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入不同知识
写作输出,也吸入。在写作中阅读,是高效率阅读。
在写作时,作者会调用已知知识,选择词语,组织句子,形成段落,表达观点,构建篇章。这种已知知识属于“预存储知识”。写作过程也会触及陌生知识,这些属于“即需即学知识”。写作中运用“预存储知识”,会感到无所挂碍,顺畅自然。“预存储知识”了然于心,你可以随时使用。“预存储知识”很多一部分基于人们的成长经验和少年记忆,在成长中遇到的喜怒哀乐,累计在记忆中。
刚开始写作时,以童年、少年、青年为题材,会更容易进入状态,表达更贴切,语言更打动人。一个人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经历的一切记忆深刻。这是记忆力最强时期,成长记忆也粘度最大的知识,怀着快乐与忧伤,在迷惘中成长。事情都是亲历的,沉淀的,经过反复思考,相关细节栩栩如生,在叙述选择上无障碍,在表达上也自然流畅。
列夫·托尔斯泰写过《童年》《少年》《青年》,普鲁斯特的名作《追忆似水年华》从童年记忆开始。以童年记忆开始写作的作家,名字可以列出一长串。
童年、少年、青年这三个时期的经历和记忆都是“预存储知识”——不论幸福还是悲伤,成功还是失败,甜蜜还是痛苦,都积淀在记忆中,持续地发酵,等待被挖掘的时刻。
当一个人十八岁出门远行,在陌生世界中回忆过去,蔓生出倒长的记忆根系,不断地触及过去,回溯成长,或反思的错误,或唤醒精神上的喜悦及苦痛。这时,他基于深刻记忆的写作,就照亮了重返童年的小径。
少年时期的行动轨迹简单、清晰,不断地重复,记忆铭刻于心。一次郊游远足,就能激发莫名兴奋;同组男生或女生的友谊活动,就能拨动心弦。某次课堂上遭到老师批评,久久不能忘怀……你还看着一片落叶脱离枝头,御风飘然,悠悠而下。你有时发呆,看着窗外,浮想联翩,曾借来一片云、一片草地、一帘幽梦……
刚开始写作时,人还年轻,尚未深入生活,人生经验不够丰富,还没有自己的思想。从童年、少年开始写作,会更有质感,更能把握。记忆中各种细节如潺潺流水,细腻而令人沉迷。语言节奏感也随着记忆鲜明起来。在写作中细节纷纷呈现,如枝头缤纷的花瓣,你搭乘记忆的蜻蜓,重返多彩童年。你可以反思童年,也可以迷恋童年。你可以爱少年,也可以恨少年。一个人在自我觉醒中,这三个阶段至关重要。
根植于切身经验的写作,通常会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勇于反思自我与社会,把真实的迷惘和伤痛写下来,就会达到自己从未到过的微妙境地。语言悠然轻畅,带着甜蜜与忧伤。
而越过青春期,进入广阔社会,从“自我”世界进入“他者”的世界,从社会、政治、道德、经济等角度重估各种价值。新的角度照亮了“旧场景”,“旧世界”转换成“新世界”——立体,多面,隐秘,潜藏。
这时,第一人称不能满足叙事的张力了,作家会忽然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视角,他要从“窥视者”变成“叙事上帝”。多视角地观察与思考,进入社会不同侧面,观察不同人物的不同内心,构建一种特殊的“理想型”社会。可能是作者自己想象中的更好的生活、更生动的人物,更自然的人物关系。
在第三人称视角中写作与思考,作者会持续不断地触及未知知识,这迫使他不断地“即需即学”,从而满足吸入新知的需求。从某个陌生概念开始,或从某个不熟悉角落拓展。故事人物行走过的街角,他可能伫立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他曾在某个瞬间瞥过的车水马龙,一间安静的庭院,这些要不断地去研究,确立其合理性。比如,你不能在写上海时,描述大片大片的青纱帐,你要看到的是江南的景色,春深草长人,卷帘人独立。
你可以翻书,查资料,读文章,看照片,看影片,打开地图,体会不同的环境,让叙事中具有更强的逻辑性,合理性。
在创作虚构作品时,你跟笔下人物一起冒险。闯入未知世界,遇到未知事物。爱丽丝漫游奇境时,她面前出现的所有人物、动物、事物、景物,都是崭新的,前所未见的。不仅爱丽丝没见过,作者刘易斯也没见过。因此他必须不断地想象,不断地创造。他可以借鉴已知事物,也可以想象出不存在事物。但想象与创造,都与作者积累的“预存储知识”有关,不可能凭空創造,无中生有。而他遇到无法解决的疑问,就需要去翻书,去学习,去查证。
如果是非虚构写作,涉及到相关人物、地理环境,还要访问特定的人,调查事实查阅资料。涉及社会研究、历史研究,更要阅读第一手资料,写作才更有把握。你还要阅读一些著作,了解特定时代人的思想。比如你写古罗马,凯撒的《高卢战记》《内战记》等当时的名著不能略过。而要更深入理解古罗马,那么古罗马时期的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塔西陀的历史著作,近代蒙森、吉本的著作,也应该涉猎,多多益善。
当一名作家从熟人世界侵入陌生人世界,他的写作就进入了“黑暗森林”。在行进中,他会不断遇到各种各样“黑暗”问题。很多事情事先都没预料到,从未想过可能会发生的。古代将帅率领大军,在穿越森林、跋涉河流、攀爬高山时,路途上遇到各种始料未及的大小问题,都要在一边行军时一边想法尽快解决。既要调查研究,请教当地贤达,也要召开幕僚会议,迅速作出反应。大军作战,长途跋涉,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全军覆没。
写作过程可以比作行军过程,不断地行进,不断地解决问题。
思想大师思想成熟,观点明确,有可能是写下来就成篇章;如思想类《老子》,语录类《论语》,亲历类《高卢战记》等,看来都是浑然天成的。这种写作自成体系,叙述过程没有障碍。大师通常不是写作,而是表达。
凯撒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热爱阅读与写作,极重视修辞学。他的作品语言简明,充满力量,如“我来,我看见,我征服”等,一看就能记住,而且久久不忘。作为人类历史罕见的思想家、军事家、文学家、罗马帝国首任皇帝,凯撒思想澄澈,行动坚决,经历丰富,成就辉煌,一边打仗一边写作,从未停止思考和行动。即便处于逆境之中,他也从不悲观失望,而是坚固城墙深挖壕沟,坚韧地等待时机。在高卢境内的大小数十次战役间隙,他写完了《高卢战记》。
即便是天纵奇才的凯撒,也不可能一开始就在《高卢战记》那种语言简洁,叙事强力的高度。凯撒大器晚成,年近四十都无所事事,人生辉煌从远征高卢才开始。他之前也写过很多文章,作为写作积累,作为语言磨砺,为他在征战高卢期间写作《高卢战记》,打下了坚实的修辞基础。
语言能力不是天生的,要达到收放自如,需长期写作训练。“从心所欲不逾矩”谈何容易?“而立”“不惑”“知天命”,如凯撒大帝这样不断地历练,不断地磨砺。
普通人没有如此丰富的人生,更难以达到这种思想境界。
我们从小被“胸有成竹”或“下笔千言”之类故事误导,以为写作要思考成熟,构思完美才能动笔,因此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其实我们写作时,不必想得那么完善,有感觉就可以动笔,然后坚持写下去。你未来将会写下来的内容,在开始时尚不存在,而要在写作过程中不停地“遇见”。写自己的喜怒哀乐,写日常生活场景,一人一事一草一木,都可以入目落笔。闲情偶寄,佳;浮生六记,亦佳。伤春可以,悲秋也无不可。
而过多思虑者,可能一生都停留在开头,永远无法开始真正的写作。
写作过程是一次次的精神探险,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落笔皆成风景。《小石潭记》《醉翁亭记》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游鱼细石,历历可见。你阅读、你思考、你游历,一切都会进入你的叙事中。
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吸入知识的过程。
虹吸知识效应
互联网正在飞速发展中,从WEB1.0到WEB2.0,再到未来的WEB3.0,知识与信息的生产速度越来越快。即便是现在的WEB2.0时期,人们也真正进入到知识爆炸时代。如此海量的知识,已经超越了人脑的处理能力。人脑的天然结构,无法如计算机那样高效地处理海量知识。这种基于数学与科学技术生产出来海量知识,更适合算力强大计算机来处理,而不适合人脑的自然记忆与运用。人脑并非不能精确记忆,也不是不能准确计算,而是不能达到超强计算机的速度和广度。人脑的精确与计算机的精确,在概念也有很大的差异。人脑的精确,更多地是基于个体经验的,根植于个人情感的,而只有超强计算机,才能在运算时达到大数据基础上的真正“客观主义”。
基于海量大数据的强力运算与海量积累,这种强有力的人工智能“客观主义”,终于摆脱了人类情感的控制,擦掉了人类独有的个性记忆,而进入到“非人”的超级境界。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科幻大师阿西莫夫想象出了一种基于大数据分析基础上的“心理史学”概念。他创造了一位银河帝国时期的数学家谢顿教授,他创造了一种崭新的数学模型,对银河帝国庞大人口进行大数据分析,经过很长时间的试错与调整之后,他和助手逐渐地得出来一个越来越精确的数学模型:银河帝国即将崩溃,他建造的数学模型能精确预言未来。很多人信奉他的“心理史学”,并提前行动起来,组队飞往遥远银河边疆的端点星,以编辑《银河大百科全书》为基础,建立了一个微小的“基地”。这些先驱根据心理史学的精确预测,通过自己和后代的不懈努力,在银河帝国崩溃之后,把可能长达上万年的银河混战时代,缩小为短短的几百年,从而避免更多的生灵涂炭。而基地,也从遥远的边疆逐步发展扩大,而最终建立了基地共和国。而这些成就的背后,却离不开一个生存了十万年的高智慧机器人的暗中帮助。
阿西莫夫所处时代,计算机技术刚刚萌芽,互联网还没有诞生。他所想象并创造的“银河帝国”,以及谢顿教授创造的“心理史学”,却与现代互联网发展、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的发展图景高度契合,实在令人敬佩。
从英国历史学家吉本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让阿西莫夫得到了灵感,他把整个银河帝国看作罗马帝国的复刻,从而把罗马帝国放大并投射到整个银河系。以地球为摇篮的银河帝国公民,仍然是炭基生物的人类,没有进化为更高级的生命,因此他们保留了上古人类所有的缺点和弱点:利益、财富、欲望、野心、嫉妒、战争。除了技术上、工具上有了更大的改善,杀人方式更有效之外,其人的本质属性并没有太大的改善。
历史学不是科学,但阿西莫夫构想的心理史学属于科学,因为它可以精确地预测未来历史。不过,心理史学预测的是历史大事件,而非个人生活的细枝末节。
美剧《疑犯追踪》是基于大数据及人工智能概念的名作,有篇影评誉为近十年来欧美影视剧的天花板。这部作品里有个先进AI(人工智能),它调用数以百万计的攝像头,运用各种数据库里的海量资料加以运算,能分析出将会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的恶性事件。而掌握和使用这个AI的科学家芬奇,聘用了一名退休特工里斯,抢在恶性事件发生之前,对相关人物作出了有效救助。
未来五年至十年内量子计算机技术逐渐成熟,基于海量大数据及强大的计算机运算力,人工智能会飞跃式发展,未来二三十年间,或许心理史学模型真的能建构出来。在人工智能的强力帮助下,人类也可能造出超级宇宙飞船,飞出太阳系,开始探索茫茫宇宙的征程吧。
人类大脑虽然无法像人工智能一样将所有资料都事无巨细、永不遗忘地记住,但人类大脑有独特的记忆与运用,其记忆模式是选择性的。人脑选择性记忆跟我们的生命过程、成长过程至关重要的“知识”。人脑在进化中学会了“选择性记忆”及“选择性遗忘”。“无用”的知识就被人脑“遗忘”了。就像动画片《头脑特工队》里展现的一样,把无用记忆扔进处理场。而有些被误删除的“记忆”,也可能在特定时刻被特定模式激活——例如心理学家运用催眠的方法,让病人在下意识中,回忆起过去被“删除”的特定记忆:某些伤痛,某些耻辱,等等。
“选择性记忆”是人脑的特殊技能,人脑学会把有用的知识按重要性进行排序。比如,逃命的知识、救命的知识、生存的知识。这种抉择与判断,在原始人面对险恶的丛林世界时,就开始发展了。其中很大部分技能遗传下来了,变成了人类的本能。在动画片《疯狂原始人》里,原始人爸爸看到一只猛兽来袭,猛喊一声“跑”,原始人儿子和女儿风车般飞奔起来。他们一家三口在原始森林的岩石上如履平地,瞬间钻入一个山洞里,推动一大块石头堵住疯狂吼叫的猛兽。这种本能属于“预存储知识”——你不可能在生死攸关时刻,还慢悠悠地分析:“跑”是什么意思?作为儿子该不该跑?老爸是不是虚张声势呢?但这不是知识问题,也不是研究问题的时机,而是融进了生命中的,变成了一种生命本能的知识——遇到生命攸关的危机,不要傻呆着,不要胡思乱想,而是立即就跑。
在知识与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不可能记住那么多资料,而是要学会区分“预存储知识”与“即需即学知识”,区分“高保值率知识”与“高折扣率知识”,从而达到“高效率学习”的目标,不要把有限的精力和时间,浪费在对“高折扣率知识”的“低效率学习”上。
但是这些与生命并不是息息相关的、非生命关键的“即需即学知识”,在我们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仍然是要学习的。只是不需要提前学习。
比如,小学阶段重点在养成阅读与写作的能力,而不必过度学习奥数等。数学大师丘成桐教授小学时爱阅读爱写作,到初中才迷上数学。
信息爆炸时代,在写作时学习知识、运用知识、消化知识,最终达到输出自己独特思考的目标,才是更高效的学习。我们的写作过程,通常会是一个发现问题的过程。而带着问题去阅读,接触概念,理解内涵,顺藤摸瓜,深入挖掘,最终会形成系统知识。
前文谈到过“一万小时定律”及“刻意练习”。如此不断地反复吸收与输出,会最终变成一定程度的专业知识。
那么,写作是如何“虹吸知识”的呢?
假设你是一名周刊记者,本来对普洱茶一窍不通,但主编非派你去采写普洱茶相关的报道。在第一周,你只能匆忙搜一下网络资料,囫囵吞枣看个大概,连抄带写拼凑了第一篇报道,然后忐忑不安地交到主编手里。主编一看东拼西凑的太差了,把你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打回重写,还威胁你要扣奖金什么的。但你并不气馁,第二周继续去学习,了解普洱茶,寻找专业人士去采访。你在一家茶馆老板那里,懂得了普洱茶还可以分为熟茶和生茶,茶叶来源又分不同的茶山。你在交谈中,了解更多的普洱茶知识,你又去阅读一些文章。然后,你继续修改文章,再次提交给主编。主编不置可否,但不再痛斥,然后,你继续写第二篇、第三篇,以至于几十篇。经过几年的写作,写作过程中持续学习相关知识,认识普洱茶专家和收藏家,你从一窍不通的新手,逐渐变成了普洱茶达人。
这种写作并学习的模式就是“写作虹吸知识”。
有个叫做莞若清风的小学生曾反复阅读《希腊罗马神话》,还读了《北欧神话》《埃及神话》等作品。在写作时,她从这些神话中获得灵感,虚构了很多独特的人物形象。因为她熟读了《希腊罗马神话》,因此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反复阅读,她对神话知识的了解远超同龄人。而在写作中反向阅读或延伸阅读,她又对神话故事里的人物、故事、人物关系都有更为通透、更为深刻的认识。在写作过程获得的这些知识,变成了她的“预存储知识”,长大之后也遗忘了。因为,这些知识已经跟她的人生经验,成长过程,发生了密切关联,发生了化学反应。
从学习效率角度,写作虹吸知识,是更为有效的、更为活性的知識。
叶开,原籍广东,小说家、编辑家、语文教育家,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出版《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三人行》《爱美人》等五部长篇小说,小说集《秘密的蝴蝶》、散文集《野地里来 野地里长》,语文教育专著《对抗语文》《语文是什么》《写作课》,编写《这才是我想要的语文书》丛书,主编12册《叶开的魔法语文》及《12堂少年科幻写作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