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者

2022-05-30 10:48崔敏
特区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梅姐双喜

崔敏,西安市人,1963年出生。干過美工、临时工,后经商。上世纪九十年代,发表散文、随笔若干,及长篇小说《跳来跳去的罗胖》。现致力于中短篇小说的创作,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约六十万字,有作品被转载。

昝俊读初中那会儿破了学校百米纪录。精瘦,爆发力好,撒丫子蹬蹬蹬。与速度相关的还有一则。像是打群架,也有说在路边摆残棋赌钱互不服贴,砖块棍棒横飞,警察来了,昝俊跃过隔离墩护栏,顺着团结西路跑下去,警察骑偏斗摩托尾随其后。团结西路的左侧是药厂,右侧是远二中,稀稀拉拉几株阔叶女贞,连个胡同商铺都没有。警察肯定是个幽默感极强的警察,不疾不徐,就在后面跟着。短跑好耐力就差,昝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住一棵树,喘。警察摘下大檐帽开始扇风。昝俊缓过来了,斜穿马路扑向药厂围墙的墙垛。墙垛足有两米四,攀爬到半截出溜下来,试了两回,衣襟裤子都磨破了。小脸绷着挪到摩托车偏斗里,说了两个字,走吧。

昝俊的微信头像是梅花J,兰斯洛特,亚瑟王传说中最著名的圆桌骑士之一。好赌的提起枣园地区的梅花J啧啧称奇。昝俊出入各种场子输少赢多,最多的一局揽了三万,在机场蓝天小区。飞行员空管家境优渥,出手自然阔绰。飘三张,简简单单比大小,立竿见影。坊间风传昝俊有绝活,就是看牌。一副新牌去掉大小王总要洗一下,无论昝俊洗还是旁人洗,昝俊总能记住几张牌。洗的次数越多记住的也越多。这样,根据手中的牌该跟就跟、该撤就撤,一切尽在掌握中。有人说昝俊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也有人说不对。昝俊多年前跑长途那会儿,在大巴山区一个风雨如磐的车祸现场,救起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送往医院。那老头子通晓堪舆术、奇门遁甲,痊愈后教他了一手洗牌切牌的绝技。想啥来啥,缺啥来啥,无往而不胜。面对如此纷繁杂芜的言说,昝俊讳莫如深,传说变成了传奇。

凤凰山墓园驻西郊办事处的隔壁是卖不老泉散白酒的辛宝,辛宝满脸粉刺,出来进去一股子酒糟味。死人长眠的地方叫墓园,而我的酒铺却是活人的天堂,对啊不?辛宝站在台阶上,刚送走一拨客人,韩双喜出门接电话。此言谬矣,韩双喜放下手机,兴致兜起来。靠酒精浸泡出的天堂无非一种幻觉,转瞬即逝,墓园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宿。

辛宝撸起袖子龇牙,晚上都在哪儿耍呢?麻将馆,韩双喜耸肩,二十四街坊梅姐的麻将馆。辛宝眼泡肿着,有家游戏厅叫卓越疯了,卖香油的老马一晚上赢好几万。真的假的?韩双喜忙着递烟,笑,辛宝吐了口痰。晚上等着,那鬼地方没人领还寻不下。

真寻不下。卓越在枣园西路的夜市,东边是老安家牛羊肉泡馍馆,西边是渭南时辰包子。门脸不大,实际上就是楼道,墙面镶嵌“卓越”二字。楼梯口坐着三个小伙玩纸牌,白衬衫锅盖头面目模糊,操一口道北话。来到二楼,门前依然有小伙抽烟,屁股下垫着红砖。推门进去,大厅亮如白昼,几台神采飞扬电玩装点门面,老虎机、狮子机、捕鱼机星罗棋布。韩双喜四处转悠瞅啥都新鲜,咧着嘴一直在笑。捕鱼机前人最多,三台捕鱼机围满了人,哪还有辛宝的影子?埋在人堆里细细观摩,看人家是怎么玩的,跟着叹气、骂娘、欢呼,胳肢窝里都是汗。简单得跟一似的,傻子都会玩。终于捕鱼机前有了空位,韩双喜上了一百块钱的分,手心潮乎乎,眼睛瞪得多大。辛宝说得没错,这比打麻将刺激多了,声光电捕捉砸分啪啪啪。

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像做梦,天天赢,偶尔打个平手总共赢了两万三。花一百六给姑娘买了个书包,姑娘就要读小学了。又给媳妇四千,媳妇个碎嘴子唠唠叨叨想买台电动车,说了小半年。从沣斗回来好日子结束了,输,连着输七天,输了两万六。第八天赢了九百手感正好,锅盖头嚷嚷,出去,都出去快一点。韩双喜依依不舍,咋了?有个傻缺点炮,警察马上就到。

卓越停了一个星期,韩双喜天天夜里过去,黑灯瞎火抽上几支烟。好像不在卓越门前晃一晃,那股抽筋般的瞀乱就过不去。回到办事处看电视,凌晨再跑一趟,舍不得吃夜市回去煮泡面。比较而言,打麻将太稳当了,而砸游戏机迥然不同。怎么说呢,以小搏大、强刺激、站在悬崖边了,那样一种眩晕,脑子缺氧紧张到窒息……

一个星期后卓越灯火通明接着上捕鱼机,输,一点机会都不给,五天加起来输了两万,农行卡就剩下六块五。韩双喜还想玩,不知找谁借钱,谁会借给他钱?!卖不老泉散白酒的辛宝几天没营业,说是欠一屁股债人间蒸发了。昨天下起了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韩双喜买了两块钱的蒸馍吃,就着榨菜。似乎到那个点就得填肚腹,其实根本就不饥。天擦黑出门,急火火奔卓越。没钱看看也好,大厅里到处充塞着输光了的看客,过干瘾。输家都是过来人,一举一动透着明白,拿钱铺垫出的明白。给新来的玩家出主意,运气好的话,新玩家赢钱会给你买盒烟或酒水饮料。

凌晨时分轰地一下电停了,仿佛挨了一记闷棍,无形的闷棍。慌乱中有人拖住韩双喜跑,喊声叫骂碰撞,手机光影晃动,铃声四起。他们奔着墙角去的,十米外自动售货机,移开竟然是道门,有架铁梯通往楼下。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韩双喜跌跌撞撞从卓越黝黑的大厅逃离,站在了四川担担面餐馆的后院,地面一片狼藉。餐馆正连夜装修,冲锋钻隆隆响。在乳胶漆、瓷砖、刨花板的缝隙寻找落脚点,他们一前一后跳跃着来到街上,双手拉扯蛛网。蛛网黏稠从头裹到脚,两只手根本不够用。身子扭来摆去,像是搔痒又仿佛曼妙的舞蹈。卖烤肉的老板跟见了鬼似的,嘴张得能塞下拳头。啤酒瓶应声落地。将韩双喜领出卓越的正是昝俊,他拍打完身上的蛛网浮尘给对方一支烟,你不该来这里,见你好几次了。韩双喜惊魂甫定像个傻子,汗流不止。卓越门前闹哄哄,警车的扬声器在叫,缓缓上了路。昝俊问输了多少?韩双喜嗫嚅着,两万多吧。昝俊从裤兜里摸出一卷钞票,再别来了,想玩就去梅姐的麻将馆。韩双喜接过钱,谢谢昝哥。

韩双喜买了两瓶啤酒、五块钱的烤面筋、一份孜然炒肉夹馍回到办事处,又累又饿蹅着两脚泥,仿佛虚脱了一般。怪货,没弄啥就是提不起精神,吓着啦肯定是吓着啦。数了数那卷钞票,不放心数了两遍,八千三。一边吃喝一边看电视,吸烟,想今后不能再去卓越了。昝俊纸牌玩得好,飘三张,抽软中华。很可能是卓越的老板,要么老板的朋友入着股呢。自动售货机、暗门,水深得很。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坐在捕鱼机前,操纵手柄砸按钮,鱼儿游来荡去,脉冲炮弹齐发。光影烁烁,一尾大鱼,六万分的大鱼哎……

宏涛左耳畸形,耳廓几乎完全缺失,都喊他小耳朵。大约廿年前,昝俊、宏涛经常泡“波旁”酒吧,与陪酒女郎琪琪相谈甚欢。琪琪体格风骚,颐丰目妙,一对奶子颤悠悠呼之欲出。有天夜里从南大街“波旁”出门,带了几分微醺,没见琪琪。领班说琪琪感冒休假了,这让俩人怅然若失,喝了几支嘉士伯拍屁股走人。莫名其妙的,他们都有些喜欢琪琪,扫视一眼对方。干脆抓阄吧,谁抓到琪琪归谁,愿赌服输。太刺激,火烧火燎一会会儿都等不及了,可上哪儿找纸跟笔呢?昝俊有主意。前方一百米处戳了根电线杆,先触到者算赢家,咋样?

没异议。昝俊摆出了姿势,宏涛也摆出了姿势,奔跑的姿势。宏涛说我数到三,谁也不许抢跑耍赖,赢就赢得光彩。一、二、三……酒意全消。太好玩了,关琪琪什么事?当下才是重点,通衢大道百米竞赛。昝俊起跑非常快,六十米的时候还领先半个身位,到八十米宏涛赶了上来。子夜时分南大街商家打烊车少人稀,在景观灯路灯缤纷的背景下,几辆夏利出租车泊在路口,司机聚到一处吸烟。风声呼啸,屋宇廊柱飞檐黑影幢幢,宏涛飞了出去。宏涛一口咬定踩到了果皮,趴在地上呻唤。昝俊吓坏了,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宏涛挣扎着抬起头,谁赢了?

你赢了,琪琪是你的了。尘埃落定。

叫了辆出租车回西郊,速度,你小子速度野得很,耐力也不差。小耳朵肉球似的红润,微微战栗。宏涛永寿人,小时候放羊追着羊跑,摘人家的草莓被狗追着跑,爬到树上魂儿都飞了。到了读书的年纪拿回家的奖状永远都是100米、200米、300米,跑步第一名。父亲瞅了眼墙上的奖状,你也换换花样么,拿个数学第一回来。宏涛瞪眼,有本事你考个数学第一,你考第一我肯定考第二。话没说完,宏涛夺门而出,一只黄胶鞋飞出来,臭烘烘粘着泥浆、牛粪、猪粪。宏涛在跑,黄胶鞋也在跑,耳畔呼呼刮着风声。

昝俊拊掌大笑。宏涛十五岁进城在餐厅做小工,卖过烤肉麻辣烫,现在开了爿洗车店。他们有个共同的爱好,飘三张。

往事久远,昝俊的意识变得模糊、紊乱。跑,认识老蓝就没命地跑,夏天,着火似的毒日头。偏斗摩托行驶到新华印刷厂,老蓝喊他下车。走吧,看你小伙蛮精神,别再捣蛋了。昝俊肯定说了声谢谢。第二次相遇是三年后的初秋,在李家楼村二组的一处巷道内。巷道死胡同,里面有三户人家,昝俊要找的是宏涛。宏涛认识李家楼村的娄娃子。娄娃子刚从潼关金矿回来,聚了伙人斗蛐蛐也飘三张,昏天暗地。场子,手艺再好没场子也白搭,宏涛能拉来场子。信息共享、利润共享,好汉还得三个帮呢。昝俊骑铃木125刚到巷口,有人喊小伙子,扭头,卖甜瓜的。对方蹴在三轮车后水泥预制板上,石灰墙面糊了块泥巴,几张小广告歪歪斜斜字迹漫漶。上娄娃子家?对。卖甜瓜的摘掉草帽,笑,我劝你别进去。他一笑昝俊想起来了,警察老蓝。蹊跷得狠,忙递过去一支烟,哥……老蓝摆手,我在这守两天了见你三次,场子挺大是吧?再过两个小时开始收网。那天临走,昝俊“买”了几个甜瓜,给了十块钱。老蓝莞尔,光聊天怎么行?生意总得做。

老蓝兴致勃勃,说为了抓毒贩还卖过雪糕呢,钟楼小奶糕,吆喝着可像了。老蓝嘴角衔烟扣上草帽,小伙子,我放你两马了,一旦走漏风声……

韩双喜买了两斤樱桃,在办事处的门外等梅姐。每天上午九、十点钟,梅姐出小区北门,沿着团结南路去市场采买果蔬食材。麻将馆打锅,两百一锅每人每锅收十元,行价。平均下来一天六七百块妥妥进账,管餐晚饭。晚餐通常叫外卖,凉皮、肉夹馍、包子、锅贴盖、浇饭,有时下速冻饺子。一般情况下梅姐不煮晚饭,腿子不够她得上桌支腿子。再者,几碟子几碗的烟熏火燎也吃不消。中午自个儿整两样小菜都颇烦,你们瞧瞧这手、这脸,都成啥了?众人就笑,好着呢好着呢,宽慰梅姐。梅姐大气,每天总要准备两样水果放在盘子里,随便吃。像圣女果、葡萄、香蕉、青枣、蜜橘,换着花样来。吃喝毕泡杯新茶,热热闹闹接着弄几锅。

昝俊是梅姐的朋友,人家凭啥给你一沓钞票?跟掏卫生纸似的随意得近乎亵渎、冒犯。韩双喜心中惴惴,搞不好昝俊在考验自己呢,看是否知趣。买两斤樱桃表示一下,毕竟有些日子没去了。这期间梅姐打过电话三缺一,韩双喜找各种理由推脱。分身乏术,归根结底卓越的诱惑更大。

梅姐肩宽腿长肤色白皙,总是笑吟吟的,眼睛会说话。韩双喜看梅姐从来不超过三秒,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去碰触梅姐的膀子、面颊。梅姐拎着小推车从西边款款而来,阿迪达斯三叶草运动短裙、黑T恤,脚下是耐克休闲鞋。他迎上前,摸出钞票递过去,这是两千块的赊账你数数。梅姐嗬嗬笑出了声,数啥数?我还信不过你?

梅姐敛住笑,小韩,你最近没来是不是觉得赊了账不好意思?谁还没个手头紧的时候,千万别这样。韩双喜退后一步,顿了顿,垂下眼睑就说了。卓越游戏厅捕鱼机玩得,感觉脑瓜不够使,像个傻子白痴。梅姐,韩双喜睃了眼对方,满脸愁苦。我与昝俊泛泛之交,他怎么可能送笔钱给我,八千多呢。

梅姐蹙眉,轻轻吁了口气,鼻翼两侧沁出细密的汗珠。你说泛泛之交?不对。他们家老太太去世买墓地就在凤凰山,你经手办的,给了些优惠,他跟我说过。这些不重要。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在卓越输了钱,只要求到他他都会给个三五百,让你坐车回家吃点东西。这叫啥?留有余地,反过来你倒欠他一个人情。八千这个人情有点大,麻将馆的腿子输两万多,昝俊于心不忍吧。

韩双喜脸发烫,将樱桃放进梅姐的小推车,轻松许多。梅姐非常亲昵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下,一攏长发,跟你讲小韩,昝俊送出去的钱十之八九又连本带利重新返还,鲜有例外。游戏机那个东西害人,你来不来麻将馆无所谓,但离卓越远点。

梅姐走了,浑圆的屁股一扭一扭,腿部肌肉紧实,韩双喜出了身透汗。

我今天晚上过去,韩双喜大声说。梅姐迤迤然回眸,笑,等你呀。

下午五点两个老太太进门咨询,韩双喜摊开图片册,推荐艺术墓碑、树葬碑、壁葬碑。老太太戴上花镜指指戳戳,一股速效救心丸浓烈的味道,冰片的味道。接下来是重点,石材不同价位也不一样。像大理石、青石、汉白玉是常见的石材,山西黑石材高端大气,但过于昂贵,我们一般用芝麻黑替代。芝麻黑颜色偏暗,纹路均衡,极适合墓碑加工。两位老太太南方人,听完介绍用吴侬细语交流,软糯婉转密不透风。韩双喜咧着嘴,呵呵。阿姨这样吧,明天早上八点我们有免费中巴去墓园,现场看看眼见为实嘛。两位老阿姨异口同声,管送回来吗?管啊,咱们同去同回,中午还管餐饭呢。就这样定了。

老皮上民政局开会早起走的,估计明天乘通勤车回来。喝了口水,推拉门响,昝俊站在那儿险些没认出来。他慢吞吞摘掉太阳镜,小韩,想请你帮个忙。韩双喜递烟泡茶十分恭敬,只要能帮上的,说话。

是这样,卓越出了点状况,暂时避避风头。昝俊坐对面,一只胳膊搭住椅背,头发铰短了人倒显得精神。的确,卓越关门半个月了。夜里从麻将馆出来,尤其赢点钱(最近手气一直不错),韩双喜会跑到夜市吃碗馄饨。卓越黑黢黢,一点动静都没有。昝俊吸了口烟,刚从北麓庭院下来,没劲透了,连卖菜的小贩都寻不下。你们村有空房吗?不白住,一天三百……

又是避风头又是别墅,韩双喜嘴角打颤。哥,没事吧?没事,昝俊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万一有啥事跟你也没关系,房客么。

似乎在理。沣斗西涤里村最不缺的就是空房了,家家叠楼架屋,而年轻人普遍选择在镇上县里买房。韩双喜大哥家的院子如今空着,哥嫂上个月去成都了。他们的儿子西南政法硕士毕业,在成都市公安局工作,哥嫂帮着带孙子去了。

简单收拾一下出门,路边停了辆银灰色奔驰SUV,锃亮。韩双喜由衷地赞叹,哥,又换车了?给你嫂子买的,昝俊戴上太阳镜,拈起车身的一片落叶。我开两天磨合磨合,对了,跟麻将馆那些人别提这事。

从药厂什字径直往西,过热电厂皂河,地里的麦子黄灿灿要收麦了。韩双喜名下的几亩地包括大哥家的都租给了种粮大户,联合收割机泊在路边,农机手躲在树荫下睏觉,头上扣顶草帽。村人要比往日多,三五成群聚在路口谝闲吐痰,回来收麦的。韩双喜家在村子西北角,跟大哥家紧挨着。屋后是一片防护林,泓森槐、杨树、榆树、柳树,远近都是蝉鸣。

媳妇没在,取钥匙开大哥家的院门,昝俊心情大好。院子真宽敞,这是什么树?还结着果儿。构树,韩双喜说,结构的构。再过一个月果实就能吃了,甜甜的像红灯笼,我们叫“狗蛋”又叫“构桃”。昝俊给韩双喜一支软中华,太好了,“构桃”可以免费吃吧?韩双喜笑,随便吃。不过你得当心,虫豸麻雀都喜欢“狗蛋”,喜欢甜食。大哥家的正房五年前新盖的,两层,昝俊站在院子里,说住西厢房吧,紧凑些。西厢房是韩双喜侄子过去住的,木板床书架,麂皮绒懒人沙发。隔壁是废弃的灶房。

昝俊从车上搬随身物品,韩双喜出门给媳妇电话,进屋喝了碗水,砧板上有几根刚摘下的黄瓜和一把嫩绿的人罕菜。岳父在镇上开了家店经销化肥农资,媳妇常去帮忙。他洗把脸,正嚼黄瓜,媳妇带着姑娘骑电动车进院子,问吃了么?韩双喜说不饥光出汗,给姑娘两兜小食品。薯片、蛋黄酥、饼干、菠萝包,是昝俊在便利店买的。韩双喜说了昝俊的事,媳妇脸吊下来,恶语粗声,啥人么?躲债的还是结下仇家咧?!整天弄些不着调的事。韩双喜愤懑,房东房客的关系,不该问的甭问。说着,摸出一沓钱递过去,这是一个月的房费九千先收着。韩双喜的语气变得峻急,你没事帮着扫扫地,缺啥少啥勤问着,别瓜眉日眼,昝哥可是大老板。媳妇痴呆呆,半信半疑接过钞票,“呀”了一声险些跳起来。住,住一年最好,我给你扯面去。走出两步突然立定,那是大哥的房,他不得找咱讨说法分一半过去?真是心细如丝,韩双喜摸出烟,在掌心磕了磕。你不嚷嚷哪个知道?鬼才知道!给大哥买瓶酒嫂子买双鞋能花几个钱?朋友来乡下避暑,哥嫂还得感谢咱呢。

昝俊养了条狗,土狗,眯眯眼、黑鼻头、毛色白中帶黄,取名小黄。小黄总在街上溜达,耳朵耷拉着,样子有些畏葸。扔块芝麻烧饼过去,小黄开始在门前晃。问双喜媳妇,她说狗娃子,饥一顿饱一顿还是个混眼子。混眼子是土话,不辨良莠、颟顸的意思,起码有这两种成份在里面。下次见了给小黄一根火腿肠,狗娃儿尾巴摇出花来,呜噜呜噜叫,近乎哽咽。昝俊找了个塑料盆,在院子里给小黄洗澡,拿毛巾擦干。塑料盆、毛巾从此狗狗专用,当天下午开车去十五公里外邻县的一家宠物医院体检,注射四联狂犬疫苗,跑了两趟。买狗粮、项圈,又去超市买毛巾、塑料盆、洗发水、香皂,一应俱全。

起初有些不适应,环境陌生谫陋,晚上过于安静。另外,味道也不对,空气中的味道。干涩土腥,耳畔总是传来窸窣声。猫?老鼠?办案的警察或者替人消灾的杀手?昝俊故意面冲墙,心却怦怦跳,悚惧难安。那股子土腥气更重了,混杂着灶坑烧久了的焦煳味。睡觉前在门口立一空啤酒瓶,窗台也立一个,通向院子的窗户没装防盗网。小韩大哥家或许不需要,他却不得不防。有天夜里窗外传来“嗵”的一声,昝俊当时正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电影《美国往事》。“嗵”的一声不像电影里开枪,此刻的剧情没这一幕,况且音量调得很低。他熄了灯,趴在窗口,那是一个月圆之夜。影影绰绰,在正房的屋檐下,似乎站着一个人,动也不动。他睁大了眼睛,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那家伙依然矗立在那儿,像一具僵尸。翌日晨起出门洗漱,屋檐下戳了把竹扫帚,没错,秃了头的竹扫帚。院子里却多出半块青砖,奶奶的,谁扔了块青砖进来,差点砸着车。

那天中午在丰登路老上海吃饭,老蓝发短信,该散散步了!一个惊叹号。意思出事了躲一躲,近期最好别露面。类似“散步”的信息当然有过,大都虚惊一场。程序是这个程序,昝俊的消隐有助于幕后的运作。枣园西路夜市的卓越算“旗舰店”,树大招风,关停已成常态。从十年前开始,昝俊利用卓越这个品牌,在附近的区县乡镇开游戏厅。少则十天多则两个月,举报电话会在当地执法部门响个不停。关几天应个景,直至舆论发酵实在扛不住了,撤退。按昝俊的估算,两个月左右,一个地区的赌徒会被洗劫一空。持观望态度的谨慎玩家也耗不过第三个月,他们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最后抵达,燃烧得也最为彻底,剩下一撮温热的灰烬。

游戏厅关张后往往歇一个阶段,寻找下一个目标。前期的筹备有专人负责,一切熨贴,老蓝给昝俊几个账户,汇入金额不等的款项。游戏机自有厂家提供,护场子的上分员都是熟面孔,随叫随到,在酒店租几间套房安寨扎营。昝俊的任务就是巡视,接听电话,将现金存入银行。上传下达恍若流水线作业,渠道的畅通至为重要,全天候开机。也因此,在外出的日子里昝俊对声音格外敏感,往往梦中去抓手机,胡子开始疯长。

一个点“撤掉”后回去算账。先期投入员工的工资加上各种损耗,结余部分依然可观,昝俊与老蓝五五分成。最初提议四六,昝俊拿四老蓝拿六,老蓝否决了,对半。其实没有人家罩着挡雨遮风,昝俊就是跑断腿也白搭。这么些年,老蓝的龙凤胎儿子去英国读书,女儿在德国学建筑设计,可谓顺风顺水。他们不常见面,一年也就两三次,坐下喝喝茶。老蓝是个沉稳的人,大眼浓眉,身高一米八五喜欢爬山。只要有空闲,就带上装备,往秦岭的腹地而去。爬山费膝盖,他时常拍打着膝盖跟昝俊感慨。崇山峻岭让人赏心悦目,越是崎岖人烟稀少越能带来惊喜。怎奈腿疼步步吃力,无解的悖论,你说如何是好?昝俊也就笑笑。开赌场与各色人等厮混让昝俊明白一个道理,很多时候对方的问题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心里有数。就跟外界疯传昝俊靠飘三张挣了钱,那无非幌子,掩人耳目而已。

该散散步了!一个惊叹号,昝俊拿上几件换洗衣物,去了秦岭大坝沟附近的北麓庭院。这是一处隐秘而低调的房地产项目,主家是谁从未问过,老蓝给了门禁钥匙来过几趟。远瞻终南山,俯首听鹭鸣,号称湖光山色之上的北麓庭院,一百多套或联排或独幢别墅,在昝俊看来过于拥挤。前庭后院堆了不少建筑垃圾,门廊台阶石雕,覆满尘土。不经意间,谁家的后院伫立着一尊汉白玉塑像。半裸断臂,围着宽松裹裙,微微扭转的姿势,使身体构成和谐而优美的螺旋形上升体态。说是“米罗的维纳斯”吧,却长了副东方人的面孔,肋间还伸出两只翅膀,不知哪位女神?

昝俊住在联排D-18号,新亚洲风格错层式设计,不到两百平米算小别墅。他将自己安置在底层的“老人房”,旁边是采光井下沉式花园,长满了杂草、苦楝、串串红。客厅跟廊道堆积着纸箱木箱,似乎主家并不急于入住要透透气。“老人房”床头柜上的烟灰缸还是昝俊去年买的,当时住了三天。找了块抹布擦拭一番,铺上带来的床单、枕巾、蚕丝被,有些恍惚。一种流离失所的苦闷与孤独,缓慢滋长。点着一支烟,外出吃饭。绿荫环绕,保洁员穿着制服清理落叶,一辆玛莎拉蒂缓缓碾过鹅卵石铺砌的甬道,消失在雕花镂空的铁门后。那些日子人心惶惶,告示多起来,登记排查秦岭别墅。终于有天晚上(第六天或者第七天),老蓝发来短信,速速离开!!两个惊叹号。昝俊无所事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寻找北斗七星,一株栀子花飘来气味悠长的芬芳。老蓝的短信触目惊心,显然,北麓庭院成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昝俊须臾也没耽搁。他讨厌这个死气沉沉的“庭院”,除了钢筋水泥、花岗岩精心养护的草坪、灌木,出门连棵白菜都寻不下,昝俊没跟韩双喜撒谎。叫了辆“滴滴”,司机就住在附近,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姓陈。上车,昝俊请教了一个问题,北麓庭院白天还算热闹,怎么到了晚上黑压压难得有几扇窗口亮着灯。老陈盯着导航,热闹也就最近这些天,风头太紧过来探听消息的,自行拆除违建的。据我所知真实的入住率不足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到了融侨城小区,有个姑娘遛狗,保安骑自行车匆匆而过。远方的隆基大厦在洗墙灯、投光灯的映衬下,金碧辉煌,恍若童话世界里的梦幻城堡,虚妄而迷离。

刷卡进门洞,一口气爬上六楼,耳畔隐约传来电梯轨道升降的咔咔声。蹑着手脚拿钥匙捅门,在玄关换鞋,史爱玲从卧室出来,披头散发脸蜡黄。把你吵醒了,昝俊说。没事了吧?史爱玲问。昝俊将老蓝的短信复述一遍,坐在沙发上,对面鱼缸的增氧泵呼呼叫,一尾高背金龙鱼上下游曳。没事,我有啥好怕的?睡不著的应该是老蓝。史爱玲偎在昝俊身边,不管怎样,躲一躲还是对的,今后再别弄了。不弄了,昝俊说,烦透了,手机停掉。史爱玲说明天再给你办张卡,用我的身份证。好吧,昝俊苦笑,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老蓝早就说过,如今科技手段如此强悍,摄像头遍布大街小巷。躲?往哪儿躲?

韩双喜现在每个星期都回西涤里一趟,有时两趟,他不放心。收钱倒是痛快,可吃独食难消化么,不敢想。欠人钱财淫人妻女,仇家顺藤摸瓜放火烧房咋弄些?!有天夜里给媳妇电话让她灵醒点,别跟猪似的黑着头睡,注意大哥那边的动静……媳妇哼呀咳呀拿腔捏调节奏感极强。你个瓜胚羞你先人呢,人家姓昝的白白净净人见人爱,小猫小狗都围着转、撒欢。开饭馆的卖烟酒的离老远就笑……韩双喜嗐气,村人没问你?问了。你咋说的?我们双喜在城里结下的朋友,理工大学昝教授,来乡下体察民情写论文呢。

行,真行。韩双喜的小舅子理工大学毕业,媳妇就认准了理工大,一个二本,算什么了不起的学校。昝教授?白净面皮举止洒脱,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真他娘的像。飘三张,捕鱼机速成班,随到随学,可不是教授么。有天傍晚回屋昝俊拉着喝酒,在镇上买的叫花鸡、酱驴肉,韩双喜让媳妇炒了盘鸡蛋苦瓜。两株构树之间拴吊床,小方桌铺报纸,酒肉摊开,小黄啃骨头撵雀玩。

耳热酒酣天光渐暗,他们聊麦收、粮价、更早以前的麦客,拎着编织袋、镰刀面目黧黑长衫长裤下苦人。现在的西红柿放半个月都坏不了,硬邦邦口感也不对。韩双喜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能全怪化肥农药,品种问题方便运输储存,还有个产量、耐旱、抗病虫害几方面的因素。产量上去了品质自然逊色些,不是有那句话么,物以稀为贵。昝俊点头,拿宜兴紫砂壶冲了泡凤凰单枞。这茶不错,朋友从潮州寄来的,韩双喜端起茶盅吞咽。对了昝哥,梅姐让我给你捎句话。

什么话?昝俊胡子拉碴,有些日子没刮了。

你答应过的事,梅姐就说了这六个字。韩双喜吸烟,小眼睛眯缝着似笑非笑。梅姐联系不上你,最近见人就打听,一直闹牙疼。

是吗?昝俊赤脚穿了双人字拖进屋,取出一张农行卡。小韩,你把卡给梅姐,密码是她生日。昝俊斟茶,唇髭动了动,面带倦怠之色。她要问起我的下落,就说不知弄啥呢,很可能去了外地。

天突然黑了,韩双喜起身告辞。昝俊站在院子当中抽烟、望天,隐约传来秦腔折子戏《窦娥冤》的片断—“托梦”。

经营卓越五年后,一个秋雨濛濛的下午,调到分局担任巡警大队大队长的老蓝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个朋友出了点状况,老朋友,你过去看看。能帮就帮一下,费用从我那部分出。老蓝咳着嗽,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朋友叫梅笑男,地址是丝路群雕以北秦鹿面粉厂家属区,“小梅”烟酒店。昝俊当即开车过去,道路坑坑洼洼,墙面刷满一人高的“拆”字。天光晦暗,“小梅”烟酒店内一个女人正吃泡面,昝俊的心就是一懔。他跺了跺脚拾阶而上,女人懒洋洋问了句,要啥?昝俊说取盒芙蓉王。是她,“波旁”酒吧的陪酒女郎琪琪。将近十年过去,容颜有些改变,但嗓音依旧沙哑,略显性感的女中音。

在泡面热气腾腾的氤氲中,昝俊说明了来意。梅笑男泪水涟涟的样子,蓝哥还记得我呀?装,装死、装傻、玩失踪……昝俊缄默不语。面粉厂倒闭、修路、扩建、房子要拆,儿子读书过渡期的安置回迁一河滩的事呀。

你爱人呢?昝俊态度谦和、诚恳,小心翼翼。

梅笑男扯了张纸巾揩嘴,仰起下颏,目光就散了。她接过昝俊递来的芙蓉王,扬眉,饱满的唇吻努了努。你是问孩子的父亲还是我老公?

琪琪又回来了,不羁而带着挑衅的意味,昝俊嘿然。他发誓永远不提“波旁”,酒精、震耳欲聋的音乐、灯火煌煌,太虚幻也太渺茫。在后来的接触中,得知梅笑男的老公是街道办的副主任。孩子五岁那一年,梅笑男手指骨折住院准备手术,各项化验检查,老公心生疑窦。你是O型血我也是O型,儿子怎么可能是A型?做完亲子鉴定,排除了副主任是孩子生物学上的父亲。离婚,领着儿子回到娘家。梅笑男苦笑,蓝哥就是A型血,孩子眉眼像极了蓝哥,他都没脸见我……

昝俊在二十四街坊租了套房,六十八平米两室一厅,带厨卫,买了两张自动麻将机。儿子平日住姥姥家周末回来,昝俊表态,今后读书的费用全包。回迁房竣工,昝俊拿出八万搞装修添置家具家电,梅笑男很满意。

昝俊不打麻将,坐久了太累,时间也耗不起。有空会过来转转,请麻将馆的熟客吃喝,方圆五公里范围内的餐馆吃遍了,增添人气的意思。每次来从不空手,路虎后备箱成捆的啤酒、葡萄酒,芙蓉王香烟,碧螺春、铁观音、信阳毛尖,提拉米苏慕斯蛋糕注心草莓派,各式坚果早餐食品。梅笑男大快朵颐,指着昝俊:“我正准备减肥呢,你个害人精!”

昝俊开了两万公里的丰田霸道给了梅笑男,一次上汤峪农家乐吃大锅柴火黄辣丁,回程躲避行人撞在了树上,索性处理掉买了台雅马哈踏板日常用。四十岁生日前夕,昝俊问想要什么礼物?梅笑男说车,一部新车。他们跑了几家4S店,昝俊的意思购车款不成问题,得考虑后期的花销,不然成了累赘。他面色凝重,干我们这行是在刀刃上舔食,有今天没明天的。梅笑男挽住昝俊的胳膊,只要是四个轱辘的,随便。最终买了辆红色凯迪拉克ATS时尚版,落地四十萬。

提车的当天下午风和日丽,梅笑男心情愉悦,说咱们转转吧,试一下车。一路西行上高速去了宝鸡,入住东岭皇冠假日酒店。吃自助餐的时候,昝俊劝梅笑男遇上合适的再找一个,不图别的擦心慌。梅笑男直勾勾盯着昝俊,有你在呢找啥找?懒得找。哎,跟你一起来“波旁”玩的小耳朵现在咋样了?

昝俊在沣斗西涤里村住下,一早一晚带小黄散散步,那股干涩土腥的味道习惯了。一场阵雨过后,天空湛蓝湛蓝的,草木繁盛。牵牛花顺着墙角攀爬,蚯蚓从地里拱出来,戴胜鸟支棱着棕红色羽冠,在草窠里寻觅。烧地锅的烟火气,东方红轮式拖拉机的柴油味,谁家做浆水面的酸爽,纷至沓来。

他再没见过宏涛。宏涛身上带着汉显传呼机,昝俊从李家楼二组出来在路边小店买了盒烟,逡巡不前。小店的柜台上有部公用电话,他想赌一下车辆尾号的单双,给自己也给宏涛一个交代。眼帘微阖深呼吸猛地睁开目标锁定,灰色桑塔纳缓缓驰过。汽车的喇叭声,附近工地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隆声,音像店里林忆莲的吟唱,令他汗出如渖如浆。对不起了宏涛,桑塔纳的尾号是9,单。

警察涌入李家楼二组付七号,抓获聚赌人员十三名。其中九人罚款,两人训诫,娄娃子盗窃斗殴(有前科)、聚众赌博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宏涛因妨碍公务罪劳动教养一年零六个月。警察冲进去的一刹那,宏涛不肯就范导致一名警员受伤。据说这小子像疯狗似的咬了警员肩胛一口,鲜血淋漓……急性子,琪琪说好是你的了,怕她跑了不成?本想在娄娃子这儿“挖”上一疙瘩。泡“波旁”酒吧没钱怎么行?琪琪也不会跟你走呀。下嘴狠了些,劳教。

过了两年,昝俊帮人开东风大货跑长途,一次走到彬州境内一个叫曹家山的小镇,恰好逢集,道路两侧密密麻麻摆满了摊点。一只红冠子公鸡挣脱束缚冲向路面,卖鸡的小伙跃起在半空抓住了鸡的翅膀。东风紧急制动,小伙举着鸡赧然一笑,戴墨镜的昝俊认出来了,宏涛。小耳朵在寒风中抽搦,瘦削的脸庞冻得皴裂,裹了件黄棉袄。东风鸣笛挂挡重新起步,宏涛的笑容凝固住,在后视镜中变小,一点一点消失。

买了个电磁炉、不锈钢锅,偶尔煮包方便面卧两枚鸡蛋,撒点葱花菜叶。多数情况会去街上吃,从西涤里村往南约两公里就是沣斗镇。炸酱面、羊肉泡馍、饸饹凉皮,两趟下来七千多步,成了每天固定的节目。头一个星期有些失眠,渐渐地倒下就睡。醒来鸟儿啁啾,收旧手机、旧电瓶卖豆腐醪糟的吆喝声,渐行渐远。昝俊不再刻意留心各种动静,夜里在院子洗冷水澡。兜头浇下,打香皂用力揉搓,换盆水冲洗。每天会接到史爱玲的电话,问咋样?更多的时候无非絮咕几句,但电话有人接听,彼此心安。史爱玲问他要躲到啥时候?昝俊说等老蓝的一个信号,也可以说是信息。偏居一隅,远离市廛各种诱惑,史爱玲很满意。儿子昨天说没见过海,写作文缺乏想象力,暑假准备上巴厘岛看看。昝俊笑,这小子就是想浪荡浪荡,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依此逻辑,没去过印度还不用阿拉伯数字了?史爱玲哼了哼,你个好赌的懂得蛮多。昝俊躺在吊床上,双腿交叉并拢,一只野蜂在头顶盘旋嘤嘤。赌是博弈,一种游戏。赌的历史可追溯到殷商时期。据《史记》所载,帝武乙曾与天神赌博,周穆王也曾与井公赌博。

暂停暂停,搞得跟丰功伟绩似的。史爱玲挂了电话。

夏至那天艳阳高照,枝杈缀满构桃,鸟儿啄食,酸不遛丢熟透了的发酵味,没尝过。进屋,打开一袋软香酥,上网浏览。输入蓝鹤翎局长字样,跳出一条新闻。来到西涤里,昝俊天天刷这条,全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前的旧闻。蓝局长对人员密集场所消防安全进行检查;蓝局长现场查看城中村网吧实名登记情况;节日期间,蓝局长坚守一线,确保游客财产安全,最后一个离开民俗街指挥部,等等。一条条往后翻,开会讲话,就没见他笑过,一丝笑容都没有。而这天黄昏,准确地说是十七点零八分,刷出新消息,蓝鹤翎局长昨天夜里坠楼身亡。据家人介绍,蓝局长生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昝俊点烟,又刷新了一下,没错。蓝鹤翎局长坠楼身亡,患有抑郁症,结束了。

关掉电脑,呆坐几分钟,去韩双喜家敲门,没人。小黄得安置,挺温顺聪明的一条狗。另外,也得跟人家打声招呼,用了多少水电有无损失之类。给史爱玲电话,将老蓝的事讲了一遍。他今年多大呀?五十出头吧,压力太大。史爱玲不响。昝俊说养了条狗,带回去玩玩?史爱玲急了。你整天不着家,谁伺候狗?千万别往家弄。

天色尚早,沿着机耕道往沣河走,小黄跑在前面。昝俊不时将手中的皮球抛出,小黄撒着欢儿噙在嘴里叼回来,乐此不倦。皮球是路上捡的,这些天成了小黄的玩伴。电动三轮从对面摇荡而来,开车的竟是一碎娃。光着膀子脸黑红,笑容灿烂。

卖甜瓜,卖钟楼小奶糕,毫无疑问再也听不见老蓝的叫卖声。红靛颏在草窠里鹐食,几只雨燕翻飞,天边壅塞着透光高积云。昝俊穿越马路回头招呼小黄,太阳躲进云层,像是笼罩了一层阴翳。泊在路边的金杯面包车拉门响,跃出几个小伙快速移动,目光锐利。来者不善,昝俊跳下田埂往玉米地里跑,没命地跑,哪里跑得赢?杀人啦杀人啦,扯着嗓子嚎。果然奏效,有个背挎包的问他叫啥?昝俊,枣园西路的昝俊。他看了看昝俊的身份证,挤出一口浓痰。弄错咧,弄错咧,不好意思哦。说完,一伙人边打电话边上车,绝尘而去。

昝俊在医院躺了九天。轻微脑震荡,左腿骨折做了手术。史爱玲将昝俊送到医院,那个黄昏以及随之而来的漫漫长夜记忆犹新。蚊蚋麇集的玉米地,小黄忧伤的眼神,给史爱玲电话。拄了根树枝往前挪,腿越来越疼,头也疼。误会,真他娘的滑稽,还好是误会。等了半个多小时,一辆三轮摩的送他到韩双喜大哥家。不足三百米的路程颠簸得厉害,疼得嗷嗷叫,眼前发黑大汗淋漓。摩的司机扶他下车,人几乎虚脱了一般。坐在门前的条石上,腿伸直,衫子精湿。

史爱玲跟朋友找到这里颇费周折,他们错过了两个路口,从南涤里村下来,沿途打听韩双喜家的位置。天色昏黄,路虎仿佛幽灵出现在前方,昝俊不由得挥了挥手。不知汗水还是泪水覆满眼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

韩双喜接过农行卡在兜里放了一个星期。他没去麻将馆,思忖卡里的金额,翻来覆去成了桩心事。那几天墓园搞活动来回跑,一个亲戚出殡又耗去半日,人怏怏的多少有些委靡。梅姐的生日不难查到,似乎是七月中旬,具体哪天忘了。去年昝俊给梅姐过生日在粤珍轩摆了一桌,龙虾、石斑、桂鱼、芥末虾球,麻将馆的腿子去了七八位。脑子乱哄哄灼热,某一瞬间,他更愿意选择遗忘或者抹去。

昝俊受伤住院的第二天下午,韩双喜收到一则短消息,号码十分陌生。韩双喜,韩好好的父亲,李月秀的老公,韩茂森、徐东英的小儿子,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韓双喜看了几遍,手足冰凉,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咽了口唾沫,跟同事老皮说最近头晕,去医院量量血压检查一下。老皮蜷在沙发里翻手机,多喝点啤酒肯定舒服,要不整一坛不老泉老白干?

太阳黄不愣登的,街上的行人戆头戆脑热得直喘气儿。他买了半个西瓜,宁夏中卫石头缝里长的西瓜,礼多人不怪么。院落阒寂,两个老头儿在树荫下摇蒲扇,砸象棋。麻将馆防盗门紧闭无人应答,活见鬼。打电话蹲在门洞旁抽烟等了一刻钟,梅姐骑雅马哈踏板过来,戴了顶大檐拉菲草帽。

今天停电,梅姐裹挟着热浪从车上下来,我在群里发了消息你没注意?

没有,韩双喜跟在梅姐身后进屋,给你送银行卡来了,昝哥给的。韩双喜嘴唇干涩翕张,两条腿直戳戳往前挪。在我那放了几天一忙就给忘了,对不起梅姐。

梅笑男看了看他,揿开关,电来了。没事没事,梅姐去厨房洗脸,韩双喜如释重负。昝哥说密码是你生日。梅姐接过银行卡,鬓发散乱,脸颊微微泛起潮红。只有昝俊记得我生日,他是不是出啥事了?

一个意外,韩双喜坐在麻将桌旁摆弄打火机。

梅姐将烟灰缸摆在桌案中央,又摸出一盒芙蓉王,撕扯外包装扔进纸篓。跟我在一起的男人都容易出事,好像成了魔咒。

韩双喜低下头,空调冷气吹拂,梅姐点烟。这卡里大概有十五万块钱,是儿子读大学的费用。梅姐语气略显兴奋,真正的惊喜是麻将馆这套房刚刚过户,转到了我的名下。

韩双喜举着烟,迟么二愣的。梅姐说我也没想到,之前问过房东他叽叽歪歪不肯卖。可就在上个月,有人电话联系房东,出的价码令他无法拒绝。那人没露面仅仅转账,但有个条件,当天上午十点我跟儿子同时出现在房产交易大厅的门外。梅姐从冰箱取了两瓶矿泉水,我们东张西望房东电话响,对方说可以了,进去过户吧。房东满颡的水,说小梅,你这朋友神经兮兮太吓人了。我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梅姐眼圈红红的,一手托腮沉吟半晌。我有种预感,一切都结束了。韩双喜鼓了鼓劲,梅姐,今后有啥事你就说话。梅笑男捋头发,嫣然一笑。好的,晚上做大盘鸡吃,你先帮我洗菜,准备些辅料吧。

晚上两桌满的,韩双喜输了三百多。梅姐的手碰了他几次,脚在腿上轻轻划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让韩双喜心猿意马,频频出错牌。

散场后梅姐叫住他,给了他一盒芙蓉王。韩双喜想帮着拾掇一下,梅姐说你回吧,有空过来玩。不知熬夜还是烟酒的刺激,感觉梅姐的皮肤粗糙多了,颧骨现出淡淡的黄褐斑。

韩双喜疲疲沓沓往回走,路过夜市,鬼使神差一般拐了进去。老安家牛羊肉泡馍馆与渭南时辰包子之间的灯亮着,卓越铲掉了,镶嵌“嘉皇特酷”四个字。旁边立了块招牌,娱乐休闲请上二楼。啥意思嘛?左右望了望,还是上去了。重新装修过面积大幅缩水,地毯、墙柱、三张桌球案上方悬着无影灯。橘黄色辅助灯光下一圈沙发,冷冷清清的。几个小子玩桌球,吧台里多宝格小射灯造型各异,堆满了酒水饮料。休息区壁挂电视正播放一场高尔夫美巡赛,几本杂志、五子棋摊在茶几上,旁边还有一支赤霞珠干红葡萄酒。

要知道是台球厅就不上来了,嘉皇特酷,搞什么鬼?大大方方叫台球厅多好。韩双喜晃着膀子转身之际,吧台里有人喊双喜双喜,定睛细瞧,原来是辛宝。好久不见,这是你开的?辛宝嘿嘿,帮朋友个忙,算是工作人员。他挺了挺肚囊,递过一支软中华,手腕多了块黄澄澄的金表。过去从不穿袜子,一双拖鞋从惊蛰能趿到寒露,如今白袜西裤衬衫,连袖扣都扣上了。辛宝笑着将韩双喜让进吧台,酒糟味消失了,一股大宝SOD蜜款“青花香”。找卓越是吧?别急,找对地方了,我们现在只接熟客。他转动冰箱,现出一条狭窄的通道。烟草味、酒味,喊声、笑声、脉冲炮弹啪啪啪。越来越响越来越亮,各式游戏机前围满了人,欢腾与叫嚣肆无忌惮。一种扭曲忘我沉醉的状态,似乎刚开业,老板放水,人人都是赢家。辛宝耳语,我给你上一百块钱的分,老朋友了,一种优待也是我的权限。接下来就看你的运气,慢慢玩……

韩双喜心跳加快,喧哗湮没了他。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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