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星

2022-05-30 10:48程多宝
雪莲 2022年7期
关键词:二娃喜子小梅

一连多少天,还是他们那一群人,依次在眼前闪现,一个个望着我不愿离去,欲说还休。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如果是梦,怎么那一张张脸,电视连续剧似的循环播放?如果不是梦,那么眼前浮现的这一张张脸,虽说没有一位与我共过事,却是人人与我都有似曾相识的记忆。

我定了定神,眼前的他们,年龄不等,男女参半,有的浑身伤痕却毫无痛苦表情,有的高唱战歌呼喊口号,萦绕耳畔的却合成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

……渐渐地,这一张张脸仿佛化作辉煌的星座,凝聚成一座纪念碑上的浮雕。突然的,仿佛有人喊我,一声,又一声。

这时,我认出了他们:喜子?毛伢子?二娃?梅花姐妹?……真的是你们么?

漫漫寂无声,夜深千帐灯。

窗外,有谁唱起了歌?

哦,那首歌我听过呢,是一个叫杭天琪的歌手唱的:《无名星》——

……

天上的星星谁能数清

浩翰无边洒满了南北西东

有名的星星总是少数

多数的星星都无名

……

喜 子

也不知怎么啦,一家老老小小只要一睁开眼,没完没了的苦做苦累,鸡叫忙到鬼叫,照样还是穷得揭不开锅。刚懂事的时候,也就是十一二岁。到了十五六岁,喜子想不通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脑子里拧得不行,就倚靠在那棵树旁,对着大山放开嗓子唱歌。

回回一顿狂吼,没完没了的歌,要死要活地唱。

村上的大人们看了,很是心痛:傻孩子,认命吧,咱们生下来就是穷苦的命。石板栽花无根底,人穷哪能上天梯?成天唱歌,费力气,成啥嘛?

喜子懒得搭理他们。想想还真有点神了,给东家放牛的路上,只要一倚靠上那棵树,嗓子就痒痒,必须得吼上几声,曲不成曲歌不成歌的,心里也是畅快。

直到后来的一天,喜子感觉到,那棵树似乎成了神树,要不然,自己怎么一靠上树身,就有了想唱歌的心思。

那天,突然的,山下过大兵,长长的队伍,前面的不少人肩扛着枪,后面的还有人拉着几门小山炮,更多的是大刀长矛啥的。有人喊起了口令,于是队伍唱起了歌。喜子一听,好家伙,怎么几乎都是外地口音?还有呢,行进的队伍中间,清一色的粗布大褂,蓝不蓝灰不灰的颜色,帽子上有一枚用红布缝牢的五角星闪烁。

眼瞅着这一拨队伍沿着村子前面的那条山道,直通通地插进了井冈山的心窝窝处。没过些日子,喜子又看到了那支队伍里的有些兵们,三五成群地下山挑粮。路上,兵们遇见喜子,说话都是客气的那种味道。有个中年人模样的带着头,挑的担子比后面的兵们还要沉,嘴里唱出的歌子,欢快着呢。

喜子听人家喊那人,一口一声军长,于是就更不明白了:军长,那得多大的官?人家喊您军长呢,怎么一点架子也没有?

喜子的眼神,和着牛群的目光,开始追随着这支挑粮的队伍。有时候,他们歇下担子,居然也唱上一曲。还别说,那些歌声蛮吸引人的,尽是喜子心里想说又不知道如何说的话儿。跟了一路的喜子,有几次还能分到他们省下的一点干粮。只是那种干粮,红米炒熟的,与自家吃食差不多,极难下咽。当然了,喜子更多的是想跟在后面,学唱他们的歌子。一来二往的,喜子居然学会了几首,一亮嗓子,那位军长夸奖他的表情,像极了父亲高兴时的模样。

印象里,父亲给山那边的一家地主老财扛活打长工,成天比自己放这些牛儿还要累,大清早出门,月亮与星星等得都不耐烦了这才回家,倒在炕上就睡,身子骨像是散了架子似的,很少开一回笑脸,大年三十晚上也难得见上一次。遇到雨雪天,父亲一时找不到活儿,只是摇头叹气,哪像眼前的这位军长,人家多有学问呢?随口而出的一番话,比唱的歌曲还要好听,让人的心里暖暖的,什么“天下大同、共产主义”等等,还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类,尽是喜子在东家做活这些年没有听到的稀奇话。不过,喜子也不自卑,自己一个放牛郎,天生一副好嗓子,要是比起唱歌,绝对比军长和兵们拉风多了。如果他们真的想比试一下,只要喜子一嗨起来,绝对是一个洪亮。

一旦洪亮起来,喜子无拘无束,甚至都想着把东家的牛儿宰了几头,炖一锅牛肉汤,好让一脸菜色的军长他们开个荤啥的。军长的脸色严峻了几分,有了些语重心长:喜子,尽管我们是为了天下穷人打天下,“打土豪,分田地”,但红军从根子上是人民的军队,我们自有铁的纪律;有了纪律才能推翻压在我们头上的三座大山,人心齐,泰山移嘛!

纪律,是个什么?军长耐心地启发了一会儿,还引用了前些天教喜子唱歌时,有段歌词里反复提到的那个毛委员。只是喜子没上过学,脑子一时锈住了,半天里只记住了最为重要的一个“三大纪律六项注意”。

因为,这个规定里,有他认为特别好记的两项,而且他们家里也有嘛:上门板、捆铺草。

秋天一过,井冈山区的这一片放眼望不到边的草坡,似乎怀念着“葳蕤”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喜子放牧的那些耕牛,齐齐地被东家拉到下田抢种抢收。白天里的喜子,有了些时间好自己打发。可是,喜子的心情让歌声唱得飞了,时不时地,总想倚靠那棵神树唱上一段。

也许,歌声一起,说不定又能遇见军长他们呢。

那天,更是有些突然,山下虽说还是如同以前一样的过大兵,只是这天的气氛不一样了,好多人怎么就成了伤兵?有几个躺在路旁呻吟时,嘴里还唱着歌,仿佛吼出来的歌声,就能立马止痛似的。

“停,立即停下!必须手术!!”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嗓门很大,突然间一抬眼:是你?你不是那个喜子吗?我们朱军长可喜欢你呢。

喜子愣了,对面的这个人,自己真的不認识,人家怎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能不能帮我们借扇门板?这一大片坡地,不平坦,做手术放不稳,伤员要截肢,没门板不行啊?那人似乎央求起来。

截肢,那就是锯手锯腿啊。喜子还没缓过神呢,就有了些手足无措,刚刚一手接过医生递来的几十块铜板,一转身就扎进了大山。等到那扇门板上的血迹快要被刷干净的时候,怀揣的那一串铜板还热乎着……正想着把那些铜板还给人家呢,哪知道一眨眼的工夫,那拨队伍悄然钻入山里,再也寻觅不见。

喜子一个放牛娃哪知道呢,大山深处的那场黄洋界保卫战异常惨烈。这以后,仗越打越远,越打越惨烈。喜子更不知道的是,军长他们从井冈山转移出去之后,官方报纸时常刊登一些红军被“剿灭”的捷报,让人一时分不出真假。有消息灵通的人,从城里得到的消息,说,那位姓朱的军长,一路往西南撤退了。

只是后来,这里的人们才知道,朱军长的那个撤退,其实是个战略转移,史书上称之为:两万五千里长征。

喜子自然是管不了这些。当时的他,只记着那个像是自己父亲一样的人,不知是朱军长,还是那个医生,总之是一脸慈祥的叮嘱:我们为穷苦人打天下,流血牺牲算什么?更重要一条,守纪律。守纪律的军队,得民心得天下。

对,咱都会唱军长教的歌了,当然得守纪律。喜子想的是,快点赶回去,给老乡上门板;虽然军长一时还没有答应让咱当红军,咱守一回纪律,将来也算是当过红军的人啦。

没想到的是,那扇门板一时上不进去。原来,自己背回来时,中途不小心摔了一跤,门轴那端折了一截。“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这两项,喜子想起来了。于是,连忙递上医生给的几十块铜板,数都没有数,直接往人家的怀里塞。那个老乡,根本不敢伸手接:喜伢子,你可把天捅了个窟窿。东家以后不会让你放牛了。有人告到官府,说你小小的年纪,哪来的胆子,居然通赤通共?

“什么通这通那的,我不懂,我不管。人家说的句句是理,这么多天,我心里一直温暖着呢。唉,你们不听,真是窝囊废,一只只瘟鸡任人宰割;那些穿着绫罗绸缎长衫的,一直在喝我们的血;人家借了一回门板,还给了这么多铜板呢……”喜子心里那个火啊,难怪人家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

东家,真的不雇喜子放牛了。

喜子只得进山打柴。累了的时候就想着那棵神树,下山的时候,总要倚靠在那棵神树之下,再唱上几嗓子。自从认识了军长他们,这才知道: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欢乐的小鸟,那……才是心灵的放飞。

这边刚一唱开,哪知道,眼前引来了几支黑洞洞的枪口。这几个陌生人,喜子自然不认识。父亲叮嘱过,路上要是撞见了“白狗子”,咱得绕道走,他们真的不是人,只是一些会说人话的狗。

你们,唉,一个个,不也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怎么让老百姓喊成“白狗子”?喜子正纳闷,有了一声“犬吠”,很凶的那种嗓门:别唱了,再唱一句,老子崩了你这个共匪崽子。

“就唱!就唱!!自家的天,自家的地,我自编自唱,想唱就唱,又没坏了别人家的事,到底犯了哪条?”倚靠在那棵神树上的喜子,仿佛从地心之处吸收到了一种无形之力。那一瞬间,喜子看到了天边的燎原之火正席卷而来,一时间,真不知道哪来的劲,怒吼的歌曲如奔涌的潮头,震得对方几条腿肚子一抖一抖的,差点站不稳了:

太阳出来一地红

穷人看天满眼红

铁心跟着咱家红

星火燎原万山红

……

“砰——”嘶哑的声音,从其中的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窜出来,飘曳着淡淡的青烟,有了些蓝,还有了些红。

除了几条白狗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村民目击或是见证,好在还有那棵神树旁的草丛分明看清楚了:喜子细细的身子滑向大地的时候,那长长的树干上,血染出了一带鲜红,历经多年,永不褪色。

附 记

等到喜子当年倚靠的那棵树,茁壮成几人臂膀都抱不过来的时候,时光到了1956年的一个秋天。一位肩挂陆军少将军衔的将军,奉命到井冈山一带调研卫生防疫工作时,突然间若有所思。

将军提出了一个要求:能不能,带他到这一带,走一遍?

这位从红军医生一路成长起来的将军,时任某大军区后勤部部长。

陪同人员里,有该县的地方志工作人员小陈。小陈向将军汇报了喜子牺牲时的经过,“有关喜子的事迹,我们新近搜集整理成书,眼下准备上报,正在走论证程序。”

将军说:我记得,有这么个喜伢子,需要的话,我可以写有关书面材料,为他作证。

一片沉默之际,将军的眼帘有了些潮湿,语气低沉了许多:1928年秋冬那会儿,这里的一场遭遇战,就是这个喜伢子,给我们扛来了一扇门板,多亏了这扇门板,救了好几个伤员的命。实不相瞒,部队当时实在付不起租门板的钱,当年我亲手给他的那几十块铜板,还是朱老总从自己的伙食尾子里攒下来,交给我们医院,以备急用的。那时候的井冈山,四面环敌,几天吃不到一点盐味,苦啊!朱老总一次次亲自下山挑粮。按供给规定,毛委员夜里辦公可以点三根灯芯草,可是毛委员从来舍不得多用一根。

一行人来到那棵树旁,小陈的眼里,闪出一个个问号。也只有到了眼前,他这才知道,从村里到乡镇逐级汇报的材料并没有虚构:也只有亲眼看到这棵树下的那一圈土壤,几十年下来,依然红彤彤的。

“因为要保护好这棵树,县里想着征集树名。”小陈犹豫了半晌,还是试探性地汇报了。

“我们当地人,早就喊惯了,这棵神树,就叫红军树!”陪同的随行人员里,邀请了几位当地村民,其中有位脱口而出了一句。忽地,四周重归寂静,风儿呜咽开来,似乎天地间一时忘却了歌唱。

“可是,喜子,他并没有参加过红军啊?”小陈的嗓音,细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没承想,将军转过身来,朝这棵沉默无语的大树,敬了一个军礼:“对,就叫红军树,我们的——红——军——树!”

毛伢子

你那年跟随红军离乡的时候,家里一时还来不及给你起上一个大名。红军队伍里的一位首长听了,说:毛伢子?只是一个小名,不能总是这么叫。将来我们得了天下,怎么说也要起一个大名。你们这些不识字的,不管岁数有多大,都要进学堂读书、学习,建设我们自己的新中国呢。

你笑了。你没想到,没过几年,你就在战斗中茁壮成长为一名红军师的师长;你当然也没有想到,1934年的那个秋冬,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失利,中共中央、中央军委迫不得已开始了一次史书上叫作“长征”的战略转移。

那个秋冬到来之际,蒋介石企图利用湘江天险和40万大军,把离开中央苏区的8万多红军消灭在湘江一带。面对红五军团首长下达的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你丝毫没有退缩:人在阵地在!坚决完成任务!

你醒了,许是如此艰难,许是如此疼痛。

艰难地睁开眼睛,混沌之际你看到的是那一丛丛枯寒的树梢,在枪声弥漫的白云下面渐渐地往后退缩。是啊,当年你当上红军,就觉得部队上的政治教育课,一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如果没了剥削与压迫,人人平等天下大同,这世上该是多么美好。

可是……你的身子几乎不能动弹,搭在几名国民黨军士兵肩膀上的那副担架,如一条破舟颠簸前行,时不时地还给了你一个趔趄似的摇晃。

你猛地想了起来,这天是1934年12月14日。

就在几个钟头之前,你率领的这支所剩无几的队伍好不容易突破重围,却又一次遭到国民党地方部队的暗算。精疲力竭的你组织队伍绝地反击,却因被罪恶的子弹击中腹部而昏迷,刚一醒来,就知道自己不幸成了俘虏。

堂堂的红军师师长,怎能成为敌人的阶下囚?你想挣扎你想反抗你想与敌人同归于尽,可是你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这个想法,你真的无法实现,遍体鳞伤的你动弹不得,腹部的致命重伤让你昏迷之后苏醒,苏醒之后再度昏迷。意志尚有清醒之际,你明白了,一时的肉身只能任人摆布,好在——“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誓言,言犹在耳!

一连串的疼痛袭来,你又一次昏死过去。

哦,你终于复盘了一回自己。这一路走来的29个年头,青春蓬勃啊。自从信仰共产主义之后,你的人生如凤凰涅槃般灿烂辉煌:20岁入党,22岁参加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以及中央根据地历次反“围剿”战斗,从一个为队伍送菜的菜农,成长为“一心为穷苦大众翻身得解放”的红军师的师长。

历史不会忘记,1934年11月26日拂晓,红军长征途中最惨烈的湘江战役打响了。突破敌人在湖南、广西交界处的湘江沿岸精心布置的第四道封锁线,成为中国革命必须闯过的“危急存亡之秋”。11月27日,你率领红三十四师在广西灌阳的水车至文市一线布置防御工事,阻击尾追之敌,保证全军西渡湘江。担任红八军团全军后卫!鉴于这副重担之艰巨、光荣、责任,组织上最终选择了你,“若是不幸被敌人截断,可返回湘江,在当地发展游击战斗。”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你深知阻击任务之重,就是为中国革命争取时间。面对如蝗虫飞舞的轰炸机,阵地被炮群一寸寸炸翻,衣服与肉体被弹片撕裂,连续几场的白刃格斗不分昼夜……你的红三十四师处在湘军、桂军、中央军三路包围之下,尽管四千多人经过一次次恶战只剩下几百将士,却像钉子般用血肉筑成钢铁阵地,整整阻击三个昼夜。

11月30日凌晨,你接到红军主力已顺利渡过湘江的消息,决定率部撤退之时,已深陷敌人包围圈……

西渡之路何其艰难,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到达广西全州,你却又因为腹部中弹,一大堆肠子溢出腹腔……

那种疼痛,刻骨铭心!要么疼得昏死过去,要么痛得撕裂醒来。

伴随那种没完没了的颠簸,以及刀割锯噬般的撕裂——身子骨仿佛拦腰截成两段,你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几乎难以睁开的眼睛,看到树梢间几只惊恐的鸟儿,没命似的躲闪;耳畔听到敌人一路放肆的狂笑,说的是争抢着分摊几个赏钱……

不能让敌人阴谋得逞!威逼利诱倒不可怕,不能成为敌人进行反动宣传的筹码,更不能给党组织以后的营救增添困难——眼下,只有趁敌人松懈之时自我了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是,除了意识上的清醒,你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以身许国,除了连日的饥饿困乏疲惫不堪,还有身负重伤,特别是腹部中弹之后加上流血与感染,流出体外的肠子一时难以复位体内……

也就是那个电光火石的一个闪念,你想到了疼痛的核心之所在——这一截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肠子。人之发肤,受之父母。父精母血虽然给了自己29岁的青春肉体,如此恩重如山的养育之情,却为了普天下一代代的劳苦大众,不再屈从于“三座大山”的剥削压迫,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四万万中国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那一瞬间,你决定了一生的去留!你所能做的,只有两手伸进腹部的伤口深处,硬生生抠出了自己的肠子……一下,疼啊!再一下,痛啊!那一时间,你仿佛成了一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你居然使尽了全力残存的气力,终于……生生地绞断了自己的肠子!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牙齿早已咬破了嘴唇!

你……当场壮烈牺牲!

有人说,牺牲之后的你,一度并没有死去,而是永远化作了一只鲲鹏之鸟,一路追寻着中央红军两万五千里,“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你当时可能还不知道,你们这支队伍这么一走啊,有个外国记者还给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地球上的红飘带。

另有人说,就在你灵魂飞天之后,那些抬着你领赏的愿望一度落空的敌人,却一个个惊慌失措,有的还对着你冷却的躯体肃然起敬:中国工农红军,这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又有人说,早些时候,村上的大人们早就看出了你胸怀远大志向,甚至一度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喊过你一声毛伢子。

甚至还有人说,可能,你的名字叫陈树湘。

你一笑,没有回答,静静地飞翔在纪念碑的浮雕丛中。是啊,你虽然没有参加后来的长征,可是你却完成了心灵长征这一人类壮举。长征是什么?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自建党之始到全国解放,中国共产党夺取革命胜利的28个烽火岁月,就是一部永远行走的长征乐章。

长征路上,不知出现过多少个你。

你,究竟是不是那个毛伢子?

或许——这样的疑问,并不重要!

二 娃

那一仗让人欲哭无泪,眼睁睁地看着李老兵与那把心爱的二胡,几乎被日本兵的山炮咬成齑粉……

如水的往事伴着一路风雨,从二娃的心窝窝处流淌而来:当初,李老兵和他的二胡,是不是被自己的笛声吸引而来?

那是二娃与这个村子的人们第一次一饱耳福,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件叫作二胡的演奏乐器,居然出自于一位八路军士兵之手。当时,李老兵拉了一支曲子,据说那把二胡也是一位为国战死的东北老兵的遗物。二娃听完了这曲《松花江上》,直愣愣的有些发呆,想哭,想喊,想找个日本兵打上一架:“李老兵,你这二胡拉得,没得说。你看你啊,就凭这两根细弦,还有一根琴弓,居然比女人半夜的哭声,还让汉子爷们坐不住?”

二娃的这座山村,那阵子是第一次駐扎着行军借宿的八路军。二娃感觉自己的笛子与人家的二胡,要是比起来,一时还真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自己的笛子,好比牧童喊山,一路欢快甚至还有些跌跌撞撞;李老兵的二胡,那就是女人思痛,像是有个女人躲在李老兵的二胡琴筒里哭泣。这种让人一听就像是要为普天下女人复仇的声调,二娃的笛子怎么也吹奏不出来。

二娃,别较真了,也不是二胡与笛子哪个好听的事。笛子是一管六孔发音,二胡是两弦与琴弓出声……这些都不是根本区别,最要命的是你为谁吹、我为谁拉?李老兵又补了一句:也不是你讲的什么笛膜不好,只是你心里没有吹出那种仇恨,你呀,顶多只是一个牧笛无腔信口吹。

李老兵说的看似有些道理,二娃听得云里雾里。没办法,家里穷,哪里读得起书?自然二娃就不识字。家里没田没地的这么多年,十三四岁的二娃,身子骨大不了也是与李老兵扛的那支“汉阳造”比肩的模样,除了刮风下雨,成天上山砍柴或是采药,有时就是给地主家放牛,累死累活只能填个半饱肚皮。有时累得乏了,二娃摸出笛子对着大山乱吹一气,即使一时找不到毛竹里的那层薄膜,二娃就想着剥下大蒜头的包衣嫩膜,虽说音质不清亮,一般人一时也听不出来。

原来,自己吹笛子的时候,想的只是自己;人家李老兵心里装的,是遭受日本军国主义铁蹄践踏的四万万中国同胞。别看人家只拉着两根琴弦,那可是四万万人的声音一起呜咽,想想自己这么一根笛管,怎么说也是势单力薄。

没想到那个漆黑的夜,天上的星星眨着让人不懂的眼神。李老兵他们准备夜袭日本兵的一个据点,二娃悄悄地跟在后面。这边刚一出村,王老兵发现了,“二娃,你怎么跟来了,还带了笛子?”

前几天,李老兵与二娃切磋二胡与笛子的演奏技巧,站岗归来的王老兵撞见,不屑一顾地说:“排长说了,下次打了胜仗,别拉《松花江上》啦,要拉要吹,来个带劲的,《游击队之歌》,你们哪个会来一段?”

二娃一笑,“我刚学会,等这仗胜了,我就吹一个!”

那仗,太惨烈了,天空一度红到了下半夜。一连多少天,是不是真的老天有眼,一到傍晚为什么都是红兮兮的?二娃随着队伍转移进山,夜袭的那个排几乎打散了架子,排长没了,李老兵眼睁睁地被炸飞——好在,还剩了点念想,毕竟那根琴弓还在。

接替排长职务的是王老兵。王老兵咬碎牙齿似的一声脆响,“二娃,给大家吹一段,送一程大老李。咱们也让这大山听清了,这一笔笔血债,是狗日的小日本欠下的。”

二娃吹的一曲,走调了几次不说,还断断续续的。王老兵急了,“看来,笛子还是没有二胡好听。二胡拉的《松花江上》,虽说悲愤得让人落泪,说到底还是让人提劲。”

“没有吃,没有穿,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这次,二娃争了回脸。伴随穿越的笛声,休整的好多八路军官兵振臂高喊着口号,一时的二娃如同成了伴奏的配角。王老兵一手抹了残泪,“二娃,大老李跟你一样,家园让日本人糟蹋了,日子没法过了,为了报仇参加了八路军。这支琴弓,我们先替大老李收好,等到赶走了小日本,找到他的家人,还给人家留一个念想。”

要是再弄来一把能拉出曲调的二胡,岂不更好?二娃还是觉得,自己笛子吹奏出的小调,还是不如李老兵拉的曲子有穿透力。李老兵那把二胡的琴筒里,到底藏着怎样一位深仇大恨的女人?正寻思着,王老兵看出来了,“会有的,以后咱们缴获小日本的。等搞了一把像样的二胡,就当作战利品祭奠大老李!你问我二胡与笛子哪个好听,我也答不出来。只有胜利者正义的欢呼,才是最好听的曲子。”

“二娃,也难怪你听不明白。你还小,又没上过学,这些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们的错。要不是这群恶狼一样的侵略者,你怎么会从小没了爹娘,怎么会没书可读,又怎么会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扛枪当兵?等长大了,你就懂了。”二娃还想辩解一句的时候,王老兵冲他握紧了拳头:“从今天起,我是你大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王老兵还是食言了。

二娃知道,真的不能怪罪人家。况且,王老兵真的是比自己的大哥还要大哥。自幼成了孤儿的二娃,哪里见过什么大哥?听村人说,自己上面有个哥哥,还没懂事的时候,在山坡上放羊的哥哥,也没招谁惹谁,可还是偏偏中了日本兵的流弹。好在二娃在八路军队伍里,遇上了李老兵王老兵这样的大哥,比亲哥还要亲的大哥。

只可惜,太可惜了。先是李老兵牺牲了,后来的那个王老兵,也是在一次反“扫荡”的战斗中,与几名日本鬼子同归于尽。

“二娃,知道你心痛,这笛子,等等再吹吧。”抚慰心头上那道看不见的伤痕,这次换成了接替王老兵的张老兵。几仗下来,张老兵成了二娃的连长。据敌后武工队送来的密报,鬼子一个小队一大早下乡抢粮,那座炮楼兵力空虚。张老兵决定,立即端了炮楼拔掉“毒刺”。这次奔袭兵贵神速,张老兵本来不想带上二娃。只是送情报的透露,炮楼里不仅关押了几个年轻农妇,而且女人们一阵阵呼天喊地的哭泣之间,还夹杂着这群豺狼拉出的二胡,像是一种什么想家的曲子。

“狗日的,畜牲,‘三光政策无恶不作,还有脸想家?我日你祖宗!”从来不说一句脏话的张老兵,这次憋不住了:二娃,你跟上突击排。等老子缴获了那把二胡,你试试看,能不能先拉上一曲。

拉什么曲子?听好了,就这首,没得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有,带上笛子,再吹一个《保卫黄河》。

那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奔袭战,如果不是因为二娃出了意外,倒也算是大获全胜。直到炮楼残骸吐着黑烟,像是竖着一根粗粗的黑狗尾巴,赶回增援的鬼子小队目瞪口呆。此时的张老兵们早就撤退进山,只不过一路没了胜利的欢快心情。直到那只浅浅的土坑挖好之后,张老兵这才放下一路背回的二娃。

二娃似乎睡着了,做的是那种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又似乎眉头紧锁着,纠集这么多日子里一直寻思着疑问:二胡与笛子哪个好听?

一捧捧黄土淹没了二娃惨白的脸,放声大哭的张老兵这才想出了答案,可是二娃再也听不见了:二胡与笛子,真的说不上哪个好听?如果真要分个高低,那就是或拉或吹的那个人,哪个有了家仇国恨,或者说是为谁演奏?

泪眼模糊之际,二娃飞天的那一幕,张老兵一生铭心刻骨:他们解决了炮楼守敌之后,搜索到了里面的墙壁之上,真的发现了小鬼子悬挂着的那把二胡,而且还系着一根飘逸的红绸。搬来梯子的当儿,那种享受胜利果实的喜悦,张老兵让给了一旁按捺不住的二娃。那一刻,二娃想了个主意,凯旋时拉一段带劲的曲子,一路上给大伙儿提振些士气。眼看一伸手就要摸到那把二胡,二娃突然间有了迟疑,一回头,遇上了张老兵鼓励的眼神里,怎么有了李老兵与王老兵类似的笑脸?

“打扫战场,立即撤离!”命令刚一下达,张老兵真的傻了,眼见着二娃连同那副梯子飞了起来,一朵红色的花儿喷涌而出,像是一只恶鸟扇动了巨大的黑翅,张开了血色的嗓子……

“轰隆!”一声巨响。谁想到啊,遭天杀的小日本,居然在那把二胡的后面,暗藏了一颗手雷的引线拉弦。跌落在地的二娃,又是一声脆响:别在腰际的那根笛子,生生地被压断了。

那根竹笛,是二娃上山砍柴时自己做的。那只残断的笛管,连同那根孤独的琴弓,之后一直伴随着张老兵。还没怎么回忆着李老兵王老兵还有二娃他们的往事,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直到生命垂危之际,张老兵萌生了一个愿望,想带上这两件残缺的乐器一路天国,说要是找到了李老兵与二娃他们两人,好歹也能弥补终生遗憾:这么多年啊,一直没有找到二娃与李老兵的家人,甚至还包括王老兵他们;要是九泉之下真的见上,我想对他俩有个交待,二胡与笛子哪个好听?

一时,张老兵的子女有了犹豫:本来,前几个月父亲立遗嘱的时候,好不容易与老人家说通了,这两件乐器残件,准备捐献给一家烈士纪念馆呢。

小 梅

火线组建医疗救护队,增援长津湖阻击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27军80师,首次入朝参战的卫生员小梅,第一个写了血书,决心请战报名。

救护队刚一开拔,一路的雪疙瘩硬梆梆的,怕是几千年都没融化过一般,硌得脚板生疼;行军刚一提速,脚底冻得像是被狗啃的;当然了,一路上还不能走得过快。连日来,美国飞机狂轰滥炸,部队给养供应不及,救护队员们还得保存体力,倘若一旦走得快了大汗淋漓,迎面的西北风卷着棉球般的雪花,睁不开眼不说,骨头缝里像是裂开了……要是因此有了非战斗减员,岂不成了负担?

出发前,队长的战斗动员极为急促。长津湖战役,是志愿军预设的一只“口袋阵”,前面陆续奔袭先行的,是志愿军9兵团的几支英雄部队。这次,队长信心满满,“别看太阳是敌人的,月亮那可是我们的!”

小梅当然知道了,那几支潜伏尖刀,行动极其保密,昼伏夜行,严密伪装,忍受着酷寒、饥饿和疲劳,在积雪覆盖的山脉和树林中连续行军,一路上甚至关掉了无线电台。唉,要是电台保持联系啥的,小梅还有点心存念想。毕竟,那是心里窝着的一个结:哪怕战斗打响之后,要是抢救伤员的间隙,她说不定也会问上一声,“战友,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兵,像我一样的重庆口音,长相也差不多,只是个子比我高点,叫吴大梅的?”

去年秋天,就是为了解开这个疙瘩,积劳成疾的母亲临终之前,还是默许了小女儿以后的报名当兵……到了朝鲜,白天敌机盘旋肆虐,目空一切似的轰炸扫射,有规模的部队行动只能夜间行军,小梅哪能见到什么友邻部队,打听到姐姐大梅下落?进入11月以来,夜间气温低于摄氏零下30多度,就是钢砣子也给冻酥了,何况还是血肉之躯的战士?由于战事紧急,一度没来得及补充御寒服装,再加上趴冰卧雪纹丝不动……若不是怀着“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那份意志不是钢铁胜似钢铁啊。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阻击战必须一打一个响!按照战前设想,明天傍晚至深夜时分,志愿军80师某部设伏的长津湖6号高地,将是号称“常胜将军”的美国王牌部队指挥官史密斯将军溃逃的必经之地。飞扬跋扈的史密斯怎会想到,连石头都被冻成齑粉的长津湖,等到自己逃窜到了这里,怎么可能出现天降神兵的中国军队?

即将发生的那场伏击战,让小梅一路兴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面对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捍卫正义的人们只有把这群野兽打痛打残了,它们才会收回爪子。

渐入长津湖一带,小梅这才感到,天下还真有这么冷的地方。眼看着身边嗖嗖而过的战友们一声不吭地前行,小梅想起了小时候,大梅安慰的话,“要是冷了饿了,就想想姐姐我,想想妈妈想想家……”

家,在遥远的大西南,天高地远;妈妈呢,临终前的遗愿,就是希望小梅能找到大梅。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进入大西南的那会儿,大梅有了报名参军的念头,只是妈妈一直没有答应,说这么多年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盼来了天下解放,就不能在家安分守己,陪着一家人过上几天和平的日子?

当时,大梅刚刚中学毕业,还有文艺表演天赋,这可是部队亟需的知识人才。几乎没什么动员,大梅独自一人离家参军之后杳无音讯。后来,寻找姐姐的小梅离家的时候,特地去了妈妈的坟前上了三炷香,说了句铿锵有力的话,“找不到姐姐,誓不還家!”

想到这,小梅不由地摸了摸那只随身携带的红绸包。

红绸包,仿佛成了她们的家,母亲在,家就在;姐姐早晚也会回家。尽管眼下还没有大梅的消息,可是一时间小梅有了预感,仿佛有了一支腊梅,在老家的后院凌寒傲雪,一路暗香飘过鸭绿江。

那……不就是么?依稀雪路前方,小梅仿佛看到了,有个扎着一根麻花辫子的大梅,一身军装的志愿军文工团员,一路为战士们鼓舞斗志。

一时间,似乎天地间被冻得凝固而浑沌着,仿佛传说里的盘古老人,当年真的没有来得及开天辟地似的。沿路上,就着雪地反射的清冷之光,随处可见飞禽走兽的尸骨,甚至偶尔也能看到几处刚刚垒起的“雪屋子”。

又有几名战友,长眠在异国他乡,怎不令人悲愤呢?“雪屋子”里,想必是前头部队的几位战友凝冻住了再也没有醒来,这里面,不会有我的姐姐大梅吧?小梅不敢去想,要不是侵略者踏进家门,自己也不会跨过鸭绿江,在这样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驰援前方,一路上还念叨着寻找姐姐的事。

其实,家乡重庆那个街道发动群众支援抗美援朝的动员会不久,油尽灯枯的母亲,还眼巴巴地苦等着大梅的消息。含泪安葬母亲之后,小梅怀揣的那只红绸包,寄托着母亲遗愿。“妈妈,别怪姐姐,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哪个没有一腔壮志报国的青春热血?”参军离家之际,小梅怎不心如刀绞:做儿女的,哪个不想守住家园侍奉父母,可是天下太平的愿望,靠的是自己实力强大,中朝两国一衣带水,唇亡齿寒啊。

预定的伤员救护地点,距离前方设伏的一线部队,大约两华里左右的路程。队长得到的准确消息:最迟将是明晚开展战场救护,如何迅速安置前方伤员,将是一场严峻的极限考验。

刚一到达指定地点,队长吩咐着大家稍微休息、节约体力,只是千万千万……别一时犯困睡着了,再怎么也不能打瞌睡。可是,人困馬乏的哪能撑得住?尽管意志坚如钢铁,可毕竟还是血肉的身子骨;尽管大家互相鼓励着,只是困倦与饥寒一波波交织着轮番袭来。一开始,小梅一再暗示自己,只能是休息一会儿,不能睡着啦,眼睛半睁着,绝对不能闭啊。

可是不行啊,哪能控制得住?一边哪怕是手上干着活儿,眼皮实在是沉重得耷拉下来……

渐渐地,小梅感觉到一阵阵暖意,像是回到了老家后院,她与大梅相拥着,成了两株相望的腊梅,傲然绽放在枝头。

一朵梅花说:姐姐,可找到你了,终于回家了啊,妈妈可想你了。

另一朵听了,问:妹妹,我怎么好多次梦见,妈妈睡着了,不理我了?

两朵梅花的悄悄话,一时间只有风雪才能听见。小梅怎会知道呢,距离自己两华里的正前方,其中的一支设伏部队里,真的有着自己苦苦寻找未果的大梅。

只不过,比她更早一些的时候,支撑不住的大梅早就凝固住了:没有来得及绽放的花骨朵,冻成了硬梆梆的冰砣子。

一时间,天地俱静,雪落无声,风儿呜咽……

第二天傍晚,“一战”时一度驰名欧洲战场的史密斯,成了首次溃逃的一名美军将领。与几千余众的残兵败将抵达长津湖,劫后余生的史密斯心生侥幸,“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要是志愿军在此布下一道阻击线,我的这支美国王牌部队,将会全军覆没!”

一阵风起,卷得枯枝上的冻雪纷纷滑落,砸在地上一片脆响。忽地,史密斯一个惊悚:眼前,成排的乌黑枪口早就瞄准了自己——保持射击姿势的中国军人,一层连着一层,构成了一组冰雕;仿佛那是一座座无声的纪念碑,只是半天内不见一声枪响。

惊弓之鸟的史密斯一时傻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从天而降的对手,即使内身冻僵依然坚守阵地,没有退却的官兵之间,甚至还有为数不多的女兵:其中的一位,一根黑黑的麻花辫子裹挟着厚厚的冰雪,成了一截粗壮的冰凌。

“尊敬的对手,我不得不承认,我们被打败了!我们的心,被你们彻底征服了!”忏悔之际,史密斯情不自禁地一个立正,向这组群雕敬了个军礼!当他一路忏悔地逃窜了两华里左右,同样的一组群雕再次出现:有一位女兵,抱紧了一只红绸包。

那只红绸包,让史密斯很是不解。一度他有了恐惧,当心自己用力一掰,会不会碎了?

忽地,又是一阵风声,似乎成了上帝发出的忠告:别问那是什么,作为侵略者,没有资格知道。

那只红绸包,包裹的是一抔故土。

那是小梅从妈妈的坟前,亲手捧过来的。离乡赴朝的路上,这些天里,小梅一直暖在身上。

妈妈临终前的嘱托,小梅一直记在心头:找到大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当了兵,命就是国家的,以后就是马革裹尸,妈妈也不怪她……你姐姐要是万一为国家光荣牺牲了,就算是我们母女俩黄泉路上哪一天能够相见,你先捎上我坟上的一把土,压在你姐坟头,就当妈妈抚摸女儿的头;再从你姐坟上带回一把泥,放在我的坟前,那是女儿牵着妈妈的手……

【作者简介】程多宝,中国作协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70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年选》《安徽省文学年鉴》《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延安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奖项;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合著)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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