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一一
如果“恋爱脑”真的是一种污名,7月6日可能是诗人余秀华“塌房”的一天。
“其实他对我很好……可能是我人品不好,配不上他。”当这话从余秀华嘴里说出来,顷刻间叫人唏嘘不已:这可是余秀华,是那个曾经写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骂得出任何污言秽语,也敢在网上公然表白任何人的余秀华。
“恋爱脑”这个紧箍咒,最终还是“下沉”到了一个放荡不羁的独立女性偶像身上。
其实余秀华的爱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坍塌的,“恋爱脑”也并非这一天才暴露的,只不过,此前一直是“纸上谈兵”,而没有躬行验证。
今年6月初,她写下过这样的呢喃:“……已经很久不写(字)了,我是多么认真地在和他谈情说爱呀,把自己最喜欢的事情都丢了。”
有一点自责,一点自怜,也有点儿少女式的孤独和惘然。
“恋爱脑”都多发于“少女”身上,或是具有“少女”元素的女性身上,因此,在今天,“少女”这个词,也不再是什么好词儿。
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余秀华新闻前几天,“北大包丽”事件公布择期宣判。当事人包丽的母亲曾在采访里表示,自己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还预备了百万留学金和买车费。
可见,“恋爱脑”其实没有必要条件如“缺爱”“条件差”,它就像一剂无色无臭的药,麻人于无形。
不论是何种程度的爱情悲剧,都有一种解释方式是:她当初要是没那么“恋爱脑”就好了。
总之,“恋爱脑”大概已经成为洪水猛兽了。它站在独立、清醒、自爱等主流价值的对面,抵制“恋爱脑”的金句批量生产,如“智者不入爱河”“不谈恋爱啥事儿没有”。
不能让恋爱夺走你的尊严、自由和基本人格,这固然毋庸置疑。只不过,我们需要先搞明白,当我们抨击“恋爱脑”时,究竟是在抨击什么。
关于爱情的亚文化潮流更新得实在太快,五六年前,“恋爱脑”还是一个中性词,至少,不至于像今天这般令人闻之色变。
我们最早熟悉的“恋爱脑”可能来自琼瑶或古早台偶,不论是依萍跳江、紫薇跳崖、新月格格自杀,主角们的核心行为驱动力都只有一个:死了都要爱。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推动社会全面转型,经济、文化都得到释放,个体表达被鼓励,自由恋爱乘着浪漫主义的风潮滚滚而来,人们大胆热情地去爱、去表达感情,《泰坦尼克号》和《甜蜜蜜》是两种格调的“恋爱脑”,但不论悲喜,都感人至深。
人们常说“坠入爱河”,“坠入”是“fall”,是一种下落的状态,在琼瑶和台偶的时代,这种“下坠”被美化为“浪漫主义”。
而随着时代更迭,信息爆炸、娱乐泛滥的时代,人们在附近和远方都见过太多爱情幻灭,琼瑶和偶像剧体系开始崩塌。
尤其对女性而言,随着女性独立意识的发展,她们发现,爱情并不能承载自己过高的期待,个人价值也很难通过恋爱实现,后者甚至会成为前者的“绊脚石”。
最糟糕的是,爱情和欲望甚至成为某些人性龌龊面的遮羞布。“坠入爱河”,如有不慎,是真的有可能被淹死的。
需要注意的是,被批评的“恋爱脑”,往往都建立在一段不对等、不健康的亲密关系中。
过于卑微地单方面付出一切,包括但不限于金钱、尊严,甚至是生命;为爱舍弃工作/事业,甚至是前途;舍不得离开背叛自己的对象,遭遇家暴却依然不舍分手……
当事人一往无前,头破血流,旁观者却都已清楚地意识到:在这段关系里,“爱情”的占比已所剩无几,一厢情愿地坚持和付出,充其量只是一种自我感动。
科学家将“恋爱脑”定义为一种对爱情的“瘾”,身体分泌的催产素和多巴胺让人流连依恋和亲密的感觉,甚至忽略其可能对自己的伤害。
精神分析流派则认为,爱情中的“非理性”本质是一种情感退化——退化到童年时期对需要的欲望,以及这种欲望得不到满足时的不安和焦虑。
不论是自我还是他人的失控,都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种威胁,总归是令人担忧的。因此,“清醒理性”逐渐代替“死了都要爱”。
主流媒體和文艺纷纷开始反思长期亲密关系,《婚姻故事》和《他其实没那么爱你》比罗曼蒂克更让人受用,这是当下社会对爱情进行的一种功利主义解构。
而容易被贴上“恋爱脑”标签的往往是女性,也具有历史原因。一种女性主义视角的“反恋爱脑”思路是:那些从小被规训可以享乐、可以依附他人的女孩,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忽视、不被重视的女孩,长大后容易被花言巧语诱骗,错将谗言当真爱。
总之,从各角度来看,“恋爱脑”都在观念上被贬值了,浪漫和沉醉被拦在时代的高架桥上,接受理性人的检视和审讯。
说回余秀华。在2022年7月6日之前,她呈现给世界的面貌,除了一鸣惊人的才华,还包括坦荡、豪迈、自由。
总之,余秀华是“反传统”的。
这里的“传统”,指大部分农村底层女性不曾拥有的自由和独立思想,是困住她们的小农经济和男权价值体系,如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男外女内等等。女性的价值,被土地、生育和传宗接代框定。
某一天,有人跳出了这个框,虽然仅仅是文字上跳出,但已经足够震惊世界:农村住着一个余秀华,一个韩仕梅,除了诗歌上的文学惊奇,她们还带来一种“社会性”的惊奇——原来她们的内心可以如此广阔,她们也渴望看见世界,也有挣脱枷锁的勇气。
所以,“余秀华”三个字,从成名那一天开始,就代表着一种挣脱,一种底层女性反抗的姿态符号。
一次相差14岁恋情的公布,延续并巩固着她“勇敢”的形象。当时,人们都说:余秀华爱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选择了去爱。
然而,短短几个月后,这句话被所有人忘记。恋情的崩塌,塑出另一个冲突的余秀华:那样狂放浪荡的、“反传统”的她,竟也会在爱情里卑微地为对方“找补”,她的语气、文字,都相较以前“弱”了不少。
实际上,余秀华的“弱”是根本不需要被猎奇、被揣测的。抛开文字和才华,她归根结底是一个在农村土生土长的、患有生理残疾的妇女,她离过婚,被嫌弃过,穷过,苦过,世界对于她,并不“美好”和“温暖”。
因此,她極度地、近乎极端地渴望爱。甚至在成名后的采访里表示:我可以获得很多奖项,但没有爱情,一切都没有意义。
从一开始,对爱情的渴望就是余秀华笔下生花的养料,她的诗歌是真的从爱欲中长出来,而非利用情爱作噱头。读过几首便可以感受到,她眼中的“爱情”,其实已经超出了“被人爱”这件事本身,超出了男女关系,延伸到对整个世界的善意的渴望,对残缺生活的美好幻想。
即便在如今看来,她那些放浪形骸、锋利尖锐的文字,未必是对内心脆弱的掩饰,但一定是对爱情的重要寄托。
人们从来难以接受清醒、独立的女性有一天忽然跌入“恋爱脑”,仿佛那是一种“把美毁灭给人看”的悲剧。
最典型如张爱玲,用冷眼冷笔写下无数痴男怨女的张爱玲,竟也会在遇到喜欢的人时“低到尘埃里”,会委曲求全,最终在凄凉中看清“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推我下地狱的人,也曾带我上天堂”。
还有同时代的才女萧红,一生逐爱,屡被伤害,遭遇家暴、背叛、抛弃。多年后,世人将她的爱情坎途定义为一生不幸的开端和终点,解释为才华的绊脚石。
“泼辣”如余秀华,“冷静”如张爱玲,不同身份、性格和地位的女性,在对待爱情时,竟都可以傻得让人难以置信,卑微得让人“怒其不争”。
我们告诫一个单纯、美丽的女孩子千万不要轻易爱上任何人,与期待一个独立、理性的女人千万不要因为爱情放弃自我,本质上是一样的:“恋爱脑”本身没有错,只是高纯度的真爱太容易被辜负。
不过,期待至纯至善的爱情,这本身是否有错?
余秀华将那段以“他其实对我很好”开头的话删掉了,她在朋友圈里只解释了一句:“你们懂。”
的确,那段话让痛斥“恋爱脑”的女性们“恨铁不成钢”。她承认“他其实对我很好”,似乎还在为施暴者辩解。她自卑“也许是我不够好”,让人气得牙痒痒:不是你的错,你不该自责。
我忍不住想起网络上曾经存在过并被群嘲的一条留言:“你的文字还爱他。”
不管这句话出现在微博留言还是中学生的日记本上,单独拎出来看,它其实都只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少女式的呢喃。幻想爱情和承认爱情,曾一度让人们感到酥心如麻,那是一种单纯的、美妙的感受。
而在今天的价值维度里,这种话变得极其愚蠢、可笑和荒诞不经。
为了尽可能阻止女孩们被“恋爱脑”“荼毒”,我们抨击“单纯”,因为它的对应面可能是“好骗”;我们打倒“霸道总裁”,因为他们与性骚扰、大男子主义几乎没有界限。
于是乎,一种不少“中立主义”会发出的质问出现了:是否矫枉过正?
当独立、坚强和理性成为主流价值观,花费大量心力去追求爱情是否还可以被容许?
据前文述,“恋爱脑”的词义已在过去十年内发生了变化。从青春片时代象征的单纯、真诚、勇敢追求真爱,到盲目、懦弱、依赖他人等等性格弱点,从前者到后者的演变历时并不长,然而,接下来进一步发展的去向,却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词:爱无能。
善于解剖人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将地狱定义为“在爱无能中挣扎”,丧失了爱的能力,无异于一种苦难和炼狱。
当“恋爱脑”被与懦弱、脆弱画上等号,那些热烈追求爱情的勇气与生命力,也被同时概括了。
需要强调,让罗曼蒂克消亡的不是“恋爱脑”,而是背叛、暴力和谎言。是对真爱的全情投入、热烈追求,一次次被辜负,一次次得不到珍惜和爱护。
而这对我们去判断如何去爱、还能不能爱,是不该冲突的。
复旦大学的梁永安教授在谈论“恋爱脑”时说:“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时什么都决定不了,但能决定去爱一个人,也很美好。”
不说别人,就说你自己。即便对身边人苦口婆心“不要恋爱脑”,是不是依然会为《花样年华》和《怦然心动》心动?会被《情书》《花束般的恋爱》这类纯爱故事打动?
爱情的美从来不在于圆满结局,而在于那份勇敢、真诚的生命力,莎士比亚说“真爱无坦途”,当我们抨击“恋爱脑”的时候,应该心中有数,源自利己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怯懦占比几何。
因噎废食不是目的,真爱依然具有超越世俗的神性,它让人们感觉到活着,并且仍能作为这个时代的一种精神指引。
余秀华还在追求这份信仰,这本身就是一份可嘉的勇气。她用并不“爽文”的语言发表感言,这当然也是勇气的体现。
而朝恋人挥拳相向,无能狂怒地用暴力击碎体面,那才是真正的脆弱。
好的是,余秀华还拥有诗歌,也还拥有真实的爱。她喜欢有才情的男人,而她身边那些真正“爱”她的男性朋友,不会用“爱情”去欺骗她,比如经常找她重聚的纪录片导演范俭,她喜欢的哪个哪个诗人或青年记者。
只是可惜,一直在渴望爱情的她,又失去了一次她的爱情。
但可敬的是,她又一次迎来了重新寻找真爱、表达真爱的机会。
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让“余秀华”们继续勇敢地爱下去,保护他们坦荡地、自由地走下去,应是比打击“恋爱脑”更重要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