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的生活

2022-05-30 11:41刘黔与
特区文学 2022年5期

刘黔与,1996年生于贵州锦屏,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期刊。现居贵州贵阳。

秦芳拉开卷闸门,两手握着铁杆,使劲将门边的烤箱一点点慢慢向外拽。一阵舞弄后,烤箱终于被摆正了,漆黑的圆形烟筒伸向天空,如同半截被大火烧过的粗疏树干。秦芳双手叉腰站在烤箱旁,向街道眺望:夕阳把斜坡照得光辉灿烂,一整条马路如同洒满了金箔,连路边的树叶也泛起浮光。她眯眼看着周志勇从坡底缓缓走来。只见他光着膀子,嘴唇张开,脚步拖沓而沉重,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

周志勇迈上店门口的台阶,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矮脚凳上,喘着粗气。秦芳倒来凉水,周志勇接过手便仰起头来喝了个精光。他的汗珠从脸颊一路滑落,聚集到下巴后啪嗒啪嗒往地上掉,像坏了的水龙头,遏制不住地在漏水。秦芳拿来湿毛巾,发现周志勇背胛被晒得通红,心想他这样子明后天得脱皮了。

“让你打电话叫他们送,你硬要自己跑一趟,好像你有多大的能耐。”她把毛巾递过去,瞪大眼睛,看着他。

“下午不是没什么事吗,自己跑一趟能有什么。”周志勇不以为意道。

“送气的人一层楼收两块,七楼才十二块。再怎样也没必要节约这个钱。”秦芳说,“你晒成这个样,脱皮买药都不止这么多了。”

“我没事,这大热天的谁不被晒。”

“背上没擦干净。”秦芳从他手头拿过毛巾,替他擦起背来,“钱是挣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

说完她转身进了里间。

他们来凯里快一年了。此前在天柱县,周志勇一直做着安空调的活儿,他和另外一个年长的师傅搭对,但因为老实,总是被绳子捆住吊到十几层楼的窗外安空调外机。秦芳见过他安空调的样子,用那种黄褐色的大麻绳绑在身上,两手抓住绳索,脚踩着墙壁慢慢下滑。他身下是被缩小了的街面,一旦落下就会被摔成肉酱。那次看得秦芳心惊肉跳,回来时便建议安外机的时候两人应该轮换着来。秦芳说,那老东西不应该总是若无其事地站在屋里一边抽烟,一边跟雇主侃侃而谈,每次都让他下去赌命。周志勇却说年长的手脚太慢,一下去得两个多小时,而他四十分钟就可以弄好,这样就可以多装几家。但她知道,他其实是放不下那一百二十块钱的高空作业费。秦芳自己则精明得多,人出落得也标志,鼻子高高的,柳叶眉下一双杏眼,没有乡气。职校毕业后,她在“居然会所”里替人按摩,因为长得漂亮,又会聊天,因此来会所点名找她的老顾客很多,时常能收到小费。周志勇不喜欢她在这里上班,觉得里头“太乱”。但秦芳向他保证绝对会保护好自己,一有什么情况就会跟他打电话。

她在“居然会所”工资很高,能偿还得了母亲去世前欠下来的那一大笔医药债,并且有相当程度的自由,这比进厂粘胶水、塞羽毛和拣零件要好多了。去年“五一”,她在帮“王哥”按背时,他偷偷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底。秦芳大惊失色地跑出包厢,把事情告诉了经理后便哭着给周志勇打电话。接着周志勇便拿着菜刀,风风火火闯进“居然”,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那晚之后,她知道自己在“居然”待不下去了,于是自先请辞。好在此时母亲的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了,两人手头也已有了些积蓄。商量过后,他们决定离开天柱去凯里。

凯里比天柱大多了,这里充满活力,谁也不认识谁。夜幕降临时,永乐路上灯火通明,一眼望去,街上满坐着吃夜宵的人。的士川流不息,接走一群人,又送来一批,这样的循环会一直持续到天亮。他们受到启发,想到要做烧烤生意,很快便从银行贷了款,租下房子和门面,接着又买了器具。门面在市北一个叫“盛世豪庭”的小区的停车场旁,从迎宾大道拐上小区的陡坡,再朝左走几步路就到了。虽说位置偏了些,也不临街,但胜在地方宽敞,有两层,且租金便宜,还不到永乐路上的一半。

“盛世烧烤”的招牌是周志勇定做后踩着架梯挂上去的。秦芳觉得字体太正式,又单调了些,于是跑到二商场买来彩色小灯挂在牌匾周围。到了晚上,它们便像星星一般闪烁起来,她觉得这样看上去好多了。起初他们充满信心,两个人当家早,都会做饭,四处尝过其它店的烧烤后,很快便探索研制出一种独有的风味。秦芳满怀期待地预想,过了头两个月,店铺应该就能开始盈利了。但渐渐地她发现,因为地方偏罕,加之新店无人知晓,生意十分冷淡。不巧的是如今又遇上了疫情,半年来多次被迫闭门停业,境况变得越来越窘迫。

秦芳来到里间,径直走向墙边的冰柜。透过玻璃板,她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冻肉:一块块被塑料袋死裹着,流散着冰冷的寒气。她忘了这些肉是什么时候买的了,但能够确定的是,它们无一例外都是过去某天剩下来的,聚少成多地堆砌在这儿。每天此时,她都需要打开冰柜,拿出一些来解冻,然后将它们切成小块,串在竹签上备用。母亲说过,肉冻久了就不好吃了,不仅香气不再,肉质也会变得粗糙。她尝过冻肉做的烧烤,觉得味道并没有什么变化。遗憾的是自己不能像其他店主一样,每天早上可以去菜市场跟肉贩讨价还价,因为肉买太多就会卖不完,但对她来说那是件乐事。秦芳弯下腰,把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冻牛肉和红色袋子里的猪肉从冰柜里掏出来,扔进地上盛满水的塑料盆里。啪嗒,肉很快就沉下去了。接着,她走到对面,开始择选和清洗蔬菜。水池旁边的墙壁上,是一排三层的玻璃缸。他们原先计划用来养鱼,各式各样的品种,来供顾客进店挑选。但现在多数已经空置,里面积着厚厚的灰。低层的几个转作他用,被用来装店里的杂物,譬如卷成一堆的橡胶水管、洗碗的盆、牛皮纸箱,还有空啤酒瓶。只剩一个尚在坚守最初的用途,两条青皮鲤鱼正在里头缓慢游动,看上去悠然自得。

太陽落山前,他们准备好了一切。西边的霞光渐渐消散,紧接着天黑了。秦芳打开屋内外的灯,让店铺里亮堂堂的,表示正在营业。五点半到七点这段时间,外头热闹起来,行人和车辆不停经过。有的人住在上面的小区,这个点回家了。还有一些是特意跑到这儿来吃饭的,把车停在路边后,信步走进隔壁的餐馆。

“今天天气很好,但我只串了四十串牛肉,等会儿做多了又卖不完。”秦芳对坐在电风扇旁的周志勇说。他正盯着手机看,似乎没太注意。她走到门口,朝街道和旁边的餐馆瞥了一眼。霓虹灯很明亮,隔着玻璃,她听不到餐馆那边在说什么,但从他的快速变化的表情推测,此人好像正在讲述一件令人吃惊的事。秦芳将目光转至路口,希望有一辆车会从底下开上来,然后停在自家门前,虽然现在并非吃夜宵的时间。然而直到十点半,街上静了,周围的餐馆都熄了灯,他们也没等来一桌客人。

外卖提示音响起时,秦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感到腿部一阵酥麻,像是失去了知觉。把订单上的东西取来后,她拿给周志勇,让他在烤箱前准备。没过多久,身穿黄马褂、戴着口罩的外卖员到了。她例行仪式一般把东西装进打包袋里递过去,那人一只手接过,将其放进摩托车后的保温箱里。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除了确定单号,他们没有多余的对话。她看着外卖员骑上摩托车,朝斜坡奔驰而下,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发动机余声殆尽,周围的一切又迅速回归到寂静之中。她转身回到刚刚的凳子上,叹了口气,突然感觉心头迷乱。她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但它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就像充斥在身旁的热空气。秦芳想问问周志勇是否有相同的感觉,但当她望过去时,他背对着她,低着头,手里夹着一支烟。

秦芳觉得他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这天一早,她买完了菜,徒步到友庄路的文印店,嘱咐店员制作一份宣传单。当她捧着厚厚的一沓传单回店里时,周志勇正跟旁边牛瘪店的老板聊天,两人笑声朗朗。秦芳满是情绪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两人并没注意她后,便低下头,一步步迈上阶梯。进了店里,她一下将传单撂在木桌上,房间里顿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志勇很快进来了。

“你去哪里去了,这么久?”他问,接着走到桌边,用手轻抚她刚拿回来的传单。纸面上散发着余热。

“你像没长眼一样。”秦芳说。

“我好好问你,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嘛。”周志勇一头雾水地说。

“你要是长眼,就不会明知故问了。”她转身到水池边,把背篓里的菜一样一样清理出来。“更不会看见菜在背篓里,也不知道把肉先拿出来放进冰柜。倒是有闲心跟他聊天,也不看看人家每天进多少账,你又进了多少,不知道你怎么笑得出来的。”说完她提起口袋,往冰柜那头走去,然后回到水池边的矮脚凳上默默择菜。

他们没再说话。一整个中午,周志勇都皱着眉头,脸上浮现出谨慎又担心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将烤箱推出店外,给长长的箱炉里添了炭,接着用手帕将箱体擦了一遍,扫了地。平日里,这些都是秦芳做的事。

准备工作结束了,他见自己无事可做,便蹲在门槛边上抽起闷烟来。秦芳知道,这是眼前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认错的方式,但此时看着周志勇蹲在那儿,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怜悯。她忖思自己刚刚的话是否说得太过了。

到了五点,她终于抱起一沓传单走到门口,拍拍周志勇的肩说:“这几天下午都要发传单。你等下到路口去发,正是下班的时候,街上人多。先拿一半去,要是累了就换我来。”

宣传效果并不好。起初她以为这是因为周志勇太死板,他就像一个木桩子杵在路边,机器般将传单递给行人。接下来的两天,她把周志勇换了回去,自己站在路边,热情洋溢地把传单发出去。“晚上有空就来吃烧烤吧,就在后头的盛世小区,新开业,有折扣!”传单的接收率确实提高了,这让她兴奋。但很快她发现,人们接过传单后只是轻瞄一眼,接着便塞进前面的垃圾箱里,甚至不愿意花力气轻折一下,仿佛接过来就已经是对她的一种恩赐了。

烧烤店的生意一如往常,传单似乎没有引起丝毫波澜。第三天傍晚,天阴欲雨。秦芳看了眼手上剩下的最后一点传单,慢慢把它们卷起来,扔进香樟树下的垃圾桶里,接着往身后的坡道走去。她一进店门,大雨便倾盆而下,路面迅速被雨滴打湿,然后笼起一层白雾。锐利的闪电晃过,伴随着几声低沉的雷鸣。

秦芳打开冰箱,用剩下的一小块莲花白做了蛋炒饭,两个人就着雨声吃了起来。他们没有说话。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的暴雨天,她和母亲待在家里。母亲刚从医院回来,疲惫地躺在床上,浅浅的低吟几乎被雨声吞没。她知道母亲睡不着,想主动挑起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结果已定,似乎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此时她看着店外,产生了和那晚相同的感觉。忧虑中伴着麻木,却又平静异常。秦芳望了望周志勇,他正低头扒饭,脸上同样写满心事。此时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她洗完碗,外面的雨仍旧很大。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天气预报,上头显示大雨将会持续一整夜,直到清晨六点。他们又静坐良久,除了驶回小区的车辆经过,门口不见一人,也没有外卖订单。秦芳对周志勇说,要不然先回家吧,雨太大了,估计骑手都不愿接单。周志勇灭了烟,向她点了点头。

依靠每日不多的客人和秦芳有计划的节俭,两人尽力地维持着这家店铺。秦芳每天算账时发现,如果某一天进账少,那么第二天生意就会好一些,好像老天正在跟他们玩一场反反复复的游戏。值得高兴的是,小区的住户对他们的烧烤店变得熟悉了,常有家长带着孩子来买些零嘴解馋。但这同样让她心烦,因为那些带着孙辈进门的老头老太,买得少,要求却多,并对他俩的生活表现出相当浓厚的兴致。周志勇在做烧烤时,她总是需要独自面对那些喋喋不休的问题。尽管内心千般不愿,但她知道自己还是得保持微笑,用最亲切的声音做出回答。否则得罪了这些老东西,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会在背后如何骂你,诋毁你用的食材有多么不新鲜,或是东西做得多么不干净。坏名声往往就是这样传开的。

有一天晚上回家,周志勇告诉她自己想去送外卖。秦芳瞧了他一眼,大致明白了他的想法。他进一步解释道,下午把店里都准备妥当了就去送,晚饭这个点,点外卖的人是最多的,只是她一个人在这,就得辛苦些了。秦芳說,如果忙起来,我会打电话叫你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似乎是不大可能出现的情况,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周志勇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的额外收入削弱了生意不稳带来的不安感,而代价是两人交流的递减。多数时候他回家很晚,那时秦芳已经把烧烤店收拾好了,正等他回来。他进了屋,便会迅速到浴室里冲澡,然后上床。如果高兴的话,他就会跟她说今天接了多少单,同时抱怨平台收取的费用太高。他不开心时也显而易见,就是面无表情的沉默。她猜想他很有可能是遇到了难缠的客人,或是在路上把东西弄洒了。她倒是希望他把这些东西说给她听,但身边人规律的呼吸来得太快,几乎不给她询问的机会。有几个晚上她很想做爱,但他似乎显得非常疲惫,于是冲动的欲望就被怜悯心压制下来。但她会在他睡着后,借着窗外黯淡的光亮,仔细打量他的脸。

独自在店里的时候,秦芳常常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尽管周志勇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弥补生活给他们带来的间隙,但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几乎要将她吞噬。星期三傍晚,收废品的老头来了,她把囤积已久的纸壳和空瓶子卖了出去,接着想到要弄一下店里的卫生。厨房的玻璃蒙上了油渍,鱼缸那一块也太久没整理,需要好好弄弄。她结束这一切时已经八点四十了,然后接到一个外卖订单,但顾客只需要一份糟辣椒蛋炒饭和一串炭烤翅中,后者很明显是用来凑单的。东西送走后,她在门口坐了下来。旁边餐馆的喧闹已经接近尾声,此时街道上灯光闪烁,远远近近,连成一片暧昧的黄色。散步的人和车辆接二连三地途经路口,她能够看见那些人在说话,并且脸上有笑,但笑声和车鸣往往过了一两秒才传到她这里,像涟漪一般荡漾过来。

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掌抵住下巴,坐在门口的墙边发呆。然而思绪很快就被一阵尖锐的喧哗打断。她转身朝说话声传来的地方看去,发现右手边弯道的路灯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矮个子面对路口,秦芳能看见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左手手臂上绣着花花绿绿的文身。高个子背对着她,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这似乎显得他更高挑了。秦芳侧耳倾听,从他们忽大忽小的对话判断出,两人似乎是在争论夜宵要去哪吃。接着她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下摆,再次望向他们。此时高个头正扭过头来,用手朝这边指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邀请他们来自己店里试试,但矮的那个显然是想去其它地方。为了避免尴尬,她迅速走进店内。

不一会儿,她发现两个人已经走到店门口了,此刻正停在离台阶没多远的路中间。

“跟你说了,没多远,打个车很快就到了。那是全凯里最好吃的烧烤店,狗骗你。”矮个子信誓旦旦地说。

“吃个烧烤跑那么远,我看你小子这里是有点毛病。”高个子用手指指脑袋,用浓重的北方口音调侃道。

秦芳这会儿看清他长什么样了。高个子穿着一条黑色西裤,白色短袖衬衫扎进裤子里,脚上是皮鞋。他留着利落的短发,这样显得他脸上轮廓更清晰了,鼻子更高,眼睛也更深邃。她估摸他有一米八以上,本地人很少有长得这么高的。

“两个帅哥要吃点什么吗?我们店是新开的,现在正在做活动,打九折,”秦芳移步至烤箱旁,笑着说,“味道蛮不错的,你们可以尝尝看。”

矮个子没有回她,高的人问她有什么推荐。秦芳转身走进屋内,把菜单从桌上拿了出来,递到他手上。

“有牛肉串、鸡翅、烤排骨、小肠,”他浏览菜单时她介绍道,“你们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可以点个炒饭或是炒粉什么的填填肚子。其实我们家豆腐做得很好,是‘爆浆豆腐,但是得在这里吃,打包回去就冷了,味道会变差。”

“要打包带走的。”高个子埋着头说。

“那可以点些别的。”

他抬起头来,告诉她要两份蛋炒粉,三十串牛肉,四串翅中,四串排骨,又加了一些蔬菜。秦芳请他们进来坐,但两人都摇摇头,说里头太闷热了。于是她拿了两个塑料凳出来让他们坐,而后开始准备烧烤。肉接触烤架的瞬间冒出一股水汽,但很快就消失了。等到肉的颜色变深时,她开始往上头撒盐、胡椒、茴香粉和辣椒末,最后是葱花。炒粉时她不停用勺子在锅中搅拌,尽量把粘在一起的米粉都分开,确保它们的每一面都能裹上调料。完成时发现门口两个人聊得非常开心,但自己太过投入,压根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这么好笑。她关了火,问东西打包成几份。高个子斩钉截铁地说两份:“谁他娘跟这人一起吃啊。”说完他故作嫌弃瞥了身旁的人一眼。接着矮个头狠狠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弄得他皱起眉头往后缩。秦芳笑着把东西递了过去。

到了星期五晚上,秦芳正在淘洗穿肉用的竹签,看见两辆车从路口开上来,然后停在了门口的巷道上。车门打开,文着花臂的矮个头先下车,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秦芳暗喜,心想前天晚上,他还对身边的朋友要来她这买东西表现出十足的抵触呢。很快,高个子就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了,她注意到他只换了件上衣,裤子和鞋都没变。同行的还有其他人,六男二女,穿着打扮都十分随意。

一行人朝店里走来,在台阶上,矮个子问秦芳有没有烤鱼。秦芳忙说有,声音慌张又激动。

“里面有大桌子吗?我看里頭的铁皮桌可能只坐得下六个人。”高个子在旁边问道。

“有的。”秦芳说,“但是放挺久了,我得先擦一下。这样吧,你们先坐一小会儿,等我打扫好再进来。不用很久,很快。”

“要不然就在门口吃?我看在外面吃反而凉快些。”矮个子伸出右脚,点点地面说。

“我觉得可以。”

一个穿深蓝色超短裤的黄发女人附和后,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或默许。

秦芳把立靠在墙上的圆桌盘推到水池边,洗过一遍后用毛巾擦干。她准备把桌子挪下阶梯时,底下的男人们过来接了把手。她道了谢,然后快步到店内拿出一次性碗筷、一摞塑料杯、一壶茶水和一盘瓜子摆好。

她站在卷闸门下问他们鱼要多大的,笑着说都养在店里的缸里,他们完全可以自己上来选。高个子很快被众人推出来选鱼,他几步跨上阶梯,进店便跟在秦芳身后。两人来到缸边,但灯光黯淡,看不清楚,鱼和水浑成一团,黑乎乎的。于是他俯下身子,低头想往里仔细瞧,此时秦芳几乎能嗅到他呼出的热气。她找来长柄渔兜,伸进水里,然后看见鱼动了。他指了指最大的那一条,示意她把它捞出来。

“应该够吃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五斤四两,八个人的话,再点些其它的应该是够了。”秦芳把鱼扔上电子秤,接着又补充道,“要是不够的话可以下点米粉在锅里,鱼汤煮出来也很好吃,非常入味。”

“你手艺很好,”男人看着秦芳,“前天的烧烤意外地好吃。开始还以为会失望,毕竟这个社会形成了一种共识,会觉得漂亮女人是花瓶,底下那个矮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指了指桌上的人,文着花臂的矮个头正聊得眉飞色舞。

“帅哥太会讲话了。”她露出牙齿来笑了。“刚刚开店,肯定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要是有什么建议,你尽管提。”

“真说了可别生气。”

“怎么会。”

“一个小建议。”

“你说。”

秦芳从玩笑中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已经做好了充分聆听的准备。

“你太实在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牛肉可以再切薄一點,这样不仅用料更省,烤出来口感也会更好。”

她再次咧嘴笑起来:“谢谢你的建议,我觉得说得很有理,应该没有店家会不喜欢你这样的顾客吧。”

男人回桌上后,秦芳开始着手杀鱼。她把鱼放上砧板,用刀背将头拍晕,然后在柔韧、洁白的鱼肚上划开一条线,掏出内脏,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烤鱼做好就被端上了桌,秦芳转身回到烤箱前制作其它的菜。底下的人在谈话,声音忽大忽小。她从含糊的对话中得知那个黄发女人正在地下商场做化妆品生意。此时她正在抱怨工作,说到房子和门面的租金没有因为疫情停业而少交时,话被坐在对面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男人打断了。男人接过话头,大吼自己非但没从甲方那要到拖欠已久的应收账款,却反被逼着接下另外的工程,不得已用自己存下的钱先垫了进去。他满脸通红,说完便举起杯子,狠狠闷了一口酒。

她把煮过鱼的锅子拿到水池边洗,回来后用鬃毛刷把烤架刷了一遍,除去架子上遗留的黑色污垢。她看见高个子嘴巴在动,然而他的说话声很小,几乎无法辨别。走到外面似乎能够听清,但立马又从路上来了两群吃夜宵的人,于是她不得不提起神来接待来客。一桌选择在外头吃,秦芳帮忙将门口的一张铁皮桌抬了下去,摆在和高个子他们平齐的地方。另外一行人则直接走进店内坐了下来,她先把菜单送了过去,接着打开了屋内的风扇。嘈杂的话声和扇翼划破空气的声音混成一团,店里第一次热闹起来。

那晚收拾完残局,她看着手机里的收款信息,在心中默默减去成本,然后笑了。零点一刻,她浑身轻松地走回家,想要告诉周志勇这一整晚发生的事,说她遇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带来了好运。但开门后她发现灯关了,客厅漆黑一片。卧室里,周志勇光着膀子侧躺在床上,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让他的身体发出幽暗的白色。她关上门,脱了鞋,蹑手蹑脚地到浴室里洗澡,接着走回房间,在床的另一半轻轻躺下。黑暗中,她听见旁边传来的呼吸声,连同自己的心跳。她看了眼手机,快到一点了,然后关掉屏幕,把它塞进枕头底。她想要睡觉,但一直静不下来,脑中不停浮现这几日的零散片段:矮个子手臂上的花文身,高个头俯下身来凝视鱼缸,还有店外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直到后半夜,空气凉了些,她才渐渐睡去。

接下来的一周,店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堂食客。如果外卖订单再多些,她一整晚都会闲不下来。这意味着她白天得去买更多的食材,准备更多肉串,但同样也意味着她收到了更多的钱,能够挥手告别半年来悠闲的苦恼。到了第二周,顾客来得更密了。六点半一过,她刚准备完食材,烧起火,太阳尚未落山,就有人陆陆续续走进店内。秦芳只好把送外卖的周志勇叫回来,她说店里生意越来越好,她一个人已经应付不来了。

一天晚上,店里座无虚席,门外另加了三张桌子。秦芳在里间洗菜,听见烤箱前的周志勇正在跟人说话。她走到门口,意外地发现来人是花臂和高个子。

“贵客。”秦芳笑着说,然后把头转向周志勇,“这两个哥是我们的贵人,他们来店里吃过以后,生意才好起来的。”她把目光下移至两人,说:“这么久不来吃烧烤,估计是去做大生意回来了。”

“趁早别提,”花臂说,“成天在工地里跑,看看被晒成什么样了。”他把手伸出来,像两根柔软的炭条。

周志勇放下手头的活,下了台阶,从裤兜里抽出烟盒给两人散烟。他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对方也回应了。秦芳听到高个子说自己叫廖峰,花臂叫杨正林。她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一桌是快要吃完的,然后到隔壁饭店借了一张小桌子,摆在阶梯旁边。她问两人想吃烤鱼还是烤肉。

“都可以,主要是突然想喝点冰啤酒。”杨正林坐下时说。

“可以,今天客有点多,”秦芳指了指周志勇说,“等他烤完这点肉,我就让他做你们的。我先给你们上点酸萝卜,我自己泡的,你们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杨正林和廖峰一直喝到很晚。到了后半场,客人走了大半,秦芳和周志勇也加入了进去。他们换到店里的六人桌,另外加了些菜。聊天中,她得知杨正林是个小包工头,榕江县人,在州内做建筑生意。而当他们问到廖峰时,他总是闪烁其词,只说自己从东北来,什么生意都做一些。秦芳感到他似乎并不想透露过多,好像在有意隐瞒。更令她意外的是,这两人并没有生意上的联系。杨正林说他们是喝酒认识的兄弟,一见如故,此后便一直要好到现在。结束时,他们互相加了微信。秦芳说以后来吃烧烤提前说一声,她一定会留桌子,准备最好的菜。她没告诉他们这顿夜宵花了多少钱,示意周志勇把两人推出店外,周志勇很快就明白了她想要干嘛。

周志勇喝了点酒,回家迅速地冲了个澡,倒在床上便睡了。秦芳拿出手机,看见微信界面上新添加的两人。杨正林跟她打了招呼,在他之下是廖峰的微信。她回复杨正林一个微笑着的小狗表情包,接着点击廖峰的黑色头像,进到主页,划进他的朋友圈。他设置了三天可见,最新的一条是与风景的合照。他戴着墨镜,在绿色的长毛草丛中盘腿而坐,两只手都在面上比出“枪”的手势,身后是湛蓝的天空和白云。朋友圈配文是:南方,不一样的夏天。

她想知道这里和东北的夏天到底有什么不同,对于那个地方,她跟其他人一样,只有最寻常的印象—冰天雪地,渺无人迹。她想着,然后看到了微信的消息提示。黑色头像跳到界面顶端,消息是廖峰发来的。

“萝卜做得挺好吃的,没想到手艺又进步了。”廖峰说。

“哈哈哈,这不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吗?”秦芳说。

“还有更让人意外的呢。”廖峰说。

“什么?”秦芳问。

“你竟然结婚了。”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得出来呢。”

“那你得把结婚证跟营业执照挂在一起。早知道是已婚人士,那天晚上就不拉着矮子到店里买烧烤了。”句末,他配了个遗憾的表情。

“歧视已婚妇女?”秦芳对着手机屏幕笑了。

“开个玩笑,”廖峰说,“要睡了吗?”

“快了,已经躺下了。”

“我也是。不管咋的,谢谢美女今晚的款待。”

“不用,太客气了。下次要来吃东西,直接在微信上跟我说就好。”

“必须的。”

秦芳渐渐发现,廖峰是个比她想象中更有意思的人。他幽默风趣,对生活充满热爱,关心身边的大小事。他会毫不吝啬地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生活,对社会时事和热点也不乏分析,遇到倒霉事,就会用一则冷笑话来化解。令秦芳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次转发了一条关于女性权利的文章,并且表示支持女性的平权。她看了文章和评论后,心里很是认同,更惊讶自己作为女性竟也没想到这点。他们很少聊天,然而秦芳发的每一条动态,他都会点赞,但从不评论。要是他看见关于“生意”的文章,就会第一时间转发给她。他告诉她,现在得趁热打铁,继续扩大店铺名声。譬如抖音就是个非常好的平台,如果需要的话,他很乐意为他们宣传。

秦芳采纳了廖峰的建议,她在店外撑起优惠活动的广告:凡是第一次来的顾客,只要愿意拍一条关于“盛世烧烤”的抖音,就能获赠两串炭烤翅中,或是十五元的优惠券。那个夏天,他们赚到了一笔很大的钱,偿还了银行的贷款,不必再为租金的事担心了。到了冬天,北风肆虐,像刀片一样往脸上割。秦芳从网上购置了几台烧烤机,让想自己动手的顾客们在店内边烤边吃,这为店里增添了不少活力。他们把二楼打扫出来,重新粉刷一遍,摆上桌椅,接待越来越多的顾客。人手不够,秦芳又贴出招聘广告,雇了两名服务员和一个烤肉师傅。

她从后厨转移到前台,负责接待来客和结账。周志勇还是像往常一样,随时都准备着去需要他的地方,默默做事。但不同的是,他脸上的笑意多了,闲下来时,会主动给隔壁店铺的老板递烟。十二月的一个晚上,他们回家后,周志勇一头扎上床,接着他又像被电击似的从床上弹起来,打开抽屉,拿出存折查看余额。接下来,他开始兴致勃勃地筹划将来:赚更多的钱,回家砌一栋大房子,跟她生两个孩子。

“我们回去过年吗?”他问。

“回哪?”秦芳拆下头发上的胶圈,问道。

“当然是回老家。”

“回去干什么?谁还在那里?”她再次疑惑道。

“虽然妈不在了,”周志勇叹了口气说,“但是还有些亲戚在,而且我们是赚了钱回去的。”

“我不是很想回去。”

“那就在凯里吧。”他说,“我们过年期间甚至也可以开门营业,回来过年的人很多,生意会更好。”

“我前几天还想跟你说,要不然我们出去旅游吧,突然间就忙忘了。虽然疫情还在,但是我查了,很多地方旅游业都恢复了,像云南,四川什么的,去北方也行,我们都没去过。”

她说完走到床边,躺下来。

“嗯,是可以出去玩一玩,”周志勇停顿了一会儿,像在思考些什么,“但我觉得还是先存钱吧,把房子的事情解决了。那些在外面打工的,以前跟我在一起玩的那几个,你还记得吗?他们都回家砌房子了。有房子就安心不少,我一直担心这个。”

“那为什么不是在凯里呢?”秦芳瞟了他一眼问道。

新年一点点逼近,天气越来越冷,但始终没有下雪。她看到廖峰发的朋友圈,才知道他回了老家,记起他上一次来吃烧烤,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在他发布的那组照片里,充斥着她陌生的画面:一望无际的白色,长满冰花的树木,寥落的街道远景,看起来十分古旧的房屋,人们好像都躲起来了。团圆夜,她像过去母亲那样,做了黄焖鸭子、清炖仔鸡、粉蒸肉和小炒肉,然后和周志勇就着门外时断时续的鞭炮声吃了起来,两人都喝了点酒。凌晨,花炮声响过了,周志勇翻过身来,压在她身上。他没有说话,用粗粝的手分开她。她没动,默默承受着他的撞击,直到他从她身上倒下去。

年后生意照常,她习惯了顾客一波一波到来,然后离开。起初生意变好带来的惊喜在她这儿慢慢减淡了,但周志勇却愈发沉浸其中。秦芳偶尔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怅然,比如清晨在买菜的路上时,或是劳累了一天后的算账时刻,尽管那天赚得并不少。后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将会一直过着这种重复、单调、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每天跟腥臭的鱼、肉打交道,被烟熏火燎,衣服永远汗津津的。她试图想象十年后生活的变化,烧烤店兴许还在,但他们很可能又做了别的生意,也有了房子和孩子。唯一不变的是身旁这个老实沉默的男人。她觉得他会一辈子这样守着她,就像是上天派来监视她的护卫。

四月,天气晴暖,路边绿化带里嫁接的月季扎堆盛放,多得令人恐怖。周志勇的一个亲戚去世了,他回天柱参加葬礼,秦芳留下来处理店中事务。上月末,邻省突发疫情的影响持续到现在,市里倡议尽量避免堂食。于是店里的生意少了,她终于有时间停顿下来。

他离开的第二天下午,她打算去中博逛逛,那是凯里最著名的服饰区和小吃街,连路边摊上的商品也琳琅满目。出门时是阴天,但下车后秦芳发现太阳出来了,楼上的广告牌闪着盈盈的光亮。路上很热闹,充斥着欢声笑语,人们在玻璃门中涌进涌出,几个小孩在追逐打闹,仿佛病毒已经不复存在。她想这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担忧?下一次封控不知何时会来,所以大伙儿才对现有的自由格外贪恋。

她逛了几家装潢简单、陈设有序的店面,给自己挑了一條绿色的碎花连衣裙。然后替周志勇买了两件白色T恤、一把剃须刀。四点一刻,她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从中博的“大转盘”往外走。在临近南出口的路边,她看见有一个男孩正拿着吉他唱歌,声音充满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故事感,于是驻足下来。她听了一会儿,察觉到有人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左肩。她转过头,发现廖峰正微笑着看她。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谁呢。”秦芳舒了口气说道。她自上而下打量他一眼,他穿着纯灰色T恤,运动短裤,一双黑色网面运动鞋,白色袜子拉到了小腿肚。“你穿成这样不冷吗?”

“不冷啊,这边天气好多了。”他说。

一个红脸女人推着卖烤红薯的小车经过,他俩往路边挪了挪。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又问,看上去似乎很高兴。

“上个星期,”他说,然后看了看她手里拿着的包装袋,“买了什么好东西?看来生意越来越好了。”

“志勇这几天回老家办事去了,上个月隔壁县不是又有新病例了吗?所以店里客人就少了些,服务员能应付,我也就有时间出来逛逛街了。”她笑着说,“不然晚上请你吃个烧烤?”

“上次请的还没还呢。”他说。

“那算什么。”

“有来才有回。要不然我请你吃个饭吧?”

“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怎么样?”

“吃什么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家里请你吃一顿正宗东北菜。”

“就我们俩?”

“难不成咱们周围还有谁吗?”他向左右看了一眼后说。

她听出了这份邀请中的深意,花坛盛开的色彩底下,藏着隐蔽的、尖锐的刺。她没有立马接受,却也不拒绝。只是扬了扬手头的东西,告诉廖峰自己得先回去把包袋放下,如果店里没什么事,她或许就会来。他爽朗回应,说晚上自己没事,会在家里做饭等她。

她在大缓坡底的路口下了车,在往家走的路上思绪万千。她先是想周志勇现在正在干什么,此刻他或许正在灵堂里守候,也有可能已经上桌吃饭了。在乡下,晚饭总是吃得很早。她脑海里浮现出他微笑着的脸,周志勇用一种诚恳的眼神望向她,这让她感到內疚。然而这种情感很快就被巨大的好奇给遮掩了。她曾经幻想过跟一个男人发生些什么。现在机会来了,有一个男人被她吸引,并向她发出邀请。

她登上楼梯,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子里充斥着午后特有的宁静。她关上门,把包和口袋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接着在微信上告诉廖峰她会去。他很快就发来了他家的地址。她把手机撂在床上,到浴室里洗了个澡,然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色打底,开领薄衫,浅蓝色的牛仔裤,羊皮鞋。接下来,她对着镜子化妆,往嘴唇上涂抹番茄色的口红。出门时,她扬起手臂闻了闻,确保自己身上没有烧烤味。

那是个旧小区,楼下空地的阴影处长满青苔,杂乱的电线和蛛网把天空分成不规则的小块,好像是隔绝了外界的另一片土地。秦芳找到廖峰那栋房子的“2号”标记,迅速走过去。走到一半时,隔壁的巷子突然冒出一个老头,她加快脚步,避免跟他眼神交汇。

上楼梯时她走得很慢,似乎是在替自己留出足够的反悔时间,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她很快就把心里的不安抛在一旁,清楚地听见鞋子接触楼梯发出的嘚嘚声。到了第七层,她在两扇门之间驻足下来,整了整衣服,给廖峰发信息说自己到了。不一会儿门开了,廖峰笑着请她进屋。奇怪的是,他们打完招呼,她来时的那些忧虑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房子陈设简洁,墙壁是灰白色的,客厅里有一张雾蓝色的布艺沙发,一台电视机和一张不大的木桌。上面摆着空水杯、遥控器和钥匙。厨房和卫生间都在西边,此时正沐浴在祥和的金色夕阳中。长长的光线从厨房一直延伸到客厅的另一头,于是北面的卧室便处在了阴影中。从她这个角度看,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廖峰把盘子端上桌时,她看着这些菜暗自惊讶。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会做饭。”她说。

“我喜欢照顾别人。”他把碗递给她,然后坐下来,为她剥了一只虾。

“但看起来不像。”秦芳调侃道。

“待会儿你就知道像不像了。”他回答道。

饭后他们没有收拾,任凭锅子、盘子和碗筷待在餐桌上。天色暗了,热气一点点消退。休息时间,她拿出手机给服务员发消息,嘱咐他们离开时关掉水电和门窗。接着,他问她要不要洗澡。秦芳说她来时已经洗过了,于是他便独自走进浴室。屋子里静静的,她坐在沙发上,看磨砂玻璃门里若隐若现的轮廓,听见水滴崩落在瓷砖上的哗哗声。他出来时光着上半身,只穿了一条四角短裤,头发湿湿的。她注意到他身上很白,但脖子被晒黑了,留下一条交界线。她喜欢那线条的样子。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你在看什么?”他问。

“看你很好看。”秦芳说。

“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理由?”

“不完全是。我觉得你很不一样。”她认真地说。

他笑了。

“那你为什么邀我来?”她问。

“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渴望,好像在期盼什么。”他用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滑到肩膀,慢慢地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卧室不大,没有任何装饰。窗帘是浅棕色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床灰色的被子。他关了悬在头顶的照明灯,然后打开床头柜上小小的台灯,屋子霎时间变得隐秘了。秦芳赤裸地躺在床中央,任由他一点点压上来。他先亲了她的额头,接下是嘴唇,脖子,然后一路向下。她感到一阵酥麻。然后觉得自己正在收缩,不停地收缩,她怀疑自己最终会缩小成一颗苹果核。她的生疏让她觉得对方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第二次,他平躺下来,让她坐在他身上。秦芳体会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事后,秦芳躺在廖峰怀里,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联想到动物世界里的某种大型生物。他用另一只手够到床头柜上的香烟和打火机,问秦芳要不要也来一支。她摇摇头,说:“我从不抽烟。”

“会让人非常放松。”他看着她说,像是在鼓励。

“但我没试过。”

“就是因为没试过,所以才要试。不然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好,你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把点好的烟递给她,秦芳接过手来。

“像呼吸一样把烟吸进肺里,然后慢慢吐出来。”他看着她学,按照他说的方式。“有没有觉得身体很轻?”

“是的,”秦芳说,“我现在觉得轻飘飘的。”

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廖峰抱着她。他呼出的气就像暖流一样从耳旁经过,温暖,又潮湿。天气比昨天更好,到了下午,他驾车带她去丹寨小镇。那里有童话故事一般的城堡式建筑,到处悬挂着彩旗,路上铺满了圆形鹅卵石。在一个满是装饰的亭子里,她第一次坐上了旋转木马,跟群孩子一起。傍晚时分,他们走进一家西餐厅,点了比萨,肉卷饼和红菜汤。但尝过后他抱怨这家的菜不正宗。

“是吗?我没吃过,不知道。”秦芳说。

“是俄国菜,我老家很多。”他说。

“你老家在东北。”

“是的,在哈尔滨,离俄罗斯很近。”

“那肯定很冷,每次在电视上看到,总是白茫茫的一片。”秦芳笑道。

“夏天非常短,但是冬天也有趣,跟南方完全不一样。”他回答。然后列举了一些著名的景点,中央大街、圣索菲亚大教堂、冰雪大世界,“你可以看到树上结满冰花,可以滑雪,还可以体会在屋里穿短袖,出门得裹紧棉大衣的感觉。”

“冰雪大世界是干什么的?”

“跟这里很像,也是一个玩的地方,但房子也是冰做的。”

“不会融吗?”

“不会,气温很低。”

“难以想象冰可以做成房子。”

“用冰块做的,那里的冰块比人还大,如果你看过就知道了。”

她想了想,然后说:“你说得我很想去看看。”

“今后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他说。

晚上,月亮高悬,云层在天空中深深浅浅地涂抹着。廖峰往来时的方向行驶,车上放着舒缓的音乐,两旁的路灯迅速倒退。秦芳在副驾驶上继续问他一些关于家乡的问题,他十分耐心,一一作答,提到了自己的过去、他的童年、生长的地方,还有一些记忆犹新的事。于是她也说起家乡的河,老屋门前的桑树,荏苒的校园时光。但抹掉了与周志勇的经历,还有母亲生病的那段悲伤时日。她不愿提起,好在他也沒问。她庆幸在无话可说时,车辆及时停在了家门口的马路旁。她下车向他道了别,并且感谢他这两天的招待。

家里没人,她很快地洗了个澡,然后疲惫地躺在床上。她给周志勇发了条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没等到回信便睡着了。她睡得很沉,次日早上被窗外耀眼的阳光刺醒。她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走出卧室。接下来她发现到屋子里蔫了的蔬菜,出发前换下的衣物,还有桌子上铺满的灰尘,它们都等着她来清理。临近中午,她听见房门开了,然后看见衣裳褶皱、满是胡茬的周志勇。她叫他去洗澡,转过头来时深深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即将回到原来的生活,终日与油烟为伴,身旁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而前两日的欢愉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烧烤店的生意还是火爆。梅雨季节,他们新添置了一个大型冰柜,出售酸甜爽口的杨梅汤、甜酒、绿豆汤和冰粉。周志勇一如既往地勤奋,每天下午准时到店里搬烤箱,晚上见缝插针地做事,在需要用钱的地方能省则省。秦芳却更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出门前,她必须好好地打扮一番自己,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抹粉底,涂睫毛膏,画上色彩明丽的口红。就连笨拙的周志勇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这天早上出门前,他用调侃的语气问她是不是要去参加选美比赛。

秦芳看着镜子里出现的他,挑着眼皮说:“我现在可是老板娘,不是打工妹了。”

他听到后便笑了。

她跟廖峰保持着似远似近的联系,分享彼此当天的生活。有时她会找到一个空闲的下午,偷偷跑出去,去他家。但回来时常常会对周志勇产生一种莫名的厌恶,疏远他,抗拒与他发生亲密的接触。她觉得这很奇怪,但不想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她有时候会想,自己是否有两个灵魂:一个忠诚保守,相夫教子;另一个谄媚邪恶,喜欢新鲜和刺激的事物。她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中间位置,稍不注意,就会从一端滑到另一端,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一个炎热的午后,她熬完绿豆汤,坐在冰柜前看手机。店员们都还没来,外头骄阳似火,屋内有只苍蝇正飞来飞去,嗡嗡的声音教人心烦。她再次想到哈尔滨,想到满是冰雪的街道,然后在百度上输入“哈尔滨景点”五个字。她点进最先出现的那一条,界面跳出“圣索菲亚教堂”,紧跟着是它的照片。雪地里,一座红色建筑拔地而起,上面有帐篷似的屋顶,最大的那个则像一个洋葱。她记得廖峰跟她说过,教堂前的广场有很多鸽子,如果你手上有吃的,鸽子就会从楼上向你飞来。她想象自己此时就站在广场的人群中,但鸽子们都飞到其他人的手上,只有一只灰色鸽子发现了她,冒着雪来到她的手边。

远处,周志勇正背着大背篓从缓坡走回来。快到门口时,他叫了秦芳一声,但她发着呆,没有回应。耀眼的强光把他的脸晒得黑黢黢的。他弯着腰走上楼梯,在卷闸门口停下来,然后分开腿,慢慢下蹲,把背篓放下。背篓接触地面的那一刻,里头的钢盆滚落下来,发出刺耳的声音。冰柜前的秦芳被吓了一大跳。

“你在干什么?吓死我了。”她瞪大眼睛望着他说。

“盆掉出来了,”周志勇把身子从背带里抽出来说,“刚刚在下面喊你出来接把手,你没应。还以为你在忙呢,原来是在发呆。”

“什么叫‘我在发呆,”秦芳愤愤地说,“我刚熬好晚上要用的绿豆汤,才坐下来没几分钟,晃神没听到你喊我而已,说得好像我整天什么事也不干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志勇连忙解释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秦芳扭过头去,继续玩起了手机。周志勇没再说话,起身把跌落到墙边的钢盆捡起来,他拿起来看了看,盆没坏。接着他走回门口,把背篓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放到它们应该去的位置。他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到水池边洗了把脸,将烤箱推出门外。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交谈。

秦芳注意到,周志勇变得比原来更沉默了,他脸上常常浮现一种忧虑和失落的神色。傍晚时分,他会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盯着缓坡底下回家的人群,直到有客人走进,他才缓缓起身。她发现他在烤肉时会不时回过头来,观察她正在柜台处干些什么。如果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眼神,那么就会立马将目光瞥向别处,装作四处打量的样子。她怀疑他发现到了什么,但并不确定。她想,男人是不是也有第六感,就像女人的第六感一样—在发现丈夫出轨前,她们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她看着他在店里默默劳碌,不禁回忆起原来的日子,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她感到内疚。但与此同时,脑海中也浮现出另一种想法:有一天,她出门时,他尾随了她,然后发现了一切,接着大吵一架,分手。她倒是宁愿事情发展成这样,干脆、利落、果断地撕破这层纸,就不必再忍受内心的纠结。

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了北极狐,雪白的身体,毛茸茸的,眼睛像两粒黑色的葡萄。她醒来时想发消息告诉廖峰,问问他梦见北极狐在他的家乡意味着什么。但话一发出就被拒收了,她看到了“请先添加对方为好友”的红色提示。起先她感到惊讶,然后又发了一次,这次她只发了问号,但收回的是同样的信息。那一整天,秦芳有空就拿出手机,在添加廖峰为好友的信息栏里询问原因,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复。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了一个问号,结果更糟,显示的是“信息发送失败”。她确认自己被删掉了。

她从最初的着急变得冷静,然后是愤怒。当她垮着脸,皱着眉头走进烧烤店,店员们都不敢正视她。下班时间,她借口出去买东西,再次去到廖峰的小屋,发现大门关着,连外头也上了把小锁。这意味着他已经退房离开了。下楼时她想到自己第一次来的情景,想到他的承诺,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他不辞而别,欺骗了她。接下来是一个星期的失落,她感到心头空出了一块,就像鹅卵石上的一道缺口。她懊恼自己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不知道他家的地址,没法找他,不知道他家庭的一切。她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她终于意识到廖峰真的离开了。

她暗下决心,让自己尽快从低沉晦暗的状态中走出来。如今烧烤店生意兴隆,她和周志勇关系亲密,令人羡慕,这曾经是她想要的生活,她需要去坚持、维系。然而有一天早上起来,周志勇突然找到她,说有事要跟她商量。

秦芳从床上坐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周志勇穿戴整齐,似乎很早就起了,正在等她醒来。他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看见微微凸起的脊骨。

“我想,烧烤店不开了吧。”他低声说。

“为什么?”秦芳问。

“我觉得,”他停顿了一会儿说,“疫情期间,生意不好做。做烧烤,也不稳定。”

“那你有什么想法?”她追问道。

“我想出去找事做。”他回答。

“现在什么地方都在裁员,我们好不容易把烧烤做起来,为什么又要从头再来呢?”

秦芳认真地问他,周志勇埋下头,不说话。

“有人说什么了,是吗?”她问。

“没有。”他说。

“那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到了。”

他依旧保持沉默。

“我们之间还要隐瞒什么吗?”她说这话时心头一颤,但尽量控制住了自己。

“我觉得你不想跟我过了。”他握紧双拳,小声地说,声音几乎难以辨别。

“十二年了,”秦芳叹了口气,说,“我们在一起十二年了。”

“要是你找到更好的,我不会纠缠你的。”

“没有这样的人了。”秦芳把目光转至地面,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集中在瓷砖的某个点上,像一块闪亮的、耀眼的疤。接着她抬起头,看着他说:“我们比亲人更亲,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好吗?”

“不会了。”

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准备化好妆再去烧烤店。外头燥热无比,蝉躲在树上呀呀地叫,风也带着热气,就像是从火堆里吹来的。她走到店里时满头大汗,周志勇正蹲在地上,拆解一个大纸盒,白色的泡沫板撒了一地。她走近些,发现是一个巨大的电风扇。

“外面没空调,搞个风扇,他们坐在外面吃得也能凉快些。”周志勇笑着解释道。

她点了点头,然后绕着屋子走了一圈。鱼静静地在水里游着,冷饮柜里,有红色、绿色、透明的汤,蔬菜和肉都很充足。她挑选出一块冻肉扔进盆里解冻,然后拿着一捆毛豆秆,走到门边找到一只矮凳子坐下来。绿色的豆子掉在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烈日下,一辆黑色摩托车带着轰鸣從坡底驶来。秦芳通过那人手上的色彩判断出他是矮个子杨正林,忽然间紧张起来。车停在店门口,杨正林下了车,笑着跟秦芳打招呼。周志勇闻声从店内走了出来,上前给他递烟。

“好久不见了,去哪里忙了?”周志勇问。

“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刚从乡下回来,饭都没吃呢。”杨正林说。

“先进来坐。”周志勇说。

两人回到店里坐下来,秦芳起身,问他要吃点什么。

“炒个饭给我就好了,多放些辣椒。”他说。

“其它的还要吗?”秦芳问。

“炒饭就够了,打包的。”

她说,好,然后转身到锅前做准备。从坛子里舀出糟辣椒,拿出鸡蛋,往锅里倒油。她竖起耳朵,默默听着身后的谈话。

“生意怎么样?”周志勇问。

“糊口,经济下行,哪个行业都不好做。”杨正林说。

“对了,你那个朋友呢?”周志勇又问,“就是高高的那个,东北人。”

秦芳在这头顿了顿。

“你说廖峰?我不知道啊,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之前还可以。但我这段时间不是出去了吗,联系就少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不过前几个星期听朋友说他跑路了。”

“跑了?”

“是的。”

“真想不到。”

秦芳用盒子将炒饭打包,装进塑料袋,递给他。杨正林笑着向两人道别,摩托车很快就消失在街角。她原本以为周志勇要说些什么,然而没有。他只是默默转过身,回到里间,继续捯饬地上的风扇。秦芳清理掉砧板和锅里的残渣,重新坐回门边的矮凳。这期间,她和廖峰在一起的瞬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想到他的幽默、温存和承诺,还有他突如其来的离开,但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心存恨意。临近傍晚,天气还是那么热,几乎令人眩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感到一阵诡异的冷,冷感从胸口处开始蔓延,冲到头顶、指尖和脚底。接着她想到了北方的冬天,想到哈尔滨,冰雪大世界里晶莹的建筑,雪花像飞沙一般从天而降,到处都结着冰,冒着寒气。她决心以后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就她自己,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不为任何人。但是现在,她得留意豆荚上的刺,将剩下的豆粒剥进碗里。

(责任编辑: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