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陶庵梦忆》:张岱的春夏秋冬

2022-05-30 10:48筠心
美育 2022年7期
关键词:陶庵梦湖心亭张岱

筠心

写四季之美,最简劲利落的大约是日本平安时期女作家清少纳言。《枕草子》的首篇:

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暗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秋则黄昏……冬则晨朝……

寥寥数笔,四季之最已入眼入耳入心,乃至入神了。而能一笔点破四季之理趣,当属北宋理学家程颐,他的七言律诗《秋日偶成》颔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是说有一颗贞静之心,方能领略万物之妙趣,从而对四季景色生发出浓浓兴致来。

至于善写小品文的张岱,他的《陶庵梦忆》里有多篇涉及春夏秋冬的故事。张岱,字宗子,号石公、陶庵、蝶庵,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跨越明亡清兴,据说一直活到康熙二十八年(1689)。张岱出生于绍兴的一个显赫富有的望族,他的高祖、曾祖、祖父三代进士,百年间荣华富贵不衰。张岱尽管天资聪颖,却在科举考试中一再落第。他有钱有闲,爱好广泛,交友天下,遍游江南江北。但很快,充满血腥的改朝換代彻底改变了张岱的后半生,他沉浸于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中,而《陶庵梦忆》成书,正是基于他对往事的深深追怀。享尽富贵也历经磨难的他,又是如何去描绘那一场场繁华如梦?

-春-

我赏张岱笔下的春天,除了养眼,还很养胃。同样是在宁绍平原长大的我,品到久违的家乡风味,又怎能不吞咽口水呢!《天镜园》篇幅极短,但其中第二段,每读每回味:

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天镜园是绍兴张氏私家园林,园内植有高高的槐树与幽深的竹林,两者叠翠成荫;而园正对是清澈可见游鱼与鸟影的兰荡湖,水木纯净空灵,使得此处仿佛仙境。张岱曾于园中读书,他说:“幽窗开卷,字俱碧鲜。”这并不难解,推窗所见无不鲜绿,所以连书中文字也染上春色。费解的是,张岱吃了商贩经兰荡湖送来的春笋后,叹息“惭愧”那俩字。莫非张岱与《红楼梦》里的宝姐姐想到一块儿:此等仙品佳肴,命小福薄如我,哪里配得上消受?然而,我毕竟是吃着了,幸甚幸甚!

去国日久,我有好些年未品尝江南的春笋。有一年,母亲在宁海的堂姐捎给我一大袋笋干。与五花肉红烧,家中人人只拣笋吃,关键是片片鲜嫩。虽说山里人做惯了的身子,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可毕竟是近七旬的老人,那一大袋得挖多少鲜笋?更何况又专拣笋尖中段最精华最鲜嫩的来晾晒……那一刻,我亦心生惭愧。

春天还是民间节日盛会最多的季节,爱玩爱逛的张岱岂能错过!这不,看绍兴的元宵灯景:

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还有始于花朝止于端午的西湖香市:

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蛮夷闽貊之珍异,皆集焉。

然而,最令张岱怀念的,却是扬州清明: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可知,古时的清明扫墓祭祖,亦是一次全民总动员的踏青游春盛会。在张岱看来,扬州清明之盛况,只有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可堪比拟。《扬州清明》的篇尾,张岱更是吐露心迹:

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色,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

显然,这是历经明亡清兴、隐居山林的遗民张岱的故国之思啊!

-夏-

秦淮河之盛在于两岸的舞榭歌台,在于水上的画船箫鼓。尤其到了夏天,其妖冶其香艳更倍增于往常。想来张岱必是秦淮常客,否则又怎能写得如此历历在目,并丝丝入鼻:

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轻歌曼舞,莺声燕语,秦淮河终归是一条女性之河。所以,即便端午竞舟,也只有灯船。欲看龙船之威猛,则须赶往金山寺。至要紧地理绝佳,于金山上俯瞰,居高临下,人船一览无余:

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傍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撞钲挝鼓,取其节;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战敠其上,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

这是很见张岱文采的一段刻画,面面俱到言之,却无半点烦琐赘言。同样写得楚楚动人的,还有《西湖七月半》,虽然张岱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张岱将“看七月半之人”分为五类人,后世的我们读此篇,不免猜想张岱他自己又属于哪一类。他大约是:

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等到月色苍凉、东方将白,人烟散尽,他便以舟为眠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那梦岂不清香!

都说张岱善写大场面,我却偏爱那些小篇幅,喜欢欣赏张岱独有的夏日时光。《雷殿》只有一段,读来却有心旷神怡之感,恨不得全引在此:

殿前石台高爽,乔木萧疏。六月,月从南来,树不蔽月。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辈坐台上,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剥鸡豆,啜乌龙井水,水凉冽激齿。下午着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雠三伏。夜林中多鹘,闻人声辄惊起,磔磔云霄间,半日不得下。

还有《庞公池》,说的是在卧龙山读书的张岱,留小舟于山下庞公池,每逢月夜,必乘舟出行,往返五里:

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不知愁为何物的年纪,人人皆有过吧,只是稍纵即逝。多年前,江南水乡某个燠热的夏夜,尚未娶妻的舅父们铺凉席睡露台,我也要跟去,外祖母死拦不听。数星星,听故事,实在有趣。可是,睡至半夜,被蚊子咬醒。舅父们用秸秆点火熏亦无济于事,只得将我送回老屋。摸索着爬上老旧宁式大床,蒙眬间听外祖母得意地问:“还是屋里好吧,下次还听不听话?”我胡乱地应了一句,便倒头睡去。一晃,外祖母已作古30余年,舅父们皆年过六旬,而那一夜,居然鲜如昨天。

-秋-

印象派画家毕沙罗喜欢画家门口或窗外的景色,所以他用不着出远门;塞尚则更有趣,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家乡的山,最后成了现代艺术之父。但有些人却偏偏喜欢舍近求远,对着家门口的景致,瞅都不瞅一眼。比如我,明明曾经咫尺之近,农历八月十八的钱江潮,却一次都不肯捧场。如今隔着千山万水,我只能借着张岱的《白洋潮》,遥想壮观: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着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钱江潮之威力有如是!20世纪90年代,吾乡有村民举家观潮,一家老小有去无回。近些年,仍听闻有不知深浅的外乡人,自以为占得最佳观潮位,殊不知危机正降临……对自然无敬畏之心,就难免乐极生悲啊!

说到秋,不能不说八月半。《陶庵梦忆》里详细写中秋的,有两篇:《虎丘中秋夜》与《闰中秋》。前者由“天暝月上”,至“更定”,至“更深”,至“二鼓人静”,一直写至“三鼓”,场面宏大,盛况空前,然而作者不过是一旁观客;后者是作者在家乡绍兴的蕺山,模仿虎丘山中秋赏月唱曲的习俗,邀请众多友人相聚共欢。蕺山虽无虎丘之盛名,却也有典故。此山盛产蕺菜,越王勾践曾采食之,所以得名。山之南有戒珠寺,原本是王羲之故宅。那是距明亡仅十年的崇禎七年(1634)的闰中秋:

每友携斗酒、五簋、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缘山七十余床,衰童塌妓,无席无之。在席者七百余人,能歌者百余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

“澄湖万顷”语出昆剧《浣纱记》第三十出《采莲》之《念奴娇序》,以春秋吴越争霸之故事。抒发家国兴亡之感慨。轰饮轰食轰唱直至“四鼓”,众人才于月色的护送下倦倦散去:

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

宋朝米芾、米友仁父子善画山水,却不求工细,多用水墨点染,世人称之“米家山”,那岂不与西方印象派画作的朦胧之感异曲同工?兴许,那晚张岱所见的山景,也像极了塞尚的画。

-冬-

由五代画家赵幹画、南唐后主李煜题字的故宫至宝《江行初雪图》,描绘的是江南水乡初冬景象,细腻刻画了渔民冒寒捕鱼之艰辛。张岱的《品山堂鱼宕》说的也是捕鱼,时间也是冬季,却是另一番情景:

冬季观鱼,鱼艓千余艘,鳞次栉比。罱者夹之,罛者扣之,簎者罨之,罥者撒之,罩者抑之,罣者举之,水皆泥泛,浊如土浆。鱼入网者圉圉,漏网者噞噞,寸鲵纤鳞,无不毕出。集舟分鱼,鱼税三百余斤,赤鱼白肚,满载而归。约吾昆弟,烹鲜剧饮,竟日方散。

此段生僻字不少,读来有些不畅,但可知那六“者”皆为捕鱼动作,结果自然也喜人。总体归纳起来,十二个字:热闹沸腾、丰收喜悦、大快朵颐。张岱之父在绍兴鉴湖附近修建园林,名曰“众香国”,品山堂为园中主建筑。门外鱼宕横亘三百多亩,种菱芡,养肥鱼,满足张岱多少口腹之欲,也难怪他追忆!

有人说,一年四季最易画冬,描数片雪花,人人皆知是冬,文章是否亦如此呢?《陶庵梦忆》有两篇写雪,《龙山雪》喧闹些,《湖心亭看雪》孤寂些,但皆妙文。前者是天启六年(1626)十二月事,张岱与家中一班声伎登龙山,于城隍庙山门赏雪,此时已入夜,大雪虽停,但积约三尺深: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三鼓归寝。

虽说有酒敌寒有曲助兴,但喧腾至半夜,也实在够疯狂的。有一年圣诞假期,我与家人去法国南部滑雪,酒店的暖气开得太足,午夜热醒。悄悄地推开阳台的门,眼前阿尔卑斯山的雪也是呆白,我愣愣地发了会儿呆,好像有一点点明白张岱了。

再有《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沅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那年张岱已经36岁,生逢末世的他,尽管身怀惊世之才、心存报国之志,科举场上却屡试屡败,连个举人都没考上。报国无门的悲哀,怀才不遇的孤独,谁能体会?《湖心亭看雪》像极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种孤独、那种寂寞如出一辙。虽然柳宗元21岁就考中进士,可是一贬再贬的坎坷命运,令他与张岱一样无命补天。这漫天的雪啊,何尝不是落进了他们的内心……

至精彩《湖心亭看雪》收尾:“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真是好注解。所以,读《陶庵梦忆》,赏张岱的春夏秋冬,只见繁华,不识苍凉,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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