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黑古城笼罩在蒙蒙的雾气里,四方四正的古城墙怀抱着黑古城里的人们,那条巷道很长又很短。一阵幽静的丁香随风飘散过来,刘大个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静静站在石板路上。旁边就是那口老井,井水冬暖夏涼,一口下去,能甜出蜜来。
国家的乡村振兴政策,让这座小古城像姑娘一样来了个十八变,盖民宿,盖酒坊,盖村史馆,修农家乐,还修了路,清一色的石头路,让人踏实自在,那仿古的小民房让小古城的品味立刻高了起来。
按刘家爷的说法,往后的日子是糖水里的日子。但刘大个觉得还是要出去,毕竟小古城的产业才开始,什么都需要钱,都需要大家拾点柴火才能堆起来,才能旺起来。另外他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还得给他找点门路来。
黑古城在刘大个的身后越来越远,他迎着晨光向城里走。
刘大个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进城了,儿子的这个假期,让他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儿子总算考上了一所大学,忧的是那好几千的学费无处着落。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刘大个也带简单的工具向城里进发了。
其实刘大个一直就在城里打工,因为没有文化又没有技术,他们就在城市角落里站大脚,给人抬东西,铲垃圾,挖下水,挖管道,甚至还背过死人,说白了,只要给钱,只要不是违法的事,他们都干。他们也结成一帮,每帮有一个领头人,领头人出去揽活,一有活他们就出去。活来了,一干就是白天加通宵,没有活了,街上坐几天都没人理,有时连饭钱都挣不上。
自然这样的帮都是喜欢年轻、有体力的人,叫你抡大锤时能呼呼生风,叫你拿铁锨时不黏黏糊糊,有时若有点技术会更好。
刘大个曾下过私人煤窑,没几年就得了矽肺,腰也受了伤,可是煤矿只给了几千块钱打发出来了,这点钱住了几天医院就花光了。如今刘大个不能干重活,一干重活就会躺上好几天,好在领头人和他还有点亲戚关系,他提着鸡到他家去了几趟,磨烂了嘴皮儿,才答应叫上他。
刚开始大家都能体谅他,时间长了,冷言冷语就出来了,尤其是遇到重活时,那种不满情绪挡都挡不住,也难怪,这些活都是按人头给钱,活就那点活,刘大个干不了重活,就有点占大家便宜的嫌疑。遇到这种情况,刘大个只能忍气吞声,打掉牙也要往肚里咽,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下煤窑人家不要他,回家种地,辛辛苦苦种下来,产量少,刨掉种子钱、化肥钱最后只有那么点粮食,如果再算上劳力,那就倒贴了,所以村里就有人把自己的地包给别人种,自己出去打工,就这样还没有人包。刘大个自己也过意不去,每每回到租住房,他就主动跑前跑后给大家炖茶、揪面片,洗锅,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觉得这些活应该就是刘大个的。
所以刘大个特别羡慕村里的黑娃,黑娃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进了一家建筑工地,活不重,工钱给得及时,从不拖欠。工地上的活不重,监工不太严,有的人一天到晚上厕所,一上就是半个小时,有的人拿着工具不干活走来走去,只要不停下来,不坐,监工不会说什么,还有的人拿着工具这里停会儿,那里停会儿,天就黑了。
每当黑娃说起这些,刘大个就无限地向往起建筑工地。倒不是刘大个想偷懒,而是建筑工地上的活轻,稳定,工资有保障,不像站大脚,有时活来一干就是几天,有时没活了空等十天半月,大家干坐在城里的大街上,三三两两地打牌赌钱,而刘大个就眼巴巴地望着每一个经过他身旁的人,盼望着有人突然给他们一个价钱公道的活干。等到没钱了,只好回家取面取馍馍充饥。
刘大个这两天闹肚子,吃了药都不起作用,老上厕所,当然不是去公厕,公厕远,刘大个怕伙伴们说他不敢去。他们所聚集的大街对面是一所建筑工地,刚开工不久,那里有片长满蒿草的空地,就成了刘大个他们免费的厕所,不过这片空地不久也会开发掉,刘大个他们就没有了免费的厕所。
怪不得刘大个晚上梦见了屎啊尿的,这天他刚从蒿草里出来,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皮包上的金属扣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刘大个看了看四周,这会儿正是中午,工地静悄悄的没有人。
刘大个又朝别的地方看过去,也没有人朝这儿张望,直到这会儿,他还在担心这是个骗局。他的伴儿山娃吃过这样的亏,山娃在街上拾到了一个钱包,钱包里有一捆钱,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来,要和山娃他分一半,那人说这地方人多,不方便分钱,干脆让山娃一人拿上钱包,只给他点山娃身上带的钱就行,山娃就把身上的五百多钱给了那人,回来一看,结果里面两张假钱中夹着一叠纸,气得山娃躺了好几天。
刘大个看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朝这儿看,在阳光下皮包的金属扣还闪着盅惑的光芒。刘大个多了个心眼,他想好了,如有人来与他分钱,他就干脆把包给他,这样就免去很多麻烦。再说这两天也没活,他身上也没钱。他拾起了钱包,慢慢地走着,想象着有人会跟上来,可是老半天也没人跟上来。
回到站大脚的地方,大家看刘大个拎着个皮包过来,就说,刘大个拎着皮包像个人样了。刘大个说是在旧货摊上买的,马上就有人接过话来,说癞蛤蟆戴笼头——硬充大牲口。刘大个也不说话,就朝住所走去。
回到租屋,他销上门栓,拉上窗帘,慢慢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沓百元钞票,是真钱!还有一部手机。
他的心嗵嗵嗵地狂跳起来,他又朝窗外看了一眼,似乎过来了一个人。他就慌忙藏在被褥底下,可褥子鼓起了个大包,他又看看窗外,那人径直走过去了,他看了看租房,真的没处可藏,一溜儿的地铺,除了放工具的编织袋外,就是做饭的锅台,放到锅台他又怕做饭时烧掉,他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就想干脆拿回家。
从省城到黑古城得坐车,怕贼偷,刘大个就把皮包揣在怀里,又把衬衣用裤带掖好,穿上外衣,还真看不出,只是肚皮大了起来,走起路来还真像个包工头。
这一路上刘大个没敢闭眼,要是往常有伴儿在,他会在车上睡个昏天黑地。路上刘大个不敢停下,一路上皮包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一次是在车上,不依不罢地响了好一阵,旁边的人奇怪地看着刘大个的肚皮,看了半天也不见刘大个接电话,就捅捅刘大个,刘大个汗珠滚滚而下,好在手机铃声及时停了下来,刘大个出了一口气。第二次响起来时,旁边那个人睡着了。走在去黑古城的路上,这手机又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刘大个看了看周围,没人,铃声响了一路,刘大个干脆跑了起来,他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着他,喊着“抓贼!抓贼!”
黑古城终于到了,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踩在巷道里铺好的石板路,他觉得他的腿直了,腰也直了。黑古城里一片热火朝天,乡村振兴扶持产业正在这里施工,看着黑古城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刘大个的心热了起来。大家都在忙,他似乎在这个时间回来有点不合适,但他觉得必须找个人说一说,不说,他难受。
据爷爷说,这个小城很有些年代了,过去老人们经常在自家院子里挖出一些锈迹斑斑的铁箭簇、矛头之类的东西。还有人挖出过铠甲,那甲片背面有钩环,可以相互勾连起来。他爷爷就说这个地方在过去是个军营。
再后来,乡村振兴政策的深入实施,越来越多的作家、画家来到这里,不少人又开始研究起这座四四方方深有意味的小城来。据说小城从宋朝就有了,宋朝是个什么概念,刘大个不清楚,刘大个的儿子就说是岳飞的时代,刘大个才觉得这个城年代确实长远。
但时间再怎么长远,刘大个觉得黑古城离自己很近,很亲切,他小时候爬过古城墙,掏过鸟窝,偷过别人家的萝卜,打上古井水把萝卜洗干净,铿噌一声,辣中带甜,甜中带辣,再就一口馍馍是最好的零食。
看着那百年的老井,他慢慢走到井边,揭去井盖,里面是一汪清幽幽的井水,井里面的他正望着井外面的他,这井水他爷爷的爷爷喝了一辈子,他爷爷的父亲喝了一辈子,他爷爷又喝了一辈子,他父亲和他又喝到了现在,一股清亮亮的水气慢慢弥漫上来。
这些年来他去省城里打工,吃省城里的饭,喝省城里的水,他觉得身上都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知道这不是黑古城的味道,黑古城的味道很纯很正,就像爷爷保存下来的那本发黄的家谱,本方方正正,字方方正正,脉系清清楚楚。但刘大个觉得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黑古城的刘大个了,他成了走过许多省城街道的刘大个。
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老井,那井还是无声无息,在下面幽幽地望着他,那井像极了他爷爷幽深的眼睛,虽然他没见过他爷爷的爷爷,他没有见过在这座黑古城里去世的老人,但他觉得这幽幽的光就是过去黑古城老人们的眼光,他想跳下去,洗掉他身上的味,洗掉他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让他变成过去黑古城的刘大个。
但怀里的那个黑皮包还在,他知道他再也变不成过去的他了。想到这里,他又慌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家里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躺在炕上直喘气,吓得媳妇腿直哆嗦。
过了好一会儿刘大个才撩开上衣,把皮包抽出来,放在炕上。媳妇说,甭乱花钱,甭乱花钱,城里才趴了几天,还买了皮包装起大来了,我看再过两天,你還给我娶个二奶来,儿子的大学通知书来了,学费我看你从哪儿出?
刘大个说,不是买的,媳妇一听急了,不是买的?难道偷的不成?想长来长,想短来短,你羞死先人哩!
刘大个喝了一大缸子茶,从嗓子眼挤出了几个字,拾上的!
拾上的!媳妇拉开了拉链,老天爷呀!媳妇一看到那一沓红色的钱,便喊了起来,刘大个连忙捂住了媳妇的嘴。这时儿子也从山上挖药回来了,这山上有很多草药,有党参、羌活、柴胡,运气好点还能挖一两根冬虫夏草,几天下来,儿子瘦了许多,手上还磨出水泡。
儿子看到皮包里的东西全摊在炕上,仔细看了看,有钱,一部手机,一叠发票,一个记事本,一张工程设计图,还有一盒名片,一个首饰盒。名片上写着“天地和建筑公司总经理刘运新”,上面还写着电话号码。儿子说首饰盒里是一钻戒,价值好几万的,刘大个一听舌头就吐了出来,他说,我还当成了玻璃蛋蛋了,城里真有钱。
刘大个看着儿子的脸色严肃起来,儿子正看着记事本,看得很详细,刘大个忙问道,上面都写了啥?儿子念道,3月3日送某厅某处长5万……儿子说这是行贿记录,刘大个不懂,儿子就说是走后门的记录,刘大个觉得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呀,都说城里人有钱,可是城里人的钱也不是自己的呀!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条短信,儿子念道,“刘总,今晚世锦花园给老婆过生日,届时捧场,王局长”儿子又顺着念下去“亲爱的,钻戒买了吗?可别让你的黄脸婆看见,这几天很想你的……”儿子的脸红了起来,刘大个说,怎么不念了,儿子说,你自己看吧,刘大个接过来,一看羞红了脸,说这城里人都怎么了?
这会儿一家人全望着这堆东西,那沓红通通的钞票正无声地散发着它的色泽,刘大个一家人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全都不出声了,呆呆地望着。还是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了他们的梦想,儿子拿起了手机,刘大个嘘了一声,接过手机,小心放在炕上,仿佛一不小心从手机里就跳出个人来,拉住刘大个要包。
全家人都望着手机在炕上声嘶力竭地喊了好几阵。刘大个似乎看到一个胖胖的人边擦汗,边不停地拨着这个手机号码。
手机不响了,但最后来了一条短信:“拾到我包的好心人,这个包对我很重要,发票和设计图纸和记事本关系着我的命运,那部手机和那点钱和钻戒你们留下,如果钱少了,我们还可以商量,只是千万给我留下那些东西,就算我求你们了,好心人,暂时和我联系的号码是……”
这时刘大个似乎看到一个胖乎乎的脸绝望地蹲在街上,两眼空洞洞的,六神无主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渴望着能看到他熟悉的皮包。刘大个想起了那年冬天 ,他和伯伯拿着1万块钱到镇上给堂兄未过门的媳妇买礼,到了商店,看好了衣服,可一掏钱,没钱了,衣服口袋被割了个口子,伯伯当时就气晕过去了,那天他俩没吃一口饭,幸亏有一个好心人给了他俩点路费才回了家,那年堂兄的婚事就泡汤了,伯伯一气之下也无常了。想起这些刘大个的心一阵阵地痛。
刘大个望望媳妇,媳妇带着害怕和渴望,望望儿子,儿子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刘大个心里有一个声音,试图在劝说着刘大个,这沓钱足够儿子的学费了,那些发票之类的东西就没用了,再说了人家是答应给我们钱的。但又有一声音又劝着他,老人们说了,拾到东西了,如果没有找到失主,应出六成的钱给穷人,这样拾到的钱才能用,可问题是有失主,他用了这钱他怕消受不了,反而给他带来灾难。
还是媳妇的嘴快,只挑了一回水,村里就有人来看刘大个拾的皮包,刘大个心里有点不快,媳妇却说,又不是我们偷来抢来的,怕啥!刘大个不好说什么。但刘大个只给外人看了手机,没敢给人看其他东西。
一会儿工夫,全村的人都知道刘大个拾了皮包,一经人添油加醋之后,整个村子都知道了,钱数也涨成了十多万,这可是刘大个没想到的,而媳妇却洋溢着傻乎乎的微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似乎觉得她的男人能在庄子里抬起头了,走在黑古城的石板路上,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刘大个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像烙饼似的翻着,媳妇突然说,你说,就那样一个玻璃蛋蛋就值那么多钱?比我那个金的还贵,城里人怎么那样有钱。
刘大个没敢接她的话,那年他住院,到后来煤矿不再管药费了,没办法媳妇只好卖掉了她的金戒指。尽管媳妇嘴上不说什么,但刘大个知道,金戒指一直没走出媳妇的心。也难怪,那只金戒指可是媳妇奶奶留给她的,为此刘大个一直想给媳妇买个金戒指,可一直没能如愿,提起戒指,就是刘大个心里的一个病。
躺了一会儿,媳妇又坐起来,一万多能顶儿子的学费吗?刘大个说,差不多吧。刘大个却在想象着那个丢钱的人今晚可能也是无法入睡的。
刚眯了一会儿,就听到狗突然撕破嗓子地叫起来,挣得铁链呛啷啷响,直挣得嗓子不能发声,刘大个隐约看到西房顶上站着一个人,就赶紧拉亮院灯,那个人腾地一声跳下房去了,狗叫了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刘大个手里拿着棍子在院里转了一圈,巷道里的路灯光透过门缝照进院子里,不远处的城墙在四周站着,刘大个心里稍稍安稳下来,望着四周挺立了多少年的古城墙,想起在这座小城里住过的祖先,他觉得惭愧起来。
进了屋,刘大个再也睡不着了,看了看皮包好好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媳妇吓得裹着被子发抖。
刘大个说,叫你别乱说,你偏不,这不,招贼了吧!刘大个气呼呼地望着窗外。
刘大个说,明天一大早,就把皮包给人送去,你还要给别人說,说我们已把皮包送回去了。想了半天,刘大个又说,再叫一个人一块去。媳妇一听,就背对着他腾地躺下了。
刘大个心里还抱着另外的希望,他想起了那张名片,建筑工地,经理……刘大个没什么奢望,他想借这个机会,把皮包还给那个人,他知道有些钱财是不能用的,一旦拿了不该拿的,不是灾难就是得病,今晚家里来贼娃就是明证。
他想只要把皮包交给那个经理,再给他说个软话,让他到建筑工地当个普普通通的小工,他就不用到处去打工,就能安安心心地在工地上干活,安安心心地领工资,他就心满意足了,他觉得这个要求不高,那个经理完全有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他似乎看到了黄色的安全帽和喧嚣的建筑工地。
第二天,一家人就叫了钱大爷直向省城去了,先坐蹦蹦车,再坐汽车,刘大个觉得今天的车太慢了,媳妇一路上噘着嘴,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省城,刘大个想好了见面时说的话,然后才让儿子用那个手机拨通了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得出那人很高兴,说让他们在汽车站等着,他马上过来。
等了一会儿,一辆轿车停在他们身边,果然是一个胖乎乎的人,那个胖子看了这么多人,心里有点犹豫,但他看到刘大个手里拿的黑皮包,脸马上就有了喜色。刘大个把皮包交给了那个胖子,那胖子一样样看过,当看到发票、小记事本都在,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便打了一辆出租,把他们领到附近的大餐厅,要了满满一桌菜,让大家吐出了舌头,钱大爷觉得这次没白跟来。
桌上胖子激动地夸着刘大个一家,说他们是拾金不昧的好人,还一个劲儿地搛菜。刘大个想着找个机会,给胖子说他到建筑工地当小工的事,可是话一到嘴边就咽下去了,他觉得在这时跟人家说,颇有点做买卖的感觉,而且刘大个是那种十鞭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尽管刘大个心里把想好的话说了千遍,可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胖子一让菜,他就吃,直吃得往上泛。
结束了,胖子就去结帐,回来后,胖子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皮包,胖子拿出那沓钱放到刘大个面前,胖子说,大兄弟,你帮了我大忙,若没有这个皮包,我就遇到大麻烦了,这点钱虽然少,但希望你收下。
刘大个的脑子一下蒙了,接受吧,他就失去了到胖子工地当小工的机会,他打算不要这个钱。等了半天,媳妇在桌子底下使劲掐了一下,刘大个一哆嗦,就说,老板,哦不,经理,今天你摆了一桌请我们,我们就很感谢了,这钱也是你的血汗钱,我就不要了。
胖子一听一脸惊讶,坐了一会儿,胖子又从身上拿出了两千放在刘大个面前,刘大个慌忙站起来,把钱推到胖子面前,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胖子又把钱装回去了。
事后想起这些,刘大个后悔得直想打自己的嘴巴,若在那时能把他当小工的事给胖子说,不就成了吗?不过胖子走时还给刘大个留了电话号码,说有事就找他,有这点就足够了,刘大个觉得还是很有希望。
儿子报名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刘大个急得嘴上起了痂,媳妇像个马蜂一天到晚在耳边闹腾,刘大个心烦,决定豁着老脸去一趟,找找那个胖老板,只要刘大个能当上小工,儿子几年的大学费用就不用愁了。可是空手去见人家,也不符合这里的礼节,高档点的刘大个买不起,便宜点的又拿不出手。
那天晚上,他看了一则新闻,说是苦苦菜成了城里人席上的一道菜,刘大个高兴极了,这苦苦菜在黑古城外满地都是,他挖了一塑料袋苦苦菜,然后给那个胖子打电话,说想给他送点苦苦菜,胖子的话还是很热情,但刘大个也听出了几分淡淡的口气,刘大个一下子觉得脸烧了起来。
这次换了一家小饭馆,桌上摆了几样菜,素多荤少,比起上次差多了,刘大个渐渐觉出了几分屈辱,但胖子脸上还是洋溢着热情的笑,让刘大个那点屈辱又一点一点地淡下去。看了苦苦菜,胖子更高兴了,就说起生活困难时苦苦菜怎样救命的事,让刘大个觉得胖子似乎就是从他们村里出去的,说着说着,胖子就看起表来。刘大个几次想插话说他当小工的事,但胖子把话说得远远的,说到天上去了。刘大个心里急得就像有千只蚂蚁啃骨头。
眼看差不多了,老板看看饭菜,就悄悄交给他一个纸包,小声对刘大个说,我说话算话,里面是一万五,你收好了。刘大个急了,如果他把这钱一收,意味着当小工的事就彻底泡汤了,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
在胖子结账时,刘大个突然冲上去,脸色通红地把钱塞到胖子口袋里,吃饭的人们都朝这边望过来,胖子脸上有了些不高兴,刘大个急着说,我,我,我想……可是胖子径直付了钱,说,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顺手提上了苦苦菜。走了几步,又回来给刘大个说,对了,大兄弟,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别见外!刘大个注意到这次胖子没有再回头。
媳妇说,平时也看你人五人六的,到关键时刻你是狗肉上不起台面,十鞭子打不出个屁来。
刘大个觉得很懊恼,不过他还没死心,他想一个大老板,要个小工,只是一句话的问题,再说了他也没有太大的要求,只不过是想当个戴着安全帽干活的小工而已。
黑古城沉浸在夏天庄稼的香味里,这是黑古城最有魅力的时候,厚厚的城墙外是一片又一片的麦田和洋芋地,洋芋的花蕾刚打过,刘大个就一趟趟地往洋芋地里跑,渐渐地他看着洋芋蓝色的花开败,看着从花儿那地方结出小绿蛋蛋,又看着小绿蛋渐渐成玻璃蛋那么大,他就看洋芋楞子里有没裂口,当看到第一道口子裂开后,他迫不及待地挖了一袋新洋芋,洋芋白白胖胖的,他想胖子肯定会喜欢。
他扛着一袋洋芋领着儿子走向省城,打通电话,那辆小车来了,胖子客气地收下了他的洋芋,胖子又塞给刘大个一个纸包,胖子说,大兄弟,你别看我小车来,小车去的,我也很难,这年月哪儿都要钱,不怕你笑话,就拉个屎都要钱,这两万块你就不要推辞了。刘大个一听急了,跟着胖子,说我不是来跟你要钱的,我,我想……边说边把钱硬塞进了车窗里,胖子看看表,就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有事联系,一溜烟跑了。
但刘大个没灰心,刘大个当小工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觉得他必须要当个小工,儿子上大学,正是要钱的时候,再说拿了这两万块,坐吃山空,到头什么都没有了。当小工就不一样了,只要有力气就有工钱,就有源源不断的钱来供他儿子上学。
刘大个开始有点恨胖子了,他帮了胖子的大忙,而胖子却不给他这点面子,可是转念一想,人家胖子也没有错呀,就怪他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巴,没有清清楚楚给人家说当小工的事。
儿子的假期结束了,刘大个就只好去城里站了一阵大脚,这也是农村人家给自家孩子找学费的时候,去城里站大脚的人太多,一天也挣不了多少。
他和媳妇商量,就在那个饭馆里好好摆上一桌,然后由媳妇出面,把他当小工的事说给胖子,刘大个似乎看到那顶安全帽正向他走来,建筑工地正向他招手。
定好了桌,也点好了菜,刘大个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让儿子给胖子打电话,一打过去,胖子一听到是他,便说他正在开会,就挂了。
刘大个觉得跌进了巨大的虚空里。
看着阳光斜射在饭桌上的一只茶杯上,那只茶杯上还有一个缺口,刘大个看着那个缺口,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有股怪味,一点都比不上黑古城的井水,多了几份繁杂和迷乱味。
他想念黑古城了。
他觉得他应该回一趟黑古城,好好打一桶水,洗洗脸,洗洗身子,再美美喝上几杯古井水炖的茯茶。
【作者简介】冶生福,青海大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陽光下的微尘》,以及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曾获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第八届政府艺术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