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金姆·傅
人的成长一直是傅的创作关注的问题,例如她的小说《小镇少年》讲述生活在安大略一个小镇上的少年黄彼得和他三个姐妹——优雅的阿黛尔、精明的海伦和享乐主义的邦尼——的成长故事。该书用诙谐幽默而富有感性的语言揭示成长的烦恼: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每个人是否要走一条被安排好的道路,抑或是选择一条少有人走但需要付出代价的道路?与其他青春类读物相比,该书以一种与众不同的视角诠释了成长小说这一传统文学样式在21世纪呈现的崭新形态。
《二十小时》选自傅的近作《21世纪鲜为人知的怪物》(2022),是一部充满想象力的短篇小说作品集,其中科幻、奇想以及犯罪小说的元素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趣的黑暗旋涡,揭示出每个故事外在的“正常”之中所蕴含的怪异之处。评论界一致认为,作者善于把握那些在生活中难以触及、只能在字里行间细细品味的情感,笔触细腻,想象雄奇——她“手中的笔精准得就像医用柳叶刀”,这也是她的短篇小说魅力之所在。
我杀了我妻子。现在,地下室的打印机要花20个小时把她的新身子印完,20小时。我得想想怎么打发这20个小时。也许我该打扫下屋子,就当是赎罪浪子的幡然醒悟。等她回来,就会看到一尘不染的架子上整齐摆列着瓶瓶罐罐,而我正端坐在厨房中岛前,一旁的汤锅在炉子上沸腾。我们可能都不需要谈及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可以再去买两朵花。或者去看看打印机,打印过程总是令我目眩神迷。一层层组织纤维经纬交错,编制成线,打结收边,形成我妻子身体内部器官的一个个剖面,就像是树身主干年轮的横截面。
我毒杀了她,我将烈性毒药掺在她每天早晨都喝的咖啡里。因此这就不是临时起意,不是一时冲动。毒药意味着事先谋划。毒药的言下之意是:我希望暂时离你远去。那为什么不能短暂地离家?为什么不能就出去散个心呢?很显然,毒药的潜台词不止如此。毒药意味着:我希望你暂时不存在。我希望将你从我的世界移除。
不是勒死,没有窒息、气喘、挣扎或呕吐。我的康妮就那样安静地一头栽倒,覆面横躺在桌上。她沉重头颅下柔软的身躯软软地塌下,手头握着的空茶杯哐当落下,撞在茶托上,泼出一地渣滓。我真心希望,这是一次毫无痛苦的离去,然而无论如何,我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相信她说的话。我下了不小的剂量,对我的康妮这样小个子的女人来说,已是巨量,毕竟康妮是这么矮小。每次她开我们家车时,座椅都必须摇到最前面,不然她就够不到踏板,打方向盘时还得探着头才能看清方向。我用张被单裹起我的康妮,手脚轻快地把她丢出门廊,然后上网填了一张当日取件的表单。
康妮只杀过我一次。那次我们本计划自驾去国家公园野营一周。公园不算远,开车大概四小时。只是日子选得并不好,那是寒冬季节,冻土透过帐篷底部、睡垫和睡袋,贪婪吮吸着每一丝热量,寒气逼人,所以很少有人此时野营。行李基本是康妮收拾的,她把我们家的小车后排塞得满满当当,我开车时想从后备厢的窗子看外面,却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在那周的某个早上,我们收拾了些日用品,准备环行约20英里,直到此时,康妮才告诉我她向邻居吉姆——我们私下里爱称他为老傻瓜——借来了他的步枪。康妮说她怕遇上熊。她随手一挎,枪就到了背上,随后我们就上了路。我心头一阵暗喜。我一直期待这种经历,但每次跃跃欲试时,都会在最后一秒临阵脱逃。
路逐渐变窄的时候,康妮总走在我前面,我就只能盯着从对角线把她的背一分为二的那根长长的木质枪管,她短短的马尾辫总是在上面摇摆晃动。最后,她把我带离那条小路,走进了密林深处,密林总是适合发生些瓜田李下的韵事,欲拒还迎的拉扯。我突然想起年少时,曾有个姑娘,牵着我的手逃出喧闹的派对,远离烈烈的篝火,走入闷热撩人的夜色中,一双身影隐没在树影婆娑中。
看呀,康妮,背着步枪的康妮转过头看着我,你真该看看她的样子。她是怎样的决绝迅速。她的嘴唇微噘,眼神澄澈坚定,毫不动摇,没有一丝为难。她的脸颊通红,半为凛冽的寒风,半为崎岖的远足。
就一枪,贴脸的距离,正中面庞。我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直向后倒。后来我把这段回忆和儿时看过的泡泡糖广告混为一谈。广告里有个嚼糖的男人,突然被美味掀起,整个身子火箭般冲出画面之外,只剩一双没了主人的棕色乐福鞋。我也像被加農炮击中一般仰面倒地。我最后看见康妮可爱的脸庞,耳边是爆炸的轰鸣,然后一切都归于虚无。其实之后我曾想过,如果康妮瞄准的是我的心脏或肺部,或者干脆拿把斧子砍了我的头,那也许还有过渡。我的眼睛还来得及给我的大脑传来一些信息。那也许我就能看见我的残骸,看见她的反应,看见我们俩满身黏稠的血污。我的死亡是如此的空明,一丝不苟,简直像台精准的外科手术,虽然我明白,实际上这和救死扶伤的手术相去甚远。康妮的这一枪真是精准,就像她对我灵魂所在那针尖大小的位置了然于胸——就在我上唇唇珠之后,我脊髓神经之上,我大脑的中心位置。她鹰隼一样精确地打出这一枪,这就是我的康妮。
当我在家里打印机托盘上苏醒时,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陌生酒店的床上醒来,迷茫而陌生,有一瞬间不知所措。我光着身子在家中穿行,一路走到主卫,洗浴、吹头、穿衣。家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使我焦躁不安。我知道我从死去那刻的核定点开始到完全打印回来已经过去了20小时,20小时。我的康妮,在这20小时里,有没有回过家?她是回来又走了吗,还是根本没有进过家门?
晚些时候,康妮把这些一一告诉了我。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回到了我们的露营地,没有一点儿打草惊蛇,如何把身上的星星点点擦拭得干干净净,再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她收拾好我们的行李,开上车,从高速公路下一出口驶出,停在了一家汽车旅馆门前。这家旅馆装修得像是个高山小屋,涂色木头上阴刻着形状奇特的图案,院子里的栅栏上包裹着铁锹状的铁皮。这些装饰曾一度迎来游人如织,现在看上去却过于幼稚,残破不堪。当康妮要在前台开个房间时,从前台后墙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脖子上还有一道殷红。
那天傍晚,顶着沐浴后的一头湿发,我的康妮迈步走进旅馆里的小酒吧。那里塞满了人,地方本就不大,椅背上又全是笨重的冬衣,空隙里都堆着拖泥带水的长靴,使得本就不宽的桌子间显得更加狭窄。
康妮在吧台找了个地方坐下,确切来说,那都不是个正经座位。那就是张高脚凳,因为要给服务员挪出进厨房的路,给硬塞在角落里,挤挤挨挨地占满狭小一隅。酒吧的电视上,放着嘈杂的曲棍球比赛直播,击球的乒乒乓乓声响个不停。酒保咻地一下丢给康妮一杯酒,康妮歪着头,一言不发。她拿到手的是杯黑麦威士忌,兑了些可乐,不是她惯常喝的那种。酒吧也有吃的,而康妮从我们开始那段漫长的徒步远足前就滴水未进过,所以她点了些烘肉卷。(但你讨厌烘肉卷,她回忆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断她。康妮耸了耸肩,解释说,她很久没有吃过烘肉卷了,甚至分不清她是真的讨厌这道菜,还是口头说说罢了。)
突然间,几个陌生人凑到吧台,撞上了她的胳膊肘。有个男人倾下身子,越过她的肩膀向吧台点单,他的整个胯部都压在她的椅背上,两个人的脸颊间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康妮当时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右手握拳托着自己的头。电视里,广阔的白色场地上一个个渺小的身影来回穿梭,解说员狂风暴雨一样说个不停,简直像倒数结束前最后几秒的拍卖员。康妮的左手虚拢着自己的酒杯。那男人用食指轻轻点了下康妮的婚戒,你男人呢,他开口问道,顺带轻浮地抛了个媚眼。哦,我,康妮启唇,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一般不那样大笑,像个疯婆子一样,非常尖厉,歇斯底里。我是个寡妇了,我猜。确实如此。她又爆出一阵大笑,男人被吓得不轻,端起酒杯逃之夭夭。
或者,康妮就是这么随嘴一说。或许她和那男人春宵一度了呢。但我又有什么权利抱怨呢?我那会儿已成为一具死尸。
我家这台打印机贵得离谱,无论是购买还是维护,都是个大手笔——数据储存服务、联机服务、回填材料库、在执法部门及当地医院的依法注册服务,所有这些都耗资不菲。因而许多人想当然地把这种打印机视作巨富专享,只有那些坐拥奢华游艇、私人飞机和花园豪宅、仆人成群的顶级富翁才能拥有。当然,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这种产品刚刚诞生之际,就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以此避免某些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
我们夫妻却不是那样的有钱人: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守财奴,在郊区有个三室的老屋,上次返修甚至要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有辆不起眼的小轿车,身上穿着大卖场均码衣服,手里的手机电脑早已过时。可能是因为我们从小家境不错,继承的遗产不少,工资尚且可观,而且股市投资也算顺利。总之,我们幸运地积攒下大笔资金,随着年纪渐长,甚至不清楚到底为何攒下这么多钱。我们没有要个孩子,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们整日埋头工作,打扫卫生或是打理院子也都是亲力亲为。外出度假也不过只在州内露个营。在我们死后,攒下的这笔财富将会捐赠出去——这隐秘的数百万财富,在某一天将成为我们的宠物领养人,或是远房甥侄的一笔天降之财,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那为什么在我们尚且健在时,不拿着这笔钱去做做公益呢?因为早年没钱时候的焦虑已被扭曲、放大乃至根深蒂固,总感觉再多的钱也不够安全。
我们夫妻就是这样的人,也难怪这台打印机令我们如此垂涎。当时,我们就在厨房桌子前,一起勾着头看着我妻子笔记本的屏幕,下拉的销售推广菜单。上面说,只需要在大腿皮下植入一个元件,它就能扫描你的全身,在一张图纸上复制出你的身体。每十秒这个设备就重新扫描一次,并且根据你身体的实时情况重新记录归档。也就是说,你重新打印出来的这个新身体的设计图,每十秒就随着你的状态更新换代一次。一旦你不幸死去,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你的意识就会上传至存储器。根据最近一次扫描记录下的完整有序的机能数据,这台打印机将打印出一具全新的身体——跟你还没凉透的身躯最接近的复制品。
然而,最近一次扫描的记录点和确切死亡时间点相隔越久,这具新身体就越有可能抗拒意识的输入。若无法接纳,思想就会土崩瓦解,到那时你就真的一了百了。人的意识是如此庞大,很难长久储存,只能即存即传,而新的身体供给意识输入的兼容窗口期不过短短几分钟。所以你无法一直把自己的意识传输到一具年轻力壮、完美无瑕的身体上。这台打印机也不能把你从癌症或是心脏病手里拯救出来。它不能阻止你变老,甚至连一个慢慢溃烂的伤口都无法愈合。它并不能使你长生不老。大部分的伤害它都无法屏蔽,它所能避免的只有极小一部分充满意外的猝死,比如突如其来的撞击致死,猝不及防掉在头上的空调外机,或者迎面飞来的超速大型卡车。
各种冷血而猝不及防的人为暴行。
而當我们真的把它买回家几年之后,才发现我们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拿它做过什么事情,或者是有它就能怎样。但是地下室里确实摆着一台精密的仪器,我们的腿里确实植入了塑料元件,我们也确实花掉了一大笔钱。因此,这整件事情显得越发荒唐。我们为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支付了一笔数额如此巨大的保单。然后,就像这类打印机的大多数用户那样,我猜——毕竟超级富豪可从不缺少屠戮的野性:我们受到了某种诱惑,好奇的诱惑。
我杀过我妻子好几回。她甚至自杀过更多回。康妮说动手的是她自己还是我,对她来说都一样,只是一瞬间的失神,意识一出一进,然后在打印机托盘上苏醒。而无论旧的身体现在在何方,她都没感到过有什么隐隐的联系或是不舍的感情。我希望自己的尸体可以成为野狼、乌鸦或者蛆虫的美餐——这比生前的我更加有价值。但我有时也会猜测我的康妮有没有说谎,她的意识有没有去过别处,有没有更为深切、更为慰藉、更为美妙的体验?当她归来,她真的没带回一点纪念吗?如果真的没有,我实在难以理解她为何一死再死。毕竟,风险还是存在的。如果她赴死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世界上就只剩两具躯壳,而没有我的康妮了。
如果我打算在她回来前打扫下屋子,再买几朵花,那么现在,我的时间还很充裕。我是在某个周日早上送她上路的。我本来准备走去客厅,把我之前落在那儿的几个碟子收拾到厨房水池里,但我最后只是瘫进沙发,打开电视,一如往常。碟子没沉进水池,我倒是沉进了沙发。我睡了大概一个钟头,没关系,时间还很多。
邻居家的男主人曾和我隔着栅栏聊过一次,不是吉姆,是另外一边的邻居,叫达伦,他曾向我坦白他的一段风流韵事。那次我们正巧都在院子里,坐在自家后院的地台上,为了逃避整理庭院,装模作样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块。可能是这次,也可能是我在铲雪,或者洗车、倒垃圾时,反正他向我招了招手,然后我们站在他家车库前,开始无所不谈。我实在不觉得我们曾想过彼此会这样一起打发时间。
达伦跟我说,一开始那不过是一时兴起。他下了个应用软件,用的是假身份,想看看到底会有什么结果。但过了一阵子,他就开始用自己真实的照片了,只是换个假名,改小点年龄。玩玩罢了,他觉得这只是个局限在手机上的虚拟游戏,可以让他变得更自信一点。他为自己设下了绝对不会逾越的坚固防线,然后一脚踏了过去。他开始给女性发私信,只想看看能不能收到回应。他开始和某个女性用户卿卿我我。他开始用自己真实的电话号码给那个女性发消息。他们打了第一个电话。他们打了太多电话。停在加油站时他在车上给她打电话,上班时他在单位的洗手间里给她打电话。每一步看上去都是有理有据,每一次得寸进尺看上去都不足挂齿。达伦曾在和他的妻子发生争执以后,给这位女性发信息诉苦,控诉他的妻子在睡觉时会躲避他的触碰;她在他把哇哇大哭的小孩抱在怀里时,会把孩子抱出来,轻蔑地咂咂嘴,就像她知道怎么做才更好似的。而在一开始,他甚至自我安慰,觉得整场外遇不过是为了让他成为一名更好的丈夫和父亲。不过是一个发泄途径而已。
我给康妮下毒也是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互联网搜索让它成为现实,就像满足我那些其他所有愚蠢的好奇。调查致死剂量,以及最重要的,致死速度。在一个论坛上看见的建议,跳转到另一个论坛的链接,再到另一个搜索引擎无法查询的网站。就是随便看看,随便读读。第二天,我就填好了我的全部信息,只是没能点下“提交订单”的那个按键——数次犹豫后,终于,鼠标双击。网购时我时常这样犹豫。终于有一天,我打定主意,下了单。
时间过去将近两个月,我已经差不多把这事忘光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却悄然出现在我家邮箱,里面似乎都是些没用的零碎物品——卷发器,钥匙链,便利贴,牙刷。但在它们中间,正中心,裹着一个两英寸见方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白砂糖一样的晶体。
我只想收藏它,仅此而已。知道它就在那里,塞在我们衣柜卷成一团的一双袜子里。
当我在康妮起床之前给她煮杯咖啡时,或者当我在厨房给她倒杯红酒,而她远在客廳时,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刻意磨蹭,盯着这些不透明的深色液体出神:它们一定很好溶解,了无痕迹。就像达伦拍的另一个女人的艳照,就像他在暗处听过的另一个女人的谄媚耳语,这些都是一个逃生口,一扇通往我们的妻子无法到达的世界的暗门,通往没有她们的超凡自我,通往仍旧存在的无限可能。
我从没想过使用这些白色晶体。
而且,我更没想过还会再次使用。
我开车从麦当劳的汽车餐厅买了早餐,带回了家。而康妮总觉得麦当劳实在难以下咽。我随手把三明治卷摊在面前的桌上,凝固的美式奶酪粘在上面,斑斑点点。就这样,我点开一个黄色网站,公放。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样既显得小心眼又显得很幼稚。因为我清楚,康妮的身躯就在这座房子的地下室里被一寸寸塑造出来,她的意识正在被注入每一个打印出的细胞中,我感觉自己仿佛也被束缚在这个房子里了。倒是康妮,她对我下手时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毕竟,她就把我一个人抛在家里,任由我孑然一身地躺在打印机的台面上缓缓醒来,而她则躺在汽车旅馆里的破旧床铺上,盯着头上皱皱的天花板,常年受水泡的油漆裂开一条长缝,几块墙皮摇摇欲坠。
网页一边有个竖条广告,花花绿绿的性感女孩。我点了进去,我从没点过。输入信用卡信息,就能随心浏览,但并不是即刻就开始收费,你可以先舒舒服服地坐着,随便点开某个姑娘的公共直播,免费观看。你可以花钱打赏她礼物,提出要求,进入她的私人直播间——总之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一个个输入我银行卡的数字,这的确有种负罪感。或许是觉得可怜可悲吧。来这个网站的大多数用户追逐的都是些只穿着内衣搔首弄姿的女人,我猜这是因为裸聊甚至进一步的行为都是付费项目,但我最后却留在了一个可谓穿得最多的主播那里,虽然她穿的只不过是一条碎花短裙,一双齐膝中袜。这位女主播蜷着腿坐着,脚伸向一边。她整个人比例失调,显得又窄又长,脸蛋是,鼻子是,死板僵硬的发型更突显出她的窄长。她的身材也是如此,又长又直的躯干上安插着过分细长的四肢,胸部也是一马平川。苍白的脸庞,妆容夸张犹如吸血鬼。很难看出她究竟年方几何,虽然穿着刻意扮嫩,却弄巧成拙,更显出她的老态。直播间的背景不过是钉在墙上的一张床单。电脑屏幕的光圈倒映在她眼里,不断闪烁变化,她不停地滚动屏幕,念出弹幕聊天的内容,又喃喃自语般做出回应。我估计直播间里跟我一起聊天的约有500人——500人!可以填满百老汇的某个剧场,如此多的观众此刻正聚集在这个直播间里,弓着背盯着方寸屏幕,凝神屏气。只有极少数人还在打字,反反复复提出同样的要求,说出同样的赞美,表达同样的意淫。快给我们看看,快给我看看,我们可爱你啦,我超喜欢你的,我真想一口吃了你。她马上就要去付费的会员房啦,没人想去看看吗?
我的康妮,现在在地下室里,大概打了一半了。我的康妮,也曾在那家汽车旅馆的小酒吧里。所以我在直播间里打下:我妻子不在了。它很快淹没在花花绿绿,快速滑动过的满屏弹幕之中。因为我没花过钱升过级,我的用户名和发的弹幕就是单调不显眼的灰色,而那些大老板,一掷千金的直播间富豪,他们的用户名上都有特殊的装饰图案,弹幕字体也都夸张绚烂。然后,过了大概十秒,这位女主播大声读出我的那条:我妻子不在了。哦,亲爱的系统用户2026,听你这么说真的好难受,我希望你能来我的私人房间,我也许能做点什么让你好受一点儿。
那一刻我真是热血上涌,她看见了!虽然我的用户名灰不溜秋,难以辨认,她还是看见了!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圆润而温柔,绝不带一丝嘲弄,就像系统用户2026就是我的真名似的,就像这个名字是她给我起的个亲密昵称似的,就像在这个直播间的芸芸众生,只有我是那个特殊的,被选中的幸运儿似的。
我终于叉掉了那个网站,已经过了中午了。而早上我从麦当劳回来那会儿,从车子走到侧门的这短短十几步路,就足以让我感觉到今天是多么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但我正坐在书房里,厚重的窗帘之间没有一丝缝隙,空气沉闷潮湿,就像是在地下室,冷掉的薯饼、烧焦的咖啡和我自己的汗臭交杂其中。我得打扫下屋子,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买花、煲汤,要记着。
然后我再次在沙发上悠悠醒来,屋前门廊的阵阵脚步声吵醒了我。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了。从前门的小窗里,我看见两个身穿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的人正抬走康妮的尸体——她上次死后打印出的那一具。在搬上处理车前,他们冲我点了点头。我有一瞬间在想,康妮会不会介意他们把盖在她身上的床单给抖掉了。
我去厨房,烧了个汤,把所有冻着的排骨和冰箱里所有能放进汤里的蔬菜都扔了进去,哪怕它们都蔫答答的。烤箱上的时钟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傍晚6点整。我又切了个洋葱,然后饿得不行,不想再干活了。
我去了我们俩最中意的那家泰餐馆,打包了些菜做晚饭。离那家餐馆不远就有家花店。我和康妮,我们总是开车去那家馆子,虽然它离我们家不过区区两英里。我们会把车调到自动驾驶模式,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让它慢慢滑出车库,然后我俩之间,总会有个人说,我们下次会走路去的。
我还穿着一身睡衣睡裤,早上我开车去麦当劳汽车餐厅时就穿着这身了,而我到现在也没把该洗的衣服洗完。最后,我换了条灰色运动裤,仍穿着睡衣,套上挂在门上的一件灰色V领夹克,领口有圈红色图样。
走到那家餐馆花的时间比我想的要久。这条路没有划出人行道,汽车从我身边不停地呼啸而过,路上没有路灯,旁边又是灌木丛生,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踢到些小石头。寒意渐渐袭来,而我只穿着单薄的夹克和破旧的睡衣。终于,我走到了那条短短的商业街,灯火通明的泰餐馆就像一座灯塔,而此时我已经冻得手痛刺骨,鼻涕直流。
我走到餐馆大片平整的落地窗前面,停下了脚步。餐馆的顶棚使得反射在玻璃面上的灯光显得有些诡异,我虽然能看见餐馆里面的一些样子,但我的倒影也叠加映在了玻璃上。苍白模糊的幽灵一般,缠绕在一桌桌漫不经心的食客的身影旁。倒影模糊得看不清我的脸,我的衣服倒是更明显点,尤其是我裤子的白色系绳和我夹克上的红色部分。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油然而生,我似乎能依稀辨认得出这玻璃里倒映的破碎身影是我自己,但又不像是我自己。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僵的手,苍白的皮肤,殷红的冻疮。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却第一次察覺到,这双手,早非我出生时,父母给予我的那一双。同样,这也不是我上学时,磨出过水泡,泡在墨水里的那一双,更不是在圣坛前和我的康妮双手交握过的那一双了。但其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皮肤细胞每几周就会完成一次更新换代,即使是骨骼和脂肪的细胞,每十年也会彻底更新一次。就像我小时候听说过的忒修斯之船的谜题那样:如果一艘船上所有的舢板铁条,都在时间更迭中经历过了更换,直到最初的那批彻底不复存在了,那这艘船还是原来那艘吗?打印机只不过是加速了这种更新换代。如果这台机器忠实地重塑了你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微粒,从牙齿的牙釉质到眼球的结晶体,从你子宫里每一个尚未成熟的卵细胞再到你所有的身体缺陷,连那些所有你和你爱的人都不满意的部分也原样重刻,那这个人还是原来的你吗,还是另一个崭新的陌生人?我的康妮,现在又算是在哪儿呢?是捆在那辆处理车的车斗中,还是躺在地下室的打印机托盘里,甚至远在太空之外?
我突然就明白,我在这块玻璃上看见的身影到底是谁。高中时,我的第一个兼职是在一家出租录像带的小店。其中有一个人,专门会跟着一大群顾客进来,趁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没空看着他,或者趁着工作日夜班只有我一个人在,不敢上去赶走他的时候,到我们店里来。他会在店里找到那个位子,找到他要的那盒录像——浪漫喜剧封面上开怀大笑的女人,恐怖电影封面上失声尖叫的女人,色情录像封面上不露头的赤裸身体,甚至只有一个屁股,总之,是这一类封面,然后对着它开始手淫。年长一些的同事跟我说,每家出租录像带的店里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的人。曾经有几次,我们也叫了警察来逮他,但他总能在警察到来之前逃之夭夭,这样即使店里的监控录像把他拍得清清楚楚,警察也无能为力。只有我一个人在店里时,我紧张得都不敢看他一眼,似乎我不看,他就不存在。所以我其实连他长什么样都认不太清。如果哪天他换了一身衣服,在街上和我擦肩而过,我可能也认不出来,因为我只熟悉这个后脑勺的形状,以及他一直穿的那身衣服:松松垮垮的灰色抽绳运动裤,同色系的防风夹克,领口有些红色。多眼熟的打扮。
突然之间,我就不想走进这家餐馆了,不想去打扰里头那些享受着美食的人们,不想闯入他们的刀叉交错,笑意盈盈。每张桌上都有个吊灯,灯光划分出一角,仿佛剧院的舞台,每张桌就是一出日常剧。我依稀记起,有次我和康妮也在这里,在后方的一张桌上,相对而坐。她告诉我,她之所以中意出门外食,是因为只有在此时此景,我的眼中才全是她,也只有她。
然而那时,我只觉得她是在抱怨,我们俩在家里电视前吃饭时,我总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而不是看着喋喋不休的她。她总是这样,总觉得我在走神,没有一点儿爱意。而现在,我站在餐厅窗外的人行道上,靠着窗的这桌情侣终于发现了我近在咫尺的身影,他们停下谈话,向我看来——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康妮是在那样歇斯底里地渴求着我的一心一意,原来她是那样彻头彻尾地深坠爱河。
花店早已关门。
回家路上,我手里拎着的打包的面条慢慢变得冰凉,街道也变得更加漆黑,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也早已熄灭。越过路边的护栏,我认出陡坡上长着的灌木是野生的黑莓丛,明年夏天,结果的时候,我们也许能来这里摘些玩玩。再走两步,是一家汽车咖啡店,门口的招牌写着,新鲜上市!焦糖海盐榛子三重软糖布朗尼摩卡。康妮看见一定会厌恶地皱着鼻子苦着脸。今晚是上弦月,一片薄雾般的云层遮住三分月色。多可惜,康妮看不到今晚的夜,今晚的月。
我有一次选择了棒球棒,站在康妮身后,猛击了她的头部。事实证明,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选择。那个时候,康妮正独自站在家里的后院,仰着头,望着天,看着星星。她的手举在身前,两指微分,我猜她想来支烟,但早在十年前她就戒了。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猛地一挥。康妮应声倒地,但我怕她死去的速度不够快,打印机就不能原原本本地将她复制回来,所以没有停下挥动球棒的手。一下又一下,不停挥动,以最快速度,直到血肉模糊。我的身体颤抖不已,甚至惶恐到止不住地抽泣,鲜血肆意蔓延,染红绿草,浸透黄土。
当康妮从打印机的托盘上起身,我早已盘腿坐等。我几乎是一跃而起,拥她入怀。康妮什么也没问。她没问是不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过去:重复那些在我们相遇之前的故事令我厌烦;也没问是不是在我问她家里备用的灯泡放在何处时,她默不作声的叹气让我恼火;也没有问是不是永远失去和陌生人共享一个暧昧夜晚,谈天说地的机会让我懊悔;也没有问是不是她的脸庞,我们越来越相似的脸庞,难以解释的夫妻相,时间堆积的松垮皮肤,让我彻底厌倦。我们一道衰老,用着同样的东西,看着同样的风景,互相侵蚀,密不可分。
我知道个老套的笑话,或许有些冒犯女士们:比如说忍受(take)①我妻子,算了——还是带她走吧,拜托了。这个笑话说给我们的邻居达伦听,一定会让他大跌眼镜,因为他们买不起这样一个打印机,也从没意识到我家买了。你不会真的想杀了你老婆吧?想让她走,离婚就行啦,你们又没孩子!但其实,事实截然相反:我正是想带她回来,才选择动手。老套的血流成河后,坐在尚未完工的地下室,冰冷的水泥地上,依靠著背后的洗衣机的是我,精神错乱的鳏夫,不会再烦躁、恼火和懊悔。因为现在,我终于知道,失去康妮我是如何狼狈,我有一肚子的新鲜事要跟她说,而她是唯一能了解这一切的那个人。所以,康妮实在不必去问,我为什么动手。
时间不多了,康妮要回来了。我想了想还是没有炖汤,天色快要破晓,做个松饼可能更实在些。厨房实在是一片狼藉。我抓紧洗了个衣服,但也只来得及把刚洗好的衣服丢进烘干机。
康妮就出现在了楼梯口,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睡衣,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的,揽着洗衣篮,顶在腰上。放下篮子,她坐在了厨房中岛。我把一碟子松饼配培根轻轻放在她面前。康妮的嘴角微微升起,神秘的弧度。她去了一趟我永远也无法探寻的远方,然后又折返到我身边。这位迷雾缠身的美人,再次令我魂牵梦绕。
责任编辑 李嘉平
①英文中,take既有接受、容纳、承受的意思,也有携带、带走、拿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