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纪元
太阳像个馋嘴癞皮狗一样,在云朵里赖赖唧唧地打滚,搞得这天儿忽晴忽阴,没法子呆。
一个矮个男人把墨镜戴上摘下,再戴上摘下,好几个来回,又骂骂咧咧,说这太阳像个好死不死的婆娘,就会瞎折腾人!
他旁边的高个男人完全就是大两号的他,套个厚重的皮夹克,汗从头上直直地淌下来,像两条小河倒挂在脑门上。
矮个男人歪着脑袋,问旁边的男人:“哥,啥时候动手?”
高个男人用手糊弄一把脸上的汗,可脸上的汗没少,倒把手上的汗全蹭脸蛋子上了,整张脸汗津津的,像洗完脸却忘了擦。
他不停用鞋尖踢脚底下的石头块以掩饰自己的紧张,等到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再抖了,便回答:“上头不是说了嘛,得对方求饶才能弄他。”
矮个男人又问:“血崩在西服上咋整?”
“你穿西服干啥?”
“咱妈六十六大寿。”
高个男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说:“真会整景。”
“你咋不穿?”
“我没西服。”
矮个男人嫌恶地瞟了他哥一眼,说:“穿皮夹克太像杀手了,卖我们的底。”
高个男人假装没看见他弟鄙弃的眼神,虽然他早已习惯,但始终难以释怀。
他苍白地替自己辩解:“满大街都是穿皮夹克的。”
“保不齐他们都是杀手,这年头几乎每个人都用嘴巴杀过人。”
“但只有我们是专业的。专业的杀手就要拿出专业素养来。”
矮个男人并没有察觉到他哥的不快,仍然乐此不疲地嘲弄他哥:“可你的皮夹克后面写着‘飞速物流。老本行都交代出去了,还专业啥专业啊。这次要是再黄局子了,咱妈又得把老白干撂下,开喝西北风了。”
高个男人无比愤怒,因为他深感尊严扫地。
他弟的每一句话都扎在他心口窝子上,堵在他气门芯子上,并且看似无心却是在暗示他:你这挣不着钞票的废物!
但高个男人并没有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他只想换个话茬子让自己好受一点,于是说:“哎,咱妈今年是六十六吗?”
“六十四,但六四二十四,还是死,不吉利,办不了寿席更收不着份子钱。”
高个男人单只脚尖杵地,脚腕灵活地绕圈,很不自在的样子,既像是跟他弟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今儿这单我好好干,争取给咱妈整件貂。”
“你是不是還嫌弃咱妈看起来不够虎背熊腰?这单干成了,咱们就转行吧,听说现在物流又发展起来了,咱俩就坐着物流车,去外地干几票,再跟着物流车回来。钱两头赚,还旅游了。”
矮个男人说话时眉飞色舞,乐坏了。他喜欢逗弄他哥,因为他哥活得太压抑,像一口始终卖不上价的高压锅。
高个男人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说:“那哪是转行,那不是产业升级嘛。”
哥俩相视一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并没有童年,只有还没成为大混蛋的过往年岁。那时候他们总被反锁在家里,没饭吃,没水喝,他们便把泡在缸里的酒舀出来一人一口。
他们常醉醺醺地看录像带,都是枪战片黑帮片,打打杀杀,刀光剑影,比比画画,好不热闹。
矮个男人小时候比他哥高,经常套上妈妈的花衬衫,戴上不知道哪个爹的大墨镜,学着为数不多的喜剧片里的人物模样,把他哥逗得前仰后合,龇牙咧嘴,最重要的是能忘记了饿。
可惜,美好记忆总像西瓜上的瓤,倒是不少,但过于零碎。
他们哥俩并没有连续的快乐回忆,每一个怀念性的微笑后面,都一定接着一身冷汗和鸡皮疙瘩。
高个男人十分尴尬,因为他卡在了美好与恐惧的记忆中,像一个光着膀子穿着棉裤衩洗澡的二傻子,水打在身上,一时不知道是该打上肥皂,还是脱了裤衩。
好在矮个男人熟练地、适宜地出来给他哥解围,他指着一个正向他们走来的男人说道:“前面那男的,你看是不是咱们要杀的人。”
迎面过来的男人走起路来栽栽愣愣,一会儿像是要跪下,一会儿差点被自己绊倒,一眨眼,他又小跑起来,真像一只被赶着上架的旱鸭子。
非常巧合的,他也套着一件皮夹克,但是又肥又大,不打扮人,反倒像个离家出走的黄毛小子。
他的脸上有块不小的疤,从左眼睑起,过渡到鼻梁,至右眼中间,连起来好像一只趴着的龙,但没有尾巴,不够威风,稍显狼狈,和人一样。
刀疤男人越走越近,高个男人也越来越紧张,小声对他弟说:“抄家伙。”
“啥家伙?”
“刀!”
矮个男人并不着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笑呵呵、贱兮兮地说:“今天咱妈大寿,带刀出门多不吉利。”
“那你带啥来了?”
矮个男人摸摸胸口,笑着说:“带了一片孝心。”
“妈的,这个节骨眼就别开玩笑了!到底带啥了?”
“你真是没有幽默感,难怪嫂子们都跑了。家伙我都带齐了,只怕你用不过来。”说完,矮个男人敞开西装外套,露出别在里面的好几把刀。
高个男人气急了,手都在抖,牙齿上更像是挂了把钳子,一说起话来直打战:“上次弄那煤老板的匕首呢,给我,我用它最顺手。”
“顺手上面咋沾的都是你的血呢,顺手咋让人三五下给收拾蒙了呢?要不是上次咱口碑搞太差,如今这行情也不能糟成这样。哥,你现在看看自个儿,哪里有一点杀手精英的样子。”
“十几年前的糟烂名号,老提它干吗!”
“我这是在期待你赶紧重振雄风啊。想当年咱们多威风啊!再看看现在,谁瞧得上咱哥俩。”
高个男人抬起手想给他弟一耳光,但手还没挨上边他就放了下来,只是提高嗓子说:“话说多了呛风,晚上肚子疼有你受的。”
刀疤男人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兄弟俩仔细一看,这男人不止脸上有疤,皮肤还坑坑洼洼,眼眶下边像是挂了一个手铐,昨天的夜晚被牢牢铐在那里。
嘴的位置更加瘆人,血糊糊一片,要不是唇瓣上干巴巴的死皮,真看不出来这人的嘴究竟长在哪里。
矮个男人一点也不怜悯刀疤男人,甚至有点厌恶。
弱肉强食的世界早把他的心磨得梆硬,像是踏不烂的铁块一样。所以他看见狼狈的人,第一反应不是怜悯,而是吞掉他、消灭他,好成全自个儿。
矮个男人把匕首递给他哥,说:“给他个痛快吧。哥,这次别掉链子。”
高个男人接过匕首,手还是抖个不停。匕首倒不沉,沉的是人命。
他心虚地看一眼他弟,庆幸自己的怂样子没被逮个正着,接着佯装威武,厉声问道:“你最近得罪人了,知道吧?”
刀疤男人脸上的神情被疤痕和血渍吞噬了,只留下一双惊恐万分转而无可奈何的眼睛,他大张着嘴,仿佛在说着什么,灌进他嘴里的风都像是被他的喉咙吸进去的。
他说话时从兜里掏出两坨血肉模糊的东西,哥俩吓一跳,仔细瞧才发现是白花花的骨头上挂着肉,渗着血。
他脸上受的伤不轻,以至于说话口齿不清,哥俩勉勉强强才听清他说的是:“你们赶紧跑哇!”
矮个男人哈哈大笑,分不清是奸笑还是耻笑,总之不是好笑,笑完轻蔑地说:“该跑的是你才对。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今儿该拿命抵罪了。”
“快跑哇!”
矮个男人需要抬头仰视刀疤男人,但语气却趾高气扬:“你不该让我们跑,你该求饶。”
刀疤男人十分疲惫,但说话时非常坚定,甚至有点仁慈:“我不会求饶的。”
“老大哥哟,死到临头了还好那面子干啥。面子就是糊在脸上的一层贱皮子,撕下来脸上就光溜儿了,人生也顺滑了,贼得劲!”
“我倒是想死,也免不了一死,但决不求饶。”
矮个男人异常生气,他的威风没逞起来,此刻臊得脸红脖子粗,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与急躁,他上前用力踢了刀疤男人一脚,可无奈他力气太小,对方没什么反应。
矮个男人更愤怒了,大吼了一声:“人话听不懂是不是!”
刀疤男人没理会矮个男人,只是直愣愣地望着他哥,睫毛像是雨刮器一般,每眨巴一下就沾点涌出来的热泪。
他的嗓子眼里像是悬着一把刀,每个说出声的字都像被刀切割了似的:“杀戮就是循环!”
“听不懂人话也说不出人话,怕是连放出来的屁都没有一点人味,今儿就送你一程!哥,动手啊。还等啥呢!”
高个男人摇摇头,说:“他还没求饶。”
矮个男人好不乐意,瘪瘪嘴,说:“他求还是没求,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上头不知,怕鸡毛啊。”
“还是得有点职业素养。”
“真不干脆,办点事儿拖拖拉拉的,烦死个人。你不动手我来!”
矮个男人说完便开始假模假样地掏家伙,实际上是在催促他的孬种大哥速战速决。
他哥果然拦住他,说:“别,你手上还是别沾血。”安抚完他弟,高个男人又对刀疤男人说,“兄弟,你闭上眼,我给你个痛快。”
“杀戮就是循环!”刀疤男人高喝一声,伴着高个男人手起刀落,倒地而去。
天空还是暗一下亮一下,风也吹得人冷飕飕的,哥俩像是呆在开关坏了的太平间。
矮个男人的头非常痛,像是脑袋里被塞了一台电风扇,把脑浆都吹稀了。他一下子失去了精神头,很是烦躁,便习惯性地责怪起他哥来:“哥,最近你业绩差导致咱家伙食差,我都贫血了,刚才突然一下子,好险没过去。”
高个男人也不舒服,身上的肉酸痛酸痛的,关节也嘎吱嘎吱响,可比起自己,他还是更加关心他弟,问道:“现在好点了吗?”
“凑合吧,反正我凑合惯了。咱妈的宴席快开始了,你快去前面的小河沟洗洗。咦,你身上怎么没有血啊。算了算了,你只要利索一点,精神一点就成,不然丢面儿。”
“我想缓缓,脑瓜子疼,像有根木头棒子在搅和我的脑浆子。”
矮个男人一见他哥有点难受,便顾不得自己也难受,费劲让头脑灵活点,想些逗乐的话:“你可快点,不然回去的时候咱妈就六十五了。六五三十五,没事就跳广场舞。”
高个男人有气无力地笑笑,说:“多大了,还有事没事编顺口溜玩儿,编就编,咋还拿自己妈编啊。”
“我这不是重视家庭嘛。我要是一头小羊羔子,去涮锅子肯定都先剔咱妈身上的肉去涮。”
“越说越不上道。你这没良心的主儿,估摸吃我肉的时候还要吧唧嘴呢。”
哥俩都十分享受这样难得的欢乐时光。他们的快乐总是像被摔碎的玻璃碴子,既偶然又短暂,既美丽又危险,以至于他们面对这样的快乐时只敢愣在原地,用眼睛凝视满地的碎片,再努力记住。
哥俩都非常清楚,回到家他们将要面对什么。
他們的母亲会套着那件胸前绣花的红色长衫,手指不停揉搓一串快要磨成粉的佛珠,泪眼汪汪、激情饱满地诉说她受到了什么样的委屈。
以前的、现在的,西瓜大的、芝麻小的,天上的、地下的,凡是不顺她意的,都要用唾沫星子抹上一层又一层,再心安理得地看着兄弟俩吃进去、咽下去,再吐出仇恨来,才拍拍屁股去隔壁打通宵麻将。
这时,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这人和刀疤男人一模一样,只是脚步更碎,看起来更疲惫。
矮个男人比大哥更快看见走来的男人,拍了拍他哥,心急火燎地说:“哥,你看走过来的那人!”
“看,看见了!”
“双胞胎啊。”
高个男人心里惦记刀疤男人说的话,现在看到刚才发生过的情景再次上演,大受震撼,既不敢相信又想去相信。
他慌不择路,哆哆嗦嗦,像只被扔进油锅里的蚂蚱,看起来让人判断不出究竟是在挣扎还是在舞蹈。
高个男人语气激动,声色紧张,问他弟:“你记不记得刀疤脸那男的临死前一直念叨的那句话?”
矮个男人的情绪较为纯粹,他只感到激动,声音十分雀跃,说:“哥,你打电话问问上头,杀一对双胞胎能不能领双份钱。今儿咱赚大发了。回头就给你整一件真皮子的夹克。”
“双胞胎能有这么像吗?”
“你管那么多干吗!你是杀手,来一个就杀一个,来一对就杀一双,按人头算钱的买卖,咋还嫌量多呢。”
高个男人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弟,他从来都不知道怎样反驳别人,这次也不例外。遇到困难,他总想到躲,于是说:“我感觉很不好,我的头很疼。要不咱们走吧。”
“你像样儿一点。烂泥扶不上墙的话,可就要被铺在水泥道上被人踩踏了。你难道还想过回那种牛犊子一样任人宰割的日子?”
高个男人不禁说,被他弟骂了一通后,脸像是刚从热锅上揭下来的春饼,滚滚烫又贼拉薄。即使千万个不愿意,为了家人,他还是硬着头皮说:“知道了,你把家伙给我。”
“什么家伙?”
“匕首给我。”
“匕首刚才不是给你了吗,我看你傻得脑浆子都馊了。”
“我这儿哪有匕首!别闹,真别闹,别拿人命开玩笑!”
真滑稽,真荒唐,一个杀手,竟义正词严地说别拿人命开玩笑。确实,杀手不拿人命开玩笑,他们只拿人命换钞票。
矮个男人贼不耐烦,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一边敞开外套一边吵嚷着:“我刚才不是把匕首从衣服里拿出来给你了吗?哎,匕首怎么又回来了?闹鬼了!”
“别管那么多,快给我!”
“给你给你。”
刀疤男人已经站到了哥俩面前,他看起来分外从容自如,像是街溜子来串门似的。
矮个男人被刀疤男人的气势压倒,急得跳脚,不自觉开始张牙舞爪。
高个男人并没有敏锐的观察力,他没看出来他弟和刀疤男人正在暗自较量,也没注意到刀疤男人正在抽空和他使眼色以传递信息,他只忙着和自己内心残存的人性斗争。但一想起他弟刚才的话,他便又变回野兽,打算速战速决,于是对刀疤男人说:“对不住了兄弟,我很忙,就不跟你废话了。”
刀疤男人失望地叹息,说:“这是你们的第二次了吧?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杀戮就是循环。你们快跑哇,不然就彻底陷进去了。”
又是这句话,高个男人疑虑万分,突然觉得好像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在给这句话注解。他急切地想要搞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于是问:“杀戮就是循环。啥意思?”
矮个男人用胳膊肘怼了他哥一下,说:“你管这个家伙说啥呢,再不麻溜利索地干掉他,太阳都落山了。”
刀疤男人意味深长地说:“太阳不会落山。”
矮个男人没想到刀疤男人这样难缠,大叫着:“你咋不说老母鸡不会下蛋呢!”
高个男人今天格外执著,竟然为此忤逆他弟:“咱听他把话说完。”
矮个男人既惊讶又气愤,埋怨道:“怪不得你最近业务差劲,你一个杀手老跟人家唠嗑干啥!咋的,要培养感情啊。那下次你开工的时候别带刀了,带点花生瓜子得了呗。”
刀疤男人累极了,没有希望的循环把他熬成了没有奶水的产妇,只能任由无知的婴儿撕咬奶头,忍受疼痛和恐惧以及没有改变的结果。
刀疤男人抬头望望天,真泄气啊,阳光转瞬即逝,宛如心爱女人的好心情。还不如一直阴沉着,让头顶上的那片天卷成暖烘烘的被窝,他好把自己的希望藏进去。像现在这样时晴时阴,时好时坏的日子,他实在有点忍不下去了。
忍耐是人类的遮羞布,混在一堆丧失忍耐力的人堆中就等于穿行于弱肉强食、尸横遍野的动物世界,作为人的底线被无视与践踏,距离沦为禽兽只差扯下自己的人皮面具而已。
刀疤男人虽然还在硬撐,但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失败。不过好在他非常擅长硬撑,不然人早晚要死,干吗还活着呢。
刀疤男人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可信度高一点,说:“时间卡住了,所以你看,太阳不会落山,一切都在重复,没完没了。”
“请你告诉我,杀戮就是循环这句话究竟啥意思?”
刀疤男人瞪了一眼旁边的矮个男人,知道这家伙又说不出一句好话,打算虚张声势,于是把话说在前面:“我说之前,你能不能让你这个蠢弟弟闭嘴?”
高个男人低下头,解释道:“我弟很聪明,请别这么说他,我才是真正蠢的那个。我不仅懦弱还假慈悲,作为一家之主却无法赡养家人,认识我这样的废物才是一种恶性循环。”
矮个男人无法忍受他哥的话,一方面他认为他哥说得很对,一方面他又觉得他哥这样愚蠢的人无法说出正确的话。
他无法归类并排解这种矛盾的情绪,便只好把它转化成愤怒,冲着刀疤男人喊道:“我看你这混蛋是在挑拨离间!不过你的小算盘打错了,我们可是亲兄弟,一条裤衩穿到大的,黄河水断了我俩的兄弟感情也不会断。我劝你还是闭上眼睛等死吧,起码临死的样子还能体面点。”
“这循环是给你作为人的最后一个机会,你要坦诚面对自己,不想杀人不是懦弱,而是本能,人的本能,善的本性。”
“妈的!我哥就是干这行的,行业属性就是没人性。要想积累财富,要想成为人上人,就必须心狠手辣。你这人,啥也不懂还在这里胡说。”
“人上面凭啥有人!所谓人,生而平等,人上面,决不应该是人啊。人踩人,人挤人,人害人,都是在作孽啊!”
“你知不知道啥叫阶级,啥叫贵贱?你不知道的话,今儿老子教教你。咱俩都是贱命,又都是同一阶级,所以必须拿命斗来斗去,谁斗赢了,谁升一小小的阶级,再继续斗。咱生下来没运气,不像那些金汤勺,可以拿钱斗拿权斗。不过人一旦斗起来就都没完没了,没啥大差别。”
刀疤男人也同矮个男人一样,顿感矛盾,无处宣泄,直憋得慌。
矮个男人说得很有道理,他也感同身受,明白那种不得不自相残杀的感觉。年少轻狂,想要出人头地,想要飞黄腾达,想要向好日子理所应当地招招手,摇摇尾巴,一副全天下就我配得上的得意样儿。
可是人活在现实中,不是泡在梦里,那些闭上眼睛能得到的尊重和敬仰、体面与文明,就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得到,一旦睁开双眼,就要深陷在苦难与轻视、伤病与打骂的现实中,片刻都得不到清闲。
刀疤男人知道他必须反驳矮个男人,不然该继续的无法继续,该终止的也会无休无止,可想了半天,他还是只能说出些打马虎眼的废话:“但是我们没必要这样活。”
“啥叫有必要,啥叫没必要?富人还告诉我们说吃剩菜没必要、冬天烧煤容易中毒没必要呢,这是有必要没必要的事儿吗?这是活不活得下去的事儿。”
“我知道你苦日子过够了想过好日子,但是……”
矮个男人最讨厌说话办事不干脆的人,穷人的时间本来就不值钱,先要上缴给富人一部分,还要浪费给生活一部分,最后能到自己手里头的,实在矜贵,确实可怜,所以他一秒钟恨不得掰成两秒用,生怕自己命到头了还没享过福。
他语速加快,打断刀疤男人:“别老但是了,累不累啊,死到临头了就闭上嘴得了呗。”说完,又冲他哥说,“赶快动手吧,咱妈岁数大了,收份子钱收不明白。”
“可是我还想问问他说的循环到底是咋回事。”
“我告诉你循环是啥。循环就是,你今天挣不着钱,明天挣不着钱,后天就会陷入穷鬼的循环!哥,你为啥就是改不了不干脆的毛病?”
高个男人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样儿,默默地听细细地想,不吱一声,像被关了音量的喇叭。
刀疤男人早已习惯了重复的失望,连不甘心的程度都几近为零。
他再次抬起头望天,眼看着天空像个猥琐的罪犯,把美妙的阳光和柔软的云朵揽入怀中,接着彻底失去踪迹,只留下一片灰蒙蒙的天,欲哭无泪,惹人注目后又遭人厌烦。
刀疤男人索性闭上眼,好好享受死亡前带来的片刻解脱,而后大叫着:“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快动手吧,下次循环再见!”
哥俩的牙齿像局促的敲门声一样打战,他们惶恐不安的同时又身心俱疲。
他们的身体里像伸进去一只手,把内脏肠子都搅烂在一起,酸水涌到嗓子眼,又被腥臭的唾液顶回到胃里。
他们俩都不敢再抬头看天,越看,越觉得天像一张巨大的嘴,湿漉漉脏兮兮的,不把人吞进去再把胳膊腿嚼得稀巴烂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高个男人杵在原地,望着正向他们走来的刀疤男人,吓得直哆嗦,说:“不会有九胞胎的。”
矮个男人不再死犟,毕竟牛角尖再怎么钻,事实也还是那样。
历经前面八次的循环,他逐渐丧失理智和斗志,一切合乎情理的可能性都被否定,唯一能够解释全部的只有刀疤男人的说法。
比起高个男人,他还是要镇定得多,毕竟他不用一次又一次地把刀残忍地扎进别人的胸口,也不用一遍又一遍擦掉溅到身上的血。
他瞥了一眼浑身颤抖的大哥,十分不屑,特别泄气。
他叹了口气,强忍不适也开始思考一切。为了维持一个完整的家,他总是在他哥沮丧停滞的时候把自己推上前出谋划策,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刀疤男人越走越近,矮个男人暂时还想不到好的方法,于是尝试与他哥商量:“你觉得有啥办法能让我们逃出去?”
“会不会我们这次不杀他,就可以摆脱循环了?”
说实话,矮个男人刚才也只想到这个,但他很快将其否定,说:“可不杀他,我们就拿不到钱啊。”
“现在钱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
“万一我们一辈子困在这里呢,钱也重要吗?”
矮个男人理解不了为什么他哥永远分不清主次也搞不清状况。
打记事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拼了命挣大钱,因为他知道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其他方法能够避免伤害、获得尊重。
可他哥并不以为然,整天只在女人堆里打转,赚钱了就去好吃好喝浪费钱。
他哥以前总把知足常乐和享受人生挂在嘴边上,他恨得牙痒痒,真想几个嘴巴子把他哥抽醒。自打他们干上这行,他哥刚开始还沉迷暴力,耍耍威风,冲冲业绩,日后便拖拖拉拉不甘不愿荒废度日,和躺平的咸鱼一样。
他觉得自己必须在关键时刻提醒他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激动万分地说:“就是困在棺材板里,钱也最重要!”
高个男人失望至极,说:“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爱钱的人。”
“我小时候不知道人没钱会被所有人看不起。”
“我们小时候看的枪战片里面,那些主人公只在乎情谊和自由,根本不在乎钱。”
“那是电影。现实生活中,没钱不可能被当成主人公。”
高個男人再次败下阵来,论耍嘴皮子,十个他也顶不过他弟一个,所以他迅速倒戈,以换取耳根子清净,说:“就当你是对的吧。”
“如果我们逃不出循环,就没法子去上头那里领钱,所以我们先把逃出去的方法搞到手再弄他。”
说完,矮个男人用手拍了拍他哥的肩膀以安抚他的情绪。
眼看着刀疤男人走到他们面前,他又立刻换了副嘴脸,佯装出热情友好的样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怎么样才能逃出循环?”
刀疤男人欣慰地笑笑。终于,他感觉到了希望。
希望就像血液,没有伤口时就潜藏在皮肤之下,偶尔露个脸也只是点到为止,让你一度以为自己血量充沛,可是一旦皮开肉绽,血液便会四处流窜,顷刻间就只留下一副皱巴巴的皮囊堆在那里。
他在数次循环中无计可施,就如同眼睁睁看着血淌出体内白白等死,那种朝着绝望逼近的感觉,才是循环中最令人崩溃的。
即使刀疤男人非常反感矮个男人,但面对如此令人激动的提问,他还是尽量客气友好地回答:“不杀人或者不被杀,挨到最后就可以。”
矮个男人并没有维持礼貌,马上露出市侩的本性,急不可耐地问:“啥时候是最后?”
“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们为啥会进到循环里吗?”
“因为手上沾了太多血,身上背了太多命。”
“敢情我们罪孽深重,这是现世报应呗。”
刀疤男人非常想飞起一脚踹在矮个男人的脑袋上,好让他改改趾高气扬的态度,但为了商量对策,他还是尽量忍耐,故作和气地说:“没错。”
“那杀戮就是循环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我第一个要杀的对象告诉我的。”
矮个男人瞪圆了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往眼眶里塞了个满月,而后他惊觉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不够沉稳高级,于是强装镇定地说:“啥意思?整半天你也是杀手?”
刀疤男人点点头,心里美滋滋。
数次循环以来,他一直处于十分被动的劣势,重复被轻视被嘲弄被杀害,这让他渐渐恢复以往暴虐的本性,开始想要翻身,想要反抗,想要杀戮。
不过现在双方地位已经悄然反转,他成了掌握信息、拥有身份、至关重要的角色,这让他感到愉快。
矮个男人显然意识到了地位已然变化,但并不甘心,打算扳回一城,便故意问道:“原来是同行,你业绩咋样?口碑如何,收益呢?”
“行业翘楚,杀手明星,富得流油。”
“牛皮让你吹得,拴上绳一撒手能像气球似的飞走了。”
“你们应该听过我,杀手阿光。”
杀手阿光在杀手行业如雷贯耳,作案手段多样高超,现场处理干净细致,售后服务周全到位,是无活口无自损无差评的明星杀手。
矮个男人早就对杀手阿光敬仰万分,多次试图让他哥在人家屁股后面跟几天,好学学技术练练手艺,再不济也能找找初心赚赚名头,但他那个死不争气就喜欢混吃等死的老大哥每次都开溜,闹得最后他也没兴致了。
矮个男人曾在心里无数次设想杀手阿光会是何等的雄姿英发,没想到居然是眼前这般的灰头土脸。
他认为阿光应该穿着剪裁别致的西服套装,没有褶皱,没有污垢,更不能有血渍,头发应该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像座平滑的山丘,血管也应该微微鼓起,在皮肤底下露出健康的绿色,像茁壮的树的纹路一样遍布全身。
可他面前的杀手阿光,不,是刀疤男人,套着破破烂烂的夹克,皮带的卡扣脱落,只能十分窝囊地盘系在腰间,运动鞋的前尖已经踢烂了,还开了个不小的口子,像被谁咬了一口露出肉馅的脏包子,头发凌乱得像洗碗槽里的钢丝球,眼神涣散。尤其是他脸上身上的重伤,更加让矮个男人怀疑不已。
矮个男人是个爱思考的人,但也是个固执的人,一旦经过他深思熟虑,仔细断夺后的結果,便不再轻易更改,于是他十分肯定地说:“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杀手阿光。”
高个男人也附和道:“上头不可能让我去对付大名鼎鼎的杀手阿光。”
刀疤男人摇摇头,说:“上头不是让你对付我,而是让我对付你。最近公司效益不好,第一件事就是裁员。我是业界红人,你是频出事故的小瘪三,咱们公司是家挺上进的公司,肯定是要裁掉你。同时咱公司也比较有责任观念和售后意识,所以内部解决,派我去处理你。”
矮个男人瞪着眼,丑态毕露,说:“骗谁呢,你要真是杀手阿光,你咋搞成这模样?”
“因为我经历四十几个不同的循环了。在第一个循环里,我们疯狂地厮杀,恨不得把对方的骨头剔下来吃肉,我们误以为只有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招数把对方干倒才可以逃出去,但那是没用的。反倒是最后我们都崩溃了,放弃了,才得以逃脱。”
刀疤男人腿脚不便,负伤累累,佝佝偻偻地缩在哥俩对面,但说话时从容不迫,毫不畏惧,震慑四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刀疤男人在没有挑明自己是杀手阿光之前,哥俩都觉得他们眼睛里一冒火对方便会吓得尿出来,处理掉这小喽啰简直像呼吸一样容易。
但哥俩现在觉得什么都变了,刀疤男人一挤弄眼睛,自个儿的膀胱就开始发抖,别说手指掐烟了,怕是连手指头都并不拢了。
怎么着,世界上比起近视眼、老花眼和肚脐眼,更多的还是势利眼。
人名前面多堆几个名号,人便威风了,硬气了。人命前头多垒几沓钞票,命也就矜贵了,沉重了。
多不堪的世界。
高个男人懊恼极了,早知道就不干这人吃人的勾当,良心不好生地放着,愣要往狗嘴里塞,以为把良心熏臭了就不知道疼,不知道害臊了。都是自己欠的人命债,都是自己应得的现世报,咋的也逃不掉。
他的脑袋快要耷拉到胸口,像是把闲置物品折叠起来似的,他的声音低到好像嗓子眼掉到深渊里:“逃出第一个循环,还会陷入第二个里,什么时候是头呢。”
“我一共杀过四十七个人,和你们的这次循环是第四十七次,如果我没预想错的话,我这是最后一次。”
矮个男人头一次庆幸他哥不是头牌杀手,惊觉原来胸无大志成事不足也有好处,高兴地问:“哥,你一共杀过多少个人?我印象里没多少。”
“我不知道,没数过。刚干这行时,实在被那种任意妄为的暴力迷惑住了,简直杀红了眼,一看见别人惊恐的眼神就误以为自己特别神气特别威武,别人一求饶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世界的主宰。怎么说呢,就是自己把自己给牛坏了!后来一切都变了味,每天早晨我都是被噩梦拎起来的,好像魂儿都被梦里的恶鬼给揉烂了,一丁点力气都没有。
“每次一接到任务,我就开始害怕,我怕我真能把对方杀死,也怕不能把对方杀死,我什么都怕!我杀过多少人?我没有概念,也许很多也许很少,反正我就是杀了人,不管数量多少,我都是罪孽深重的混蛋!”
高个男人头一次说这样多的话。
表达真是一件痛苦又痛快的事,虽然像愚公移山一样过程艰难,但好在山移开了风景自然来。高个男人以前只被动地接受一切安排,让他学车干物流,他强忍晕车呕吐也磕磕绊绊把车开起来;让他动刀子做人命买卖,他手拿鸡蛋走滑路似的,提着心吊着胆也干起来。
他觉着自己好像一口井,别人扔什么他都受着,无论石头铅块还是谩骂指责,无论胳膊大腿还是诅咒怨念。但久了,他就满了,想要舒坦,必须把扔进来的东西全扔出去才行。
当高个男人还沉浸在表达的愉悦中时,矮个男人仍然目标清晰、旨在鞭策,直言不讳:“哥,学到了没有?统计还是很重要的。”
刀疤男人歇够了,也劝累了,于是说:“我一直往前走,你们一直向后走,我们逃出这次循环吧。”
“你只要不再杀人也不被杀,这次就是你最后一次循环了吧。”
“借你吉言。”刀疤男人说完,朝矮个男人笑笑。这是他头一次听矮个男人说句顺耳的话,虽然这句话不能让他停止厌恶这家伙,但起码这份吉利他要收下。
阳光穿过云层投射下来,像是顽皮孩子躲在门后通过缝隙看进来的目光。天空悄悄变了底色,由暗转亮,像个终日阴沉着脸的老光棍中了头彩。渐变的云朵缀在天上,仿佛哪个捣蛋鬼用手把夕阳给搅散开了。
哥俩一直向前走着,全然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
刀疤男人也一直向前走着,努力忘却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天又沉下来。
阳光刚才还能见缝插针,星星点点地落在哥俩脸蛋子上,像会发光的雀斑,现在更像是遮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暗淡、发闷、难看。
哥俩都恢复了一点体力,四处走走停停看看。
他们身处一条笔直细窄的小路,野花野草像被劫走了鲜艳的颜色,既干枯又灰暗,堆在路边,宛如牙齿上的菜叶,有点碍眼。
他们大概是跑出了循环,但并没有实感。因为天还是天,阴阴的;路还是路,窄窄的,只是从这一段路跑到那一段路的感觉。
他们继续往前走。
细看,小河沟没了,倒是多出一片未开垦的荒地,像模像样地立个稻草人在中间,另外还有个摇摇欲坠的破败茅厕。
几株小草早就被踏死在干燥的土地上,黑绿色的尸体有的黏在鞋底上,有的直挺挺躺在土里,大地成了一切生命的棺材。
矮个男人干渴得嗓子眼直冒烟,咽口唾沫都觉得奢侈,他声音沙哑,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真够呛。”
高个男人点点头回应,矮个男人又说:“也不知道咱妈寿宴会不会等咱俩?”
高个男人苦笑,说:“悬,收完钱吃完饭就该打麻将了。”
“咱妈是真爱赌。我记得小时候她差点把我输给邻居张叔了,要不是你拼命拦着,我现在已经被打得残疾,去街边要饭喽。”
“小时候觉得张叔干的勾当真丧良心,到处坑蒙拐骗掳买小孩,弄残了就丢到大街上乞讨,可长大了才醒悟过来,其实咱们也好不到哪去。”
矮个男人话到嘴边有些犹豫,怕说出去便难以收回来,可老窝在里面兜兜轉转到底还是溜达了出去:“哥,你后悔吗?当初我和妈一起逼你干这个。”
“我本来也不是啥好东西,好吃懒做,稀里糊涂,过一天废一天的玩意儿,不干这个又能干啥呢。”
正当高个男人自我忏悔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正向他们跑来。那男人很胖,肥肉随着风成片地甩起来,像是在给空气扇风。
矮个男人率先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说:“我怎么听着好怪的声音。”没等高个男人回应,他便凭借好眼力看见巨人般的肥胖男人,喊道,“哥,回头!抄家伙!”
“抄家伙干吗,好说好商量,争取赶紧去下一个循环啊。”
“这人跑得好快,赶着投胎一样。还膀大腰圆,凶神恶煞,感觉不好沟通。”
高个男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轻巧地说:“先沟通沟通试试呗。”
“可他拎的那是大砍刀啊!”
大砍刀在肥胖男人手里显得格外小,所以高个男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刚意识到眼前这家伙可能极度危险,他便吓得摔了个屁墩儿。
他的视角瞬间变得狭小且阴森,仰视对方的同时也放大了恐惧,肥胖男人的腿像高耸入云的峰峦横在他面前,层层叠叠的肚腩像一床被子,片刻就能把他捂到窒息,猩红肿胀的眼睛像长了爪子似的,恨不得把眼眶撕裂。
高个男人瘫坐在地上,脖子都吓僵住了,冷汗唰唰往下掉。
肥胖男人的巨大压迫感像是堵住了他的鼻孔,令他无法正常呼吸,他感觉自己正逐渐缩成一团且越来越小,要不是血液沸腾眼泪翻涌,他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矮个男人也吓得哆嗦,双腿软得还比不上发面馒头,上下牙齿像异地分居的两口子,死活都贴不到对方。
哥俩都清楚地认识到,对方一眨巴眼睛的工夫就可以干掉他们,让他们疼痛,让他们挣扎,让他们消失。
他们现在成了被杀戮的角色,才终于能看清楚自己原来的模样,在被害人的眼中,拎着刀瞪着眼的杀手决不威风也不神气,他们面目可憎,残暴不仁,狼心狗肺,和人一点不沾边,和恶鬼倒是差不离。
他们头一次知道,人在过分害怕的时候,会像甩包袱一样把体内的水分排出去,眼泪先流个精光,鼻涕再飞出去八丈远,最后连尿液也不受控制地浸在裤子上。
早先他们总笑话被吓到尿裤子的人,认为人家懦弱胆小,人怂志短,现在自己撒了一裤裆的尿才明白,流泪、淌鼻涕、尿裤子,都只是液体先从身体里逃出去了而已。
他们现在不再为此讥笑,而是羡慕不已。
肥胖男人看戏似的,盯着兄弟俩又哭又尿,丑态尽显,丢人现眼,说:“瞅你俩吓得,跟狗一样!”
人像狗一样,确实不美观,也不稀罕,都差不多的模样,狼狈、颤抖、不好看,可人为什么像狗一样,就复杂了,决不雷同,疾病、凶杀、堕落和无休止的哀怨。
没人在乎人为什么越活越像狗,因为当一件事情没有人敢在乎的时候,它就会变得特别合乎情理。
矮个男人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兄弟,大哥!咱们这是、是、是陷入循环里了,咱们得跑,你跑我们也得跑。杀戮就是循、循环!杀戮制造循环!你要是杀、杀了我们,你就掉进循环里,很、很痛苦的!”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儿你们摊上我只能认倒霉,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个痛快。”
肥胖男人根本没听矮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因为他现在如此高大如此威风,他手握别人的生杀大权,而对方只能趴在地上求饶,他们的地位完全不同。
他骄傲极了,觉得对方在自己眼里连只蚂蚁都不如,嘴巴一张一闭的,烦死个人。
人是不会有闲心听路过的蚂蚁说话的,因为人一脚踩死一窝蚂蚁是那样容易。
“循環!我们进入到循环里面了,你明白吗?因为我们罪孽深重,所以受到惩罚了。这次你就是弄死我们也没用,死了还得再重来,一遍一遍,死了活,活了死的。只有停止自相残杀才能逃出去。兄弟,我求你先别杀我们,听、听我给你解释,杀戮就是循环!”
“放什么屁呢,你话多我先弄死你!”
这是肥胖男人入职以来接到的第一个正式任务,他兴奋极了,没想到以自己业余杀手的资历和经验,头一份差事就能领到双份酬劳。
他以前总是单打独斗,艰难抢单,生意惨淡,难以维系,好在现在加入公司并受到重用,所以他严肃对待,毫不马虎。
高个男人和矮个男人各自缩成团,胳膊腿扭在一起,裤裆湿漉漉的,后背汗津津的,脸上也挂着汗和泪、油和鼻涕,像洒了一锅黏稠的汤。
哥俩都知道他们已经死到临头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死,是被勒死还是砍死,是被踢死还是被吓死,还是先被折磨个半死,再被扔下活活等死?
因为过于熟悉杀戮,所以哥俩现在更加害怕,因为别人对死亡的恐惧可能来源于未知,而他们此刻对死亡的恐惧是源于熟知。
杀戮会让人后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他们现在便是如此。
高个男人闭上眼睛,索性等着死亡逼近,可自己的眼睛闭上了,一双双惊恐的、错愕的、哀怨的陌生眼睛却睁开了。
高个男人似乎记得它们,因为它们曾经或殷切或哀求、或愤恨或憎恶地看着他,这些眼睛中淌过泪喷过火,残存过希望也凝聚过仇恨,这些眼睛曾经生长在人的脸上,却因为他,变成了凹进尸骨里的洞。
肥胖男人拎着砍刀走近兄弟俩,仁慈地一人一刀,先断了两人的气,省得一会儿瞎扑腾。
肥胖男人他爹是养猪杀猪的,先养肥了,再杀了卖钱,做任何生意,都是这个道理。
他小时候喜欢骑小猪羔子,骑腻了便指给他爹杀了卖肉,指哪打哪,指谁杀谁,神气极了。猪圈就是他的天下,猪崽就是他的臣子,猪肉就是他的银两。可长大后,他却长成了一头猪,别人取笑他,欺负他,说啥是啥,不敢回嘴。做生意嘛,倒是能给猪脸色看,但不能给人脸色看。再大一点,他爹病了,他便支棱起生意,可他只会骑猪扮猪,不敢杀猪片猪,他爹便教他,只管把猪想成平日里欺辱你的人就行了。他立马学会杀猪,还顺道上了瘾。
肥胖男人宰猪一样把哥俩的胳膊腿、脑袋片下来,手法利落,动作娴熟,残忍至极,险些把活人剁成肉泥。
黏稠的血把沙土地泡成鲜红色,也把他的脸溅得像开出了几朵花。
肥胖男人觉得自己威武极了,专业极了,很快就能配得上杀手精英的荣誉称号了。
他不禁又想起哥俩临死前的怂样子,不自觉地乐不可支,欢呼雀跃,觉得自己本领非凡,大有可为,于是在心里盘算着,再过些日子,自己也该起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了。
就像杀手阿光那样。
天空忽地一暗,风吹得他一凉,一场梦似乎在这刻醒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