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津纪行》中的距离控制失衡与朦胧性

2022-05-30 10:48潘春澎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8期

潘春澎

內容摘要:距离控制作为小说中重要的宏观修辞技巧之一,在作者表达主题思想,读者理解接纳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朦胧性则作为曲折含蓄的表现形式,充分体现了文学含蓄蕴藉、韵味无穷的特点,具有丰富的审美价值。笔者通过结合《雾津纪行》的话语文本与篇章结构,分析小说中出现的内在距离过大的失衡现象,以及因迷雾的象征性、雾津—首尔对立空间的模糊性、以及小说思想主题表达的多重性等因素而产生的小说朦胧性特征,同时注重文本所映射的现实要因。本文通过考察距离控制和朦胧性在具体文学作品中的审美构建及思想映射,为研究《雾津纪行》及韩国作家金承钰的思想提供新的视角和方法。

关键词:《雾津纪行》 距离控制失衡 朦胧性 时代要因

《雾津纪行》是韩国作家金承钰于196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其凭借着感性的语言与深刻的幻想成为韩国60年代文学的重要作品。目前,韩国学界成果层出不穷,但国内现有研究资料数量较少,其主要集中在时空结构、作者思想意识研究等方面,本文将从小说宏观修辞背景下,从距离控制和朦胧性两个角度切入,具体分析《雾津纪行》创作过程中所运用的手段、策略与技巧。

一.距离控制

小说中的距离,笼统地讲,它是指小说主体与客体,主体与主体之间,在时空、情感、道德、认识等方面的间隔、差异、认同或拒斥。一部小说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如何通过设置距离关系,从而影响并引导读者对小说人物及主题表达的反应。一般来说,每部小说中都会存在两个距离体系:一个是与小说形象体系的外在距离相对应,另一个是与小说意义世界的内在距离相对应。外在距离要求作者通过直接而客观的刻画,使得作品中的场面和人物与读者直面而对,使得读者获得最贴切的感受和体验;而内在距离则要求作者适时适度地介入其中,通过各种形式对小说人物、情节进行评价,使得作品想要表达的思想情感能够被读者所认知到。两种距离是相互矛盾统一的,任意一方过于强势,必然会导致另一方的失衡。而在小说距离的控制上,主要涉及场景描绘和概述叙述两种手法。前者是典型的展示表现手法,具有客观性;后者是典型的讲述表现手法,具有主观抽象性。在一部小说中,作者应当从整体上与读者保持一种和谐的距离关系,即从情感距离的角度上看是可接受的,从认识距离的角度则是可理解的。

在《雾津纪行》中,作者通过少而精炼的概括描述对雾津的整体形象与主人公雾津之行的原因进行了详细交代。其主要集中体现在“雾津不是没有特产,我知道那是什么,雾津的特产便是雾”、“然而那为数不多的雾津之行,却总发生在我想要逃离失败的首尔生活,或者想要重新开始的时候”等描写话语中。正如塞米利安所说,“概述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读者可以通过概述的导引,从个别形象到场景,以至普遍意义,对作品将有一个普遍的理解”。作者通过主人公,对雾津的特点及雾津之行的原因进行简洁凝练的叙说概括,为读者理解雾津这一迷惘形象及其对主人公的影响等方面提供了理性认识的线索和价值判断的依据——即我们由此明确了雾津所代表的颓败性意味,明确了主人公逃离首尔是因为生活失败而想要重新开始,明确了小说对当时人们迷茫徘徊,不明生命意义进行批露的主题。

但除上述明显的几处概括叙述之外,作者在小说中运用大量笔墨于主人公的自身独白,与他人的对话(尤其是与“朴”、“赵”、“河”三人之间的对话),以及主人公所进行的空间移动等场景中。

其中,以主人公所进行的空间移动为例,《雾津纪行》作为旅行纪文,作者采用主人公所处雾津的四个不同场景作为文中小标题,层层递进,环环相扣,背后暗含着主人公不断变化的心理状态,同时小说开头放弃了传统意义上的背景铺垫,直接开门见山般地引出第一个空间——“巴士”里的情节叙述,作者通过设置农夫之间的对话,将读者迅速拉入“雾津”主题之中,节省读者融入故事情节的时间。并且在第三小节中,也就是主人公邂逅“河老师”之时,作者详细刻画了其发生的内心波动——有感受到蛙声变成繁星的复杂与混乱,有回家后深夜被笛声消纳干净的思考与冲动,在读者遨游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之后,对于主人公矛盾的内心便有了更为强烈而真实的观感。纵然“靠妻子过得风生水起,内心却痛苦挣扎,自卑羞愧”的这一主人公形象鲜活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过是洞察了他内心的复杂与混乱,不过是感受到他对于现有生活状态的强烈不满,但是越过这一人物形象本身,我们无法明确主人公亦或是作者究竟为了什么而“挣扎”。因为作者在小说中没有以概括叙述的形式加以总结或引导,使得我们难以从主人公的直接经历迅速剥离出来,难以从主人公及其所处场景的直接刺激而引起的沉闷、疲累和混乱感中得到缓和。

杜夫海纳认为,“不管表现手法多么精巧,它总是为一种意义服务的”。评价技巧表达效果的根本依据,便是看它是否表达清楚作者的意图与作品的意义。客观上讲,虽然作者在小说中有涉及到概括叙述,但不可否认的是文中大多笔墨是为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及其进行的场景对白服务,虽然这成功刻画了主人公的人物形象,给予了读者当时韩国整体层面上的有关民众与社会的真实写照,但作者过多地将焦点放在了主人公混乱无序的内心中,一定程度加大了我们理解作品的内在距离,使得作者所蕴含的思想呼声难以短时间内被读者认知。

二.朦胧性

“朦胧”又可释为“含混”或“模糊”等意,本指模棱两可,容易引起歧义的表达,但随着英国作家威廉·燕卜逊在《朦胧的七种类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中对其重新诠释之后,“朦胧”渐渐受到学术界的关注。燕卜逊指出:“当我们感到作者所指的东西并不清楚明了,同时即使对原文没有误解也可能产生多种解释的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作品该处便可称为朦胧。”由此可见,朦胧不是读者对作者及其原文本意的歪曲或捏造,而是基于原文的更多的合理化解释。以下,将从三个方面具体考察《雾津纪行》中体现出来的朦胧美感。

首先,作者在小说中巧妙地使用了象征性修辞,通过设定“迷雾”这一意象,给作品整体披上了一层模糊而神秘的面纱。从自然形成上来讲,雾是空气中所含水蒸气凝结成的小水点,飘浮在地面上,反射光线从而呈现的白茫茫的自然现象。联想到该意象所具备的客观特征,便不难诱发一种朦胧的审美感觉。并且结合小说文本,我们可以看到作者通过“雾仿佛是今生有恨、夜夜出没的女鬼突出的气息”、“虽无法用手抓住,却又分明存在。将人们包围,又将其与远方之物分开。”等话语描写,用雾若即若离,忽隐忽现的象征特点来暗示主人公未来目标规划不清晰明朗,内心尚处于混沌与彷徨之中的现状。如此一来,作者便使得雾的朦胧形象与主人公的迷茫心境相互契合,进一步烘托出整篇小说的迷失基调。在这种扑朔迷离的意象刺激之中,读者已有或想象出来的经验和感知被进一步唤醒,去探寻主人公背后的故事。

其次,作者在文中设定了雾津这一幻想性世界,使其作为首尔的对立结构出现,并赋予明确的中心内涵。不同于首尔——作为主人公失望颓败的现实处地,雾津作为主人公本应放空身心,进行自我拯救的精神乐园,象征着一个自由世界。但雾津与首尔的对立性是难以明确界定出来的,雾津作为拯救主人公堕落心灵的治愈空间所起到的作用也是相当有限的。正如黎千驹所说,“我们认识模糊概念,一般从概念的外延入手,因为模糊性就是人们认识中关于事物类属边界或性质状态方面的不明晰性,也就是中介过渡性。”在文章头尾两处,作者设定“前往雾津的大巴”与“您正驶离雾津,一路顺风”的呼应结构,触发了首尔与雾津之间的空间对立,但始终未涉及两地之间的具体距离、雾津的详细位置等信息,可以说雾津相对于首尔来说,是一个模糊化、虚拟化的位置概念。同时作者通过增设崇拜主人公的“朴”、阿谀奉承的“赵”、及迷恋首尔生活的“河”三位势利人物,进一步暗示了雾津这一幻想世界的欺骗性,从而也为雾津难以作为首尔的对立结构存在增加了合理性依据。在雾津中,主人公并没有完全得到精神上的放松与净化,如同“忘我地唧唧喳喳,仿佛不知道一会走出那旋涡后,将会感受到怎样的空虚”一般,雾津中的人们也是毫无意外地落入俗套与空虚,这里尔虞我诈、物欲横流的客观现实与主人公的理想期待是不相符的,首尔的阴暗面在雾津依旧清晰可见,最终雾津也只能成为主人公短暂的精神驻地,最后主人公不得不再次回归现实。从以上几点可以看出,虽然雾津存在与首尔形式之上的对立,但从边界性质上来看,两者是有着极大相似性与过渡性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将雾津看成是首尔的外延。即作者在刻画雾津这一空间时,难以避免地呈现出了与首尔的相似性,也就使得小说整体层面上产生了环境空间上的模糊性与朦胧感。

再次,不仅由于迷雾的象征性、雾津与首尔空间对立上的模糊性,而且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小说中过大的内在距离——蕴含于主人公复杂内心背后的思想主题表达——也为小说笼上了一层厚厚的朦胧感。从主人公以半睡眠状态乘车来到雾津,到在雾津期间头脑里时常充斥着一些天马行空的臆想,再到因“朴”、“赵”、“河”三人而产生的情感变化波折,以及最后对现实屈从的整个过程中,主人公的精神斗争我们是难以清晰认知到的,只能依靠作者在小说中的客观概述和特定的环境对比来感知。例如,我们可以理解为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对于自己的现状和未来没有明确清晰而具有主动性的反省思考,在雾津所经历的一切是被环境及人物所影响,所牵引向前的结果,因为他潜意识上深知自己无法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只寄希望于雾津这一客观存在能够打破藩篱拯救自己;亦或是我们也可以将主人公的妥协看做是残酷现实所产生的巨大吸力,把主人公牢牢困在现实世界的结果,纵使他主观意识上想要逃离首尔这个“围城”,却在客观上难以实现。并且就算逃离首尔,来到雾津,这对于主人公来说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内心深处本质的想法和追求又是什么呢?除此之外,还有那主人公遇到的,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河”老师。作者运笔下的主人公究竟是将“河”老师视作一个仅仅起到慰藉内心作用的过客呢?还是将她视作命运般出现,点醒自己的救命稻草与爱人呢?我们难以定论,因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是一定程度上作者内心世界的反映与体现,而小说过大的内在距离面前,任何自我性解读都会显有很强的主观性与不确定性,并会随着我们对作者内心世界于不同时期,不同程度的理解不同而有所不同。而这种感觉便如同萦绕在我们心头的那一团迷雾,挥之不去,使得我们愈发感觉到小说中的部分内容有着因人而异的模糊性审美价值。

我们可以将以上这一点视作燕卜逊所提到的第四种朦胧——“一个陈述的两层或更多意义相互不一致,但结合起来便会形成作者的更为复杂的思想状态。”朦胧性是具有自身的反传统性和创新性的,能够体现出小说这一文学作品在表达思想感情,反映现实世界中所体现出来的可塑性与包容性。同时它也能刺激我们的想象力,诱导我们从自身的理解出发去品味,推测作者的思想和意图,从而感受到一种丰富的审美情趣。正如谭善明所提到:“文学的审美性要求文学作品用一种曲折含蓄的形式来展现生活的真实,一切使语言变得含混、富有张力的形式都可以運用在文学领域。含混的文学语言更能够让读者体验到美的事物、美的情态,因为生活中的美本就是扑朔迷离的。”虽然对于主人公朦胧模糊的内心世界与认知心智,我们可能会产生不同程度上的读解,但是作为作者笔下创造出来的产物,也难以否定说这种模糊性不是作者的有意所为,并且在一定程度下,作者所体现出来的这种创作倾向也不失为对当时韩国文坛与社会的一个真实写照。

20世纪60年代可以说是韩国社会极度混乱与动荡的时期,在经历政治巨变,经济贫穷与迅猛发展,社会阶级与贫富差距变大之后,人们俨然置身于客观环境剧变的混乱与生活困难之中,一时间难以找到稳定的物质归宿与精神归宿,他们彷徨不安,辗转反侧,从而转向寻找自身内心的价值认同,人与人之间的疏远程度进一步加深,缺少现实中的沟通交流,陷入了深深的虚无与颓败之中,这便是作者在小说中专注运用大量笔墨于场景描绘和主人公内心刻画的重要现实因素之一。作者复刻私欲横流的内心世界,可以说深受20世纪60年代韩国社会下的价值观与世界观的影响。但虽然小说来源于现实,是现实的写照,可小说同时也具有改造社会现实的重要功能,我们不可否认的一点是作家可以充分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去创作一些超越时代,不局限于当下时代特点的作品,比起在当下时代中受伤,在美好的世界中畅游,不也失为一种自我发掘,自我治愈的好办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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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吉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