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曾前后两次走进黑古城。黑古城也逐渐走进了我的心。
第一次是2010年12月13日。臨近年底,手头重要的工作已脱手,就抓紧时间享受休假,与西宁和湟中县的几位文友相约,到湟中县偏僻山区找寻和拍照老庄廓、老房子、老大门以及生产生活中的老物件。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那些伴随河湟人成百上千年的老房子、老物件将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从心底里感到惋惜,但又无奈,只得用照相机记录下来。我们从拦隆口镇、西堡乡、鲁沙尔镇一路走到上新庄镇,花了约一周时间,晚上就住在湟中文友的亲戚家中。
那年全省林业系统开展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省林业厅处级干部都承包县,责任到人。我负责海南藏族自治州的贵德县,从年初到年终曾经十余次往返于西宁和贵德间,途径上新庄,翻越拉脊山,一年四季一路的风景尽收眼底,最感动人的是春末夏初拉脊山山坡上成片成片开放的金黄色的全缘叶绿绒蒿花。等花谢杨树叶也变成金黄色从枝头落下时,视野里出现拉脊山根里那幅黑黝黝的大土庄廓和从田野里一直延伸到拉脊山根的土边墙,只是无缘走近去细看一下。这次有机会又走近黑土大庄廓和边墙,于是建议文友们进去看看。湟中的文友介绍说,那个大黑庄廓叫黑古城。
一条简易的硬化路把我们引向黑古城,远远看去只有1米来高的土墙,走得越近显得越高,沿着村外的硬化路走进大土庄廓,土庄廓四周的墙都完好无损,有近10来米高,只是看不见大门,南墙上有一道约十多米宽的口子,算是黑古城的南大门。从南大门的墙根看足有6米宽,墙顶有4米宽。一条笔直的村道从大庄廓的南门口一直伸向北端,村道的东西两侧布满密密麻麻的一副副黄土大印似的小土庄廓。一副副土庄廓有的紧密相连,有的零零落落独成一院,一条条深深幽幽的巷道从城墙根延伸到村道,空气中充满淡淡的牛羊粪味。在一条村巷里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窝雏鸡在悠闲地散步。那老母鸡好像发现地上孩子们撒的馍馍渣,便咕咕地紧叫,并啄一啄馍馍渣,啄在嘴里又放下,那些雏鸡听到母亲的叫唤,争先恐后地跑来觅食。村庄在平淡和静寂中透露着原始的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在村巷里碰到一对夫妻,说明来由,夫妻二人热情地带我们看了几家的房子,除个别新盖的砖混结构的瓦房外,大部分人家都是河湟平常的杨木建造的土木结构房,也有我们盼望看到的松木起脊和雕花的大房,我们发现宝贝似的拍照。黑古城北大门也只留下一道五六米宽的口子。那对夫妻把我们一直送出黑古城。在北门口,那男的告诉我们,古城里的人是在清朝年间陆续买地搬迁进来的,那时黑古城的城墙和大门都完好,城门就在现在的北口。他记事时北门楼上的三间房子是村小学,他在那里读到小学三年级后再到公社小学。后来村里不再办小学,三间教室成为生产队放牲口饲料的仓库。由于时间悠久,门楼腐朽严重,加之社会太平,门楼已无存在的必要,便拆除了。北门口土地庙旁有一块石碑,上书:湟中县文物保护单位 黑古城 湟中县人民政府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公布。
黑古城四周都是黑黝黝的肥沃的土地。一块块收获后翻耕过的田地在冬日的暖阳里歇息着。从那细碎的土块和分明的塄坎可以看出黑古城人用勤劳的双手和汗水描绘出来的最美的田园图画。土庄廓西面约百来米的田野里一道同样高大厚实的土墙自北向南伸向远山。黑古城人说那是边墙,是当年军事防御用的。为了耕种方便,许多边墙被人们挖开形成田间道路。我们无法知道土墙和黑古城的历史,也未引起我们的重视,一张照片都没留。看完边墙往回走时在大土庄廓的护城河水泥桥边看到刻有“农业学大寨”“1978年”字样,觉得还有点历史,便拍了几张照片。在黑古城西墙外侧的田野里看到一面打麦场,打麦场边有序堆放着的几个青色碌碡吸引了眼球,收入相机后匆忙离开黑古城。
转眼10多年过去,黑古城在记忆中渐渐淡忘,偶尔坐车去海南州的贵德、贵南或果洛州出差,经过上新庄就不由自主地眺望黑古城和黑古城旁的边墙,给车里的同事们介绍,那黑古城城墙保存完整,里面住着许多人家,边墙走到跟前时与大通的边墙一样高大。2022年3月21日,有幸参加西宁市文联组织的“喜迎党的二十大·西宁底色文艺创作采风活动”,再次走进黑古城。一条新修的柏油路从宁德公路分离出来,通向村口,路口左侧的墙上写着“红色古城 幸福黑城”醒目大字,右侧的碑上“黑古城”三个大字下是“共同创造新农村”。
快到村口时,柏油路面变成了富有乡村气息的青石板路,村口右侧是2层楼的家庭宾馆和农家院,左侧是大肉农家乐宾馆,与大肉农家乐宾馆相邻的是充满农家气息的饭馆——都家大院。路两侧布满了竖立的碌碡和奇石。
在黑古城南墙入口处左侧的彩色巨石上写着“共同缔造和谐”,旁边的碑墙上一组照片吸引了眼球。照片是李克强总理2020年1月21日考察青海时,在省委书记王建军、省长刘宁陪同下到黑城村考察的情景,右侧对应的石头上是李克强的指示:湟中是个好地方,老地方,黑城是个古村落,一定要保护好,利用好!2020年1月21日。
右侧是一块“黑古城”的石碑,上书:“青海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黑古城 青海省人民政府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七日公布 湟中县人民政府立”。左侧对应的石碑上全面地介绍了黑古城的历史。看完介绍方知,黑古城所在地在古代是直通青海湖地区及青南牧区和柴达木盆地的重要交通要道。那时从湟水谷地通向青南的路因湟源峡至日月山一带峡窄谷深,水流湍急,路时常被洪水冲垮难以通行,人们就绕道拉脊山再翻越日月山。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古代是一块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的地方。这里距离西宁30多公里,属于西宁的南大门。早在1000多年前的北宋时期,为了保障道路安宁,当时统治青海东部的唃厮啰政权在这里修筑了城堡。黑古城是历代历朝守卫西宁南大门的守军的驻地。历经千年沧桑,在战火中时兴时亡。今日看到的城墙是清乾隆三年在原址重修的。直到民国时期,随着社会发展,枪炮飞机的广泛使用,城堡逐渐失去了防御功能,由民间向政府购置成为民居。黑古城西边的边墙原来是明长城,是青海境内明长城的主要组成部分。青海境内明长城东起互助柏木峡,经大通,过娘娘山,西南至湟中上新庄加牙滩,跨南川闇门,进入小马鸡沟峡,至贵德峡口小石门为止,从三面围拱着西宁城,共同对西宁构成拱形防御体系。2008年,这些不起眼的边墙、壕沟、城堡,还有烽火台从国家层面被认定为明长城。
从古城的南门口望进去,如今的黑城村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黄土夯筑的院墙变成了砖墙,低矮的土房变成宽敞明亮的砖混结构的瓦房,许多人家建起了二层小楼。村道两侧的建筑,都是富有高原气息的木雕大门,涂了淡黄色油漆。宽敞的广场上布满各种健身器材,广场边上镶砌着青色花岗岩和红色砂石的碌碡,还有一对花岗岩的水磨磨扇。墙壁上的几行字告诉人们,2019年6月6日,黑城村被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随意走进一家,就会看到天然气和自来水通到锅台,新式家具应有尽有,大屏幕液晶电视已不是稀罕物,能留下乡愁的只有庭院中祖先们栽植的李子树、紫竹、四季丁香、榆叶梅和香荚蒾等传统花灌木,还有河湟人喜欢的牡丹、荷包牡丹和芍药已开始发芽。
几天来对我感触最深的还是那些竖立在村巷里和平卧在广场的大大小小或青或红或六楞或七楞的碌碡。我从村口竖立的第一根碌碡开始,仔细端详判定每根碌碡的年代。细看那些碌碡,不同的个体具有不同的特点,有的充满岁月的印痕,个头矮小,满目沧桑,曾陪伴了许多骡马牛驴在打麦场上滚动,把一颗颗麦粒从麦穗中剥离开来,把一根根圆形的麦秆用自己的棱角压扁磨光,村民们用来喂牲口、烧饭、和泥抹墙,碌碡自己也被岁月磨蹭得失去了棱角。也有的粗壮而棱角分明,表明是手扶拖拉机拉的,没用几年就被联合收割机取代而淘汰的。下午5点多在村口碰到放学被校车送到村口的学生,我问学生们竖立在路边的这叫什么?一个学生回答:“石柱!”干啥用的,答“摆样子的!”昔日作为一个农民家庭重要财产的碌碡,在年轻一代眼里,已成为摆样子的石柱。有心计的黑城人把那些淘汰后又不愿丢弃的碌碡竖立在村巷里,有着深刻的寓意。时刻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黑土地,不忘几千年的农耕文化,让年轻人多一份乡愁。
碌碡,承载着一代代黑城人无数的辛劳和希望。看见碌碡,眼前就会浮现牲口们拉着碌碡在打麦场上转圈碾场的情景。碾场最热闹也最辛苦的时代要算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生产队那会儿。当黑古城周围黑土地里翠绿的庄稼逐渐变得金黄时,一个充满麦香的季节就来到大南川。时令已是农历九月,中秋的高原天已渐凉,南面的拉脊山顶已被白雪覆盖。村人的脊背开始出现在漫无边际的田野里,人们开始挥镰收获。不几日黑土地里就排满了一排排麦捆子。
紧张的收割结束后,忙了一个来月的黑城人来不及喘一口气,又开始碾场。人们把闲置了一年,已变得坑坑洼洼的打麦场,用镢头、铁锨浅浅地刨一刨,翻一翻,从村井里担来一担担水抛洒在新土上面,铺上厚厚的陈麦草,再用骡马架上碌碡一遍遍地碾实碾平,碾出亮亮的、结结实实的一层土皮。经过翻土、灌水、撒麦草、滚轧,地面平整得硬实又干净,恢复了往年碾场的模样。等骡马们卸去碌碡回饲养院后,新的打麦场就成为孩子们欢乐的天堂。快一年没有在场院里玩草的孩子们,尽情地在铺满厚草的场上翻跟头,摔跤,一直玩到满天繁星,玩到母亲们做好了饭,站在场边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自己的乳名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打麦场。
碾场把农忙推向了又一个高潮。地里成排的麦子离场近的用人背,远而不通车的用牲口驮。没几日田野里的麦捆在场边堆成一个个小山般的麦垛。早晨天刚蒙蒙亮,碾场的人已来到场上,从如山的麦垛上取下当天要碾的百十来个麦捆,均匀地摆在场上,脱了捆将穗头朝一个方向摆放,按逆时针方向有弧度地收缩,使摊在场上的麦子也和场一样呈圆形。不到半个时辰,场上摊满了厚厚的麦捆子,男人们已从饲养院牵来10来匹马和骡子,还有毛驴,迅速架好碌碡。架碌碡也有讲究,为便于牲口拉着碌碡转圈时收缩方向,每只碌碡都是一头大一头小,大头朝场外,小头朝场内。虽然过了一年,但每头牲口都记着怎么拉着碌碡碾场。人们每架好一个牲口,牲口们就由碾场的农人牵着依次排好队。在打碾季节,毛驴们也不闲着,一头驴拉不动碌碡,就两头合拉,也有壮实的骟驴能拉一只碌碡,人们就特意留一只六楞的小碌碡。毛驴们往往是跟在骡马队的后头。领头的是一匹壮实而富有碾场经验的枣红色马骡,不用碾场人多指挥,就雄赳赳地高昂着头,大步流星地走起来。也有调皮的牲口,看到脚下飘着麦香的新麦穗,乘碾场人不注意,低头吃上一口,结果打乱了整个牲口的队伍,后面牲口的腿差点跨进前面滚动的碌碡里。那头闯祸的牲口免不了要挨上碾场人的一鞭子。碾场是一门技术活,不能老在一个轨道上转,也不能随意乱转,得从一侧的最外圈逐步向向心圆收缩,碌碡要下一圈压着上一圈的多半边,这样才能碾得均匀、干净。
趁着碾场人指挥牲口碾场,其他人急忙回家做饭、吃饭、洗锅和喂猪,紧接着就隐隐约约听到碾场人呼喊:“翻场了!”人们就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三步并作兩步急忙来到场上。经过1个多小时的滚碾,表层的麦草已被碾压得扁平而发亮。碾场人将牲口们卸了套拉到井边的饮水槽饮水,其他人拿起木杈将轧平的麦子翻挑,下面的翻上来,在太阳下晒晒。乘这机会,牲口们饮完水回到场院里,在翻过的麦秸上专拣麦穗吃,精明一点的干脆用蹄子扒开场面直接吃粮食。这会儿谁也不会去惊动牲口。在农人们的心目中,牲口们辛辛苦苦一年,也有享受劳动成果的权利。
这时男人们坐在场边的大杨树下拿出旱烟袋,装上烟丝“吧嗒吧嗒”地抽烟,女人们拿出藏在背篼里的针线做起来,一边做一边喧着话。人们在说笑打闹中翻完了场,晒上一会又碾上一会,开始掠场,把翻碾几遍后表层麦粒已完全脱落的麦草用木杈掠去一层,有的人掠,有的人把掠成堆的麦草抱到场边空地。掠去一层麦草,场上的麦子单薄了许多,牲口们碾起来更加轻松自如。掠完后再翻上一遍,继续碾,直到麦粒完全脱落。这时太阳已偏西,应该开始起场了。起场是用木杈一边将麦粒抖落掉,一边把碾好的麦秸挑成堆,再抱到场边,往往也是男人们起场,女人们抱草。起场后长麦草已清理完毕,场上只剩下麦粒和麦衣混杂在一起。接下来的工作是推场,用木推把把麦衣混杂麦粒的混合物堆积到场的另一边,形成略小于场的直径的长楞。向场的哪边堆要看当天的风向,一般都是向风来的方向堆,这样扬场的空间就大。推场通常是男的推,女的用席芨草扎成的扫把把推过后遗留的麦子扫到尚没推的一侧,由男人们再推。有时候若天气好,摊的麦捆子厚,碾下的麦子就多,推场时往往一个人推不动,就两个人推,一人主掌推把,一人用木杈或木锨帮推。场起完时已临近傍晚,这时东风也一阵紧似一阵。男人们抓紧扬场,女人们把堆到场边的麦草用皮绳捆成捆背到饲养院的草垛或由会计过秤后按早已安排好的顺序送到人家的草房里,每家分草的多少,是按人口和挣的工分分配的,谁家该分多少,会计都有账。扬场是最讲技术的农活。扬场人手拿木金杈,铲起带麦衣的麦粒,迎风抛出一个弧度,同时轻嘬双唇,嘴里发出一声脆脆的“嘘——嘘——”声,风便丝丝而来。随着一阵“唰唰”的落地声,麦衣被风吹向前边,麦粒趁着重力垂直落下,一边是纯粹的麦衣,一边就是金黄的麦粒,泾渭分明。等麦衣和麦粒分离的差不多了,扬场人又换上木锨摤场。摤场过程中,一边的助手拿起大扫帚,不失时机地在麦堆上掠过,把那些个别麦粒和麦衣没分离的轻轻扫去,扫下的叫隔杂,大多是没有熟透而不易脱落的麦穗。这时干干净净的麦粒就堆成了金灿灿的小山。
夜幕已降临,女人们背完了麦草,又把扬出的麦衣子扫全打成几个方块,叫来会计量完方登记到账册,也按分麦草的程序分到户,这时干别的活的社员都已回家吃过饭,麦衣子就由分配到户的人家自己用花蓝背篼背回家,用来煨炕和灶火里搭炭火。
黑夜笼罩了整个村庄,村巷里晃动着一盏盏纸糊的灯笼,灯笼中的灯盏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豌豆粒大小的火捻给行路人带来一丝安慰。从场院或田野里忙了一天的人刚从场上背完麦衣和麦草,又走向打麦场去分粮食。打麦场上,在灯笼映照下,一个个劳作的身影在晃动。在金字塔似的麦堆旁,先由老农们估算一下粮食的总量,再由会计按每户人口或工分总量做一概算,就大概算出每家能分多少斤粮食。按从家最远的人家分起,每轮到一家,就给那家开上三联单,再从主人手中接过名章,盖在那家的账页上,保管接过三联单中的记账页,用升子一升一升地量好,倒入用牛毛编织成的口袋中,每量一升,嘴里喊着数:“一升了!一升了!两升了!两升了……”那洪亮的声音响彻夜空。每分完一户,已卸套在场边吃草的牲口们又帮助把粮食驮送到家。等待分粮食的人们有的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搬几个麦捆儿坐着,喧着闲话,有的靠在麦垛上“呼呼”睡觉。
这时精力最旺盛的还是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捉迷藏或“斗鸡”。孩子们在玩的同时,用耳朵时刻注意着分粮食的进展,听到上家分粮食时,赶快去提醒自己的父母,快轮到自己家了,大人们只得停下未喧完的话或未做完的梦,急忙去分粮食。夜越来越黑,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密,场上的人渐渐稀少,当最后一家分完粮食时,如山的粮堆已不见踪影。人们渐渐散去,星星也懒懒地在蔚蓝的天空中打着哈欠,整个村庄和山野也进入甜美的梦乡,忙了一天的打麦场也睡了。
当秋霜染黄杨树叶的时候,艰辛的打碾终于结束了。村民们选个吉日又集中在场上开始卧碌碡、卧皮绳、卧镰刀。农家人非常敬重农具,特别是那些在收获打碾季节为农家人做出突出贡献的碌碡、镰刀和皮绳,成为人们心中的圣物。卧碌碡那天,人们将全生产队的碌碡集中到打麦场的一边,旁边放上供桌献上镰刀和皮绳,宰上几只羊,用新麦和新菜籽油做成油搅团,拿上香和表,抱来麦草,由生产队长和长者为首,跪于碌碡面前,将羊肉摆在八仙桌上,把油搅团抹在碌碡上,边点火燃烧麦草,边祭祀烧香表,感谢老天爷和土地爷对百姓的眷顾,使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感谢碌碡、镰刀和皮绳对人们秋收打碾的劳作和辛苦,祷告碌碡、镰刀和皮绳们好生休息,养精蓄锐,以便来年再立新功,再乞求来年人寿年丰,六畜平安。
卧碌碡仪式举行完毕后,人们在场上支起大锅,把几只羊剁碎放入大锅中,放上生姜、花椒等佐料煮,待羊肉快熟时,再加入洋芋块、白萝卜块熬,不久打麦场上就飘出熬饭的清香。全村的男女老幼闻着羊肉的香味,拿着碗筷来吃熬饭,共同欢庆丰收,那场面比过年还欢乐。
改革开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集体卧碌碡、卧皮绳、卧镰刀的隆重场面逐渐不见了。但碌碡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一直没变,一只碌碡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财产,自己家的碌碡都有记号。每个家庭的最后一场麦子碾完后家里也要举行卧碌碡、卧皮绳、卧镰刀的仪式。简单的就用新麦磨的面吃一顿拉面。对现在的人家来说吃拉面是很寻常的事,可在米面紧缺的年代,好多人家粮食不够吃,一顿拉面就要吃掉3顿旗花面的面,拉面虽好吃可浪费大,平日里很少吃。等条件好一些后,趁打碾结束,以卧碌碡、卧皮绳、卧镰刀的名义买肉买鱼买酒,请来隔壁邻友好好吃喝一顿。
碌碡作为重要的农具伴随人类数千年,在一个早晨被现代化的机械代替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忘记碌碡,有的放在田间地头,人们在地头劳动时时不时看一眼曾经的伙伴;有的放在家门口,每天进出家门都能看上一眼,有的怕丢失了,镶进庄廓墙里。
在黑古城里,让人忆起乡愁的还有那又高又大的杨树。这样高大笔直的杨树在河湟谷地已很难看到。也许是黑古城人从栽植树苗开始,就选择了杆直的苗木,长在黑古城的這些杨树个个直插云霄,笔直的干,笔直的枝,没有一棵是分杈的。树干通常在十来米以上,十米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枝丫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因年长而显得粗糙的树皮泛出淡青色。抬头看一眼就给人一种不折不挠的精神鼓舞。几乎每棵树冠上都有喜鹊盘的窝,大部分都是两层,也有三层的。正是春季,鸟儿们开始恋爱盘窝产蛋孵化的季节,每棵树上都有一对或两三对喜鹊在飞来飞去,计划把旧窝再翻新加固一下,也有的树上几只喜鹊和乌鸦在叽叽喳喳地吵架,也许是乌鸦抢占了喜鹊的窝,喜鹊叫来亲戚朋友驱赶乌鸦。
看着高大的树冠和树冠上层层叠叠的喜鹊窝,忽然明白了多年来一直疑惑不解的迷。很久以来我一直观察西宁城里的喜鹊窝和乡村里的喜鹊窝,发现城里的喜鹊盘的窝小而只有单层,乡村里的喜鹊窝大且好多是复式,有的达3层,就断定城里的喜鹊比乡村的喜鹊懒。这次在黑古城仔细观察才明白,城里的喜鹊并不懒,而是没有这样端直高大的树来盘大窝,盖复式楼。是黑古城人给鸟儿们营造了一个幸福祥和的家园。
春日的暖阳照在黑黝黝的城墙上,使城墙上生存了数百年的苔藓显得更加墨绿。再一次看着眼前的黑古城,10多年前不屑一顾的大土庄廓和边墙,竟然与著名于世的北京八达岭、被誉为“中华第一关”的山西雁门关、“天下九塞”之一的居庸关、“天下第一关”秦皇岛的山海关和“河西咽喉”甘肃嘉峪关一样都是明代修建的。真不敢相信这个现实,可那石碑上的字写得分分明明。昔日的土庄廓和边墙瞬间变得庄重、肃穆、高大起来。
就要离开黑古城了,眼前的黑古城和田野里的边墙已不再是我第一次来时留在记忆里的大土庄廓和土墙,而是明代万里长城的青海段。黑古城里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土木屋、伴随黑古城人的石碌碡、水磨扇,村巷里高高的白杨树,作为古村落的组成部分,给黑古城带来新的希望和求索。
【作者简介】董得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行走在江河源》 《江河源拾韵》 《绿意柴达木》 《江河源随笔》等。获得第八届青海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