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翅目
柏木大学,简称柏木大,寓十年树木,百年育人,松柏气质,世世长青。柏木大属名校。他考入时,柏木大正逢发展瓶颈期,拨款不足,资金不够,又需启动科研项目,散碎的人文学系合并为人文学院,看似壮大,教学人员缩水,院系稳住了。副领导说,柏木大谐音百慕大,正似科研教学要逆水行舟,驶入暗流,古来真正踏入象牙塔的人不多,近了看,才发现环着象牙塔的沉船遗骸。他又说,最好的棺木也是柏木。他后来推进人文学院图书资料室的修缮与数字化工程,成果斐然,去了其他高校高就。学院资料室成为他值得称颂的宝贵遗产。那里库藏丰富,校内外师生慕名来访,纷纷耐不住,不自觉捐书。不到一年,书库藏书超过校图书馆。资料室座位紧俏,他每每预约抢位,方能占着临窗有树的好地方。
他导师说他是认真人,有寒窗苦读的耐性和愣劲儿。他的方向偏门,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哲学。柏木大有他要的资料。欧洲文艺复兴不止于文化。彼时,艺术、自然哲学、神学仍未区分,人类刚刚获得向已知世界之外瞭望的双眼。他钻研宇宙的图样,分析星球图的表面星空与神交相辉映的思想根源。报考时,他对导师说,我查了,柏木大有西方和近东商人带的古书,最早到明末清初,其他地方的古籍收藏都没有。他导师若有所思,问他拉丁文水平,最后说,欧洲的参考资料更多,地方语言你也学点,我呢,还是建议你准备出国交换,外国的书比这里好借。入校后,他才明白,柏木大人文院资料室的书随缘随借,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柏木大系清末民初旧学,存中外古籍,抗日救亡没赶上转移,当地奇人异士因地掘墓,又深挖数丈,向外扩展,柏木为墙,造下庞然地下室,保下书籍无数,也私存了历代野史和禁书。新中国成立后,柏木大地库经历书籍移出、防空改造、废料堆积、废物堆积、粮食囤积,终于在21世纪恢复本来功能。资料室分两部分。人员出入的功能区不大,不到二百平方米,位于学院楼东南区的半地下夹层。阳光从地面往下渗,他抬头便是裸露的树根。真正的底层书库巨大,据说比地基还深,撑着整座学校。市古籍处在全国范围内收集文物级书目,够不上标准的,不管品相,都进了资料室地下书库。早年负责人只管往里码书,完全不分类,年长日久,书页粘连,新旧混杂,层层叠叠,味道古怪,更没人愿意踏足地下书库。副领导上台,大刀阔斧搞院系合作。他受深海勘探启发,决定用机器人解决书库残留问题。地质学院进行初步扫描勘探,信息学院协助数字化,人工智能学院承担机器人与图书物流的设计。很快,原是古人棺木的地下书库被现代化了。黄铜色的机器人们承包所有书籍的分类、存取、清理、修缮等工作。资料室的图书管理员没增加,反因退休,少了两个。他们现在不需亲自搬书理书,主要负责敲键盘。人工智能并不代表精准。机器总有故障。程序一直没能彻底完成图书的编目和定位,约二分之一的书借不出来。地质学院认为,原古墓情况复杂,不建议活人下去。学院也有不成文规定,学生以及普通的讲师、副教授,没资格进入地下书库。他念了一年博士,才第一次获得入场券,后来想想,不知算早算晚。
他自律,待资料室的时间固定,总碰着同一图书管理员。她胖乎乎的,戴宽边眼镜,是喜好古代物件的后现代人,既看《文选》,也躲在一体机荧屏后,对着书目表格偷偷打任天堂。那天,他关注已久的一本书突然出现在系统“可借”范围内。书目介绍多了书架定位与星象插图。土星环旁诸神密布,是他要的参考。他询问图书管理员。她没抬头,让他自己搜外文数据。他当然知道,没有。他也知道,地下书库藏的那本是十三行收的图册,内附上世纪博物学家注释。她游戏打得正酣,月下古墓,丧尸、狼人、吸血鬼正三家对砍。他没好意思打扰,绕到期刊室,准备翻翻新文献。她的宽边眼镜出现在书架另一边。他们隔着书脊,她悄悄说:你要的书,刚刚入编,找书机器人没权限,我下去也麻烦,不好找。她放一张卡,手轻轻推,卡片似抹了油,沿著粗糙书页滑向他。她解释:这是权限卡,刷进去,自己找,防火门自己拧,别怕,里面没活物的,按想的找就行。说罢,她急匆匆打游戏去了。他们的交易偷偷摸摸,而房间安静,周围人全听着了。有人吃吃笑。有人提醒:小心,怕了就回来。
他知道传闻。地下书库原为官墓,墓葬主人与皇家沾亲带故,据称还传了点儿龙脉。柏木大新校区依着地下书库选址。设计师强调,风水好。虽为墓地,周有乱坟,但年轻的师生人气旺,镇得住,且官墓本地势奇佳,方能于百年乱世,保下精神财富。只是新校落成,除了喜迁的前任副领导,没人敢动地下书库。改造后,大部分任务交由找书机器人,特种书还需图书管理员。应聘者几乎都吓跑了,留下的属稀缺人才,被供起来。他们并不勤奋负责。时有学生老师亲自下去,十之八九,吓得半死,惊魂未定而归,还总两手空空,得仰仗管理员亲自取书。
楼里四部电梯,只三部通地下书库——其中两部机器人专用,只一部可以载人。他等了许久,数字一直闪烁“负三层”。他有些紧张,紧张导致焦虑,焦虑让人急躁。他决定走楼梯。走廊按紧急出口设计,很窄,仅够两人并肩。楼梯反复曲折,走一层打四个弯。快走到时,他听见“坷啦啦,坷啦啦”的声音。一架机器人扛书20斤,缓慢爬楼,看额头条形码,是最早一批。它关节已锈,黄铜色更显破旧。他小心绕过它。它开口说话:四号电梯已坏,你可乘三号电梯返回。他隐隐听见楼上惨叫。它评价:倒霉鬼,不该下来。它脑袋宛如倒扣水桶,没面部表情。它迈动老朽膝盖,“坷啦啦,坷啦啦”离开。它走了。他感到后背冷汗。他安慰自己,文艺复兴末期,科学革命前夜,万物皆机器的理论一时盛行,只是对于两三百年前的欧洲知识分子,机器不是冷冰冰的死物,它们是活的生命。
地下书库入口位于地下三层。地下三层有三层高。他绕过墙角,瞠目。巨大防火门暗沉无色,宛若金属黑壁,20世纪的设计,说是防火,不如说防鬼出,防盗入。建的人来不及讲究,用西洋技术,直接堵住甬道。他找到标示,百年前,德国造,旋转手柄似反坦克炮的钢筋轮。他用手施力,一层油灰。他插卡,没反应。四周空旷静谧,暗黄灯泡微微闪烁。他再次插卡,卡折在里面。他不想落荒而逃,用体重猛压手柄。防火巨门表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四个轮子先落地,连接轮子的细长四腿带出底盘,另一式样的黄铜机器人从门内爬出。它身后背壶,壶口修长,像花剑剑尖。它开口:这是钥匙口,不是读卡口,非紧急情况,大门不开,请走大门表面开的小门。它用壶口指右下,约1.5米高的小门,得猫腰进。
卡断里面了。他怯生生说。机器人将卡抠出来,拼接,粘连,验证无误,帮他找着小门表面暗红色读卡屏。他个子高,爬着进。他回头,隔着门框问:门为什么这么小?机器人声音瓮声瓮气:本为机器设计,也给人用。为什么不专门给人设计一个门?改造指示,资料室地下书库修缮采取全人工智能方案,并没有考虑人的因素。那为什么还得人下来取书?因为修缮工程没结束,还在持续,会一直持续。
他想继续问,小门自动关闭,毫无声响,链接轴承抹一层新油,想来,它是上油的守门人。灯光更加幽暗,他开手机灯光。地下没信号。他理应畏惧,但他开始兴奋。放眼望去,密排库的密闭书架看不到尽头。不知是地库本就广大,还是手机光线走不远。旧书与金属书架的味道塞满鼻腔,年长日久,浓厚古老。他熟悉。老纸张、老物件表面氧化,生出细菌,虽损坏,却多附着了一层活物。人读书,书吸收人的气息。书与书架带了人的意志。他靠着借来的旧书,成长,考学,远离山林故土,进修,科研,一直向着知识的殿堂走,辗转于不同图书馆,走到这里。密闭书架表面贴着油墨指示,手写体,让来者连接地库内网,地库系统将自动发送密码。他安静等待,三分钟后,收到网络短信。内网已获得他的查阅申请,书库位置检索逐层展开,与外网情境很不一样。他心有怀疑,决定先按指示走。
走过九层密闭书架,四周不再平静。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黄铜机器人相继出现,动作比地面灵活许多。大号的哐当哐当摇摆手柄,小号的将自己身躯挂入书架边缘内嵌轨道,嗖一声滑到相应位置,取书,或反向运作。它们不借助视觉系统,也能感受到他的脚步。他沒急着找书,他在参观,他甚至帮小号机器人递了一本书。终于,一只大号黄铜人开口:你走偏了,那边。他问:为什么地面书目的位置和地下完全不同?那机器人侧身对他,没转脸,没再动,胸腔嗡嗡作响,似在揣测他的来路。隔一会儿,它才说:你借的书,偏门,刚入编,还没嵌入地下书库的分类系统,不稳定,我们不会给它确定的位置。它抬头:地面书目只是表层体系,不必全信。
它说得没错。他走了很久,走出了大小机器人的主工作区,走到寂静边缘。密排书架变为开放书架。他寻着复杂编码,爬上高梯,戴上手套,伸手探着书架顶层,取着书。出乎意料,书很旧,却没灰,养护得很好。书内封粘着一撮白毛,动物毛,软软的,很新,几分钟前刚落下似的。他没马上离开,借着高势,手机灯往远照。地库地貌发生变化,头顶天花板已成石壁,凹凸不平,书架越来越稀疏,远处的摆放已不规整。他屏息倾听,隐隐传来开掘的声音。一个带轮机器人呼啸而过,左右挎电子铲与电子钻。地下书库仍在扩张。他瞧见往下走的楼梯口。
楼梯柏木扶手,上蜡未久。台阶宽大厚实,榫卯镶嵌。地下四层与地下三层无异,只天花板更高,地库边缘更加遥远。地下五层高五层,楼梯曲折不断,他觉着像走近洞窟,天花板却十分平整。密排书架不再直抵顶端,相反,吊装密排架装接轨道,自上而下悬空滑动。黄铜人斜挂着取书放书,动作轻快,杂技一般,大多在理书与编目,很少往上层递送。他准备继续向下,被一个大个子拦下。对方检索内部系统,观察他腋下用特种纸包的旧书,声音如鼓:你已取书,请速返回。难得一游,他当然不舍。他转动大脑:我取的是专业书,要绞尽脑汁看的,但我还想再借一本,他顿顿,一本枕边书。
大黄铜人问:什么意思?
枕边书不是快餐消遣,也不适合正襟危坐读,虽睡前翻看,但不是无聊地催眠。枕边书能引人渐入佳境,又能跟着人的心思一起入梦,很像人类的伴侣,可能比伴侣离灵魂还近,希望你懂。他心中忐忑,觉得大家伙无法理解,又补一句:真正的枕边书值得反复看,据说能伴人一生,要认真选,我才一层层下来。
对方转动玻璃球眼珠,正色道:最多再下一层。
地下六层恢复书库应有模样。楼顶很低,灯光昏暗,仍是密排,书架与轨道却是木制,工艺精巧。他抵住诱惑,没往地下七层走。他想,这吊诡的地方如全面人工智能,成为一个系统,就没必要第一次便探测系统阈值。他漫无目的闲逛。书架按民国年份编排。他依次转动手柄,一排排书架整个吱呀作响,横向移动。书混乱码放,没有机器人编目。手机显示低电量,他一面转动手柄,一面低头研究系统。地下六层信号微弱,数据时断时有。
他感到不远处白色光点闪烁。他抬头。书架间,尽头处,一把木凳子。
白动物一闪而过。
他吓得断了呼吸。
许久没声响。他缓吸气,轻迈步,穿过书架,走到椅旁。柏木椅朴实无华,只有棱角,没有装饰。他探头左右打量,走廊空旷,只这一把椅,恰好摆到他对面。他瞧见书架侧面标签,多一行字: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字边,一本书单独立着,与其他书保持距离,专为他准备。
《毛颖杂记》
他的心扑腾乱跳,探手取来,没有目录,第一页摘四行诗:毛氏颖出中山中,衣白兔褐求文公,文公尝为颖作传,使颖名字存无穷。第二页名曰《毛颖传》,却不是韩愈写的小故事,标着五幕剧,却只列第一幕。灯光越发昏暗,他调亮手机,低头阅读。
杜撰的怪异故事讲一个兔子种群。它们拔毛为锋,制成毛笔,俗称毛颖。毛颖兔的毛颖笔写起东西自成章法,自古及今,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官府簿书、巿井贷钱,毛颖笔皆自主编撰。毛颖兔本长居山中,后被人发现,几乎全抓来做了毛颖笔。人们得了便宜,以文人墨客自居,忘记毛颖兔和毛颖笔才是与物相齐的纂录者。
手机灭了,整个地下六层同时变暗。而他的心正跟着毛颖遍走五岳,并未惊慌失措。他眼前的黑暗似乎透出光亮。月相图由远及近,月球表面神灵散尽,只余水晶宫的老兔。柳叶摇摆,它捣弄桂花花瓣,但它心思难安,双眼如炎,突然跳离明亮月盘,跳入他怀,跳向地面,贴着地板,往光亮处跑。它速度飞快。他抱紧书,迈步狂追。毛颖兔知道他的极限,总比他快半步。他跑得精神恍惚,力竭气喘,恢复意识时,已站到防火大门外面。守门机器人告诉他:电梯修好,即将闭馆。
他手心汗湿,不知为何全是墨迹,借的枕边书反完好无损,全新一般。
他重新打开第一页,内容变了。
——奇毛难藏果亦得,千里今以穷归君。
他将《毛颖杂记》压到枕头下面,没舍得读。书不厚,他怕读完便没了。他又每天读两页,期待看完后,再去资料室地下书库借本新书。不到一周,他知道自己多虑了。《毛颖杂记》字大行疏,每次翻开,内容却不一样,不仅收录中国诗词,也断断续续连载外国寓言故事。不到一月,他已读了三个版本的龟兔赛跑。永远读不完,也永远读不厌。深夜,他用手指掐着纸张,透过灯光,观察《毛颖杂记》。书页不厚,旧得发黄,却有韧劲,光透过书页,对面的字迹却透不过来。他有时怀疑这是材料研究所的高科技把戏。又一个深夜,窗明几净,满月当头,他福至心灵,爬到阳台,借着月光,发现了《毛颖》的小乐趣。月色明亮,每一页都有兔子的水印。每一页兔子的动作有些微不同。他对着月亮,轻轻地、迅速地,依次松开书页。哗啦啦的声音十分清脆。一只兔子从月亮落到书中,合入书里。
那日借书登记,图书管理员见他抱书两本,日落才返,两眼放了光,表情比遇着游戏的巅峰时刻更加兴奋。她戴手套,扫描大图册,放到一边,然后打开《毛颖杂记》,内封显示:月中辛勤莫捣药,桂旁杵臼今应闲。她抬眼,提醒他:你领口有兔毛。她又翻到中间一页,书提醒:玉关金锁夜不闭,窜入滁山千万重。
毛颖是兔子,他告诉她,这意思是,离开月宫,游玩人间。
她岔开话题:这书没入目录,按规矩,不能外借,不过,你既然把它带到地面,我就没资格干扰它的去留,要不,你打个借条,我还留着退休老館长做的登记卡。她钻入立柜底层,捧起条状木盒,结构老旧,不染灰尘,内装硬纸借书卡,占盒子三分之一。《毛颖杂记》没出版社,没版号。她观察书的外观,写下书的模样与内容。
他不禁问:其他借书卡也记没编目的书?
对。
他探胳膊想取,被她拦着。她面目严肃:你去地下书库,看见什么,借回来什么,是你的自由,到了上面,别人借的东西,就和你没关。
可你知道所有人借的所有东西,你管理它们。
我是图书管理员,一般人当不了,而且,我在编。
她态度强硬,没再理他。他悻悻而出,有些遗憾。走出百米,他突然定着:在编?或许她指的不是人类编制,而是书库编目。院系大门通宵敞开。他刷卡返回,电梯已停。他沿楼梯来到地下三层。远远望去,巨大防火门表面贴满黄铜机器人,地表也挤满机器人。它们互相清污,检修。图书管理员高高坐在三角梯顶部,身旁放一台薄薄的黄铜色笔记本,游戏手柄也多一层黄铜色外接装置。她一手敲击计算机,一手摆弄手柄,口中计数,十分专注。他没敢向前,藏在拐角。图书管理员驾轻就熟,点卯完毕,高高站起,吹一声金属口哨。机器人们迅速翻动地面、大门与墙壁,三秒内,消失干净。他赶紧返回,又只能轻手轻脚,总算走到一层,还是被叫住。
她说:什么都没瞧见,对不?
对,就像你也不知道我借了什么。
他们隔着昏暗白灯,相视而笑。
他最后问:你怎么聘到这职位的?
一般人进去,和你一样,捡着书,我呢,拿的是控制手柄。
他向来不信邪,这一回,他摸摸脸,猜测命数或许另有计算办法。
自然科学称之为规律。
四百年来,科学的规律体系变了又变,天地日月却一如既往。若毛颖真结了山川异志,它自会告诉《毛颖杂记》为何落入他手。他没花时间查毛颖的来源,反寻人问了学院资料室的招聘。所谓的知情人皆含糊其词,不明就里。图书管理员的履历却不难找,本校本硕毕业,博士未念完,隔年入职资料室。她研究唐传奇,肄业后去做了游戏架构,不知为何返回。人事朋友告诉他,档案记录,她读书时有一次违规。那时地下书库没经历数字化,宛如洞窟。深夜,她提灯前往地底,消失三天三夜。院系惊动。复返时,她毫发无损,乐呵呵地,拒绝吐露地下所经所历。为防其他师生模仿,校方决定,立即改建地下书库。他的好奇由毛颖转向图书管理员。只是她专注自身世界,生人勿近。他每日去资料室看书,也只与她相视点头而笑。
不论如何,图册实属古书,全国独份,放到案头,让人读前总想焚香沐浴。
他的研究算不得创新,只挖掘西学财富,化为东用,以方便后人。20世纪中国的大半学问皆循此路径。现如今,人们无法同清末民初的学人比肩,又无须做得比欧洲人好,只要材料引得比同行快,便有立足之地。他导师戏称为,拿来流量。他很认同。他们一拍即合,结为师生,却都未能幸免,同在自西向东的浪花中扑腾。他起初想跑过浪花,自考博到入学,一度辗转于会议,却无法达到预期,求得生活与志向平衡。他于是收回杂念,专注书本与出国。地下书库一游,他发现逆流之路。
通常做笔,用狼毫或羊毫,兔毛柔软,并不常见。冬日夜晚,他读《毛颖杂记》,正讲到英国的彼得兔与人类打得鸡飞狗跳,毛发乱飞。翻页,又一撮兔毛。他仍留着从地下书库带回的绒毛。他寻一小盒,集中摆放。隔天,他去资料室。图书管理员难得没玩游戏,捧着市面流行的墨迹电子屏,用游戏手柄自带的软头笔,涂涂抹抹。他靠近。她遮住面板。他递上借书信息。她说机器人能找。他问如何才能再次下去。她回答不由她定。他问:你的笔哪里来。她推眼镜,回答:你不是有吗,自己做去,面板也自己买。
她比他更了解地下书库的个中原理。
一时间,他阅读兴致减少,双眼只跟着书脊、书缝、书的装订线;初时,总能找着兔毛,尔后频率渐少,绒毛越发稀疏。他花了月余,才凑齐所需材料。古玩街能做兔毫笔的人少。他得的东西又金贵。他一家家访。最后,尖嘴猴腮的年轻人告诉他,东区拆迁前,一位老先生从不拒单,只是不常挂牌,拆迁后,他随家人去了安置房,你可去查查。信息并不复杂,一搜便得。安置街道距柏木大新校区不远,同样依坟头而建,平的都是无名碑。他没费多少力气,按地址找着居民楼,进门便是老先生。供电站限电,老先生借门房电机充平板。他打开盒子。老先生点头:毛颖笔。老先生又问:你练书法吗,我都用毛笔练电子书法啦,这款杂牌墨水板是好的哩。
没几天,老先生制好笔。因兔毛罕有,老先生分文不取,只摇头说:以往的活儿不做了,新东西才弄,新东西好哇,只是真正弄新东西的人少。
他忍不住问:您的电子墨水板就是新东西呀,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新技术了。
老先生继续摇头,点他的脑壳:旧东西在这里,旧的怕新的。
他没太弄懂,但也知遇着高人。老先生为他制柏木笔盒,附赠洗笔套装,非常现代。公共场合,他拿出来,虽讲究,但不扎眼。周围人只道他买了新鲜的高科技玩意儿。只图书管理员偶尔观察他的笔,死死盯着,却没多问。他想,幸亏《毛颖杂记》的怪异只有一个半人知道。图书管理员算半个。
他模仿老先生姿势,用毛颖笔批注墨水屏文献。白日一切正常,深夜赶死线,他凭本能标记修改,内容反更加优异。期末,他帮导师批完论文,想再读一读地下书库取的古籍,不慎睡着,醒来时已是凌晨4点。不知何时,他的笔自行涂抹古画,有限的天穹外,多了一层云雾。古代学者想象过奥尔特星云。太阳之外,光总有尽头,终将消失于黑暗。光与暗交接的边缘仍存薄薄尘埃。塞琉古说,宇宙是无限。
他端详着,分不清细碎的尘埃是他所画,还是图册本就有。他困得头昏脑涨,转身上床,习惯性地打开《毛颖杂记》,读到五幕剧第二幕。天地间出现一个兔唇的毛颖人,早年生活于圆圆的月球表面,觉着平和又无聊。它偷跑进下界群山,同毛颖兔玩得甚欢。秦始皇的将军蒙恬向南伐楚,于群山中大猎。有人听说过毛颖人,建议蒙恬取了献于章台。蒙恬放弃百兽,独独围住毛颖,带毛颖人和毛颖兔返归秦王都城。始皇果然高兴。
他心有戚戚,懂了毛颖笔自有意志。他于白日尝试两次,任毛颖笔自行书写。文章果然漂亮,他自愧弗如。他动过念头,不如直接任毛颖代笔,完成学业。导师读罢他的新文,夸赞不已。他自羞愧,决定不再仰仗毛颖的智慧,从头来过,自行钻研。想通后,他神清气爽,返回资料室还书。系统显示,古老图册编目又变,表层系统无法定位。图书管理员瞧他手中握笔,让他自行去地下书库,自己去问黄铜人,确定摆放位置。
距前次进入地库已有四月。这回,他不紧不慢,扫描卡片,钻防火门小门,于地下四层遇着高大黄铜人。
它说:直接去地下七层。
他应:从地下六层取的。
它答:地下七层以上属实然区,有人欲借,我们上架,书籍便进入人类知识的分类系统,地下七层或再往下,属或然区,人类借的概率微乎其微,它们的内容便不再归属于表层世界。
他说:可我借过这书,做过拍照和摘抄,还……还不小心标注过一些图画,我写论文,会引摘的内容,它就会进入人类知识系统。
大黄铜坷啦啦转头,没再理他。他悻悻下楼。与前次不同,地下六层与地下七层灯火通明。画册书籍突然出现标签,显示具体年代位置。他想赶紧记下。他一直以为这书具体年月已不可考。但他手中只有毛颖。他尝试电子屏、衣袖、手心,不论怎写,都留不下痕迹,用手机拍照,一片模糊。时间久了,周遭能见度变低。不能久留。他只得心中默记新信息,急匆匆将书归库,黑暗抵达以前,逃至地下五层。
刚出防火门,手机跳动,滑键接听,父亲疾病突发,正紧急手术。母亲动作迅速,救回父亲一命,结果还需术后确认。等待时间,母亲声泪俱下,可不许他开视频。他抱紧手机,蹲于树下,盯着毛颖,几欲折断。入夜时分,结果出来,肿瘤虽位置刁钻,急性压迫血管,所幸只是良性。手术顺利。他又抱着笔声声泪下。他家地处偏远,父亲捡回一命,但须足够收入,才能留下这命。
那日起,他放下地库之事,干了代笔的行当。亲人相助,友人募捐,导师劝慰。他痛定思痛,为自己立下两个规矩。其一,恩情须还,仰仗自己。其二,自家的研究学业,不能用毛颖。
他未将毛颖归还图书资料室。相反,他借着毛颖,注册几十号用户,披上白马甲,只要文字工作,给钱便接。他开始只做本科研究生的课堂论文代笔,然后全文撰写博士著作、全文翻译外文名著。不久,代笔不再局限学术,电视剧本、游戏剧本、网络小说、杂文、游记、评论。急缺钱时,他一人一笔做了上万水军,扮演事件或角色的黑与粉双方,造就了相关热搜的整个舆论。他亦觉得过了。父亲病情稳定,他急忙收手,去接家长里短、戏说野史的杂活儿。一年过去,父亲已能正常生活,他的多重身份毫无暴露。家人问他钱从何来,他答学校师友接济了收入高的兼职。导师友人问家里经济,他说仰仗富贵的亲戚。没人再多问,一切顺理成章。毛颖横躺于笔架。他不知是畏是喜,是弃是谢。
他仍阅读、写作,没落下研究,忙急了,也不忘睡前翻两页《毛颖杂记》。恍惚中,他觉到书里的童话与寓言,大多平和近人,让他愉悦,却多是外国故事。毛颖本纪(他自创了称呼)则只有庙堂与野叟,只写极富与极贫之事,只讲礼乐或礼崩乐坏,以为说教或猎奇。它不管我们这些中间人的命数。他开始做梦,反复徘徊于一个故事。月中玉兔来到人间,没等官宦犬牙抓它,它自己先找着红绦金链的去处,不久便被层层进献,被养着奉为翰林之宝。它不再饮泉栖草,而珠箔加身,翡翠为食,居于花笼,白毛如雪,取来为颖。它毛发不绝。它见毛颖纷纷落入主宾客席,也不以为意。他的梦越来越长,细节日渐丰富。临近清晨,梦与现实贯联对接,清明澄澈。玉兔更似《石头记》里的通灵宝玉,下来走一遭,见得人世朝暮繁杂,非常喜欢。但它属天上玉兔,非女娲遗石。它丹眸转动,落银河光彩,所向人间,写下文才,却不沉溺,一副潇洒样子,观世人荣落。他透过梦境,瞧见了远方蓬莱,知道它终将回首峰峦,幡然而返。
每每醒来,他浑身困乏,像刚从山中大猎返回。只是家事暂定,学业进步,他不及多想。
以防万一,他不再携毛颖笔进入图书资料室。管理员觉着奇怪,却也没多问。借還书时,他们相视,点头,并不多话。他发现她的键盘和游戏机打烂一个又一个,外接手柄总完好无损,崭新一般。毛颖笔亦是如此。每到代笔,他放弃键盘,用淘来的大面板墨水屏,手写录入。他不须动脑,毛颖自然书写。有时毛颖写着,他跟着默读,读到兴致处脑袋飞转,毛颖的笔法却会减慢。当他产生自己的想法,毛颖便写不动了,卡在空中,等他续写。他续过几回,效果不佳,绞尽脑汁时,笔杆折断,他总需找老先生修笔、洗笔。老先生感叹毛颖的笔尖不是一般物件,不沾灰尘,真脏了,稍微一涮,便恢复雪白的绒毛模样。老先生从不问毛颖来头。他们心照不宣。
毛颖笔尖不染世俗,方能代笔,写物性文章。他拿着笔杆,若想介入,反阻了毛颖代笔时一窥人间的机会,笔杆当然要折。所幸他只做代笔文章,能任毛颖自由发挥。渐渐地,他练就本事,毛颖代笔,他眼睛读,却心不在焉,心的深处,又跟着文章内容走,如在梦中随波逐流,任故事发展。代笔结束,他身心如梦初醒,偶尔能记一些细节。他也不焦虑。他知道毛颖文章已融入潜意识的纷杂背景中,不会消失。
他寻的书日渐偏门,托图书资料室的福,总能找着。有时虽从外馆借调,但最罕有的总藏在地底深处。他与图书管理员熟了。她不知从何处多弄一张卡。书只要是特藏,他便径直去地下书库。黄铜机器人都认得他,时常为他指路。一次,书借得多,大黄铜机器人甚至帮他扛书,尾随至防火门门口。又一次,适逢地下书库检修,施工队跟着图书管理员下去,待一天,检修完毕,一切正常。他好奇心重起。图书管理员送大师傅离开。他踩着闭馆的点儿,来到地下三层,第一次瞧见防火门大开。他本以为高六米宽五米的钢铁墙壁会向前开启。他没想到,它们本就墙壁,能左右回撤,彻底退入地洞的腔体之外。此时此刻,黄铜机器人们如码头船工,成群结队,安装齿轮杠杆,机械结构密布成网。它们于沉默中保持节奏一致,一寸一寸将墙壁复位。墙壁背后,数不尽的密排书架没有尽头。这回,书架没有彼此紧贴,它们互相拉开距离,保持两人的宽度,延伸至无穷远方。你永远不晓得书库的容量。
他开题顺利,报告题取宇宙崇高与人心惟危。文艺复兴前后,人们相信,宇宙如层层蛋壳包裹,地球与人类位于中心。漆黑的天穹仅是最外一层黑暗。而黑暗之外,是上帝与水晶天的光芒普照。星星便是蛋壳缝隙透出的光亮。它们启示人类,彼岸世界无穷美好。启蒙与科学打破旧思。宇宙为虚空,黑暗即无限,地球位于偏僻轨道,人类并非出于上帝之手。神圣故事不再以三角的稳定形态构图,人与生命不再占据绘画主角。风景画满是狂风骤雨,静物画有骷髅与死蝇。欧洲人开始用纯粹的黑暗表示宇宙与存在。康德论证,崇高出于自然浩瀚。万物雷鸣,天地苍茫,渺小人类无法消受宇宙洪荒。人又总需克服无限的恐惧与死亡的怪诞,思想便尝试为自然建立法则。立法之时,心灵获虚构的避风港,暴虐宇宙似乎不再威胁,人类对它突生敬意,称为崇高。他讨论,科学规则的底部,未知仍汹涌蓬勃,冲击人类心灵。上至科学星图,下至民间戏作,博斯的人间乐园,丢勒的动物,戈雅的巨人,透纳的晨昏。绘画暗示,稳定体系总风雨飘摇,崇高不仰仗规则,而来自规则外的世界。人心惟危,无法离开自身界限,只能想象崇高,但没法真正理解宇宙。
部分老师怀疑他的论证,所有老师赞叹他整理的图文材料。他导师圆场,即便疏漏,他整合的内容已成学术贡献。外校老师问他:参考图例哪里来的,市内古籍馆不全,你跑了沿海多少省图?另一老师补充:这一章讲文艺复兴的波斯天文学源头,国内材料不全,英美的文献也不够,你去了远东小国?他没多想,直接回:柏木大图书资料室借的,地下书库全。本校老师适时保持沉默。他的导师再次圆场:我们的电子文献特别齐全,但原本古籍不够,他还得去外国进修,对不对?本校老师以目示意,他亦发觉说多了,赶忙找补:抱歉,表述不准,图像更直观,传播广,国内能搜到,我正申留学项目,准备去英国,那里文字材料全。他导师开玩笑:抢的东西多。气氛活泼,话题转移。
那晚,他夜不能寐。他专注自己小小的学术宇宙,忘记别人如何钻研学问。他枕着《毛颖杂记》,脑中回忆柏木大人文学院的文章著述。早几年并不尽如人意。图书资料室修缮后,人人皆称文献好借。数字化工程结束,人文学院更成果丰硕,一扫缩编前的萎靡态势。院里师生曾言,以小博大,却未形成自傲之风。近年来学院成绩蒸蒸日上,生源壮大,教师员工却个个低调内敛,活得闲云野鹤。报刊采访问他导师:科研压力日增,为何柏木大人文学院仍悠然自处。他导师正色回答:道家讲垂拱而治,我们只顺手成文。有人批判柏木大只出顺手文章。他则清楚,顺手是小趣,是博人一乐的东西,比不得顺手出的洋洋洒洒长文。他导师近五年不写期刊论文,每年却著作不断。
导师也拿毛颖?
他心下唏嘘,不知该不该问。他恍惚入梦,五幕剧的第三幕径直上演,讲毛颖在文明世界的生活,只是不知毛颖是月球人、是兔,还是笔。它们忙于为秦编撰。它们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皆一一随着人世的逻辑,编撰为可理解的图文说明。人们忘了自己为何拥有编撰技巧,完全忽视毛颖。它们也不多说,从不泄露毛颖编撰的奥妙。两厢默契,两厢沉默,人间毛颖没留任何痕迹。
隔天,复见导师,没等开口,他导师先抢了话头,点评开题与近期投稿论文,然后话锋一转,问他:你写电子屏的毛笔,哪里买的?他低头答:是毛颖笔,资料室地下书库捡的,笔杆找附近老先生做的。他导师继续发问:你拿毛颖做了学术?
没,但我用它做代笔。
代笔?
资本欲望和战争消耗的文章,是我写的。男权返祖和灵长类雄性社群结构的关系,也是我写的。我既批判崇拜,也营造狂热。我写中国人喜居山林、饱游沃看,写欧洲人凝视天穹与宇宙,写美国式的现实主义荒诞,写非洲的图腾,中东的藤蔓,写澳洲土著的梦境宇宙。
他导师笑了:你认为,灵长类没有人类没那么残暴,干不出真正伤天害理的事。
对,不,都是代笔,毛颖成文,我接的工作要求话题度,或者得写得简单明了,能带来异域的刺激或者心灵鸦片。他停顿,又叹气:也不能全认到毛颖头上,我参与撰写,潜意识记得的。我就是毛颖笔墨的呈送管道,各种内容流过去,总会挂些在我这里。
掙得多吗,够还医疗费?
他点头。
没拿毛颖做学术文章?
没有。他抬头直视。
他导师略微惊讶,尔后恍然,轻轻叹气,说道:你比我们强,你有了自己的方式,有了你和毛颖独特的关系,我不会干扰。一句话,向外走远,向内走深。你该去柏木大以外的图书馆看看了。
他们又聊些家常,他道谢离开。走时,他问导师,是否也有毛颖。对方答:就像抓阄,每人从柏木大地库拿的东西不同,最现代的玩意儿,还要数图书管理员的游戏手柄。
他了然返回,安心准备出国。日子临近,资料室书库越发无法满足他的借书申请。又值书库检修,他提前得知,早早等着。待图书管理员与大师傅下去,他手持毛颖,缓步跟随。黄铜机器人瞧见他,没有作声。他跟到地下五层,走丢了,正着急,图书管理员自正前方复还。游戏手柄正面朝下,落足地面,细细碎碎迈步,走在她前方,像个宠物。她微微皱眉,打量他手中毛颖。毛颖笔锋微微向左摆动。地底无风。她耸肩,让他过去,嘱咐他跟着毛穎的指示走。毛颖找着靠近边缘的楼梯口,直奔地底。一时间,他不知已到了第十八层或第十九层。地面逐渐阴湿泥泞。楼梯止处,脚陷水中,冰凉刺骨。毛颖不再指引。他远远看着维修大师傅的工装铁铲,不由向前,走近了, 灯光打亮,物件都干净,只不见人影。他扫视周围,地底不再宽广,远有墙壁,内嵌大小不等的甬道。他看见洞口有白毛,忍不住想拿,却迈不动步。着急之时,大师傅喊他,让他回来。他暂时作罢,走回楼梯。大师傅问他:是这里的,还是别处的?他摸不着头脑,回答:柏木大的。大师傅笑了,催他回资料室,说如有缘分,总得复返。
您下来维修什么?
捞泥,捞出来,堆到那边角落,机器人用来修护上面的书库。
他申请游学项目,一年间分别待了三个地方,波兰的克拉科夫,意大利的博洛尼亚,苏格兰的爱丁堡。三座城市旧学丰富,古建筑列世界名录。大学城位于市中心,柱石林立,穿廊道便似返回文艺复兴与启蒙时代。同为大学城,柏木大很新,旧事物全压在地底。克拉科夫旁边是奥斯威辛。他到时已近冬天。欧洲内陆寒冷,地球气候日渐异常,没到中国立冬,克拉科夫便雨雪不断。他直接厚衣棉服,怕深冬温度断崖下跌,赶紧冒着风雪,乘巴士去奥斯威辛。旅游淡季,游客寥寥,荒野肃杀,讲解员自带苍凉气息。他独自顺铁轨行到哨岗,然后独自折返,走至焚化炉废墟处,一脚踏空,侧身着地,听着一声脆响,没起身,赶忙翻找毛颖笔。竹制笔杆断成两截。笔头绒白,雪落而不化。波兰保安身材壮硕,脊背如石,小心蹲到他面前,观察毛颖挂雪,用他不懂的语言赞美毛颖。大个子扶他起来,安慰他,用英文说,雅盖隆大学的植物园有中国竹子。他仍心下黯然,担心不再有完整毛颖。暮色提前降临,风停息,雪愈大。离开前,他最后望一眼行刑墙,白色活物一闪而过。他不放过任何可能,但墙脚积雪,不见痕迹。弹坑亦被白雪填满。不,一半是雪,一半是绒毛。他用手捏弹坑上半部,柔软温暖,毛颖质地与中国的又不尽相同。他捏了一撮。
雅盖隆大学有最早的天文学与数学独立教席,哥白尼求学于此,只最初学医。他的项目挂自然科学史方向,可浏览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手稿。图书馆相应负责人已认得他。或确切说,负责人稀罕毛颖。大学图书馆建馆近七百年,藏书百万,古物沉积。老负责人生于二战,自认见多识广。他初到雅盖隆,第一次看哥白尼《天体运行论》原稿,忍不住掏出电子屏,用毛颖摹画记录。老负责人靠近,赞美。负责人懂毛颖是古物,好奇古物为何能与现代技术契合,便问毛颖何来。他不便细答,回应本校图书馆所得。老负责人半信半疑。他再去图书馆,老负责人发觉毛颖短了,笔杆折断,便告诉他,植物园的木材属自然科学,沾的是生机,图书馆老书室的老木头属文物,才引智者亡灵。老负责人声称有废弃蘸水笔杆,可送毛颖。他半信半疑,跟着老头儿横穿大学,走到皮革装饰的巴洛克走廊尽头。侧有暗门,逐级而下,走到底,小屋阴暗。老头儿手提马灯似的光亮,仔细挑选细长盒子,选了小巧柏木盒,掀开盖,一支小巧柏木笔。他放下灯,摘下笔头,将笔杆递与他,告诉他,二战期间,雅盖隆教师大多被害,地底小屋存了他们的旧物。校方有不成文规定,斯人已逝,遗志仍存,应走向四方。他没多问,收下笔杆,毛颖镶嵌。自那以后,他笔稳了,书也读得深。枕边仍放《毛颖杂记》,他读得少了。他的梦没断,看见持笔的毛颖四海为家,点墨为城。圣诞时他用毛颖抄了诗句,赠予老负责人,说,笔秃愿脱冠以从,赤身谢德归蒿蓬。临走时,老负责人又用弹壳做了笔盖,告诉他,这子弹曾打穿他祖父肩膀,没将祖父打死。祖父是克拉科夫本地人。二战时,祖父英勇,他们全家生还。
到博洛尼亚,万物回春。古城廊道如骑楼,从城外延伸至城内,爬至山顶教堂。他收着柏木大通知,图书资料室进入二期修缮工程,全由机器完成,力求建立全面、网状、便捷的存取书机制。图书管理员发邮件,说如发现资料室没有的书,记下来,回国补充。他问具体修缮计划。管理员回,信息学院和人工智能学院只管开发深度学习,具体架构,机器自知该如何处理。他总心存怀疑。而自毛颖得了柏木笔杆,好运不期而至。雅盖隆老负责人从布拉格修道院图书馆印了教堂钟表结构图,转赠与他。博罗尼亚大学刚建立近东研究所,他能读到阿拉伯天文学几乎所有资料。罗马艺术与科学中心成立,正式恢复旧名,猞猁学派。他以访问学生身份入会。学派箴言,以猞猁之目洞悉自然奥秘。毛颖仿佛借着欧洲的柏木,进入另一片大陆的自然历史。他继续收集材料,并不以毛颖著研究文章。毛颖却表达欲旺盛。驻地孔子学院寻着他,让他写中意做文化交流的稿件。他乐得接此外快。毛颖落笔文章,令人喜爱,他读了则觉似曾相识。公众号颇受欢迎,主编亦让他得空做些插图。他让毛颖自行编撰,画出的模样似波洛克泼的油彩,只更为疏朗。主编觉着他有艺术才能。他回答,夜晚梦的。入夜,果有相应梦境,墨迹遍布,没有实景,色彩浑浊。毛颖重现设计插图的过程,用的吴昌硕颜色、黄宾虹皴擦。醒来,手边研究文章正写道,哥白尼并未发现太阳为宇宙的中心,亚里士多德并未错认地球为宇宙中心。他们建立模型。人如白驹过隙,宇宙并不改变。人无法直接接触宇宙与生命,人编撰的模型则触及万物,造就现实。他瞧着毛颖笔,琢磨万物模态是否为人所撰写。他想着毛颖种种,脑仁生疼。按理,毛颖属志怪世界,应归远古仙术,可他的毛颖只写现当代东西,依着技术才能实现。
博洛尼亚周边,有葡萄园与葡萄酒可闲逛不尽。学校友人喜爱他文章,邀他四处品尝。他高兴时,也忘记毛颖给的困惑。临近夏至,艳阳不绝,大学师生开始散去,到海边寻凉爽地方。友人往南意家乡度假,恐返回他已到爱丁堡,便告诉他,可独自去郊外老庄园。友人父亲有一架仿制的小巧“捕星器”,可赠予他。毛颖教他不怯盛情。老宅交通不便,到时又是傍晚。管家让他住一夜。他打开木盒,并排放“捕星器”与“三弧仪”仿制品。哥白尼求学博洛尼亚,由医转天文,借助时兴的仪器,重新审视宇宙。三年来,第一次枕边没有《毛颖杂记》,他夜不能寐,辗转许久,起身逛老宅。老屋不大,但有书房,挑高两层,有螺旋木质楼梯,书架崭新。友人家学深厚,族谱计算到文艺复兴以前。其已故父亲研习本国历史,藏书丰富。他并未取书,只一层一层浏览书名,走到一层角落,发现地有暗门。他犹豫,不自觉拿出毛颖,弹壳笔帽锃亮,取下来,笔尖拐弯,指向地下。他轻轻触暗门,自动翻转,水泥楼梯。地下一层藏宝贵旧书,地下二层应急使用,地下三层储存美酒,还有地下四层。四周漆黑,不再有灯,他屏息迈步,好似返回地下书库。很快,他双足踏入泥泞,洞穴不大,只有一条甬道。他算着时间足够,沿路前行。周有壁画,颇似主教堂的地狱模样,没走多远,视野宽广,来到中庭似的场所。穹顶钟乳石闪烁,远处有光,光中人影晃动,仔细瞧,那人正用铲垒泥。
柏木大的维修大师傅。
他想喊,但心中紧张,口不能言声。大师傅发现他,没认出他,但大声提醒:太远,电不够,回去吧。大师傅反复用不同语种呼喊,也不知何时学的语言。他手机电力不足,只得作罢,战战兢兢复返。他明白了地底的空间是另一模样。爬回地下一层藏书室,他坐着歇气,尔后不由静息。对面的书他认得。从地下书库借的第一本图册。土星环旁,諸神尽在。他找着毛颖涂过的画作。有限天穹外层,云雾环绕,云层外面,又一层坚实土地。仿佛地底天穹前后相接,层层叠叠,没有尽头。
他视频电话,问友人家传书库的秘密。友人学医,不常使用书屋,也不知地底甬道。临行前,他又去拜访,问了管家。管家一直笑而不语,最后才说,老教授提过,他也总是能下到地底,每次回来,都能找着祖辈藏的罕有珍本,或者获得一些灵感。夏至,他乘飞机抵达苏格兰,收着管家信息。管家一面祝他游学顺利,一面告诉他,老教授晚年行动不便,无法远足,去地下书屋的时间反越来越长,回来时总说去了哪座图书馆、见着哪位久未谋面的挚友。管家告诫,应将一切压在心底,有缘再道。
爱丁堡大学早于柏木大,落地了图书与数码材料的自动编目、可视借阅、远程阅读功能。据说,一些技术属世界前列,无人可比。大学主学区与图书馆位于城堡山,他租住对面高地。山不大,不止一座,起伏壮观。城市临海纳山,纬度高,夏昼长。读博期间第一次,他待不住了。他腋下挟毛颖笔与电子平板,闲逛高低不定、宽窄不一的道路。小巷酒馆依山挖洞,里面聚集喝酒闲聊的师生,通过可视眼镜讨论实验与文章。他兴起,接了几笔大活儿,靠毛颖奋笔疾书几个昼夜,买下新款增强互动镜。爱丁堡自制局域信号分享。大学挖空三座山,地底连通,建成数据处理中心,供学校与市内长居者使用。镜片较厚,图层界面富有纵深,毛颖天然能与虚拟画面互动。他身坐高椅,目视远方,持毛颖,于虚空描画虚拟内容。有时窗口过多,他须伸胳膊,够着远处。本地研究者没见过如此先进顺畅的互动笔头。他不再蜷缩于屋中或图书室。他辗转于酒馆、咖啡厅、室外公园,引着足够关注,一天,一位研究员当面邀请,说信息互动实验需懂行的测试者。
地下实验室静谧广大。研究员亲自解释,说全息互动图文并茂,看似直观,直观却并非单纯、粗糙、信息密度不足或欠缺逻辑。如果直观之外,逻辑恰当,符合人潜意识与本能,直观便带来智性、感性、启示,如米开朗琪罗的圣家庭、格列柯的天堂人间、丁托列托的矫饰构图、埃舍尔的悖论。当然,直观的逻辑须培养,须重构。研究员很有民族自豪感,认为苏格兰启蒙质疑神学规律,是真正启蒙的发源地。苏格兰人用科学重释万物,于是蒸汽驱动世界、进化驱动人性、资本驱动社会。但苏格兰人不认为自己造出的规则趋于永恒。休谟就觉得事件前后相继,不出于自然规律,只来自习惯。启蒙学者让天上法则降落人间。
他则心有戚戚,不知该自主动笔,还是毛颖主笔。全息互动全然铺展,藏爱丁堡全部文献。他先按捺毛颖,自行按图索骥。爱丁堡书目丛网枝杈密布,连贯为热带雨林一般的分层植被。直观背后的确充满逻辑。他寻完自身所需的书目,装作感叹,说忘了摘笔盖。研究员自远处强调:我就说嘛,他刚刚只是热身。他仔细瞧,不知何时,研究员旁立一位老研究员,身材高挑,鹤发苍眉。毛颖已依自己意志,沿人类文明的思想线索,狂舞起来。他尽量压节奏。毛颖则非常兴奋。它们相处多年,它第一次显露自身快乐。它也第一次接触复杂算法的直观界面。它显然并不满意。不到五分钟,它已穿透图形,进入代码架构。负责的研究员犹豫是否叫停,老研究员拦着他。
那毛颖笔自代码顶层往下,毛颖颜色随界面与数据变换,最终浸透黑色。一小时后,它修订底层设计,却仍不满足。它笔芯使劲往地底戳。他只得开口问:下面还有什么?研究员回答:核心服务器。他问:我们能不能下去参观。老研究员点头:下午可获得权限认证。午休时间,研究员偷偷告诉他,老研究员有特殊通道,研究员自己都没进过爱丁堡的地底世界。据说千年来,上至领主君王,下至窃贼大恶之人,多动过心思,用过地库,不断改造。直到去年,爱丁堡地库才修缮成功,书目丛网得以构建。等待时,他浏览消息,柏木大同爱丁堡签订合作协议,引进数据库技术,继续资料室地下书库二期修缮工程。报道喜庆,图文丰富。原副领导返回,却没进资料室,只在院门口与师生合影。
爱丁堡地库没声响,没机器人运作。维护、修缮、调整,皆由人为。这回,毛颖笔摆脱他手,一蹦一跳,自行去了。他心下紧张,大步追赶。研究员终于问:到底哪儿弄来的。他只有照实回答:柏木大地库捡的兔毛,做成颖,笔杆与笔帽是雅盖隆二战已故老师的遗物。老研究员并不多话,紧盯毛颖动作。毛颖笔宛若维修工,重接数据连接方式,甚至探入机身内部,久不出来。
它能改造芯片。老研究员总结。
三人不再作声,跟着毛颖一排一排检修。走至尽头,毛颖敲击地板。研究员招呼他,一起撬开地面,下有甬道,石制地板,并无寒气。光之所及,墙壁内嵌线路。毛颖一蹦一跳引路。没走多久,便见暗门。他轻轻推开,博洛尼亚郊区,地下书屋。他不再惊讶,潜心跟着毛颖走。道路渐宽,湿气变重,他听着叮当作响的声音。远处有人大喊:再挖深,最后拿柏木贴墙。拐弯处果有柏木墙壁,侧有装饰,拆了来填墓,看模样是清末柏木大本地的雕刻。他想上前看,毛颖笔咚咚咚跺地,不让他前行。研究员们不明就里。他则想到时空的通路果然古已有之,只是他没运气,没法往过去走。他折返,紧跟毛颖,没多远便到柏木大地底。石板铺路,墙壁浇筑,维修大师傅与图书管理员正清点书目。他与毛颖带着人到了。所有人面面相觑。没人准备戳破任何事情。
最后,图书管理员瞧见老研究员白褂外的徽章,问:您来自爱丁堡大学?她伸手:我们是柏木大学人文学院的图书资料室管理人员。老研究员从善如流,搓热手心,笃定相握,说:很高兴同贵校合作。图书管理员赶忙说:我们有从苏格兰格拉斯哥运来的《人类理解研究》较早的版本,可否请你们寻人鉴定?老研究员点头答应。维修大师傅说,就在那里,又自感叹,怪不得今天总被它绊倒。他和研究员各自抱一摞书,老研究员持毛颖,按指引回返。临走时,他与图书管理员互换困惑目光。倒是大师傅提醒:路面不平,小心脚下,早些回来。
隔天,爱丁堡数据中心的地板敲不开了。研究员将书送至古籍修复。老研究员请他们参与家庭聚餐。席间,他们心照不宣,没提地下事情,只说捡了旧书。倒是老研究员提了曾一度遍布欧洲的猞猁学派。传言中,学派成员只属附庸,猞猁才是洞悉世间的通路。他便跟着讲了韩愈的《毛颖传》:山间兔子,养万物有功,后成神灵,又复化为兔,落到人间,进而成人,被携入朝,写尽天下道理文章。只人类赏不酬劳,以老见疏,它们就消失回去。而世间百态已被它们标定,人与物按着它们写过的线索繁衍至今。研究员点头,说事情总是相通。
夜晚,毛颖戏剧又入梦中,第四幕没讲毛颖故事,而讲它带来的世界。人心惟危,毛颖的编撰上抵造物决策,下至自然物质的纤毫妙处。毛颖画冰山,将人世比作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它休闲时抵达人间,修饰冰川的峰峦与沟壑。它也认真工作,只都在海面以下。冰体结构支持冰山,非人类所能把控。冰出自海,人只见过海面,以为那是宇宙全貌。毛颖则懂得海底暗流,懂得冰体如何破碎。它成功设计了一座又一座冰山。它的笔法并非异志仙术。它来自别样的智慧。人世只是毛颖创造的体系之一。它有别的想法。它按需所取,迭代物种、人类与社会。
他刚回校,便收着图书管理员信息,地库修缮二期工程即将完工,将有多人队伍视察并检验成果,让他也参加。他不明就里,找她当面问询。她将他拉到地下三层。漆黑墙面与黑铁巨门投射唐三彩纹样,看来已不似藏旧物之处,更像博物馆。她说:你瞧,新书库要求有展览性质。她摇开小门,密排书库消失,取而代之柏木书架。木材厚实,做工简约。他说:我以为是数字化修缮,这是申请遗产。她使眼色:不冲突,这一层申请重点古籍项目,再往下,还是以前的规划,所以地下书库现在分为三区,古籍展示区、密排书库、模糊层。
模糊层?
不要装,你是走过模糊带的人。
我走过甬道,像洞穴,只是更矮更窄。
她若有所思,说:我到最下面,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只有一层烟雾,到膝盖,有时烟雾厚了,过腰,就有危险,这手柄就变红,就嗡嗡大叫,让我回去。大师傅一直说他没见过雾气,只有浅浅的河床,周围全是烂泥。
他们沉默。
他想到现实问题:检验组一定去最底层吗?
对,也是我找你的原因,我的手柄定位编目,你的毛颖定位编目外的路。
可上次怎么处理的?
上次我失踪,然后返回,没人敢下到底。这次所有人都相信改造完工了,不再有神秘事件。前副领导虽然不信,但改造工程返图和数据显示非常完美。前副领导还是决定参加,一起陪着下来。日程定了,是明天。
他点头,但并没有信心。两人逐级而下。地底世界变化不大。她说大部分黄铜机器人会躲藏到地库边缘的墙壁里面,检验组视察当天,只能看着少量精装机器。他们边走边取书。大个子黄铜人紧跟其后,负责扛书。她负责未编目内容,但她知道方位。他羡慕她取书如探囊取物的模样。底层世界变得更为广大,空旷无边,仍能听着机器人于远处不断深挖,让人觉着能从柏木大地下书库挖出所有想要的东西。
毛颖落出他手,直插泥沼,笔锋向上,不再指路。他伸手,拔不动,再使劲,它陷得更深。他不敢动了,眼见毛颖由白至黑,没入空无。
它离开他。
她吓得抱紧手柄。两人不知所措。
她最后问:明天还来吗?
他答:来的。
他再次夜不能寐,内心清楚,他之于毛颖,只是借势而作,他自身并无生产与创造。他留恋毛颖,只因毛颖带来他无法企及或把握的世界。他起身撰写毕业论文,写到风景画于文艺复兴后期出现。人类第一次于心灵版图之外,瞧见上帝普照之外的自然。自那以后,一个并不宁静的世界渗入人心。狂风骤雨,地动山摇,古神降临,人的造物反噬人类。人类小小的头脑与身体无法消受真实世界,也无法凭借自身了解真理的知识与美妙的感受。艺术与科学取代上帝与神话,构成新时代数不尽的表达体系。只是它们渐行渐远,离开文艺复兴初期,人类刚学会一窥世界的时刻。他写到,中世纪认为五为整全,毛颖属于整全以外。他删除毛颖,写,人类智性的进步,来自整全以外,只是欧洲人的不可知,自天降临,中国的,则源自地底。
天已见亮,一夜无眠。他打开《毛颖杂记》。戏剧故事的第五幕突然抵达结尾。终于,人类厌倦于毛颖的编撰,说毛颖的毛已被拔尽,毛颖的灵气已消失。人类觉着自己已有了书写万物的能力。始皇变得不满意毛颖,自然而然疏远了它,不再见它。最后,全人类都忘了它。毛颖们却很高兴。它们终于离开庙堂,离开市井,返回广袤山河,长了新的毛發,重新养育丰草长林的世界。
他合书,重新翻页,《毛颖杂记》变无字白本。他赶不及黯然,图书管理员语音,时间提前,让他快来。
以往人文学院门可罗雀,建院以来从未如今日般热闹。几十年来,人们口耳相传,柏木大地库凿通古人墓穴,又存亡者书籍,即便引作高校新址,年轻师生也镇不住地下阴气。柏木大本不应信邪,但新世纪依赖,时代回转,启蒙渐失,处理地库遗留的隐患逐渐变为紧迫日程。大荧幕展示改造后的地库实貌。地下三层的巨门色泽庄重,书架赤色为主,存已修复或复制的重要书目。往下六层皆为密排,机器人色泽明亮,体表光滑,穿梭取书,除却维修人员与图书馆馆员必要看护,不再需要师生亲自取书。旁白解释,地底仍处开发阶段,全智能施工。画面较为昏暗,特质机器人如小型盾构机,挖出他见过的甬道。
他以学生代表身份,同图书管理员一起引路。前副领导面露犹疑,进入地库,则更心有戚戚。图书管理员松开手柄,只带平板导航,解释不要乱走,怕碍着取书机器自动线路计算。检验组人员强调:自适应系统需要测试。那人走离图书管理员设计的路线。他与前副领导皆屏住呼吸。那人走两步,被四轮移动书盒绊倒。盒子长方形状,质地雪白,看似纸盒,实际坚硬。那人摔破鼻梁,他赶忙去扶,见一侧书架放白色纱布,质地柔软,粘有白毛。他抓纱布,协助捂伤口,扶正鼻梁。那人似乎没觉着疼,只吓着了,不知摔倒前看到什么。一时安静。前副领导赶忙代为解释,说数据中心算力不足,自适应系统主要用于机器之间的自行协调,地库墙壁与地底新建层的开掘与维护也颇费算力,因此不建议外人下来,除非跟着管理员引导。众人面有异议,却并未反对。服务机器人抵达,送伤号返回。一行人继续参观密排书库。一切规整有序,明亮洁白,刺得眼生疼。有人转动手柄,对面有椅。他仿佛看着白兔,其他人狐疑。图书管理员补充:我昨天验编目,累了,坐着歇,忘收回去了,下次让机器人收拾。
他们终于抵达楼梯尽头,但没到模糊带。整个地库止步于此。他与图书管理员松一口气,没再紧绷神经,盯着每个人动向。他们并未看见,前副领导目视平展展的墙壁,面露惊异,冷汗流淌,却探出双手,用力推墙。整面墙如防火门般往后退却,后面空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数不尽的黄铜机器人躲在里面,突受惊吓,四肢着地,纷纷择路逃窜,进入洁白的地下书库,撞倒撞碎无数密排书架。它们持续不断往外涌,如大坝决于蚁穴。他无法立足,眼看着前副领导半个身体压在钢铁巨物下面。他找不到图书管理员。他试图援救。他看着白兔落入书库。
如诗中说,它飞若白鹭,走若白马,口衔柏木笔杆,双目若灯火入夜,转身如雪后月明。它于纷乱中跳跃打转。他忘记一切,迈步跌跌撞撞跟随。它很快厌了,调转方向,跳入黑暗。
他也跟着一跃。
他见万物清明,恍若隔世。检验组已成功视察地库,返回会议室,进行报告。气氛热烈,前副领导获得赞誉。图书管理员与他坐于边缘。他发现一人鼻梁有疤,问旁边的人,答是前年来柏木大,撞倒书架留的。他又对图书管理员说,自己似乎丢了东西在地下。她点头,说她好像也落了东西,然后悄悄透露,如果拿东西没还,会忘记借的事物,还了,记忆就回来。她以前试过。他仍有不舍,说快毕业时再还《毛颖杂记》。前副领导虽受赞美,仍郁郁寡欢,会后宴席,亦兴致不高。他问导师,导师言每涉及地下书库修缮,前副领导总陷入抑郁,或许这才是他成功的奥秘。宾客将散,前副领导拉他到角落,问:我没去过地下书库,对吗?他绞尽脑汁回忆,细想毛颖种种,答:就我所知,没去过。对方不信,继续问:真的?他心中没底,说:您应问问图书管理员,她做登记。我以前问过她,刚刚又问了,她说不记得,系统登记也没有。他们二人同时望向图书管理员。她攥着手柄,一脸踌躇,看到他们,只得耸肩。次日,前副领导再次升职,又离开柏木大。走时,他面有忐忑,没人知道他如何成功指导了两次修缮。
他不再持笔,心中落空。但他论文写得顺利,借书总有黄铜人相送,偏门书籍也能由算法寻到。他偶然于走廊见着熟识的黄铜人,大个头不认得他了。他当自己被毛颖拒绝,十分沮丧。
图书管理员劝他,说:人类才不是万事缘由,你更不是。或许,毛颖只是借着你跑出来,看看世界,顺便为自己修了一道数字化和智能化的门户,这样,它就可以通过算法书写世界,闲杂人等也更难干扰它自己的自由世界。
他知道,她说得没错,她配得上图书管理员岗位。他只陷在循环中,而她已掌握了书库的真谛。他与她对视。他不会问她地下的经历。
他的文章与结论越写越偏门。他导师仍支持他,希望他扎根大城市。他觉得自己的根脉已自行折断,钻入地底。他的心再也扎不进柏木大的地界。他决定离开,返回家乡,从事科研与教育。他导师颇为不解,他答辩后,才恍然大悟,问道:笔呢?他鼻头第一次发酸,顿了顿,才回答:丢在地下书库的最底层了。他导师慨然,对他说:可你去过真正地底,我在柏木大二十余年,也只去过地下四层,我的大多师友和我一样,我一直想,留下的人,没法走得更深。
他离校前最后一件事,便是还书。他将所有行李寄存到门口,飞奔着返回人文学院图书资料室。图书管理员接过《毛颖杂记》,翻开,书如唐僧取经时得的白本,她没有多言,转身亲自回地底书库。他一直等,直到阳光转向,落日不再,图书管理员方才复归。她手中捧书,仍是那本《毛颖杂记》。
她说:我拿着这书,没有黄铜人接手,我就调手柄,倒是有数据指示,我往下又往上,一直在跑,累死了,就是不给准确信息。地下书库可能也犹豫不决。最后,荧幕才显示,此书不再编目,可流通于世。
他一时手足颤抖。
她笃定递书:它是你的了,第一次有书愿意离开。
他错过飞机,在修笔老先生处借宿一晚。他借着月光,小心翻开《毛颖杂记》,时隔近一年,书页重现一行字:使颖名字存无穷。
他想,人果然不可心存念想,否则万事皆成命运。
自那以后,他不再思索书与世的佯谬,变得越發耐心。他抵达西南边陲家乡,在南部山区谋一教职,过上头枕大山,脚踩大川的日子。横断山草木长青,地质奇险,物质长期落后,数据与虚拟建设走得更快。几年后,学校让他负责全息阅览库与虚拟现实教育改造工程。他仿着柏木大,腾空大学地下仓库,将纸质书细细码入,地面图书馆做成明亮的增强现实互动空间。项目落地成功,他拒绝其他高校邀请,遂成为图书馆副领导。他得空时便翻翻《毛颖杂记》。书里不再出现新的诗句或故事,但旧物也有趣。他总能看到一句:谁知山林宽,穴处颇自好。
他的博士论文终得出版。他通过文艺复兴前后期的天文绘图,讨论人类的理性无法真正弥合自然力量。怪诞与惊异总从知识体系的缝隙渗入,人的心灵总备受折磨,或得到启示。他最后写道,我们仍在蒙昧边缘,刚刚瞧见智慧,便将其葬送,不过智慧一直存在,在都市角落,在山林之间。他已不记得自己写过的大部分内容,想来或许当时只是毛颖作祟。
后来,一日傍晚,天朗气清,日月交相辉映,山野皓皓。他已离校,又想起欠一位老师一本书,便返回图书馆,来到地下书库。地面凭空出现空洞,俯视有梯。他不再战栗或慌张。他顺梯滑下,反复曲折,抵达深处,脚踩泥泞,沿甬道远行,没走太久,发现地底河床。大河十分宽广,涡流卷动,却无声响。他极目眺望,瞧见灯光处,柏木大的黄铜人正修筑矮矮堤坝。堤坝上面,维修大师傅与图书管理员同时与他招手。他们手指河的中心。
他瞧见他的毛颖笔,正静静逆流而上。他目送它,去了地下书库远古的未来。
(注:文中柏木大地下图书馆设定与幻叟共同完成,特此感谢,也请期待更多相关故事。)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