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交,走在老家门前的湖滩上,草色青中带黄、黄中夹青,铺天盖地,虽没有路,好在脚往哪里哪里就是路,不必担心陷入泥潭,踩过去,向前延伸的依然是草色青黄。整个湖滩上只有我一个人,似乎是为我布设的一个宽大无边的舞台,以梦为马,任凭思想驰骋。此时,我更像古代一名州牧,奢侈地拥有一座辽阔的草洲,扬鞭策马,任凭挥洒豪情。
天鹅、灰鹤、白鹤、野鸭,还有拔节藜蒿、枯黄芦苇、摇曳小草、伸展着毛绒叶片的鼠麴……大自然总是那么美好,春天就在一望无际的莽莽青草奋力向上的吆喝声中,我分明听见了多声部大合唱,冬天在做着无谓的挣扎,凛冽远去,立春的序幕已经开启,春风插上了翅膀,提前飞抵鄱阳湖,有风声有鹤鸣,有天籁之音,引游鱼出听,大地在积蓄力量,书写来日一片姹紫嫣红,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大湖深处,走向梦中的家园,醉在氤氲草香里。
视野开阔,一望无际,没有高扬的海拔高度,只有低调的广袤开阔。
回望岸边,一山侧卧,名曰独山,下藏龙潭,岭掩古寺,枕着鄱阳湖的涛声,欸乃桨声送来北宋状元彭汝砺在独山亭的读书声,独山其实不独,风景这边独好。它还拥有一个时髦的名字——鄱阳湖湿地。
天高水渺,云淡风轻。这里是鸟的家园,这里更是我的家园。春天的藜蒿、夏日的水天一色、三秋的蓼子花红遍、九冬的鹅嘶雁叫,我都是那么熟悉。还有大湖岸边一枚枚棋子一样散落的渔村,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有多少小楼拔地而起,无论它们变得多么的华光溢彩,闭着眼睛我都能知晓它们的方位,还有那地道的母语、熟悉的泥土气息。
个子还没有芦苇高的时候,我就常常散漫在大湖的怀抱里,堤坝、沙滩、草洲、水塘、小树林……都留下了儿时无知无畏、无忧无虑的欢快身影。捕鱼、戏水、放牛、划船、挖野菜,都是当时就地取材简单而美好的寻常趣事,如今变成了遥远的回忆。这里虽说没有“呦呦鹿鸣”,却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可食之蒿,点缀着湖岸人家一日三餐的津津有味。
春去秋来,水涨水落,没有太多的人为痕迹,城镇的繁华与它无关,植物、飞禽在湿地上可以随心所欲施展手脚,自由自在地玩耍,没有杂乱、无趣,没有荒凉、荒芜,一切都是那么的可亲、可贵。也恰恰是鸟的一次次展翅飞翔打开了我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奇思妙想已经长着翅膀飞奔未知的远方。看着水天间空茫一片,我真想飞起来,抛弃所有的尘世烦恼和复杂情绪,去和飞禽们交个朋友。
湖水荡来的生活痕迹,散落在湖岸线,那是各色饮料瓶、酒瓶、碎瓷片,家具的残胳膊断腿,埋在泥沙里锈迹斑斑的铁器、木器,以及其他金属品,却依然氤氲着烟火气息,告诉我曾经承载的故事。湖水无形,却能涤荡一切,也包容一切。
也许村里人觉得我实在是了无情趣以此打发时光吧。其实,我只是在寻找童年的记忆片羽,寻找岁月深处飘散的嬉戏;其实,我只是喜欢大湖的真实、坦荡,想把沾染了都市喧嚣与浮躁的自己交给大湖,任凭吹拂、洗礼。
在这里,有如此众多的生物与我为伴,都值得我一一问好,不管它们情不情愿,我都保持谦恭的姿态,显然无法融入它们,只是远远地看看,尽量减少对它们的干扰、妨碍。在这片水天间,有这么一帮远来的客人,共舞草洲,万羽排空,蔚为大观,大湖呈现出一派祥和、雄浑之景象。大湖的一切也都值得我去一一叩访。
在外行走,我怕自己迷失在远方,迷失在高楼大厦间,必须与大湖建立起稳固、良好的关系,去聆听大湖的呼吸,去感受大湖的气质,大湖给予了我太多的能量,开阔、浩渺、浑厚、自我净化……每年我都会选择时机虔诚地走向大湖,亲近大湖,给疲惫的心灵充电。
一座石桥,渡我向纵深挺进。在茂密的青草遮掩下,很难发现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架设在溪流上,可以想象得出,丰水季节石桥会严严实实被大水淹没,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不露真容,枯水季节才大显身手发挥桥梁作用。石桥,架起通往湖深水远的坦途,多少传说在这里演绎。
远处一叶扁舟在召唤,正好去拜访湖水深处共家园的好朋友,它们不远万里来到鄱阳湖越冬,脚步声却惊得它们扑棱棱的高傲飞翔。我有些懊恼,更有些惭愧,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它们并不领情,带着几分警惕移师更远处觅食、撒欢,用扇动的翅膀表示不满。飞翔,是大湖上空最生动的音符,最华丽的舞姿。怀揣几分失落走过去,草滩上散落着几点白色、褐色鸟粪,几支漂亮珍贵的羽毛,还有密密麻麻的竹叶脚印,据此我基本能辨识得出是大雁还是天鹅或其他鸟类,眼前似乎浮现大湖精灵的身影。不知它们是《诗经》里“雎鸠”的邻居,还是范仲淹笔下落霞里飞来的不再孤独的“鹜”?
每次回老家,我都是第一时间奔向湿地,尤其是节假期在家小住的几日,与湿地的亲近更加密切,充满着初恋的感觉,像是去赴一场心有灵犀的约会。有时候,我又很迷惑,不晓得自己想看什么,但却心甘情愿地走来走去、走走停停,或靠近一棵儿时就扎根在那里的老树拍个照,或与一条水沟的鱼儿说些不深不浅的悄悄话,或挖一个小土坑种下我不老的心愿抑或长了翅膀的乡愁,一定会发芽的,会像飞鸟一样捎来大湖的信息。
大湖岸边的小坡地,长了些高高矮矮的树木,那在老家人们一般都不由自主地称作“山”,先祖就埋葬在那里,给人一种庄严感、敬畏感。面对这“山”,说与真正的大山里人听,他们会露出诧异的神情,或不屑的表情,很快就心领神会,含笑不语。所谓“山”,其实就是丘陵,好处倒多着,冬天能抵御寒风,夏天能抗风浪,还是小动物们的最佳栖息地,是黄鼠狼、毛狗(狐狸)、猫头鹰、小兔子、獾猪、獾狗、豪猪、麂子、林鸡、獐、蛇的乐园,如今一般都很难见到。多少年来,我们总是对它们下狠手,以致它们不得不提高戒备、警觉之心,增强防范风险意识,对人类早已敬而远之,大都是昼伏夜出。多么想装上一双“秘境之眼”,多么想与它们不期而遇、不被打扰的相逢,哪怕就是给上匆匆一瞥也足矣,却终究没有守株待兔人那么好的运气。
漫无目的地走在湿地上,偶尔有个小水塘,这一汪波澜不惊的水,也早已贮聚万种风情,里面游弋着一些退水前还来不及撤离的小鱼虾,悠哉悠哉地留在了这里,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与螺蛳、蚌壳、水草为伴,等待丰水季节漫游大湖。近些年鄱阳湖禁渔,它们没有了被捕的忧虑,却极有可能会成为候鸟们的美餐。哪怕下点小雨,对于小水塘的鱼儿们来说,都是天大的好消息,都是奋进的鼓点。蹲在水边,望着自由自在的小鱼,摆动着尾巴,小嘴巴一翕一张,一副可爱的样子,便暗暗祝福小鱼小虾好运,快快长大起来,去大湖遨游。
风摆弄着我的衣袂,撩拨得心也飘飘起来,远处有一个人影在缓缓移动,待走近一看,居然是我熟悉的族哥荣道,他原先以打渔为生,现在鄱阳湖禁渔,荣道哥将渔具放马南山,成了一名编外“护鸟人”。看见我,荣道哥显得格外亲切,寒暄了几句,他手一比划说:“这湖面、这草洲,一切的一切,太熟悉了,太有感情了,每天走一走、看一看,心就踏实了。”交谈中我得知,荣道哥几乎每天都要在管辖的湖区巡视一遍,尤其是到了冬春季节,候鸟多起来,哪怕是打霜冰冻的恶劣天气,仍然要走上一圈,捡捡破渔网、整理泊在岸边的枯树枝,若是发现受伤的鸟类,小心翼翼抱起来第一时间送去诊治。荣道哥深情地说,“天鹅、白鹭、苍鹭,大雁,偶尔还会发现丹顶鹤,还有各类野鸭,不远万里来到家门口,它们像是珍贵的客人,钟情这一湖清水,我们就要责无旁贷担起保護重任。”看着走大草洲深处的荣道哥,我觉得,他更像一名州牧,更像追逐诗和远方的牧鸟人。一片羽毛飘落的抛物线很美,轻轻地落在大湖深处。
回到大湖,回到故乡,心妥妥贴贴的,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快乐行走在草洲上。累了,就随意择地而坐,没有城市的咖啡与红茶飘香,折一茎草芯嚼一嚼,青青的味道唤起了深埋心底的一丝柔情。
【作者简介】石红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上饶市文学院副院长、总编辑。散文见诸《散文百家》 《散文选刊》 《散文海外版》 《福建文学》《读者》等,并选入高考语文试卷及各类文集年选本、教材教辅等。曾获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等,在怀玉山、武夷山设有“红许书屋”(创作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