的病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反倒整天盼望着动手术、挂水。你以为挂水不累人,动手术不疼?你现在就给我躺到床上去!”小凤阳不由分说,把钮静瓶的被子掀开一角。小姑娘伶牙俐齿,钮静瓶明显不是她的对手。钮静瓶躺下去后,伸出左手握住小凤阳的手说:“我只要看见你,啥毛病都好了。”小凤阳把手抽回来,把被子掖好:“你只要安安心心躺好,天天都能看见我。”小凤阳走出病房的时候回头又对钮静瓶说:“还有,别天天跟你妈吵架。你妈要真不管你,你就是个孤儿!”躺下的钮静瓶坐起来说:“你去告诉我妈,请她也像我那所谓的爸爸一样,别管我,最好只当没有生过我。”

“躺下!”小凤阳退回病房来,小粉面装出了生气的模样,对钮静瓶命令道,“你爸我虽然至今没见着,但我敢肯定你妈妈跟他绝对不一样!”

真是一物降一物,钮静瓶听话地躺下了,掖好被子,手机放床头,望着天花板发呆。安静不到五分钟,他扭过头来问普德格:“喂,你是不是会算命?”

对付这种没礼貌的年轻人,普德格是有办法的,他的办法是假装没听见,头都不抬。普德格在看几天前没有转到肾内科时在外面遛弯儿买来的一本关于摄影的书。同样是图像呈现,绘画做的是才情加减法,摄影做的是光影加减法。搞绘画的看看摄影,相当于骨伤科医生从木工的榫卯结构中寻找异曲同工的玄妙,别有一番乐趣。

“喂,眼镜儿,我在喊你呢!”钮静瓶见普德格没理他,干脆直奔主题。

普德格还是没抬头。有书在手上,假装听不见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不待钮静瓶喊第三次,普德格起身把书扣放到床头柜上,去厕所放松一下。回来的时候,床头柜上的书跑到了钮静瓶的手上。他竟然读进去了,是那种普德格进来他也没发现的专注。普德格没惊动他,掀开被子,躺到自己的病床上。伴随徐家伯哮喘的喉音和咳嗽声,很快睡着了。他现在特别能睡,离开画架和画纸,离开工作室,将他的名字跟国画作品剥离开来,他就是单纯的,无欲无求的,什么也不想,由内而外地放松。小呼噜从他嘴角均匀地传出来。关于化验结果,要是他不需要自留一份,可以不用去拿,电子数据会直接传到医生那里。

是小凤阳和另外一个小护士把他推醒的。小凤阳拿着个大雪碧瓶那么大的带刻度的敞口容器说:“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个时候,你得收集二十四小时的小便,都尿到这个容器里。明天这个时候交到护士站。”

“这是干嘛?”普德格有点难为情,这意味着每一次上厕所,都得带上这个容器;还有,“尿”这样的词从长相秀气好看的大姑娘嘴里说出来,让他极不自在。

“测二十四小时尿蛋白定量。”说罢,详细交代如何收集小便:如何撒,撒完盖紧盖子,交上去之前要摇晃均匀等等。两个大姑娘像在介绍罗宋汤的做法,丝毫不避讳使用“阴茎”“龟头”这样毫不掩饰的词语。普德格诺诺连声,希望她们早点结束令他尴尬的嘱咐。这些事情男孩子小时候都干过,那时候玻璃瓶可以卖钱,用玻璃瓶装上半瓶小便放在路边,恶心捡瓶子的小伙伴。

两个小护士离开后,普德格发现,这一觉睡得真是实在,居然又把中午饭都错过了。他起床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床头又多了一份午餐。卓依兰回来了,在替刚吃过饭的钮静瓶收拾饭盒。看见普德格,转过脸来说:“我去买饭的时候见你还没醒,替你把午饭买回来了。”普德格说了声感谢。卓依兰说没事,举手之劳。

钮静瓶见普德格从床上下到地上站起来了,便问:“你是不是会算命?”

普德格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人爱读书,什么书都会看一点。”意思是什么都懂一点。

“你是搞摄影的?”普德格那本书,被小伙子左手把着书脊,右手三根指头像翻扑克牌那样,翻得哗哗作响。

“我是画国画的。”

“难怪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身上有艺术气质。”钮静瓶褪尽了横扫全病房的气焰,“我以前喜欢踢足球,我妈怕我摔跤;我喜欢吹笛子,我妈怕我耽误学习;还喜欢游泳,我妈又说游泳池的水不干净,有人在里面偷偷小便。总之,到现在,我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艺体类的爱好。”

“你那么年轻,从现在开始培养还来得及。”普德格说的是实话,十八九岁的青年,八九点钟的太阳,他普德格也是十九岁才下决心做画家的。

“你算是懂我们的人,可是我懒得再培养了,”钮静瓶脸上刚刚升起一点属于年轻人的气息,很快被他自己的话给消灭了,“我刚才看你这本书发现,我也可以搞摄影的,比如游名山大川,或者日常街头巷尾,只要带个相机在身边,随时咔嚓一下,说不定就能拍到不错的照片。可是我还有机会吗?”

“谁都有机会。”普德格回答他,这孩子只要好好说话,表达还是比较平和清晰的,“条件好就用好相机,条件一般就用一般的相机。对于真正的摄影师来说,相机的好与差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光影的选择、角度、构图……”

“我说的不是这个,”钮静瓶把书放到普德格这边的床头柜上说,“自从我知道我的肾小球死掉的多、活着的少,我就把什么都看淡了。二十四个肾小球还剩十一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不换肾,我的时间早就在倒计时了。这世界上不缺换肾的人,我偏偏却是RH阴性血,万分之九的比例。即使在万分之九里找到肾源,还得配型合适,否则,就是万分之零。”钮静瓶又回到玩世不恭的状态,脸上尽是无所谓生死的表情,“我得趁我没闭眼,只要不犯法,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都体验过了,啥都不后悔。”

这话钮静瓶不知在卓依兰面前说过多少遍,卓依兰顿时流下眼泪,她很想说话,但又怕一张嘴,两句话不合,钮静瓶就甩手离去,只得强忍悲痛。门口那两口子经历太多的世事,只想管好自己的事情,不愿多为别人的事操心。再说他们入院的当天,就被钮静瓶收拾得服服帖帖,在钮静瓶面前,他们当听众的权利都得争取,還敢说什么。钮静瓶说话,往往是把他们忽略不计的。

卓依兰不知道普德格会怎么接她儿子这句话,她看了普德格一眼,正好普德格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普德格便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普德格不紧不慢地打开午餐盒,开始进餐,以此缓和一下钮静瓶那句话说出来之后,在他的老娘、他和普德格三者之间制造出的凝重的气氛。他说:“你别那么早就给自己下结论,事情不定像你说的那样悲观。比如你面前的我,就是一个RH阴性O型血。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么说的意思,并非是说我会给你一个肾。而是,你只有多对自己好一点,把身体的根本养好,找到肾源给你换上,你才有受用的根本。否则,遍地都是肾源,一年换一个,也不够你耗费。”

说罢,普德格把自己床头上的病床标签抽出来,冲着钮静瓶,指指自己的姓名,又指指血型,把标签插回床头。

不知是普德格的话还是普德格的血型更有说服力,钮静瓶沉默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许久不说一句话。

又过了四天时间,主治医师郑成刚综合了所有检验结果,告诉普德格,他身上所患的肾炎不同于常规肾炎,这种不同,跟罕见的熊猫血没有多大关系,关键是有两个指标照常规应该偏高的,却在他身上偏低了,因此无法凭借经验判断他肾脏遭受伤害的程度,必须郑重其事地用一次肾活检,来做比较精准的判断。

“说不定你这两颗腰子上的毛病,将填补肾脏医学空白,给当代医学做出前所未有的贡献!”郑医师不无幽默地对他说。

普德格做了四十六年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人——包括他在绘画上的成绩,虽然他画每一幅画都尽了全力,他的老师也说他是所有门生中,艺术水平最高的一个,作品最有思想深度的一个,但他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连话题的焦点都没有成为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不上不下、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状态。他不习惯于医生所谓“填补肾脏医学空白”这种不说绝后但至少空前的试验。这样一种前所未有,在他看来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前所未有,风险和不靠谱多半就隐藏在这种小白鼠实验中。他问郑医师,不进行活检可不可以?

郑医师说,像你这样特殊的血型,必须在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就做活检,把提取的数值保留下来,将来如果需要更换,能够更早和更大范围寻找肾源。

普德格从随身带到医生办公室的帆布挎包里,取出小城医院的检查结果,问医师,是不是小城的仪器不够准确,他前后的检测结果不一样。几张检测报告上,有十多样检查结果,前后数值都不一样。

郑医师瞄了一眼说,我还查到你在刚进泌尿科的检测结果呢,跟这一次也不完全一样,总体向好,但问题确实存在,不正常的仍然不正常,只不过有的超标数值缩小了些。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近来的优质睡眠对你身体的修复相当有用。肾脏上的毛病,主要靠调养。郑成刚带的研究生和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医生把普德格的一叠报告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又看,脸上摆出的表情跟普德格的差不多,都希望从郑医生那里得到更多的答案。

普德格问,是不是可以不吃药?普德格的原意是,是不是只要继续保持优质睡眠,就可以不用吃药,更不需要动手术。要是那样,他的毛病要么真是被小城的医生说中了,一切都因睡眠不好,睡眠不好便体质差,体质差便什么毛病都会找上门来;要么被泌尿科那见多识广的老先生说中了,跟阴阳不调有关。

鄭医师说,如果没有那么多超标的项目,比如尿蛋白,你二十四小时流失了4.6毫克,人体每天的正常值为6毫克,大部分都流失掉了,不吃药行吗?该吃的药还得吃。普德格又问郑医师,需不需要住几个月?他心想,是不是跟钮静瓶那样,也得长期住下来。郑医师说,做完活检住院一周你就可以出院。

“活检机器后天正好有一个半小时的空档。”郑医师说完,俯下身子开始在办公桌上整理病人的病历。那一本本小册子,简直就是生死簿,记录着一个个生命在这家医院走向生或者走向死的全部过程。

一个半小时?普德格疑惑,心想在左右腰眼儿上各切一刀,然后把腰子拿出来,取走一定量的活体组织,再把腰子放回去,再把两道口子缝合起来,怎么说一个半小时也不够啊。可他不敢问,心想,两道大口子呢,做噩梦都不敢这么做。

走出医生办公室,普德格接到单位领导的电话。领导问他,到大医院十多天啦,检查结果早该出来了,情况如何呀?他回答说常规检查结果刚出来,最终的结论还得等后天活检之后才能下。领导大概从没听说过肾脏还能活检,也不清楚肾脏活检是什么意思,张嘴就说:“那可是大手术啊!我这里派不出人手伺候你,你自己多请几个护工哈,就你那块头,我建议你至少请四个男性护工,要是女性护工,八个也没法给你翻个身。”然后问他这样那样,绕大半天弯子,才问他:“你说这人呗,真是来到世上就是来遭罪的。像你,平时不抽香烟不太能喝酒,偏偏遇上这样的麻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遇到事情,我们不躲避、不绕圈。就你目前的情况,我跟班子其他领导有个几乎说不出口,但必须说出口的问题,就是请你务必郑重其事地对你画室里的作品,作个后续交代或者后续说明,以免……”

“领导领导,”普德格很不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老子还没死就要对老子整个画室的画立遗嘱,我无子无女、无亲无戚,这不明摆着那满室的画终将要给单位吗?我即使开价五个亿,两眼一闭,一分钱都不是我的,这确实是个令人头大的问题,但领导在我并没有被判处死亡的情况下就这么问我,多少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了,“我非常感谢你们花那么大的价钱给我买了个黄牛号,使我能顺利住进这家享誉扬子江上下的大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说我的情况比较乐观,至少现在还轮不到立遗嘱。”

领导立即打着哈哈,在电话里说:“普老师不要多心哈,我们的意思不是立遗嘱,就是有个交代或者说明。既然医生说情况比较乐观,哈哈哈哈,那就太好了,你是我们单位的顶梁柱,是我们的一面旗帜,无论花多少钱,你一定要让这面旗帜不要倒下了。哈哈哈哈!”

照常规,这几句屁话出来,普德格应该顺势生个气,给打电话的人赏几句难听的话回去。普德格不但没有生气,反倒理解领导。这位领导跟他老婆每次乘飞机出差前,都得给对方手书一份遗嘱,放到枕头底下。他老婆是个服装设计师,一年到头,这两口子在天上飞的时间加在一起,没有三百六十五天,也有一百天,把他们几十年的相互留下的遗嘱收集拢来,一个两百公斤容量的麻袋恐怕装不下。套用伟人的话说:一个人写份遗嘱并不难,难的是几十年如一日跟老婆一起每年写几百份遗嘱。

普德格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钮静瓶问他:“嗨,眼镜儿,接下来你是要被蒸呢还是煮?”

“活检。”普德格懒得跟他啰嗦,再说也没什么好啰嗦的,他连什么叫活检都不明白。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捏在左手上,打算搜索一下。

“活检?”钮静瓶眼睛里闪过快乐的火苗,“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普德格举起手机晃晃,意思是稍安勿躁,等我在手机上搜索一下再说。不查,自己吓自己,查过心里便平复了。所谓肾活检,也就是肾穿刺,通过对一侧肾脏方向性非常精准的针尖穿刺,获取少量肾组织,分析肾脏的病因,从而制订科学合理的治疗方案。虽然穿刺后,有百分之几的人可能出现血尿、肾周血肿、动静脉瘘或者感染等并发症,但总体上就跟被打了一针一样,压根儿用不上手术刀啥的。普德格看着360百科的界面,不禁笑出声来。

钮静瓶听见笑声,扭头过来说:“眼镜儿,都要被活体解剖了,你还笑得出来?”

普德格把手机举起来晃了晃,说:“我还以为你住了大半年的院查出肾小球的状况,是因为开肠剖肚的结果,没想到也被活检过一次。”

钮静瓶脸上便扬起过来人的得意,歪起嘴巴笑成了二流子,说:“你刚才被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普德格额头凉飕飕的,刚才太紧张了。不过在这小子面前他不能太露怯:“我这人遇到值得高兴的事,就会出汗!”

小凤阳进来给三个人逐个测量体温。钮静瓶问她:“昨天发给你的信息有没有看到?”

小凤阳脸上两朵红霞飞过,短促而羞涩地嗔怪道:“流氓!”钮静瓶不但不恼,还呵呵呵笑。小凤阳量完体温,出门的时候对钮静瓶说:“你再这样没轻没重,不睬你了!”

卓依兰在给钮静瓶叠衣服。小凤阳是安徽人,长得小巧玲珑,说话得体周全,声音让人想起黄梅戏。几个月前,卓依兰便看出儿子喜欢这女孩,因此惹出不少烦恼。要是儿子身体健康,只要儿子喜欢,她绝不会反对。年轻人就该有爱情的追求。可就儿子目前的状况,她反倒觉得,这是一桩罪孽:儿子如果追不到小凤阳,伤了自尊也伤了心,影响病情;要是两个人好上了,这不是害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作为一个在肾内科工作的护士,不可能不知道儿子的身体状况,既然知道,还接受儿子的追求,就可能不完全是青年人之间单纯的仰慕,估计还夹杂了别的内容,比如借助跟儿子的这层关系落户上海,甚至在每平方米十二万元的地段,争取一个不大不小的容身之处……卓依兰既希望儿子恋爱,又不希望他们彼此陷得太深。为此,母子俩争执过几次。每一次争执,钮静瓶都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卓依兰早就怕了。可作为一位母亲,她又不能不尽到提示提醒的义务,她权衡再三问钮静瓶:“侬把人家小凤阳怎么啦?”

“管那么细,侬吃力哇?”钮静瓶大着嘴巴,毫无婉转地冲了他老娘一句。

“吾格意思是你们要谈就好好谈!”卓依兰像做错事的孩子替自己辩解。

“侬哪能晓得阿拉呒有好好谈?”钮静瓶气呼呼地说。

卓依兰跟钮静瓶无法交流下去,只得说:“好好谈那就对了!”说罢继续叠衣服。

昨天钮静瓶给小凤阳写了一段热辣辣的情话,没有一句轻飘轻浮的话,每一句都像火苗,能够燃烧一片原野。钮静瓶正得意自己偶尔露出的文学才华,被小凤阳羞涩地骂一句“流氓”,说明他的这种才华已经获得肯定,这让他心情十分舒畅。他舒畅的心情像一盆火,刚刚旺起来,给他老娘几句话“哧”一声浇灭,心里顿时郁闷,习惯性冲着他老娘吼一嗓子,却不见老娘吭声,埋头只顾折叠衣服,便不好再吼什么,把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耳机和充电器装到一个袋子里,看了看他的老娘,一声招呼不打,向病房门口走去。

门口的老两口磕磕碰碰,两天前就想吵架了,碍于钮静瓶在病房,不敢大张旗鼓地吵。他们在背地里称钮静瓶“混世魔王”,他们说:“格小宁是马列主义的手电筒,专照别人不照自家。”他们无时无刻不盼着钮静瓶走出病房,最好整夜不归。他们前后养了两个孩子,大的个是儿子,不满十八岁就在市面上飘,俗称“操社会”,先后进过两回局子,刚满二十岁被人捅死在扬子江边;女儿找了个每天下班回家连孩子都不愿意哄的甩手掌柜,外孙女还挺可爱,一进病房就外公长外婆短的。有个在部队里服役的侄女婿,倒是端庄精神得很,可惜除了来看看他,跟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他们的眼泪跟同情心,早就被岁月消磨得差不多了,钮静瓶的折腾,让他们想起自己的儿子和女婿,钮静瓶比他们儿子和女婿更狠的地方是,儿子和女婿他们可以吵可以骂,而钮静瓶一开腔,他们立即闭口噤声。这种把气朝肚子里咽的单向行为,搞得两口子只要钮静瓶母子俩不在病房,哪怕五分钟,他们都要珍惜宝贵的时间,投诉一般,向普德格数落钮静瓶的诸多不是,比如忤逆老娘啊、彻夜打游戏啊、饮食无度啊,罔顾身体情况骗取小护士的感情啊,等等。在普德格看来最不应该的夜不归宿,那老两口从来不提,他们多么希望钮静瓶不在病房。只要钮静瓶不在病房,他们头上便像挪走一大片乌云一样光明,要是整夜不归,那简直是解放区的天。

普德格问钮静瓶:“上哪里去?”

“别问那么多!你要嫌闷,咱们一道。”鈕静瓶继续歪起嘴巴笑了一下,几天相处下来,他觉得跟普德格还算谈得来。这种谈得来,基于普德格肾脏上也有病,所谓同病相怜,大家都在一个平台上;还因为普德格没有一个在钮静瓶看来属于牵绊的陪床护理人。在他看来,没有人在跟前管这管那、唠唠叨叨,简直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幸福。

普德格看了一眼卓依兰,那女人也在看他,目光是信任的,信任中似乎还有期待,是期待他跟她儿子一起出去,能把她儿子当夜带回来,还是期待他搞清楚他儿子会在哪些地方过夜?他说不清。一个有可能失去儿子和即将失去丈夫的女人,什么样的期待都可能有。从他入院开始,卓依兰就表现出足够的友好,处处帮衬他,帮他订病号餐、领干净的病号服、分享治疗经验等等,他不知道卓依兰是不是对每一个在二十三号病床上待过的病友都这样,还是因为感激他第一时间就能镇住她的儿子,而专门对他这样。普德格曾讲起自己在泌尿科的遭遇,卓依兰说,那是因为床位太紧张了,你不是他们科室的她们才那么凶,如果是本科室的,他们都特别耐心细致。普德格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对钮静瓶夜不归宿感到好奇,这小伙子能在哪里待一夜呢,网吧、咖啡馆还是蹦迪娱乐场?不管在哪里,普德格都相信,城市的夜晚能给有钱人带来万种风情,也能给年轻人和外乡人带来一宿不眠的自由空间。

穿着一身浅灰色运动装的钮静瓶走在前面,一路上跟随塞在耳朵里的耳机高一阵低一阵地唱着英文歌,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脚步轻快,形态阳光。这小子唱中文歌曲左腔左调,唱外文歌曲好像流畅多了。普德格不太懂外文,平时不听外文歌曲,根本听不出钮静瓶是走调了,还是那歌原本就该那么唱。钮静瓶一头虽然稀疏卷曲,但在城市的灯光下反而显得飘逸的头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让人觉得钮静瓶是健康的,都让人觉得,要是钮静瓶疾病缠身,那么行走在这个城市的人,该有多少人患了不治之症。

“站在大街上,纵使呼吸汽车的尾气,我都觉得自由自在!人身上的毛病都是吓出来的,”钮静瓶做着扩胸运动,对普德格说,“不知道是一战还是二战,有一个国家的医生,把抓来的俘虏蒙上眼,绑在太平间的尸床上,用刀背抹了一下俘虏的手腕,与此同时,另一个医生悄悄把旁边的水龙头拧开一点点,让俘虏觉得,那是他手腕上的血在流淌,屋子很静,水滴的声音非常清晰。所有医生都离开了,只留下这个俘虏无望地挣扎。三个小时之后,医生回到实验室,这个俘虏已经死了。”

普德格说:“我也看过这个故事。”他抬起头,大城市的夜空被灯火照亮,天空便不再是漆黑的。今夜空气干净,清朗的天空带着清水擦洗过的光芒,几颗稀疏的星星,像划过天空的雨水,浅浅地闪烁着玉石一般水润的光芒。

“这说明什么?”钮静瓶不等普德格回答,“所有身患重病的人,都是给吓死的。”

普德格想起一桩真实发生的事情:“我那小城有个肿瘤病人,到一家医院治疗,医生打开以后发现肿瘤太大,不敢手术,于是又给他缝合起来,告诉他的家人手术很成功。这人创口愈合后,游遍名山大川,一年后再到那家医院去找那医生复查发现,当初那个肿瘤缩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哎,你这故事不错,”钮静瓶露出两排大板牙,粲然一笑,“我以后得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你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另一个故事。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个同班同学,最初跟我家是邻居,都住小平房,窗户对着窗户。我上他家从窗户翻过去,他上我家也从窗户翻过来。这人其他什么都还过得去,就一点不好,特别喜欢显摆,动不动就夸他爸爸会挣钱、他家多有钱。他爸爸做钢材生意,确实有钱。几年后搬家了,三十八层电梯房的第十七层。有一晚上我到他家玩,他又跟我自夸他家多有钱,指着台灯说,这是从英国进口的;指着马桶又说,这是从德国进口的。这样从日本进口的,那样从俄罗斯进口的。搞得我很不爽。我便故意打开窗户,喊了一声过去住平房的一位老邻居的姓名。我说:‘赵家伯好,在炒菜呢,炒葱爆肥肠?颜色好是好,奇怪今天闻不到味道!你让我从窗户跳过去尝尝?好嘞,我这就跳过来……当时他爸他妈都在场,听得眼睛都直了。我还领着他们指着窗外看并不存在的赵家伯。当时只是想恶作剧一下,没想到后果很严重,你知道后来怎么着?我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发现房子已经卖给别人了。他们以为他们家窗户外全是鬼,哈哈哈哈!”

两个人的笑声,在汽车灯光流淌的马路边上,瞬间就消散了。匆匆忙忙擦肩而过的行人,更不会留意他们在说什么。

钮静瓶带普德格走进一家叫时光客栈的咖啡馆,咖啡馆的主题是四个字:枯木逢春。在这里,所有的器物都由枯木制作而成,咖啡桌是一块块即将腐烂的船板,咖啡店名写在一块即将朽烂的木板上,椅子、茶几、屏风、树木装饰、吊篮、灯罩、插花……都是枯木。枯木朽株,或微倚斜墙,或裸露其间,或形成隔断,或承载器物。所有一切都朴素平淡,不矫情,不造作,在并不算大的空间,萦绕着浓厚的干净自然的空灵气息,仿佛每一根枯枝、每一块即将朽坏的木板都在说:“我哪有什么残缺?我跟红木和阴沉木一样可堪其用。”

环境清幽,客人不多,有的安安静静看书或发呆,有的在交谈,声音很轻,只有交谈双方能听见。没有室内吸烟的人,隐约有清雅的茶香。这样的环境让人喜欢。普德格问钮静瓶,怎么发现这么好的地方的?钮静瓶只简单说了两个字,网上。店员都是年轻人,脚步轻快,行走如风,来去悄无声息。店主是个光头中年人,面色苍白灰暗,有些憔悴,见钮静瓶身后还带了个中年人,热情地说:“又来一个新人?”钮静瓶跟他握了一下手说:“同病室的病友,国画家,能吃能睡,没什么大不了。”店主友善地对普德格点点头,对钮静瓶说:“来的都是客,老地方还给你留着的。”钮静瓶回了声谢谢,您先忙,我们这就过去。便带着普德格径自向一个靠窗的雅间走去。普德格注意到,那么雄壮而不拘小节的钮静瓶,在这短短的几句对话中,用的是“您”,而不是“你”。他心想,多新鲜,得是多了不起的人才配得上他一个“您”字。

雅间的名字特别抒情,抒情抒到让普德格觉得太过文艺范儿:好在天涯有人在。七个字,启功体。普德格心想,再加七个字,都可以整出一副对联了。简洁的榻榻米式的斜靠床上,朽木的小圆桌并不圆,缺了巴掌大一塊,铺上半块整洁的蓝印花布,那情调似乎只要双手合十,垂下眼帘盘腿坐下,便能立马进入心无尘念的状态。

钮静瓶坐下来,就忙不迭地打开平板电脑,挂到一个叫“接力”的交流平台上,参与里面的互动。平台的主持人正在为一个患有白血病的九岁孩子募捐,钮静瓶连发三条鼓励信息,还发了两次大红包。店员为他们端来两杯橘子汁便离开了。中年店主随后进来,抱歉地对钮静瓶说:“我已经全网寻找过了,跟你血型相同的人,至今没有找到。”钮静瓶咧开嘴笑笑:“感谢您!我们都努力过了。”说罢长长舒一口气。

两个人相视一笑。普德格从两张笑脸上看出了苦涩。他发现,从进门那一刻开始,钮静瓶不再是个孩子,说话做事,一举一动都是个独立的成人。

“你还住在医院里?”店主问。

“是的,”钮静瓶显得黯然,“这也是我老娘的安排。我这辈子大概都逃不过她的安排了。”

“如果不是有病在身,谁会让自己的孩子整天待在医院?”店主的口气像朋友间的忠告。看来他们的交往不是一次两次,而是通过多次坦诚交往,彼此已经取得充分信任。

“我不想待在医院,”钮静瓶说话的神态更加黯然,“更无法想象将来要是我不在了,她会怎样?”

店主幽幽地看着钮静瓶,好一会儿才说:“她会怎样?不用你想象,店里就有现成的!”说罢脸色难看,似乎快要流泪。店主匆匆跟二人告别,离开雅间。

“你是个遍身都是爱心的青年!”等店主离开,普德格对钮静瓶说,要是在网络上交流,他一定会给钮静瓶竖起大拇哥儿点赞,“可你为什么就不能跟你娘好好说话呢?”

“我娘?”钮静瓶的反应,并不像普德格预想的那样剧烈,不仅不剧烈,反而带着沉重和哀伤,“我希望我娘不要再把我当作她的一块宝,她应该把我当随时可以抛弃的垃圾。”

“你觉得你可能达到这样的目标吗?”

“我正继续努力。”

“我敢肯定,你永远达不到。”普德格坚定地说,“你母亲心里本身已经有了一道伤口,你怎么忍心再在上面撒一把盐?”

钮静瓶流下眼泪,举起双手,指头插进头发里,手心捂住流泪的双眼,抽泣着半天才缓过劲儿说:“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有!”普德格说,“对你娘好点!”

钮静瓶放下双手,眼眶里注满眼泪:“我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我那老娘对我的爱!大画家,你知不知道,我老娘的爱就是一杯没有加糖的咖啡,百分之百的醇,百分之百真材实料,但全是苦味!我毕竟是个独立的人,也是要长大的呀!”说罢,两串泪水像被剪断珠串的珠子,簌簌滚落下来。

普德格瞬间理解了钮静瓶,这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很多人在生命无可挽回的时候,选择唉声叹气,一蹶不振,以此来博得别人的同情。钮静瓶是那种看似玩世不恭,内心却非常坚强的人。当生命可能无可挽回,他在面对把他视为心肝宝贝的娘亲时,选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让老娘生气,使他的老娘恨自己,以至于当他有一天永远离开的时候,他的老娘会觉得,这个胡作非为的孩子终于消停了,从而痛苦便少一些,伤心便轻一些。

雅间里的温度适宜。应该说整个咖啡厅的温度和氛围都恰到好处。通宵人机大战游戏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平静下来的钮静瓶简单地浏览了一阵主题为慈善互助的网页,便斜靠在躺椅上睡着了。普德格脱下外套盖在钮静瓶身上。衣服刚挨到身上,钮静瓶醒了。他以为是他的老娘,看看不是,客气地对普德格说了句:“不用,习惯了。”把衣服递给普德格,倒头继续呼呼大睡。

那么多天来,普德格总是早睡,一旦入睡便不容易醒来,偶尔醒来,总听见钮静瓶在窸窸窣窣摸索什么。他这样好的睡眠,普德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反倒赶走了普德格的瞌睡虫。他不习惯在咖啡厅蹭睡眠。他轻轻起身,出了雅间,去卫生间。

吧台旁边有一堵贴满各种颜色纸张的宣传墙,有照片,有打印或者手写的文字。宣传墙的主题是五个字:逢春花又开。五个字包围在彩纸绣成的花朵中间。普德格一一浏览过去,有两个故事深深打动了他。

第一个讲的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被一辆货车撞飞出去二十多米,悲痛欲绝的妈妈决定让幼小的女儿在这人间留下点什么,于是通过“消息树”捐献了女儿的肝脏和肾脏。送别的那天,“消息树”给小女孩带去精心挑选的漂亮的公主裙和雪白的连裤袜,无数“消息树”的粉丝在“一直都在”的祭奠平台上,献出一片黄菊的花海,点亮一盏盏闪烁的烛光,让阅览者普德格在多年以后,仍然能感受到催人泪下的悲壮。

第二个故事更曲折一些。一个农村妇女在回家途中从拖拉机上掉下来,摔破了头颅,弥留之际,农妇对儿子讲,希望将自己身上完好的部分捐给需要的人。这个妇女年轻的时候失去丈夫,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儿子抚养到进入大学。儿子虽然支持妈妈的决定,但不忍心妈妈走前还再次上手术台,他听说为保证器官的活性,很可能不用麻药。但这位伟大的母亲一再坚持,最终儿子含着热泪在捐赠同意书上签了字。这位母亲捐献的角膜,给两个人带来光明。

普德格注意到,几乎所有受捐赠的人,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难怪叫“逢春花又开”。

在宣传墙的左上角,普德格看到一行字:

本人大学在读,人生在世十九年,一无所长,仅RH阴性AB血型特殊,求可匹配的肾脏,一个即可;若到6月1日仍无肾源,本人愿意捐赠身上除肾脏之外的所有零件。若能助我,或需我助,在此留言,或联系“消息树”。

信息发出的日期为四个月前,现在距6月1日还有不到两个月。凭普德格对钮静瓶病情的了解,他的生命还可延续多年才会达到终末期。普德格不清楚钮静瓶为什么要选择6月1日作为时间节点?是他生命的节点?还是他为“助我”或“我助”设置的节点?关于这件事,卓依兰知不知道?

普德格心里有一长串疑问。他走到服务台,问台后的年轻小伙,谁是消息树?

小伙指着右前方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喝茶的店主说,那边。

“消息树先生,”普德格走上前,“可以跟您说几句话吗?”

店主抬起头,用和蔼的眼神看着普德格说:“我能帮你什么?”

“我是RH阴性血。”普德格心想,这些年总是不左不右、不前不后地生活着,像在一盆温水中,说不上难受,更说不上舒服,却时刻被焦虑紧紧追随;哪儿赶得上这些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们敢想、敢干、肯担当。医生不是说我并没多大问题吗,没有多大问题不等于没有问题,更不等于有严重问题。医生还说,一个人单靠一个肾脏也能活下来。面对这么个孩子,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呢。相对于生命,艺术真算个屁,从前一门心思只想着再画好一些,可真正达到一定高度,对画家本人又有什么用?著名画家许麟庐活着的时候从未想到,其21个亿的遗产会成为一桩纠纷案的核心焦点。我还算不上大画家,不过徒有一点点虚名而已,只不过做一下活检,就有人希望我快点立遗嘱。事实上,就我这种一人吃了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留不留遗嘱有多大区别?一次性干净彻底地捐给美术馆,以后哪怕擦手的那张纸价值21个亿,都是社会的财富。既然自己钟爱数十年的画都可以无偿捐出去,我这肉身还有什么不舍得的?肉身相比于绘画,那才真正叫一个一钱不值。何况对于钮静瓶来说,除了我,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帮得上他。

店主眼睛一亮:“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帅哥也是RH阴性血,你一定看到他半年前留的信息了。”

“是的,我看到了。我是RH阴性O型血。”普德格向店主介绍完自己的病情,又说,“如果我们能配型成功,我愿意捐出一个肾脏。我跟他住一个病房,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还能帮他。”

“O型血是万能输血者。”店主像替自己找到了希望一样,“谁都不愿意看着花儿凋谢!这不是举手之劳,这是救人一命。”

“消息树先生,我注意到,您这里是个生命驿站。您真了不起!”

“我姓张,称呼我张先生就好,”中年人说,“‘消息树是我儿子的网名。这店是他三年前创办的。”

“这个创意真好,我能见见他吗?”普德格对这年轻人充满了好奇和敬意,这一代年轻人从事的事情,是我们这么年长的一辈从来想不到的。从这些敞亮的信息看得出来,这里信息的往返传递,不存在一分钱的经济利益,也就是,这里就是一个实体公益平台。回想刚才钮静瓶打开的网站LOGO,那一定是这个实体公益的网络平臺。在这信息社会,人跟人看似联络更方便了,但对于特殊人群,如果没有这些平台,人跟人便永远在彼此的天涯海角。

中年男子黯然静默片刻说:“不能了,他已离开22天零7个小时。”

普德格的笑容僵在脸上,这太出乎预料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才能使他们的交流继续下去。难怪钮静瓶刚才说,希望他离去之后能给他娘少带来一些苦痛的时候,店主说店里就有现实版本,这现实版原来是店主本人。

两人僵坐了一会儿,张先生又说:“不过他似乎还活在世上。”他的声音如此清浅,似在耳畔,又若传自天边。

他的儿子没有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就办了这家咖啡店,经营算不上大红大紫,但名字特别,特别招年轻人喜欢,成了年轻人聚会的地方,生意倒也过得去。三年前儿子被发现患了尿毒症,在寻找肾源的过程中,他在网上开辟了一个器官捐献协调网,把咖啡店办成了一个同病相怜者的交流场所,线上线下都免费。他自封为“消息树”。儿子建立这个平台,既帮助了别人,也在帮助自己,一年前他找到了合适的肾源,配型成功,没想到术后反应非常剧烈,相互不能兼容。临终前,儿子把自己年轻完好的心脏、肝脏、胰腺、肺、小肠和角膜都捐献了出去,挽救了六个年轻人的生命,给两个儿童带来光明。儿子走后,中年人觉得,儿子的事业还没有做完,还有很多人需要这样一个平台,不能就这样关门,他得把这里的活儿接手过来,于是他从建筑设计院辞职,做了全职店主。

“抱歉张先生,我让您难过了!”普德格感觉这许多天来的经历,简直把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全都打碎了,重新组装拼接,按说这个过程是痛苦的、迷惘的,可是,以他这几天的经历来看,一切都出乎预料,却又顺理成章。

“人生最不该避讳不谈的,是生和死。既然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不好谈的呢?”

普德格换个话题问张先生:“我那同伴儿是不是经常上你这儿来?”

“最近常来。他说医院里太沉闷了,面对绝望的母亲和心怀各种打算的病人,他快憋疯了。就他那身体,超市和公园等人流量大的地方不能去,防止别人把伤风感冒传染给他。别人伤风感冒不碍事,而他要是患了伤风感冒,那就可能要命。我这里最清净。他有时候白天来,有时候晚上来,来了之后,差不多都选择睡觉,感觉他在其他地方睡不着。”张先生说,“这孩子家庭条件不错,要不然不可能在医院一住大半年,而且还要住下去,直到等到肾源——他血型特殊,走出医院,几乎不可能找到肾源——这孩子也算是个慷慨热心的人。根据我的了解,他把自己从小到大攒下来的压岁钱,给两个西部的孩子提供了高中学费,他还支持了三个白血病小孩。这孩子我喜欢。”

普德格没有对张先生讲钮静瓶刚才在爱心网上的善举,看来生活中行小善,已成钮静瓶的习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店员有事来喊张先生,张先生便离去了。普德格也回包间,他今夜不准备把钮静瓶带回医院,既然这里能够给钮静瓶带来自由畅快的呼吸和深沉的睡眠,也一样能给他普德格带来自由畅快的呼吸和深沉的睡眠。

“他似乎还活在世上。”张先生评价儿子的那句话,整夜回荡在普德格的耳边。回到“好在天涯有人在”,钮静瓶依然在熟睡之中,普德格回头向张先生要了铅笔和卡纸,为熟睡中的钮静瓶画了一张速写。画面上,钮静瓶甜蜜酣睡得像一只头尾蜷缩在一起的温顺的猫。明天他要向醫生提出,请他们把他的检查结果——包括活检结果,跟钮静瓶的作个比对。相较于可能传之后世、身价飞涨的画作,转瞬即逝的肉身能够给予别人的帮助,实在太有限啦。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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