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河流

2022-05-30 10:48晓寒
雪莲 2022年6期
关键词:内心

酒的力量,来自于泥土、水、火、粮食和时间。

最初见识酒的力量,是在一条泥巴路上,那是村子里唯一通向山外的路。一个多风的日子,我和我哥并排坐在路边,背对着一片油茶林,快要成熟的茶籽你拥我挤,压弯了沉默的枝条,前面的稻田里,禾苗像阶梯状的森林,叶子上冒出的绿烟,在秋风中翻涌。我哥把手里的酒瓶拧开盖子,伸了过来,说,你来喝一口。我哥是个和气的人,平时说话轻言细语,这句话却像在给我下达一道命令。那是一瓶葡萄酒,刚从供销社买来的,用了一块二毛钱,在那个年代,是很大的一笔钱。我没喝过酒,据说酒刚进入嘴里时,像有火在烧,刚出锅的热酒更厉害,吞咽时如一根丝茅在喉咙里拖过。我相信这些说法,我看见喝酒的人,在喝下第一口的时候,面部扭曲,眉毛拧成麻花,嘴里拼命地吸气,发出嗦嗦的响声,那痛苦的情形,仿佛生无可恋。我没有考虑这些,瓶子里玫瑰色的酒仿佛在无声地诱惑我,我拿起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一种复杂多义的滋味涌了上来,那些说法很快被坐实,确实像有什么东西哗的一下点燃了,呼啦啦的火苗顺着喉咙向我的胃部挺进。

我哥问我,什么味道?我喘着粗气说,说不清。怎么会说不清?我哥横了我一眼,夺过我手里的酒瓶,猛喝了一口,随即噗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什么酒?这么难喝。随手一扬,玻璃酒瓶划破阳光,砰的一声,一个跟斗栽进田里,再也没有了动静。我哥没喝过葡萄酒,他觉得跟他平时喝的白酒相比,味道差得太远了。我以为我哥只是信口念叨一句,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近乎疯狂的举动,一块多钱就这样没了,连水花都没看到一个。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心有不甘地想起那瓶变成了水的酒。

回去的路上,风还是很大,吹得我的衣服哗啦作响,头发像旗帜一样飘扬。风中的世界呈现出另一副样子,近处的树木和远处的山峦,都失去了往日的清澈,像蒙了层若隐若现的纱。我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每一样东西,一朵花,一棵树,一条河流,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双脚也开始抗拒我的指令,像跟我作对似的,明明想踩在一块石头上,落下的目标却成了旁边的水洼。我无力反抗,只能顺从,身体如充满了疑惑的答案,左右摇摆。不过,我渐渐迷上了这种感觉,我像换了一个人,独立,勇敢,轻松,自由,无拘无束。整个世界,似乎就归我一个人主宰,我仿佛有了一种神一般的力量,只要一挥手,就会山花烂漫,再一挥手 ,就变成了漫天风雪。那天过后,我大概懂了,村庄里的人为什么对酒情有独钟。

那时候,我辍学回到了村庄,这相当于我的人生已列好了提纲,后面漫长的书写只是一种形式,再也没有了悬念。我将和村庄里的所有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发一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如果顺利的话,结婚生子,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一个家,直到犁铧、镰刀、锄头不再成为生活的必须,随着一根木头,进入泥土的深处。我并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好,一辈又一辈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辛劳之余,他们并没有忘记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欢乐。大雨天,邀几个邻居,一起喝一顿酒,杯盘交错,醉得满嘴胡话,不省人事。冬天漫长的夜晚,几个人坐在一起,围着火炉玩一种纸牌,在桌子被几双手拍得砰砰响的声音里,输赢轮番上演。每玩完一局,输家就得手脚并用,像狗一样从桌子底下钻过,赢家哈哈笑着,死死按住桌子,仿佛正在按着的是桌子底下的那个人。劳作的间隙,扯开嗓子站在山头和田埂上唱歌,他们不会唱别的歌,唱的都是口口相传的客家山歌,宣泄着粗犷的郎情妾意,不管嗓音如何,都会使出十足的中气,把尾音一再拖长,像是孤独的狼在雨水淋漓的夜晚对着群山嚎叫。这些,构成了他们欢乐的总和,这是山里人的欢乐,如黑夜里的一粒星光,幽冷而微渺,但是当所有的灯盏熄灭,它便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我厌恶这样的命运,原因非常简单,主要是我长得瘦弱,矮小,干不动体力活,每年的六月,就是我的噩梦。那时候,稻子黄了,丰收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村庄,父亲像个将军一样,把腰板挺得笔直,站在田埂上看着他的千军万马,脸上浮起罕见的笑容。而我,总是在一旁黑着脸望着他,他笑得越欢,我的脸色越暗,稻子丰收了,意味着这个“双抢”将更加艰难。我那个大山里的村庄,人少,田多,人均有一亩多水田,我家住在半山腰,大部分的田都在山脚。“双抢”时节,家家户户像比赛一般,看谁起得更早。天还未大亮就出门,残月悬在天边,路边的虫子还在歇斯底里地把黑夜叫醒,山影形同鬼魅,张牙舞爪,路跟人一样迷蒙恍惚。我上屋一个年逾花甲的邻居,在一早下地的路上居然在路上踩到了一条眼镜蛇,吃了一个多月的草药还头昏眼花,差点送了老命。

到田边后,人才开始清醒过来,挽起袖子和裤腿,弯下腰,挥舞着镰刀把稻子割倒。蚊子嗡嗡叫着,像雨点一样扑来,手上和脚上长出一层黑色的绒毛。蚂蟥也来凑热闹,只要一抬脚,它们顺着水声扭着身子一路追过来,然后死死黏在你的腿上,直到把血吸饱了,才会一个跟斗栽进水里。这时被叮过的口子开始流血,血顺着腿往下流,到处血糊糊的。手臂也不能幸免,稻子的劍叶像锯齿一样划过,留下一道道血痕,被汗水一泡,又痛又痒。不管是否情愿,这些都只能服从,没有工夫去顾及。当太阳把一根根光线洒到身上的时候,腰越来越酸痛,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整个身子沉沉地往下坠,而一丘又一丘的稻子,如妄想者设定的目标,直到最后那一眼,还没有望到尽头。

等到太阳爬上山头,每人得挑一担谷回家,刚打下的谷,露水还没干,装在箩筐里,嘀嘀嗒嗒地掉着水珠,重的一百五十多斤,轻的也有一百二十斤。四五里的山路,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尤其是上陡坡的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包括天空、远处的山峦、路边的树木、箩筐和自己的身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如牛的喘息和訇然作响的心跳,似乎在下一刻,血管就会砰的一声爆裂。我咬紧牙关,死死地支撑着,汗水模糊我的眼睛以后,使足了劲往我嘴里钻。回家放下担子,一身泥水的我像块边界石一样杵在椅子上,家里的狗摇着尾巴,围着我转圈,舔我的脚,假装咬我的裤脚,见我毫无反应,便抬起头望着我,潮湿的目光,像是倾注了无限的同情和茫然的感伤。匆匆扒过早饭,然后是漫长的上午和下午,除了酷热以外,把早晨的情形毫无新意地复制一遍。忙完抢收,就是抢种,一天到晚几乎都处于弯腰的状态,稻草在田里沤烂后,变成了黄色的碱水,手指在碱水里和泥土反复摩擦,时间长了,手上的皮肤变得腊黄,皱皱巴巴,指肚上穿孔,露出通红的肉,不得不缠上胶布,缓解那种钻心的疼痛。这样的日子,从小暑开始,一直要到立秋过后,巢居的燕子告别屋梁,山谷里飘来蘑菇的气息才能结束。

第一场秋雨过后,我站在田边,看着刚刚插下的蔫蔫的禾苗,田埂上黄叶纷乱的大豆,闻着身上泥土与阳光的味道和路边稻草腐烂的气息,脑子里仍然一片恍惚,以至于无法准确地定义过去和现在,仿佛是完成了一场殊死的搏斗,刚刚从死亡里挣脱出来。这像极了死后的生活,生命已经结束,活动仍在继续,我觉得这就是传说中永生的样子。

这期间,我对酒有了一种病态般的依赖,我渴望一杯酒,像龟裂的土地,祈祷一场雨水的来临。村庄贫穷,但从没缺过酒,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喝,酒成为时间的方向,每一个日子的内容。平时是去供销社打酒喝,七角五一斤的五加皮,绛红色,装在柜台上高冷的玻璃瓶里,像一段窖藏了多年的时光。那是药酒,度数不高,带着甜味,进口好。后来觉得打酒划不来,就请外地的师傅来家里熬谷酒,每家每户都熬,一甑能出六七十斤,装在酒缸里,缸口压个装米的布袋子,随舀随喝,够喝大半年。喝酒也闹出过不少笑话,最典型的是有一次邻居去附近的村子挑蒸酒的木甑和锅子,结果酒喝多了,在半路上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摸着湿漉漉的头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总是在晚上,一个人默默地喝酒,小杯子,顶多不会超过四杯,我得保证第二天按时清醒地醒来,用生龙活虎的样子,对付生活赋予我的重荷。酒带着各种元素进入我的身体后,像一条河流温情脉脉地淌过,仿佛有一股轻风从极目处吹来,把远方的稻梢压弯,起伏的波浪驰遍寥廓的田野,然后它清清凉凉、悄声细语地伏到我脚下的野草丛中,顿时,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白天的各种不适如水上的轻烟,脱离我的身体,向着黑暗飘去。

我疲惫的身体和泥土、水、火、粮食还有时间,共同完成了一场预谋。

我给她写信,在一所深山里的小学,一字形的屋子依偎着山脚,笼罩在几棵脸盆大的枫树下,如同一座古老的庙宇。小操场下的河流,不分日夜以不紧不慢的调子唱着同一首歌。

我住的那间屋子在东头,一张铺着稻草的床,老式抽屉桌,独木凳,煤油灯,是里面仅有的几样东西,其余大块的空白,都被夏天的燠热和冬天的寒冷所占据。我买了几刀材料纸,两版邮票,这是我必不可少的储备,像那些兽类储存冬天的粮食。夜晚,我几乎都用来给她写信,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梦,发生了哪些新鲜事,看到的花开,听到的风和雨,都像植物一样,在白底蓝线分行的材料纸上一一开枝散叶。我对我遭遇的屈辱和不堪守口如瓶,尽量把每一个日子描述得风和日丽,春暖花开,让她分享我成倍放大的欢乐。实际上只有我知道,我那些日子慌亂潦草,都是不及格和作弊的。昏暗的煤油灯闪闪烁烁,呼啸的风声,河流的歌唱,虫子的叫声,还有隐隐约约的鸡鸣和犬吠,都没能使我分心。我像个虔诚的教徒一样专注,笔尖在纸上划过,传来沙沙的响声,打完最后一个标点,我擦了下眼睛,把信折好,放进写好的信封,周末带到小镇,一起丢进邮筒。

我爱上了这种叙述的欢乐,在寂寥的夜晚,向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娓娓倾诉。我几个要好的朋友早已预言了这场感情的走向,他们说,趁早放弃吧,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游戏。对于这种坦诚的刻薄,我并未在意,我清楚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在省城上一所医药院校,父亲是一名医生,家境好。不过,我选择了相信她内心的纯粹,我以为,世间纷扰,总有一处纯粹的空隙,哪怕是针孔般的存在。我相信一场风带不走所有的东西,一场雪不可能把大地全部覆盖。我想起她在大雪天里来看我,在小镇上下车后,冒着风雪一步一滑走十几里的小路。我想起我们在霏霏细雨中共一把伞走过窄窄的泥巴路,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衫袖,她全然不顾,照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还有我和她一起下班的途中,她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手里举着一大把从路边采来的映山红或泡桐花,风把她的头发和白色风衣高高扬起,耳边传来花朵的呼吸,我来不及答应。远处,山脚的农舍安分守己,像在等待没入暮色之中,哗啦啦的河流翻起水花,如同远方的港口,充满了夕阳的红晕和异乡的梦想,被晚风追逐的牛羊昂起头对着天空长长地叫唤,似乎在回答我清脆愉快的自行车铃声。这一切仿佛都与我有关,老老实实地听我支配。我和她还有我们的自行车置于这样的背景中,成为一个时代乡村经典的样子,像我们的内心,坦荡、静谧、平和。

我们曾经设想过,把未来栖身的木屋修筑在一条大河之上,白天,我们划着船去上游或者下游,在漫无目的的桨声中,河水拍打着岸边的鸟声和花朵。夜晚,枕着一河星光和不知疲惫的涛声,喁喁低语,悠然入梦。屋边的水车吱吱吜吜,把一个又一个水花灿烂的日子慢腾腾地转来。我和她在越秋的星斗之下,在石拱桥上飘着薄雾的清晨,在秋风习习枫叶飘零的黄昏,不止一次地为这个想法陶醉。我们甚至想到过,木屋修多大,用什么木头,窗帘配什么颜色,窗台上摆什么花,挂什么样的风铃,仿佛存在于脑海中的这些东西已然呼之欲出,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反正是不久的将来,都会矗立在现实的土壤之中。

那时候,我开始尝试写一些文字寄给报刊,我试图以此拉近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像那些才子佳人在戏剧中的结局一样,并驾齐驱,比翼双飞。我背着人写,把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做得偷偷摸摸。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等待来自远方的从天而降的惊喜,但等来的却是一封封言简意赅用之四海皆通的退稿信。我把那些信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内心那份脆弱的执着,我清楚,一声嘲笑、一句质疑都有可能让我的信念之堤轰然坍塌。

在再一次接到退稿信的傍晚,我喝了平生第一次最多的酒,以一个酒鬼的模样把那些藏起来的退稿信撕成碎片,狠狠地抛向空中,失重的纸屑一齐向我砸来,像人间最后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我把那些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编辑统统骂了一遍,使用这世界上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发誓从此再也不写只言片语。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我感觉到屋子在疯狂地旋转,身体里的河流置于风起云涌之下,巨浪排空,樯倾楫摧,它惊动了脑子里那窝马蜂,紧接着烽烟骤起,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瞬间爆发。

第二天醒来,面对着窗外浓得刀都划不开的大雾,我感到了宿醉后的孤独,觉得昨夜那个不是我,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荒唐。我起床后,浓雾消散,晴朗已经归来,确实就在外面,而且已经弥漫人间,触手可及。日子退回从前,在昏昏欲睡的灯光里,我又开始徒然地与笔、与纸、与自己孤独地较量着。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我接到了她的信,整整十一页,我站在一家小商店门口的路边,一字一句地读完。她说了众多的不舍,无数的歉意,深深的无奈,挥不去的悲伤,连篇累牍的铺陈,只是为了一个结局。我像突然遭到了一记闷棒,感觉意识被彻底掏空,周围的事物像是突然换了一种颜色,我看见人像在梦境中游动。

在这个永不返回、不可能重复的乡村黄昏,我去小商店里买了两瓶酒,拧开盖子丢在路边,我几乎是一口气把两瓶酒全部喝了下去,然后,我靠着一棵叶子所剩无几的白杨树坐下,等待酒劲上来,我希望借助酒的力量重新获得过去,世界并没有抛弃我,在另一个地方,那张妩媚的脸仍在对着我微笑,浓重的暮色里,有一盏灯会准时为我亮起。结果这一切都是徒劳,我动不了,但意识并未彻底模糊。我只是跑了一场失败的马拉松,这条跑道,并不通向欢乐和幸福,它只通向孤独和悲伤。

后来,是辉哥和我一个做医生的同学把我弄回了家。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程,他俩搀扶着我,连推带搡,踉踉跄跄,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我丢了一块手表,一只鞋子。一连三天,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嘴里布满了血泡,吃不了任何东西,我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浓浓的酒味,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彻底失去了管控,泛滥成灾,满目疮痍,所有的内容都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乱码。我那个做医生的同学每天准时来给我输液,每次,他挂好吊瓶,把针刺进我的血管后,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透明的药水一滴滴滴进我的身体,一句话也不说,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他收拾东西离去。他是懂我的,知道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语言都属于多余,我们用沉默达成了一种内心的默契。

三天后,我默默地起来,把她这几年写给我的信装进一个纸箱,用绳子扎紧,放到楼上,我希望将这一段过去熬成浓汤,在追逐而来的岁月中凝固。唯独最后那一封没有装进去,我把它拿到屋外,划一根火柴点燃,火苗把痛苦和悲伤隐藏在内心,却向点火的我报以欢乐的微笑。

我用酒祭奠了一场往事,时间会覆盖一张面孔。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总在做着同一件事,像恶作剧一般,隔一段时间砍倒你内心的一棵树,然后又在旁边播下一粒种子。

许多年后,我问过自己,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她,还是愿意用多年的时间,用自己的青春年华,换取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紫阳花开得欢呼雀跃的时候,窗外来了一只鸟。这个不速之客整夜地叫,叫声独特,“磕磕磕”,节奏不断加快,如一阵越来越狂野的风,前一声与后一声之间不留一点缝隙,像是对某样东西怀着一种咬牙切齿的仇恨。声音像啄木鸟,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啄木鸟。

我推开窗,却看不到它停在哪里,我用手机把它的叫声录下来,翻遍了网上的角角落落,还发给了一些朋友,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鸟。

有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雨打在窗外不锈钢雨篷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那只鸟也在雨中忘乎所以地叫着,半夜里把我惊醒后,再也睡不着了。

我睁着眼睛,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发呆。我想起有一次在外地一座城市,我寄宿在城郊的一座酒店,窗外有一棵泡桐,那也是一个雨夜,深秋的雨打在枯黄的泡桐叶上,滴滴笃笃地响着。我醒来后,听到了鸡啼,短暂的停歇后,接着是狗的叫声,断断续续,穿过雨声,隐隐约约地传来,然后我再也没有了睡意。我披衣起床,拉开窗帘,外面,雨点像列队飞翔的候鸟,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们彼此紧挨着,在迅速的飞驰中,没有一滴离队,每一滴雨滴不仅各守其位,还带动着后面的雨点紧紧跟上,它们不知休止,这样编织着一个混沌迷茫的秋夜。我知道就在我看不见的并不遥远的地方,是三三两两的农家,那里有田野、庄稼、池塘,鸡鸭牛羊,或者还有院子、古井,有纷呈、开叉的泥巴路。这些事物,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是我的欢喜,也是我内心无法挣脱的感伤。我曾在这样的地方长住,以不同的身份出入、路过,这是我身体里的山水,又是陷落在城市以后,我内心的荒凉。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鸟声,想着这些,忍不住披衣起床,給自己倒一杯酒,来抚慰这个漫长的雨夜。

我已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个年头,我和城市的隔膜一直存续到今天,像身体的残缺,某一块巨大的空白。我靠搜刮幸福打发每一个日子,连蛛丝马迹的欢乐也不放过,我希望以此冲抵我落败的人生。我尽量避开一些东西,以免撕开我内心早已结痂的伤口。只是它们仍然有自己的办法,像夏天那些讨厌的蚊虫一样,即使我把门窗紧闭,还是会沿着隐秘的通道,侵入我的生活。

有一次去朋友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在十九楼,刚走进去,便听到了巨大的风声,声音以飞快的速度变换着调子,阴沉,晦暗,低迷,带着宗教般的色彩。那一瞬间,我被风声裹挟了,我的头上、身上,袖子和裤腿上,乃至我的心里,到处都是呜呜作响的风声,我感受到那种声音的潮湿和冰冷,我愣在那里,半天没有表情。朋友猜到了我的心思,她笑着说,这里是个风口,我已经习惯了。风一直响没停过,我害怕这种空虚变得具象,为了不让自己产生任何的体会,不在内心形成任何具体的东西,我坐了片刻,一杯茶还没喝完,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这是我又一次对生活作出的让步。

回来的路上,想起某些时候,我站在街头,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发呆。房子像蜂窝一样,高傲地悬在头顶,时刻都在忙着走动的阳光,把行道树的残影抛向地面,光影斑驳明暗不定的街道上,汽车和摩托一路呼啸着,向他们设定的目标扬长而去,像有一场巨大的幸福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我确定我想打一个电话,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有五百多个号码,我从第一个翻到最后一个,还是不知道该打给谁,打通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像有时候我确定我想去一个地方,那种想法异常迫切,只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空空荡荡里,拖着一副空空荡荡的躯壳,茫然四顾,像一叶被主人遗弃在江心的孤舟。

类似这样的时候,我就想喝一杯酒,我不会在这杯酒里沉醉,只是以此来寻找生命中迂回的空间。酒进入我昏瞑莫辨的腑脏深处,依然淌成一条熟悉的河流,河水温柔,抚平我内心的凸起,消融其中即将成型的块垒。我看到我想象的那些东西正在形成轮廓,它们像慢镜头一样在我眼前切换:教堂里梦呓般的晚祷和凄伤的钟声,晚风中丁香盛开的原野,雨后的森林,堆满落叶的墓地,覆盖着残雪的山谷,灯火寥落的长街。很多面孔从这样的背景里走来,夜盗,流浪汉,伐木者,猎人,水手,鞋匠,毛皮商,酒鬼,夹着皮包的小职员。我毫不费力地结识了其中一个人,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头顶星辰闪烁,夜风浸透着流水的清凉,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句话也没说,穿过一条椴花簇拥的小路,然后,在一座流水歌唱的桥头挥手道别,各奔东西。

这是我内心的王国,我的温暖人间,我愿意在这里独自走过千山万水,和另一个自己相逢。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我听到不止在眼前,而是在远方、过去或未来的花落花开。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现居湖南浏阳,中国作协会员,习作见《上海文学》《散文》《清明》《雨花》《野草》《朔方》《星火》等期刊。

猜你喜欢
内心
最好的家风,是内心的善良
内心有光,便无惧黑暗
做一个内心有光的人
努力成为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原来占据你内心的不是我
保持内心的平静
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内心戏
你的内心到底有多强大
慢下来,静观自己的内心
内心不能碰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