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
我10岁那年,父亲常年患病,母亲离家出走,叔姑们加我和妹共6个孩子,仅靠几亩薄田和爷爷出门打工赚钱维持生计。家里一贫如洗,土坯墙,茅草屋,纸糊的窗户,晃动的柴门,仿佛有场风都能将房子推倒。
一次深夜,父亲又发病了。昏暗的星光下,奶奶照着手电筒找来了邻居张叔,张叔二话不说背起父亲就奔向医院,奶奶拿着手电筒艰难地跟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不小心,张叔被一个石块绊倒,不慎摔成小腿骨折。
正值五月农忙时节,张叔家黄灿灿的麦子却少人收割。奶奶愈发愧疚,先去帮张叔家抢收。结果自家的麦田延误了时机,赶上狂风暴雨,麦穗全浸在地里。哭肿眼睛的奶奶边长吁短叹,边和我在雨水里抢收麦子。
第二天,雨渐停歇,爷爷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奶奶向爷爷检讨没有守好麦地。爷爷一边安慰奶奶,一边擦去她的泪水。然后,爷爷穿上雨鞋去麦田了。
他首先用脚试试土壤,接着一步一个脚印踩入湿土地,割那些乱麻似的小麦。他弓着背,弯着腰,挥动镰刀把那些蘸了泥土的麥子收割完捆好。奶奶用瘦弱的肩膀扛,爷爷用扁担挑,把那些惨不忍睹的麦子码上了架子车。经过连续五天的抢收,总算把一摞摞麦捆都驮回了家。
我也争分夺秒地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麦捆竖起放地下,麦穗朝上,码成垛,垛成堆,放在大门口和屋内。几十平方米的房子根本不够放,十几捆就满满当当了,剩下的另外再搁置屋檐下。还不够放的,就只能垛到村上麦场的空地,用塑料薄膜覆盖,找砖石压好。
好不容易等到第八天,天彻底放晴了。我跟在奶奶身后,她将麦捆放到场周边晒,我也一捆捆放好。爷爷把麦捆在麦场上解开,进行了晾晒。
那时没有脱粒机,只能用石磙把晒好的麦依次碾压。爷爷和奶奶把麦秸用木杈挑起来,翻一翻,重新再碾,碾上两三遍,再拿木杈把麦秸挑出来放一边,剩下麦糠和麦粒,就用木掀随风扬起,把麦糠和麦粒分离开来。晒了两天太阳的第一批麦粒,终于颗粒归仓了。
奶奶拉着人力架子车,到磨坊去磨面。一般人家一周是做两次馒头,我家人多,吃得太快,早已没有陈粮。先前热心的亲戚拉来几袋麦,我家只能一到两周做一次馒头。
小叔和我年纪相仿,调皮捣蛋爱闯祸。正值长身体的年纪,他饭量大,容易饿。每晚他放羊回来,就像老鼠寻食一样到处翻,发现厨屋内靠墙挂钩下面的馍筐里剩下一个馒头。他叮嘱我不要吱声,刚取下来伸手掰了一小块,就被磨面回来的奶奶抓个正着,“啪”一个木杈抽上身了,吓得他落荒而逃。
奶奶一边把面粉放进瓮里,一边念叨着:“娃啊,你小叔也不想想,你爷爷干多重的活儿,这是留给劳动力吃的啊!”她边说着边抹眼泪。
到了晚上9点,家里人都还没吃饭。饥饿的妹妹哭得我心烦意乱。我的肚子也咕咚咕咚地叫,但我体贴劳累一天也没吃东西的奶奶,忍着不吱声。
奶奶舀面做起了馒头。她先用面引子拌上温水和面,盖上干净的布发一个小时,发好后把大面团用碱水揉一揉,切成馒头大小放在屉布上,再等一会儿后使用大铁锅蒸。我就在炉灶前烧火,火光舔舐着锅底,热气氤氲着房间,热气腾腾的馒头终于出锅了。
可是,一半馒头白乎乎,一半馒头青蛋蛋。白馒头外形美观,看起来洁白优雅;青馒头外皮紧皱,好像没蒸熟一样。我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颜色不一样啊?”奶奶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受热不均吧!”她点了点白馒头数量,交代我把白馒头、青菜汤端给场里忙碌的爷爷和病榻上的父亲吃,而把青馒头留给自己和其他人吃。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青馒头,嚼起来有一种粘牙感,已没有之前吃过的那样蓬松和软乎,但我吃的口齿余香……后来我从邻居张婶那里才知道,麦子发芽了,打出的面粉发灰,蒸出的馒头也发青。
农忙结束了,奶奶开始拾枝捡柴,结果在拾柴路上摔了一跤。但奶奶闭口不提,强撑着给去东北打工的爷爷蒸馒头。爷爷走后,奶奶一下子栽倒在床上,浑身发热,我用湿毛巾给她擦拭降温,还是高烧得厉害。我喊小叔叫来医生,当医生看到她背上红红的伤口已经溃烂红肿,赶紧给她消毒、敷药、包扎,我这才缓了一口气。医生还说:“你奶奶背上长有疹刺,是她不舍得吃肉吃菜,只吃腌菜下饭的缘故。”我的泪水一下决堤了。
第二年,奶奶就把那些好的麦子卖到粮站换成钱,供我上学,那些差的麦子留着一家人蒸青蛋蛋的馒头吃。
一晃,我已大学毕业,在城市过了很多年。一次回到家乡,奶奶意味深长地告诉我:“想想咱们原来多可怜,那时候缺吃少喝,青馒头黏糊粘牙我们都过来了。现在呢,天天都能吃到洁白松软的馒头啦!”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