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钧
听说,东源村有木活字,很古老。木活字,是文明的一个符号,我想去看看。
柔软的风扑面而来,暖暖的,时而带来布谷鸟的叫声,初夏了!哦,春已归去。
我独自驱车来到了瑞安市西部一个叫东源的小山村。这里格外宁静,没有机器的轰隆声,也没有大车过后扬起的漫天沙尘。风,清新,也温柔。
在村头,我下了车,“东源中国”映入眼帘,旁边一竖小字“中国木活字文化村”作了注解,一个巨大的活字模型矗立在一侧——村标简单而深邃。
眼前是民房,青檐黛瓦白墙,井然有序地点缀在稻田之间。没什么游人,来来往往的,大抵是本地人。他们慢慢地走着,从容地做着自己的事,却将平静洒在路旁,洒在院子里。
碧溪绕行,小桥流水,竹林婆娑。初夏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活字模大小的光斑,时光仿佛一刹那间倒流了几百年。我在村中大道上漫步,眼睛随意左右,或因活字生香,一时竟也神清气爽起来。
这时,我看见一个院子里,一位老人戴着眼镜,神情专注地在一块模板上刻字,阳光洒在他身上,看似一幅图画。
我轻叩院门,出来一个小女孩,该是老人的孙女吧。小女孩引我来到老人身边,我不忍打断老人刻字,顾自打量起屋里的古珍。几块木板上摆着一个个古色古香的老宋体字模,一沓沓宣纸上飘着汉字淡淡的墨香。我不禁怦然心动,这就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活字印刷啊!
我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传闻中的木活字?”
老人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徐徐地说:“木活字印刷术,王祯创制,记在《王祯农书》中,我们一直严守古法。”
想起来了,王祯,元人啊!元虽不长,却有三部出色的农学著作留世,先有《农桑辑要》,后有《王祯农书》和《农桑衣食撮要》,而三书中尤以《王祯农书》影响最大。
我不禁感慨起来,眼前这小小的木活字,说起历史,要提元代王祯,八百余年呀!刚才老人说到王祯,神采飞扬,一问,原来老人也姓王,怪不得他将“我们一直严守古法”说得那般自豪。
屋内有一张长方形的大木桌,上面放着几碗水,还有墨汁、刷子、木尺等工具。一些早已排好版的字盘,上面密密麻麻地卧着一个个字模,这些字模经过墨汁的日夜浸润,竟像墨了,这就是可以灵活编排的木活字印刷母版。
我不失时机地搬张小凳坐在老人身边,窗外阳光斜照进来,空气中有墨汁的芳香,温暖,惬意。
“君王立殿堂,朝辅尽纯良。庶民如律礼,平大净封张……”小女孩诵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韵味。
“这是排版时的拣字口诀,158个字,祖传的。”老人悠悠地说。
我认真听着,这拣字口诀,平仄有韵,很像一首诗。
老人将刚才刻好的字模递给我,说:“棠梨木刻的。刻木活字要选上好棠梨木,风吹日晒就干了,用老宋体制成一个个字模。”
忽然,老人的手机响了,有人联系老人修族谱。哦,原来老人是谱师!
记得前年,我老家要修族譜,请的也是东源的谱师。我回家乡交修谱“丁钱”的时候,在本村祠堂里,正好遇到族长请来的谱师。谱师挑着整担的木活字,几位修谱首事将他迎进祠堂最好的一个厢房里,谱师将修谱的全套伙计一一摆出,我只觉得特别神圣。
接下来大概一年半的时间,族长、首事们陪着谱师去各处采访,摸清宗族的支流、族人的迁徙,一家家上门问清成员姓名,了解嫁娶情况,记下族中要旌表的故事,一个个年代写下来,很像人口普查,又像做史家的工作。
一年半以后,当我再次回老家的时候,修谱恰好完工,一本本精美的新族谱问世了。我翻阅着一本本族谱,古色古香,族谱依然还是老样式,与木活字印刷正相称!族长高兴地摆酒“圆谱”,请谱师披红绸、坐上位、听赞颂、纳红包、喝喜酒,末了还放鞭炮,场景好不热闹!
往事轻轻一碰,今天的阳光也有了那天老家“圆谱”时的味道。我兴味正浓,恳请老谱师讲讲自己修谱的故事。
老谱师说,他修过的最大的一本族谱,是20世纪90年代的永嘉枫林徐氏族谱,谱丁共有四万余人。他带着妻子、徒弟在枫林的祠堂整整度过一年半时间。他还说,他修过乐清翁垟的叶姓族谱。叶姓子孙大多是生活在海边的渔民,他们把渔民敲罟捕捉黄鱼的盛况也写入族谱。老谱师兴致勃勃地说:“这些文字都记得很好。”
我问了问他现今的景况,老谱师却一脸无奈:“我有八个徒弟,五个从事了其他行业,留在身边的只有三人了,都四十好几了,正在跟我学最难的刻字活儿。担心啊,不知徒弟们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老谱师要出去了,临别时对我说:“去看看博物馆吧。”转头吩咐孙女带我去村子中央的木活字博物馆。
踏进木活字博物馆,正有一群游客在看一位谱师演示刻字。我赶紧挤了进去,只见他左手拿字模,右手握毛笔,在模面上反写一个老宋体“陈”字,墨迹稍干,就下刀刻起来,横细竖粗,左手不停转动字模,右手运力自如,不到五分钟,一个方正且典雅的阳文“陈”字刻成了。
在博物馆里,我见识了木活字印刷工具,有雕刀、雕盘、印板、上手刷、下手刷、白蜡等。还听谱师讲解了整个做谱工序流程,了解了除开丁、誊清等文稿环节外,还有印刷环节,有刻字模、捡字、排版、校对、印刷、切谱、装订等活儿。
谱师最后强调,这里的每一个步骤,都和元代王祯在《王祯农书》里的描述如出一辙,东源谱师的做法,似乎就是从古代原封不动传承传下来的……
听着,听着,我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膜拜之情,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木活字的遥远因素,更是因为木活字曾经的辉煌。文明永远向前,但总会落下一些花儿点缀沿途。东源木活字已经渐行渐远,莫不是也成了这样的花儿?
我走出博物馆,也没问问博物馆里谱师的名字。忽然想起,我不知道为老家修族谱的谱师的名字,也不知道今天遇见的老谱师的名字,心里不禁生出一些遗憾。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风儿亲吻着乡村的田园,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鸡鸣狗叫声,这一切,仿佛就像一个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