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大地便藏起了白昼的光,夜的黑越来越稠,越来越浓。我要去院子里取炭块儿,这时候母亲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窗台上的那盏煤油灯,昏黄的灯火跳跃闪烁,将我投在院子里的身影突然拉长,又骤然缩短。
在这样的黑夜里,如果你正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这时候风灌进你的耳朵,你的后脑勺会升起一丝丝凉意,心头产生了一种恐惧,感觉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你走得快,那声音也跟得快,你放慢腳步那声音也缓了下来。其实,那是自己脚步的回声,走夜路的人常常会自己吓唬自己。
有时候黑夜是出奇的静,黑夜的寂静隐藏着一种奥秘,某种沉默的奥秘就存在于这种岑寂中,存在于幕布之后空荡荡的乡间原野。寂寂暗夜里充满着一种神秘,这神秘有一部分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勘破的。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两声狗吠,打破了夜的岑寂,也给走夜路的人送来了温暖和慰藉。暗夜里的狗吠声可以驱赶恐惧,狗吠声告诉你马上到家了,让你的内心升腾起一阵阵暖意,于是刚才走夜路时的恐慌一扫而空,脚步渐渐放慢,心也逐渐放松下来。
终于到家了,进大门右手边的牛屋门上挂着一盏马提灯,马提灯不怕风,灯的外面有一个玻璃罩将灯芯罩得严严实实的。昏黄的灯光下一头老牛在牛槽前卧着,牛嘴却没有停止蠕动,左右研磨,嘴角还挂着一丝丝白沫。一头咀嚼草料的老牛是一个可以入画的智者,它显得安详,淡然,这头老牛能启迪人心,屑屑俗务不足论。
夏日的夜色也会显得深沉凝重,这样的夜晚若有萤火虫在堤坡的浓荫处闪烁,就增加了几分温情。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就有这样的描述,“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暗夜,也有群萤交飞。”天空布满星星的夜晚,黑就褪了色,夜晚因为星星的眨眼显现了别样的温馨。
祖母在院子里铺了一张席子,我和祖母坐在席子上乘凉。抬起头满天的繁星,顺着祖母手指的方向我开始认识头顶的星空,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祖母的嘴里哼唱着一只儿歌,“天上一颗星,地下一只钉,钉到墙上挂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换生姜,生姜辣,堆宝塔,宝塔高,打把刀,刀很快,好切菜。”“快”在豫北平原的方言里就是“锋利”的意思。
天上汪着一轮明月的夜晚,黑便悄然退场。这时候。寨外的晒坪是我们的乐园,晒坪上蹲着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麦秸垛,那是捉迷藏,玩骑马打仗的好地方。生产队的晒坪可真大呀,我决定藏到最远的挨近地头的那个麦秸垛,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突然从麦秸垛旁边跃出来两个人影,一个青年拉着一个姑娘的手。从背影看那个青年就是我的堂哥,我大声呼唤了他两声,奇怪的是平时很稀罕我的堂哥,没有搭理我却加快了奔跑的脚步。后来,等长大了我才明白,原来有月亮的夜晚更容易催生爱情。我考上大学以后,学习《诗经·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每次读到这诗句我都固执地认为诗歌中的月夜和我童年时那个遥远的夜晚有相同的意境。
乡村的夜是有声音的,天刚刚擦黑,声音不明显,夜深人静时,声音会显得深邃,并因为这深邃显现出一种神秘感。鸡叫声,狗吠声,婴儿不停的啼哭声,这些都可能是夜晚最响亮的声音。不要说鸡不在夜晚啼叫,黄鼠狼的身影闪电一样在黑夜里飘过,鸡就会一阵骚乱,发出阵阵鸣叫,有时候那叫声还会在末尾拐个弯,听起来怪怪的不甚舒服。
若是赶上抢种抢收的农忙时节,夜间还能听见农田里拖拉机发出一阵阵的突突声。夏天的夜晚伴有鸟鸣和蛐蛐的叫声,从寨外小河边传来阵阵蛙鼓声,都是乡间夜晚最动听的声音。
在春天,黎明来临之前,乡村的田野里能听见夜晚隐秘的私语。
有节气变换阳气攀升的暗语,有春风轻拂树梢的吟唱,还有越过天幕从远处传来的一两声鸟鸣。
时间在这天籁般的私语中流逝,天边慢慢放红,天空越来越亮了,田野的绿色也慢慢地在视野里呈现,极目远眺,田野显得辽阔了许多。有鸟雀从前方飞来落在了枝杈间,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我的心也像小鸟一样变得振奋起来。春意荡漾、春情萌生,春天既是花草的春天,也是人的春天。
夏天的黎明会有不一样的景致,前提是你要起得足够早,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在天麻麻亮的时候,走向田间,这个时候在田间散步是十分有趣的。乡野处处充满自然生趣,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草的香味儿,你的脚步在露水染湿的草间踩下印痕,你用手拨开土路旁伸出的枝叶,树枝晃动,一颗露珠从叶片上摔到地面,在露珠下落的瞬间,你能从透明的露珠中望见一个崭新的黎明。这时候天气还有一丝丝凉爽,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感觉到暑气,感觉到热浪来袭。
秋分过后,秋意便一天天的浓了,窗外有雁鸣声低低划过,苍穹中云朵高远,我明白了古人笔下,天高云淡的写意诚不我欺。一叶落而知秋,乡村的色调发生了变化,绿色不再是乡村大地的主色调,黄色成了秋天田野调色板上的主色调,嫩黄、焦黄、枯黄、金黄……
如果在秋天的黎明走向田野,柔和的空气里弥漫着果实和庄稼成熟后的香气,远处黄橙橙的大地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白杨树上还稀稀落落挂着几片黄叶,树下也落了一层,两脚踩踏树下的土地,能感觉到树叶铺垫过的大地潮湿而富有弹性,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周只有轻微的风。
太阳露出笑脸,越过堤坡,迈过树梢,一会儿工夫就升到了天空。阳光穿过落了叶的杨树林,将光线铺在树根处裸露的土地上。一阵秋风乍起,风追赶着地面上卷曲的落叶。落叶便在地上翻转、打旋、踉踉跄跄地前行,后来停在地面隆起的一堆草面前。
冬日来临了,我蜷缩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可是,要去上学的日子里,天蒙蒙亮,还是不得不爬起来。我沿着后堤向街西头的小学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声音的衬托下,村庄显现了少有的神秘。
刺骨的寒风打在我的脸上,我真后悔,刚才祖母喊我起床时,我没有编一个合适的理由继续赖床。要是这个鬼天气可以不起床多好,现在我肯定正躺在火炕上,躲在被窝里享受冬日里火炕特有的温暖,我还可以伸出手从炕头的煤火台上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也有下雪天无需上学的日子,哥哥喊醒我,“下大雪了,赶紧起床,咱们去退水闸旁边的堤坡涵洞捉野兔。”下雪了,天冷,涵洞里一定有避寒的兔子。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一骨碌爬了起来,迅速穿好衣服,拿上工具跟在哥哥身后就出发了。我们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踩着厚厚的积雪向目的地走去。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远处柔软的白雪,反射过来耀眼又细碎的光,让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就眯成了一条线。
涵洞里果然卧着一只兔子,哥哥嘱咐我封住涵洞一端的出口,并将长竿伸进去惊扰洞中的兔子,我手忙脚乱地一阵捣鼓,受惊的兔子奔向了另一个出口,很自然地跳进了我们布下的网,守在另一个出口的哥哥高声欢呼:“逮住了、逮住了。”
嗅着阳光的味道,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道路两旁的积雪开始消融。临街的堤坡上,有几只鸡从融化的积雪上跑过,雪地里印下了杂乱的爪痕,不远处的小河,在阳光下传来了愉快的喧哗……
【作者简介】高卫国,河南内黄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人》 《散文百家》 《大地文学》 《生态文化》《奔流》 《雪莲》 《牡丹》 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