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十二三岁,几个月未沾肉,肚子里干净得像用洗衣粉洗过,一点油水也没有。我常常梦见自己在大口大口地吃肉,吃得嘴丫两边直冒油。
想吃肉,快想疯了!
2
我吃过细草蜂的蜂蛹。母亲上山割草,偶尔遇到把巢筑在草丛里的细草蜂,就找些干草干树叶来,蹑手蹑脚地堆在离蜂巢不到一米的地方,用火柴点燃。火起了,烟子四处乱窜,细草蜂看到火,嗅到烟味,丢下蜂巢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母亲赶紧把蜂巢取下来,用芭蕉芋叶包回家,再小心翼翼地把蜂巢里的蜂蛹一个一个摘出来,放少许菜籽油煎黄,撒上盐巴,吃一个,满口溢香,许久不忘。
细草蜂是蜂子中最小的一种,只有米粒般大小,毒性不大。不过被它蜇一下,还是又痛又痒。
土甲蜂的蜂蛹,我只吃过一回,香、甜,外脆内糯,个头有小手指大,比吃细草蜂的蜂蛹过瘾。只要吃上一回,到哪天也不会忘了那个味道。
不过,用土甲蜂的蜂蛹打牙祭,风险太大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没上课。我、堂哥和背锅老二相约上山割蒿子回来沤粪。农历五月间,穿单衣单裤还浑身冒汗。我们三人计划先去离家不远的新沟里游泳,然后再割蒿子。游得正欢,我突然发现一只腰部呈黄色的土甲蜂,衔着一坨从外面采回来的树浆,笨拙飞行,慢慢落在上沟帮的斜坡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我们几个赶紧游过去,趴在斜坡上慢慢搜寻,发现一个大拇指般大的洞,顺洞穴往里延伸,肯定是土甲蜂的老巢。堂哥说:“想吃蜂蛹就动手,挖!”
土甲蜂有四五厘米长,头和腰部有小手指粗,尖尖的、弯弯的屁股上隐藏着五六毫米长的毒针,射出的毒液比细草蜂的多数十倍,毒性也大得多。老人们常说:“三个土甲蜂,蜇死头大黑熊。”想着万一被它蜇到可能会殃及生命,我胆怯了。但堂哥和背锅老二不屑一顾:“兄弟,到嘴边的肉,还不想吃?别怕,哪有那么肯死!”
“挖!”背锅老二抖擞几下弓一般的腰身说,声音充满果敢和力量。他俩都比我大,力气也比我大,开始用镰刀顺着土甲蜂爬进去的洞穴往里挖。我割几根树枝握在手里,站在下沟帮上,眼睛紧盯天空,像个哨兵,看到有外出归来的土甲蜂,就挥舞手中的树枝使劲驱赶,不让它们进家,也不让它们伤人。通常情况下,从外面归来的蜂子负重飞行,吃力而笨拙,没能力伤人,容易用树枝打下来。危险的是从蜂窝里跑出来的蜂子,身上无负重,动作敏捷,并与我们结下了梁子,有着深仇大恨,攻击性极强。在堂哥和背锅老二挖掘的过程中,偶尔有一两个蜂子顺洞穴冲出来,他俩眼明手快,用镰刀直接杀死。有时蜂子出来得急,速度快,来不及抡起镰刀,他们就直接上手,快速地将其拍死。这动作和技能,让我佩服。
他俩顺洞穴挖进一截,却迟迟不见蜂窝。收获没有,外出归家的蜂子倒是越聚越多,漫天飞舞,我根本应付不过来。
有个蜂子不知何故,嘴里没衔东西。它在我们几个头顶上像侦察机一样盘绕几圈,瞅准目标和机会,朝我箭一般射来。我吓坏了,“妈呀”叫了一声,一头跳进新沟,潜在水里。直到憋不住了才钻出水面,爬上岸时,我浑身上下水淋淋。堂哥和背锅老二见状,笑得直打战。
我们分析,这窝蜂子可能把蜂巢筑在一个鸡枞窝里,太深了。我们已经耗去一个多小时,再挖下去怕耽误割蒿子回家挨父母揍,只好作罢。再说,外面回来的蜂子越来越多,再不收手,也许就没那么幸运了。
3
次日下午,我们三人又去挖了一个多小时,依然没有挖到蜂窝。新沟的上沟帮被我们挖得七坑八洼,要是被大人特别是生产队长撞见,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更可怕的是,堂哥和背锅老二只顾埋头挖,一时疏忽,把洞里的蜂子放出几个来,紧追他俩不放,逼得他俩丢掉镰刀,一边用双手在脑袋周围噼啪噼啪乱打,一边跳到下沟帮,顺着沟埂拼命跑……
我们暂时放弃了吃蜂蛹的念头。
这天放学回家吃过晚饭,父亲叫我去割牛草。太阳尚未落山,我背着背篮出门,沿着沟埂一边往前走,一边割沟边的水草,不知不觉就来到那窝土甲蜂旁。此时,我看到一个采树浆归来的土甲蜂,落在被我们挖得破烂不堪的洞口,再熟练地钻入洞内。恰巧此刻我的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想到胖嘟嘟、香喷喷的蜂蛹,我忘记了恐惧,就地放下背篮,一跳跃过沟去,像堂哥和背锅老二一样,用镰刀边挖边寻找蜂窝。没挖几下,就听嘭嗵一声,土落下,眼前出现一个比背篮还大的黑洞,洞中间悬挂着一个有足球大的蜂巢,上面落满金黄色的双翅在不断颤动的土甲蜂。
我挖到蜂窝了!
一束亮光射进暗无天日的蜂窝,蜂子一惊,顺洞口往外飞。我掉頭一跃跨到下沟帮来,顺沟边猛跑。几十只愤怒的土甲蜂飞行中自行裹成一团,扑向我的脑袋。我边跑边用手绕着脑袋乱舞乱打,触碰到肥壮的蜂子,那坚硬的手感让我心惊胆战,我想我死定了,这么多土甲蜂围攻我的脑袋,不知道它们要蜇我多少下才肯罢休。
我埋头跑出几里远时,围攻我的蜂群才被甩掉了。正当我认为已经逃过一劫时,后脑勺上一阵刺痛袭来,紧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被土甲蜂蜇了!
4
我疼得浑身发抖,咬紧牙关,嘘嘘嘘嘘地咂着嘴,拼命往家跑,希望能及早得到救治。
跨进家门,我不敢向父母道实情,只说割草碰到蜂窝,被蜂子蜇了,很疼。父亲说:“抹点清凉油,再揸些盐巴水就没事了。”那时家庭条件不好,不可能去大队医务室打消炎针。
母亲把清凉油找给我,又端来半小碗盐巴水时,我的脑袋已经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一摸,被土甲蜂蜇过的部位已经肿起汤圆大个包。
我痛得一夜未能合眼。第二天,怕影响学习,我坚持去学校上课。老师看我不时痛得龇牙咧嘴,问明情况,让我回家休息。
万万没想到,蜂蛹没吃成,反被蜂子蜇。这一蜇,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虽然小命保住了,但我被蜇的部位和整个脑袋痛了一个多月,人瘦了四斤。从此,每逢天阴下雨,我的脑袋就闷痛,像千万根针在疯狂地扎一样……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想起被土甲蜂蜇的经过,我还心有余悸!
王印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云南蒙自,自由撰稿人。中短篇小说、散文、文学评论散见多家报刊,曾荣获滇东文学(小说)奖等。
编辑 闫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