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汶川
小时候,看父亲独自喝酒,我便好奇地问:酒是什么滋味?好喝吗?父亲用筷子头儿蘸一点儿放在我张开的嘴里,辣!辣得龇牙咧嘴。可又不像辣椒那样辣得嘴麻舌头硬,还有点儿香味儿。
长大了,逢年过节母亲也会在我面前放个酒盅。父亲只给倒一点点酒,名副其实的“一点点”。用北京话说:抿抿得了。酒不多,意义重大。
平时母亲总说:陪客人吃饭,要拿自己还没用过的筷子先给客人夹菜,这是礼数;家里人吃饭要先吃一口饭再夹菜,多好吃的菜也不能先把筷子伸到菜里,这是规矩。有了酒,这些规矩就另说了。不吃饭也可以夹菜,甚至可以坦然地把筷子伸到父亲专属的开花豆儿碟子里夹一粒。这种大男人的势式,这种饭桌儿上的仪式感,是我对酒的初始感知。
如今回首,因酒而铭心的“酒事”也不都出在饭桌上。
半个世纪前,第一次探亲后从北京回农场带了一盒午餐肉,母亲又用全家一个月的肉票买肉馅炸了一罐子黄酱。刚进宿舍,一众哥们儿就围上来想吃。徐师傅扒开大家伙儿说:“别急!这么好的东西别糟践了。”徐师傅是我们同宿舍6个人当中的长者,也是北京人。反右那会儿发配到北大荒,有文化、有威望。
“你们上场院弄点儿黄豆用饭盒盖儿炒了。我去场部寻摸两瓶酒,一会儿就回来。”徐师傅说完,找老职工借了辆自行车骑上就走了。
气温零下20多℃,骑车来回一个半小时,徐师傅路上出汗把大衣都脱了。进了门,他兴冲冲地从怀里掏出两瓶“六十五度北大荒”。
6个人在炕上围一圈儿,徐师傅说了:“咱得立个规矩,酒倒在缸子里传着喝,一次一口。传到小周那儿得聊点儿北京的见闻,沉一会儿再往下传。要是跟击鼓传花似的忙着倒手,一会儿就喝完了,可就没劲了。炸酱只许用筷子挑,不许使劲儿挖。午餐肉每次只许夹一块,听明白了?开喝吧!”
这会儿我才看见,不知谁切的午餐肉,比肉馅大不了多少!真有心。两瓶酒,6个人,大半宿,欢笑畅谈。让我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喝酒”。
睡觉前,有人提议酒缸子不许刷,酒瓶子不许盖,闻着酒香入睡。结果,谁也睡不着了。你一言我一语又接着聊了起来,从北京聊到北大荒;从随大流儿下乡聊到自己在被窝里想家落泪;从炸酱想起了过生日老妈擀两样面的面条;从午餐肉想起上学春游;用窝头片换干部家同学的香肠吃……说到了逃不掉的无奈现在,说到了看不见前景的将来……平时不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当着别人不敢说的话也道出来了。
一直到深夜。
弥散的酒香幻化着“家”的味道,在一间草木堆砌的小屋里,幾个尚未退去稚气的年轻人孤独而不孤单地入睡了。睡得很香……
恰如李清照词吟:“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酒融情义,有时也不一定对酌共饮。
我家那条胡同扫街的刘大爷独身自居,脾气倔怪。从不与别人过话儿,从不见其喜怒哀乐,很少洗脸的容颜依然掩不住昔日的气度。听别人说,解放前他曾是民国政府的文职,虽说没什么罪恶也是“反动派”,只能让他“斯文扫地”进行改造。父亲每天上班早,总在刘大爷扫街时相遇,二人相互微笑点头,算是问候。
逢年过节,父亲会把山西送来的烧酒给刘大爷灌上一瓶,端午节随搭两只粽子,中秋节顺带两块月饼。每次我送去时,刘大爷就两句话:“谢了!让你爸惦记。”“君子不虚言,你爸是好人!”我问过父亲为什么关照刘大爷?他老人家说:“你们谁把咱家的土箱子往垃圾站倒过?每次都是你刘大爷扫完街,把咱家的土箱子倒在他车里拉走。事虽小,心意重。情于心而不言,怎可无睹?他能尽以薄力是为尊重。更不用说他老来无依无靠。”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门口的花圈下面看见了一只给刘大爷灌酒的瓶子。瓶子上贴了一张白纸,上书四行工整而不失笔风的绝句:
独翁泪念斯人走
酒香不依天地久
但求阴曹能对饮
待吾时日随其后
悲切哀情已随滴滴酒泪入心!
《说文解字》有释义: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
宋人郑刚中诗言:“独酌人成狂态度,闲身惟有醉功夫。”一个人孤饮独酌的心境并不都是李白“对影成三人”的浪漫。有时,也需要陪酒。
下乡时,我有位战友家里来了一封电报:“父病危速回”。恰逢连队任务紧请假没批。指导员说:“又没说死,你晚两天再回去吧!”几番争执未果,这位战友悲气交集一个人在宿舍里豪饮痛哭,声嘶力竭之声让人撕心裂肺。许多人站在外边小声讨论,没人敢进屋相劝。一是大家知道他的牛脾气,二是也怕指导员怪罪自己“不起好作用”。
一个多钟头了,嗓子都快失声了,我进去了。我拿出了酒菜、热粥,陪他喝酒。
我和他聊起了家里的情况,父亲的病因;聊起了他家里的兄弟姐妹,辛苦的老妈……他给我断断续续地讲,情绪平静了许多。喝了一碗粥,竟然歪在一边睡着了。我想,睡了好。也许一瓶半酒会载着他的心灵,在昏梦中不用请假先回去了。只见他脸上留下两行泪痕……
我给他盖上被,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去找指导员,一走路才觉出自己也醉了。只记得我与指导员的对话很激烈,不管怎样,第二天还是让他走了。
我没什么“醉功夫”,只是陪酒。
陪一个不为喝酒的人喝酒。喝酒不都是只为喝酒。
宋代东莱先生吕本中曾在一曲《踏莎行》中吟叹:“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让我想起了一件旧事:
“知青”大返城,我的一位好友“中签”。临行前众战友为他践行,当地的白酒、通化葡萄酒、佳木斯啤酒,喝了个五味俱全,五彩缤纷。
席间,好友是“主角儿”,大碗的酒伴着满嘴的话轮番袭来。此人心平性稳,连名字都叫“郑斯文”,没一会儿就招架不住了。坐在旁边的我不知出于何故,也许是正中了一句俗话——“酒壮怂人胆”,竟然挺身而出替他拦酒代饮。喝酒的人都知道,酒桌上这一举动会引来何等后果!别的就甭提了,在大家欢跃、嬉戏的嘈杂声中,我感觉“无我”了。周围的声音“淡入”,众人的笑脸“速摇”,眼前的画面“叠印”,满脑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蒙太奇……
那天我终于领略了什么是酩酊大醉!胃液都吐出来了。
且不说“为谁醉倒为谁醒”,一位知青返城触动一群知青。想朋友、想自己、想北京、想明天……
只有用酒冲淡纷杂的思绪,宁可在飘然的状态中“轻离别”。
酒,有时让人悲喜难分。
又一次“大醉酩酊”。虽说没像李清照那样“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可也应了她那句:“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1980年代初,我在海军后勤部海燕电教制片厂工作,参加了一次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欢迎日本青年访华团”晚宴。
人不少,挺热烈。
一桌8个人,我有幸和著名学者刘再复先生碰到了一桌儿。除了一名中方翻译,其他5个人都是日本人。刘再复先生长我7岁,谦谦之态俨然像个老大哥。我俩聊得正酣,翻译对刘先生说:“那几个日本年轻人谈论桌上那瓶茅台酒,觉得主人没提议不能动,可又实在想喝。刘老师是不是提议一下。”
刘先生对我说:“我不会喝酒,你陪他们喝吧!”我说:“行吧,您来提议。”
刘再复先生说了几句,没等翻译说完,其中一位日本小伙子已经把酒打开了。一时间酒香四溢,引来“哇”声一片。随即,小伙子把酒倒进玻璃杯,你争我抢地轮着喝开了。
我问翻译他们为什么不倒在自己的杯里喝?翻译告诉我:“日本就这习俗,倒在碗里传着喝。按规矩应该从您这儿开始。”
等酒传到我这儿,我一口给干了。这几个日本人面面相觑。
我说:“这样喝不好,还是按照中国人喝酒的习俗,倒在自己的杯里喝,这样显得平等。尊敬的内涵不就是平等相处吗?”翻译用日语说完,几个日本年轻人齐刷刷地点头。
双方互敬共同干了两杯,有个年纪稍大的日本小伙子说:“先生,您可不可以和我们每个人喝一杯,以表示我们对你们的尊敬?”我说:“好呀!恭敬不如从命,就从你这里开始。”
一下我干了5杯。
不一会儿一瓶茅台没了。刘再复先生在桌下扯了我一下:“悠着点儿,日本人狡猾,虽然他们不见得是恶意。”我说:“刘老师放心!我在北大荒待过,喝酒对付他们几个应该没问题。也让他们留个对中国人的印象。”
“那好!我去边台找服务员给你们拿酒去,边台上有别的桌不喝的酒。”转眼,刘先生又拿来了两瓶。
见到又有酒了,5个日本人欢呼雀跃。矜持的风度荡然无存,客人的拘谨一点没有。我发现,在酒桌儿上日本人比中国人疯狂。
3瓶喝完,刘再复先生不管拿了。
5个日本人已经有点儿“拿不成个儿了”。等我平静片刻,也有点“个儿拿不成了”。
散席,这几个日本人和我拉扯相拥,纷纷把纪念章摘下来别在我的衣服上,裤子上还别了俩。
临走,刘再复先生关心地问:“能行吗?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儿,您放心吧!”
“门儿在哪边儿?”刘先生笑着试探我。
我没指错,刘先生放心走了。
出了大会堂南门骑上自行车,晚风一吹好像有点儿清醒却很难受。骑到南新华街,胃里一翻腾就冲道边儿垃圾桶去了!车撞翻了,我也一屁股歪在垃圾桶边上,靠着垃圾桶吐了一地。
不知过了多会儿,一位大爷过来俯下身晃了晃我肩膀:“爷们儿,高了吧?没少喝!”
“没喝多少。”我清醒点了。
“没喝多少?看怎么说,您倒出来的这些个够半桶了。”
“倒出来好多了,谢谢您了。”
大爷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着:“你坐这儿绷会儿,我这就回来。”
不大工夫,大爷竟然弄来一瓶“北冰洋”。我喝完觉得舒服多了。
“这么晚您还能弄来汽水?”
“您甭在意,不比酒难弄。您贵府在哪儿?用不用我护驾?”大爷关切地问。
“没多远,刚才可能走错了一条街,这会儿沒事了。这就够麻烦您的了。”
“能骑车子喝酒肯定没多远,出不了四九城。要住上海就坐火车了。”大爷挺幽默,“能走就行!您要是听我的就别骑车了,推着走。不老不少的溜达溜达没亏吃,保不齐到家连酒味儿都没了。”
“我听您的。这会儿让我骑车也得画龙,还是推着当拐棍儿稳当。”
“得嘞!您慢走。记住走哪条街,过马路瞧车。”大爷笑着走了。
走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白喝大爷一瓶汽水!
进了家,我才觉得李清照比我尽兴,人家“惊起一滩鸥鹭”,我“惊起一家愤怒。”
不管是谁,只要会喝酒,喝过酒,就有许多“酒事”可说。酒里融着你我的情思,你我的感慨。
醉翁欧阳修有词:
暗想浮生何时好?
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