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龙
内容摘要:贾平凹在摆脱假声写作后,展现出了对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选择的纠结矛盾。面对现代性和乡土性的呈现进退两难的尴尬。贾平凹尝试在现代主义与民族格调之间建立自己的精神平衡,表现出不同于新写实与先锋派的叙事特点。通过研究贾平凹在八九十年代创作的相关作品,发掘现代新乡土叙事与传统写实乡土叙事平衡的探索乡土叙事特征,勾勒贾平凹八九十年代的乡土叙事心理风貌。
关键词:贾平凹 现代主义 城乡间 乡土叙事
贾平凹的人生关键词,是尴尬与忍耐。①因父亲“反革命”历史原因,其在青少年期间受了各种歧视排挤,而变得自卑怯弱。万幸,还有灵秀的陕南秦岭山区,这楚文化与中原文化交界处的陕南地区,给了年少的他,一个可以寄托的山川世界,一个文学最早的启蒙地。开始构建起自己的人生状态,学会适应生活的不适。一九七二年,经推荐,贾平凹被西北大学中文系录取。次年,贾平凹正式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一双袜子》。一九七八年短篇小说《满月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后佳作不断。创作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此时贾平凹还在拥抱刚来到的改革时代与现代城市文明。但以《浮躁》为界,其对城乡的态度开始发生改变,变得犹疑徘徊不定。同时,创作上,诚如其所言,不再是凭借青春年少的好奇冲动,盲目全面接受外国文学理论方法,开始明白自己要写什么,开始“有意识回到农村”,构建自己的乡土叙事。
一.城市心灵的农村叙事
乡下人进城,是贾平凹八十年代重要叙事生活状态以及创作作品里的叙事内核。伴随贾平凹前往西安学习,他个人身份从农村农民转变为城市市民。这种由空间的变化,引起的身份认知的变化,影响着他的创作心理与文化心态。
1.前期的假声写作
依靠清新、质朴的乡土小说《满月儿》《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山地笔记》《腊月·正月》等作品引起了文坛的关注。这些作品固然细腻清新,但仍然带有“浩然正气”的遗风,是为了应付被多次退稿的尴尬境地做出的“假声写作”,或多或少地存在“阶级斗争”模式。但西方现代意识的吸收,已促使贾平凹在歌颂商州乡土世界的环境历史人性时,初露其批判的解剖刀。
即在这些早期作品中,城市与乡村的分野显得清晰明朗。他在《山镇夜店》里叙事创造出一群的自私又献媚权威的山民,在《鸡窝洼的人家》里表现传统农民的封建浅薄,在《小月前本》里刻画农民投机贪婪的心理与对现代性进程到来的欢喜。虽然主题似还在赞美乡村,但已对城市文明发出热切呼唤。在创作初期就对乡村文明进行指责,对传统开展批判,也是其与其他同地域现实主义作家不同之处。
但这种对农村文明的批判是“蓄谋已久”的。原因恰如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指出,城市在起初诞生于乡村,但最后关系只能是斗争。何况贾平凹没有在“农民”的身份标识里,感受到“诞生的喜悦”,只有生活与文化上多方面的自卑与不自信。所以在得到机会加入城市后,他获得了超越解脱,对《我是农民》里“本来就是农民”②命运的不甘与痛苦终于有机会解决。在《浮躁》与《商州》里,贾平凹凭借自己的城市生活经验,一方面还带有乡下人加入城市现代的向往与渴望,逃离批判农村的保守贫穷。一方面又对改革中的现代城市价值产生怀疑,纠结这是否就是未来乡村的前途。
2.城市与农村矛盾的叙事
同时对故乡的认识与定位,产生的乡土守望情绪,也使得贾平凹意识到自己的“城籍农裔”身份心理。不同于韩少功经典的知青城乡来往中的历史情节,也不同于张炜城乡变换中的精神寻根,解脱逃遁。乡土农村叙事写作的城市视角,也使得其产生对城市和乡村相交织的复杂感情。所以他在“商州系列”里真切地反映农村改革给农民带来的生活和思想的深刻变化,准确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凝聚着作家对城乡文明碰撞的思考。《浮躁》金狗与雷大空以现代性的矛盾两面,打破乡村沉寂已久的状态,让读者思考进入城市文明带来的不一定是现代的狂欢。单纯欢迎变革其实已经不再是其的叙事精神内核,他更情真意切地关心并试图表达整个社会的危险浮躁状态和浮躁物质的表面之下的精神空虚。
作家力图从现代文化视角去观察农村改革,故此在乡村与城市间再也没有山水的寄托与回避,只能陷入传统与现代的徘徊与纠结。这种乡土农村叙事写作的城市视角开展的对城市和乡村文明的双向批判,使其有转变为现代乡土叙事的可能。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作家作品里,对异域情调“风俗画”或者是传统乡村内核与民族精神的常规刻画。又摆列出犹疑的姿态不完全吸纳接受现代,区别于一般的先锋派。贾平凹在现代化进程的背景下,从农村进入城市,后又想从城市回归农村,对现代性从拥抱到怀疑,产生了寻求乡土精神家园的需要。再以城市心灵、现代意识与现代哲学为视角切入,关注发生在中国农村的矛盾变革,表现自己眼中农民的生存状态,哪怕自己在心灵深处早已站在另外一片高地之上,而寻找的故乡乡村也结局为无处归乡。”而这种两难的痛苦也促使他释放出一个“金狗”,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乡村启蒙斗士,以记者的身份去帮助作者看清众生。金狗与孙少平、高加林都对城市怀有向往,这种表层的状况反映出同样的社会背景与文化背景制约下的作家心态的归一性③,但他身上既不完全充滿孙少平那种带有无私伟大品格的少共色彩,也比苦闷的高加林更有挑战意识与欲望表达。塑造传统家族宗法文明的反叛者和摧毁者的身份角色,表现出贾平凹比路遥更多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想,对现代主义吸收更多。但同时另一方面金狗与小水的临门一脚,和几次城乡往返徘徊最终还是回归乡村的结局,又表现出贾平凹传统的底色,提醒着我们注意其文化心理矛盾的一面。
二.颓唐的现代叙事精神
贾平凹的叙事精神是一个平衡的结果,一个复合式的结构。如果说八十年代的贾平凹,像大多数内地先锋作家,以带有五四启蒙色彩的激进态度,接受西方现代创作手法与文学思潮。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伴随改革的深入,新的精神危机的降临,就促使贾平凹以更为理性的姿态去面对“进步”,思考传统,思考知识分子的去留。正视,向往的进步,带了的“无穷灾难”。
1.知识分子的失落叙事
市场经济对文学、对知识分子的影响,是它完成对乡村世界的冲击后,展开的对中国传统社会的第二次“震荡”。在经历过八十年代现代主义狂欢洗礼后,他已经无法像路遥那样感情依旧炽热地以“亲爱的”口吻公然介入叙事。他选择幻作一头奶牛作为他的叙事代言人,去反讽,去表现他对城市的惊恐。借一座“废都”古城里发生的故事,来“展现由‘士演变而来的中国某些知识分子在文化交错的特定时空中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④。
一部中国传统的“世情”小说外壳下的知识分子以及时代的败相,原本历史悠久的古城西京已经处处显示出无法避免的颓败的环境,古城上空时常飘荡的悲怆苍凉的埙声,就连阳光都是在“腐蚀”着城墙。主人公庄之蝶看似是西京城四大名人之一,还是其中名声与人品最好的一位,可纵观全本书,“庄之蝶在《废都》里的全部活动,占了小说80%篇幅,概括起来就是两部分生活:一是社会生活,二是性生活。”⑤而再仔细剖析其的社会生活,就会发现不过是所谓名声下的市场簇拥,所有包围他的人都只是看上他“名”的作用与“伟大”。他为名声所累,为他人事所累,尽干些假论文假情书,报告广告之类的与其“文人”身份不相称的“俗事”。加上家庭里与牛月清性生活的不如意,所以他是如此饥渴地扑向唐宛儿、柳月……而这歇斯底里的性释放,竟然看出几分粗俗又浓郁的自然主义发泄,与作家的责任和标识构成极具现代性的讽刺。平时靠着《翠潇庵记》《闲情偶记》《浮生六记》等古典文学和偶然寻得的古玩,逃避时代的挤压。
但事实就是,这样孤独病态的灵魂,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是这样的进退失据猝不及防,在剧烈变革的现代进程下,自我毁灭。无法把柳月“创造”成“新人”,背弃阿灿,抛弃唐宛儿,甚至钟唯贤的火化他也无能为力,直到最后发现挽救不了自己的悲剧。
2.现代性的虚无叙事精神
一场似有似无的桃色事件,在市场的炒作之下,竟把西京城名人庄之蝶逼得企图远逃他乡,终至于在火车站候车室中风倒下。而把所有的烟雾散尽,赤裸裸留下的是,废都里,大画家伪造字画坐牢,大书法家精神失常自杀,大艺术家换了一双狗眼珠。知识分子被染上了一层与时代经济社会发展截然相反的颓败色彩。“庄之蝶们”的经历似乎象征着,市场经济时代发力背景下被日益边缘化的文学与知识分子。福克纳所坚信的,那引导人最终胜利的,昔日人类的光荣,作家的精神、情操与天职,都在这个现代与传统剧烈撕裂的时代土地中,重新指向荷尔德林的问题“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文学与知识分子失去了启蒙热情与色彩,被欲望和世俗扯下了神性与理性的光芒。贾平凹试图召回古典文人的骄傲与尊严,但庄之蝶救赎的过程最后还是成为了不断堕落的过程。贾平凹给了“叙事代言人”奶牛赋予了人的灵魂,四次出现四次思考,但随着必然悲剧的来临之际,第五次出场时它也被杀了。精神世界与文化传承最终还是在经济大潮中消亡,留下的只有知识分子精神秩序的崩塌,乡土的叙事精神徒留颓唐。
三.历史传统与现代意识的叙事矛盾体
贾平凹是一个典型的具有传统文人品格的現代作家。他的乡土叙事创作在摆脱前期的上升进城欲望后,就逐渐刻意构造一个山美水美人美的商州世界。甚至在其与城市文明排斥最激烈的时候,这个精神世界起到了张炜乡土作品似的功能与作用,即在沉沦年代中寻根逃避的最后栖息地与净土。
1.传统的叙事内核
即使是撕裂时代来临的预言书《废都》中,我们也不难看出作家给的精神出路之一,庄之蝶的精神慰藉之一,还是山水与古典文化。这种极具中国传统文人与道家特色的解脱方式,彰显着一个文人的志趣与情思,力图在艺术境界中构建一片“乌托邦”,“体现出道家文化与他自身生命体验相结合所产生的宗教般的救赎与悲悯意识。”⑥同时,贾平凹秉持着一个中国传统文人的良心,宁静恬淡的陶渊明田园文风之外,他对乡土世界保持持续的关注,对乡土现状深切忧虑。但道家的“心斋”、“坐忘”的“体道”方法,又让贾平凹在认清《废都》与《白夜》绝望虚无现实之后,对城乡价值与价值取向的探索发生了细致的收敛。《土门》与《高老庄》中,既没有了如《白夜》里那对现代城市的明显外露厌恶情绪。也不再像《浮躁》那样对乡土回归执念深沉。消除决然的对立,调和悲剧的现实。贾平凹刻意逃避其他乡土作家习惯的宏大民族叙事结构,专注于生活琐事的叙事结构。
2.现代意识的叙事意象
但是又与道家完全反悲剧的意识有区别,作为世纪之交的文学变革,乡土叙事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冲击。现代性文学思潮与既有传统文学思想碰撞产生的心理与精神的撕裂感,必然是彼时中国其他的方面的撕裂映射。贾平凹不试图简化或是忽视现实生活的悲剧复杂性,不指望现实的苦难受伤被悲剧大团圆冲淡消弭。
贾平凹给他的作品里注入了一种迷乱颓废的精神状态,庄之蝶山水与古典文化的精神慰藉,在性的面前溃不成军。并且他的性能量即(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没有为他的人生注入创造力或是带来救赎结果,反而把自己人生最后的能量消耗在可鄙的性爱里。再没有现实主义里那种悲壮深刻激情的情绪,也没有浪漫主义的英雄高贵夸张的情感。放弃了路遥那种对人性与诗性的刻画,放弃对理想与理性的整合,承认主体意识的放逐与人的本质的异化。
诚如千年性压抑的名言,作家不停用变态纷杂的性叙述,刺激挑逗沉默的读者感官。庄之蝶这样与中国传统精神相悖的性滥交,充分体现了“无聊”时代下的“无聊”人的“无聊”救赎。而疾病这本来人体器官异化的产物,根据苏珊·桑塔格的理论,可以被用来隐喻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与五四后,中国作家借疾病隐喻中国民族的问题有一定分别。贾平凹将疾病叙事与自己的乙肝经历结合,表达自己的感型体验,昭示精神文化的痼疾,更加民间化与神秘化。“《浮躁》中的肝病、瘫痪,《白夜》中的牛皮癣,《土门》中的小儿麻痹、肝病、哮喘、牛皮癣、胃癌,《高老庄》中的小儿麻痹症、疯病、皮肤病、肝癌、鼻癌、肺癌、白癜风、心慌病、软骨病。”⑦当然,这些疾病叙事的作用,就是说明贾平凹虽然着笔与生活琐事的叙事,但没有像新写实作家那样完全缺席叙事。贾平凹把自己对时代与文化的思考批判,以疾病的隐喻注入文本,表达他内心的悲哀与价值判断,对乡土未来的焦虑。
贾平凹这种知识分子与农村的尴尬位置,似乎正隐喻着我们文学的村庄的消亡。随着严肃民族叙事消逝的,是乡土“风俗画”、“风景画”、“风情画”叙事审美的逐渐凋零。贾平凹也放弃主题的宏大,接纳现代主义的写作技巧。但在城乡徘徊的岁月中,在生活琐事的细碎中,贾平凹以传统文人的责任,犀利的解剖城乡二元消解下的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众生像,不拒绝揭露现实的庸俗丑陋,没有用现代主义创作技巧刻意掩盖空洞。是现实主义关切遗魂的对美好的珍视,是融合意象主义色彩的乡土性风情呼唤。不是简单无端放大欲望与市场对人的异化,而是他独特的艺术构造,在存在上搭建起的神秘写实世界。贾平凹在现代意识的冲击下,逐渐从一个传统乡土作家,蜕变成“新写实”乡土作家。由一开始的面对现代传统的进退两难的尴尬,到逐渐适应的在现代主义与民族格调之间建立自己的精神平衡。通过研究贾平凹当时创作的《浮躁》《商州》《废都》等,发掘现代主义影响下,现代新乡土叙事与传统写实乡土叙事的平衡。是中国当代乡土作家乡土叙事现代创作探索里,不容忽视的民族内涵注入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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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金胜.《中国现代性的文学叙事——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小说的反思性阐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
注 释
①韩鲁华.当代新乡土文学叙事比较论稿[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9版,224页.
②贾平凹.我是农民[M].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18页.
③刘火.金狗论——兼论贾平凹的创作心态[J].当代作家评论,1989(04).
④雷达.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J].当代作家评论,1993(06).
⑤许子东.重读贾平凹的《废都》——“一本写无聊的大书”[J].文艺争鸣,2021(06).
⑥王俊虎,白璐璐.论贾平凹《老生》中的道家文化意蕴[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8(04).
⑦姜彩燕.从鲁迅到贾平凹——中国现当代文学疾病叙事的历史变迁[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48(06).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