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途中,在某地看到驴犁地的情景后,瞬间填补了我童年的记忆,随着农业机械化及城镇化的发展,我已经十余年没有看到驴耕地的情景了——我情不自禁地走进田地,和老人深情交谈之余,也狠狠地秀了一把耕地瘾——我挽起裤腿,一手抓住犁柄,一手扬鞭,还没来得及我吆喝,两只毛驴像疯了似的,带着犁和我满地奔跑,一个来回下来,我两腿像灌了铅似的不听使唤,口里直冒粗气,豆大的汗珠在额头滚动,好在老人能够及时吆喝着毛驴停了下来,我的尴尬才得以收场。
老人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耕好地,就必须心疼驴,爱惜地,鞭子不是用来打的,是监督和鞭策的,不要频繁地抡起鞭子,那样就会把驴吓跑,像我这样几个来回下来,驴早就走都走不动了,更别说拉着犁土了。在老人的指点下,我又一次握紧犁柄,尽管深浅不一、忽左忽右,但我还是尽情享受一番童年的时光,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的憨样。
鸡叫三遍后,父亲就迅速从床上爬起给驴加一次料,趁驴吃料的间隙再熬一壶罐罐茶,然后就扛着犁,甩着鞭子,吆喝着驴上山耕地了……倘若是暑假或者周末,父亲为了让我早起读书,防止在家贪玩,总会让我牵着驴和他一起上山耕地,父亲耕地,我就在地里看书写字。
父亲耕地累了就会喝住驴,坐在地里抽锅旱烟喘喘气,这时就轮到我表演了,不放心的父亲会立刻起身,紧随在我身后,就耕地的知识给我指点一二,久而久之,我就懂得了耕地是有讲究的,要时刻保持专注,眼、手、脚要同时并用,还有不能一直让犁插在地里,要在地头或者田埂边提起犁,吆喝着让驴换个方向来回耕,顺便歇息一下;也不能深一犁浅一犁,要深浅匀称;更不能东一犁、西一犁,要犁垄紧挨着犁垄……用父亲的话说,犁地必须要眼观稠稀、手握犁柄、脚踏胡墼(胡墼:西北方言,意为土疙瘩),这样才能保证犁过的土地整体变得疏松,土壤才能保住墒情,庄稼才能够茁壮成长。
眼观稠稀就是要眼睛紧盯着犁垄,在耕地的过程中,不仅要让犁垄紧挨着犁垄,避免出现地埂,还要观察籽种的多少,及时调整稠稀;手要紧紧握住犁柄,掌握着犁前进的方向和耕地的深浅。握犁柄可真是一件技术活,对于没有犁地经验的人来说,犁柄就在手里轉来转去总是不听使唤,耕几个来回,手掌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血泡;脚步要紧跟上犁的速度,和牲畜的步调一致,快不得也慢不得,还要时时留意着地里的胡墼,如果犁过的土地里出现胡墼,一定要用脚踢碎,胡墼是因为土里含有的养分多,凝结在一起才形成,只有踢碎了,养分才有可能被别的土壤吸收,使之变得匀称。
自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给我灌输了这样一个思想:在家乡这么贫穷的生活环境中,要么刻苦读书跳出农门,要么下地干活勤劳致富,因此我的童年时代除了读书就是干活,时常目睹和陪伴父亲耕地的情景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读小学时的我用的草稿本是父亲用鸡蛋换来的白纸装订的,写字的时候会在纸下面垫一张引格(引格就是在白纸上每隔一定的行距就画一条直线,和现在的稿纸相似),以求字写的整齐、美观,而父亲耕过的地就是引格,村里人都将父亲耕的地视为教科书,每年地里的好收成都被街坊邻居归结为父亲把地耕熟了。但令我惋惜的是我始终没有悟出父亲的耕地经,然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对土地的感恩和毛驴的爱惜之情。
父亲经常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来教育我们,而且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感染着我们。记得有一次,由于地比较远,父亲带着我踩着月光就出门了,天刚亮的时候,父亲已经耕了多半了。然而家乡的六七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天气像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哭就哭,总让人捉摸不定,顷刻间乌云密布,瓢泼大雨随即而来,父亲丢下犁柄,立刻脱下了自己的上衣,披在一只驴背上,然后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另一头驴,但苦于身体矮小而无计可施,发现了我之后的父亲便命令我马上脱下衣服,从我手里夺了过去,疾步跑到驴前,迅速披在背上,然后才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口里还一直嘀咕着:驴耕地已经出汗了,千万不能叫雨激了,把衣服披上雨就顺着衣服慢慢往下渗,这样就激不到驴了。雨水顺着父亲的脸颊滴落到我的脚上,仿佛一块石头砸在了我的心底,父亲究竟是不是爱驴胜过爱我呢?
“时间不早了,驴得歇工了。”老人的呼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停下手中的犁,老人麻利地解开驴背上的绳索,它们开始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就在这刹那间我感受到了驴的轻松和愉悦感,我也和老人聊起了关于驴和土地的话题。
“从16岁开始耕地,我就从未歇息过,手里的驴都换了六茬,耕种了一辈子的地,根本就闲不下来,也不想闲下来。”今年67岁的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老人的身体还硬朗,孩子一家在内蒙生活,儿子在建筑工地打工,是个砖工,日工资两百余元,媳妇看孩子上幼儿园,老两口在家耕种着几亩田地。老人说,儿子一直叫他们去内蒙帮他们看孩子,让儿媳妇找点零活干,这样算下来也和他们种地的收入差不多,还能使他们老两口清闲一点,但他们除了担心住不习惯外,还舍不得这几亩土地,也舍不得这两头膘肥体壮的毛驴,即使是冬闲时节,因为驴的存在,他都会早起给驴添料加草,生活也很有规律,倘若卖掉驴,他也就闲得没事干,地也就撂荒了。然而最让老人放心不下的还是孩子,这些年孩子始终徘徊在城乡之间,宛若空中物件,在城市中落不下脚,却又守不住农村的寂寞。
“民以食为天”,人人皆知粮食是人类生存的法宝,以前农村人把土地当作宝贝疙瘩来经营,从耕到收,每一道程序都精工细作,宛如培育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栽培每一寸土地,哪位农民庄稼种得好,会被称为“把式”,走路都比别人高三分,全村人都羡慕不已。而现在物价连连上涨,但农作物效益原地踏步,小麦、蔬菜等农作物价格始终不尽如人意,而农药、化肥又价格增长幅度较大,导致年轻人种植意愿下降,“种地一年不如打工三天” 的现实使村里的青壮年都抛弃了土地,离家出走,村里多是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许多人家一年四季“铁将军”把门,真可谓是“人烟稀少”,特别是到了晚上全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西北风呼呼直灌,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养驴、耕地的场景真是看一眼就少一眼。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老人语重心长地说,他希望能多活几年,再耕几年地,等孙子将来长大了,儿子就可以安心地在家种地,那时候儿子就不会担心没有家可回、没地可种的境遇,因为咱们农村人老了都会恋家的。此刻,我才知晓我的父母任凭我们兄妹如何劝说,总是不愿丢弃家里的老屋随我们进城,其实天下的父母何尝不是如此呢!故乡就像一棵大树,我们做儿女的仿佛枝叶一般,可以无限的伸向远方,但根须还需牢牢地系住故乡。
【作者简介】王毅,80后,甘肃静宁人,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农民日报》《经济日报》《阅读》《牡丹》《散文诗世界》《散文百家》等报刊,文章被收录进《2014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文学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