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小说中的病人主题研究

2022-05-30 10:48潘若琪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病因隐喻

潘若琪

内容摘要:立足于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社会背景,对契诃夫小说中的“病人”主题从怪人之病、庸人之病、凡人之病出发进行归类研究,对其病因进行诊断,提出“病人”的另一重隐喻在于社会政治文化符号的象征,“病人”之病是病人在用身体向病态社会进行抗争与警示,并提出对这一主题进行研究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契诃夫小说 病人主题 病因 隐喻

自有生命,便有疾病。疾病作为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疾病”一词并不仅仅囿于医学的范畴,而是广泛地与人文、社会等相联系。对疾病的救治以及研究属医学,而对身陷“疾病”囹圄的“病人”的其他层面的含义的描绘与阐述则归属于文学。在漫漫文学长河中,对疾病的书写,对“病人”的深意的挖掘已有很长的历史。

19世纪中后期的沙皇俄国是黑暗的。即使1861年农奴制度被以亚历山大二世为首的上层统治阶级废除,但是这场改革并不彻底,社会矛盾依然尖锐:封建式的农村经济瓦解,农民内部分化,一大部分农民成了无产者,流离失所,生活困苦;沙皇的封建统治并没有在根本上被动摇,仍然压迫着广大的俄国人民;除此以外,俄国当局加强了对于书报言论的审查,严防任何反对沙皇统治的言论和思想,一些民主主义斗争也遭到了当局的残酷镇压。这样一个黑暗扭曲的病态社会,不断地促使着俄国小说家契诃夫的思想产生激烈碰撞,塑造出一位又一位典型的俄国人物形象。

尽管在契诃夫的笔下,有着形形色色的主人公,但是,似乎这许许多多的人物都在人们面前扮演着几乎相同的角色:他们或是将自己以及自己的思想一同藏于套子之中,畏畏缩缩,殚精竭虑,生怕“出什么乱子”;或是为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庸俗的幸福”不断地抵抗着真实的自己,自我麻痹,沉湎于幸福的故里;或是在外界屏障的不断撞击打压下,被盖上另类的外衣……他们的头顶永远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对他们的描写永远灰冷却又不失俏皮的讥讽。从契诃夫小说中的这类人物的身上,我们极易读出他们的挣扎、惶恐与病态,这不仅仅是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的模样,我们更能依稀从中窥探出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影子。正是在这世纪之交处,主人公们不仅在心理上遭受着日复一日的折磨,还面临着光鲜亮丽的上层阶级生活的极端考验,商品与金钱的诱惑,权力与势力的打压,迫使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堕落的深渊,成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典型的俄国式“病人”。

一.“病人”之病

契诃夫小说中所塑造的典型的俄国式“病人”之病按照其人物特征主要可以分为三类:怪人之病、庸人之病和凡人之病。

(一)怪人之病

怪人,指行为或处事方式与正常人不同,性情古怪且荒诞的人。在契诃夫的小说中,其病态的特征主要体现在其心理上。“病人”终日与正常人生活在一起,却与正常人有着巨大的隔阂,他们终日彷徨、惴惴不安,为一点小事的发生而耗费全身气力,最终走向自我的毁灭。典型的怪人有《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以及《小公务员之死》中的切尔维亚科夫。

1.别里科夫的胆怯病

希腊语教师别里科夫是一个极端胆怯的人。生活中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化都使他害怕,都将刺激到他,使他受到惊吓。因此,他必须时刻确保自己身上所有的物件全都装在套子里,时刻警惕是否有外界的变量打扰自己身心的宁静。在别里科夫的身上,总叫人看到一层无形的躯壳以及难以忍耐的心意,似乎只要用一个套子网住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便能叫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好彻彻底底地隔绝人世,不受外界的影响。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别里科夫在面对社会的变化时产生了“自我防御机制”。他用数不清的套子为自己编织了一整套谎言。对现实的逃避,对变化的恐惧,使得他根本无法面对脱离常轨的事情。“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是他奉行的准则。因此,当别里科夫爱上瓦连卡——一个与他的性情可以说是完全相对立的女人时,他既害怕日后或许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又无法拒绝自己内心的本意,他在挣扎中“变得更瘦更白”、“嘴唇发抖”、“脸色发青”,最终走向必定的结局——死亡。

别里科夫的病,是当时存在于俄国社会中的典型的胆怯病。像别里科夫这样的“套中人”并不在少数。城市的低压,生活的糟糕,使一部分普通人在精神层面上封闭自己的内心,抗拒面对生活中出现的新变化。可以说,契诃夫笔下的怪人别里科夫的胆怯病是对当时社会任意一个普通一角的放大和捕捉,是一种极端的刻画和描述。

2.切尔维亚科夫的疑心病

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是一个极端敏感,疑心极重的人。切尔维亚科夫在一次观戏中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将口水沫溅到了前排正在观影的文职将军勃里兹扎洛夫的身上。为了取得他的原谅并打消自己内心不断涌起的猜疑与恐慌,切尔维亚科夫五次向将军道歉,最终惹怒了将军,而切尔维亚科夫也在被将军训斥了一顿后因为自己的疑心病而在恐惧中走向了死亡。

切尔维亚科夫内心的自卑与贯爱胡思乱想的性子使他一次次地在与敏感内心的斗争中失去了对自我的掌控权。在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社会,人们普遍地缺乏自尊,心理承受能力在外界的一次次压迫下变得极其脆弱。切尔维亚科夫的疑心病正是在这样的社会中诞生、异化,日益扭曲。

如别里科夫、切尔维亚科夫这般在心理上极端病态甚至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怪人与常人并不相同。但是,这些个性与共性在本质上有着交汇之处,这些特殊的个性不过是共性在当时的俄国社会的一类极端的表现。

(二)庸人之病

庸人,指见识浅陋、追求物质而精神空虚的俗人。在契诃夫的小说中,其病态的特征主要反映在其生存状态方面。这群“庸人”表面上表现得与一般人无异,实际上其内心早已在金钱与权势的蛊惑下变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为了生存疲于奔命,为了追逐物质的享受,为了满足精神的欲望,“病人”往往出卖自己的灵魂,自我奴役,成为物质与权力的奴隶。典型的庸人有《醋栗》中的尼古拉、《变色龙》中的奥楚蔑洛夫以及《胖子和瘦子》中的波尔菲力。

1.尼古拉的麻木病

尼古拉是一个自私自利,有着两幅面孔的吝啬鬼,是一个心甘情愿为了物质放弃情感、家庭、生活以及自我的“幸福”的庸人。他一直梦想成为一名能够不劳而获的庄园主,远离城市的喧嚣与嘈杂,躲在乡下的庄园中安稳度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尼古拉省吃俭用,活像个叫花子,为了钱娶了没有丝毫感情的寡妇却活生生使之饿死。在税务局沉默寡言的尼古拉在百姓面前却颐气指使,是个典型的两面派。

金钱腐蚀了尼古拉的本性,使其在追求物质享受时丧失了自我,被掏空了灵魂,患上了麻木病。而这种对金钱的追求正是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社会中典型的不良风气。

2.奥楚蔑洛夫与波尔菲力的奴性病

契诃夫笔下的奥楚蔑洛夫与波尔菲力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惯于溜须拍马、谄媚逢迎,像变色龙般不断变色、善于表演。瘦子波尔菲力与多年未见的胖子米沙重逢,原本热情的拥抱与亲切的问候在瘦子得知胖子已成为三品文官后消失殆尽,转而是瘦子暴露无遗的虚情假意以及藏匿其中的深深的奴性。“您老”、“大人”……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同泡影般瞬间戳破。在赫留金向督警奥楚蔑洛夫报告自己的手指被狗咬伤后,一开始公正严厉的督警从人群中的人、巡警、将军家的厨师口中不断判断狗主人的身份,不断改变自己的态度,趋炎附势,对待一只无法判断主人的狗也不敢轻易下决断,而是“随机应变”,见风使舵。

森严的等级制度不断敲打着奥楚蔑洛夫和波尔菲力,对权力的畏惧使其不自觉形成奴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断被畸形化,小人物的自尊在权势的镇压下不断消逝。契诃夫在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了其对于当时社会中奴性病高发的嘲讽,而如《变色龙》《胖子和瘦子》这般的小说,正是契诃夫递给当时俄国成千上万的人民的一面镜子,也是契诃夫跨越百年递给现在的我们的一面镜子。尽管时隔数百年,当今的世人身上仍然残留有庸人的奴性病,社会中仍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扮演着“变色龙”的角色。

(三)凡人之病

凡人,指与正常人无异的普通人。在契訶夫的小说中,凡人本身并没有疾病,他们被围困在病态社会的牢笼之中,逐渐失去了对本我的掌控,最终被逼成疯。可以说,凡人之病是社会极其普遍的产物,其病症的根源在于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社会对普通人所施加的压力。这类“病人”的病是整个社会病态的政治文化氛围影响下的产物,凡人之病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在用自己的身体知觉与心理意识向社会发出警示。凡人之病在契诃夫小说中十分常见,也最令读者感到唏嘘。典型的凡人有《渴睡》中的小保姆瓦丽卡以及《第六病室》中的安德烈·叶菲梅奇。

《渴睡》讲述了一件极其简单却使人毛骨悚人的事件,小保姆瓦丽卡在疲惫不堪时为了能够安静入睡,在夜间杀死了哭闹的婴儿。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可以用丧尽天良来形容的小保姆却只是一个可怜的13岁少女。无依无靠的瓦丽卡为了生存,白天需要帮老板、老板娘干杂活,深夜还要强忍困意安抚婴儿睡觉。故事从夜间照看婴儿开始,白天不断地轮轴工作,天黑时忙碌地招待客人,夜间又要继续看护婴儿……这样循环往复、压榨身心的劳动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瓦丽卡的生理在饱受摧残后其心理防线也被轻易攻破了,对睡眠的渴望,对活着的渴望,使其疯狂地掐死了婴儿。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从下往上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而生理需要为最低级的需要,在人的需要中也最为基础与重要。小保姆瓦丽卡渴望进入梦乡,渴望卑微的活着,但是就是这点小小的生理需要她都得不到满足。在身心不断地撕扯中,在病态社会风气不断地浸蚀下,婴儿被杀害,瓦丽卡或许也将永远进入她心爱的梦乡。

瓦丽卡只是俄国社会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凡人,她不似怪人那般有着荒诞的行为与古怪的性格,也不似庸人那般想要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放弃自我。虽然瓦丽卡的性格有些胆怯甚至可以说是逆来顺受,但是联想其遭遇我们可以窥探,她身上所映射的正是千千万万俄国普通百姓在所处社会的浸染中逐渐失去自我,变得病态麻木,渴望挣脱束缚而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做出反抗与警示的普遍现象。

“第六病室”是医院特设的专门关押精神病患的牢笼,其中原有五个病人。他们中有害了肺痨病的小市民,有因帽子作坊被毁而发了疯的老头,有变得呆滞麻木的农民……在安德烈·叶菲梅奇与其中一名“病人”格罗莫夫多次交谈后,成了第六个“病人”,后来他因反抗而死后,仍是五个。

安德烈·叶菲梅奇是一个本质善良却十分懦弱的凡人。他十分喜爱正直与智慧,但是对于维护权利,改造社会却缺乏信心与勇气。安德烈·叶菲梅奇深知社会秩序的紊乱与当下人民生活的浑浑噩噩,怀着想要整顿这种风气的抱负来到医院。但是很快他就发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靠他一人便能够轻易改变的,他的内心逐渐形成了听之任之、放弃抵抗的想法,他选择做一名不贪图利益、安分守己、清心寡欲的人。但是安德烈·叶菲梅奇永远不能预知的是,当他选择自我麻痹,选择虚无和消极时,安全却束缚的屏障已经将他裹挟,一旦他改变自己的想法,奋起反抗,他就将成为“第六病室”的第六位成员。

正是当时俄国病态的社会现实,亦或是自然选择的优胜劣汰,向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筑起了一座又一座“第六病室”。在这样一个人人都视之绝望的境地下,凡人不可避免地遭受着生理与心理上的折磨。而在此之中所涌现的一个又一个像安德烈·叶菲梅奇那样奋起抗争的普通人,在抗争失败后,或是堕落或是再次抗争后倒下,这是任何苦难下的人民都将面临的困难抉择。

二.病因诊断

对契诃夫笔下的俄国式“病人”的分类归纳,揭示了“病人”所蕴含的另一重隐喻,即社会政治文化符号的象征。“病人”之病是病态的社会文化在其身体上的反映,是“病人”在用他们的身体向病态的社会进行警示与呼吁。因此,契诃夫的创作显然与19世纪中后期俄国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政治的腐败与权力的异化使得人们在面对生活的沉重压力而无法抵抗,不断溃败。对改变的恐惧,对权势的崇拜,对庸俗的追求,亦或是在病态的熔炉中不断被炼化成“病人”。永远相似且令人唏嘘的结局都是契诃夫对当时社会的映射。

而或许契诃夫本人从一名杰出的医生转变为作家也正是为了拯救这个混沌不堪的社会。契诃夫一生致力于治病救人,先医之身体,后治之心灵。因此,契诃夫的作品中总是带有着一丝的忧郁与哀愁,许多小说的结局往往带有叛逆的讽刺与荒诞的收场。

19世纪的俄国大众在病态社会中呼唤着良药,大众对糜烂的物质生活以及强势的钱权游戏的反抗也呼吁着正确的价值选择的出现以及社会环境的净化。

契诃夫小说中的怪人、庸人亦或是凡人,归根结底,都是生活中的小人物。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式“病人”的研究,对其与社会环境内在联系的窥探,让读者更能理解“病人”之病的真正内涵,即“病人”之病是当时社会的政治文化符号象征,是病人在用自己的身体向病态社会做出的反抗和警示。而其中所夹杂的“契诃夫式情调”的表达,略带些淡淡的忧伤,但是又充满着对小人物的同情与悲天悯人的情怀,对人文主义精神的发扬,对人的尊严的维护,呼吁整个社会对个体身心及人民生存状态进行关注。

苦难无处不在,需要的是不断地校正与改变,这是每个个体亦或是每一类群体都需要面临的挑战。现代社会的个人与集体也需要树立健康的心态,自尊自爱,积极面对生活中的磨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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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胡楠.《第六病室》的疾病书写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15.

(作者单位:江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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