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凤凰

2022-05-30 04:41徐雁飞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9期
关键词:沈先生沱江黄永玉

徐雁飞

那一年,独自一人去凤凰小城。

我那时执意去那湘西小城,也不过是为了那“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从文先生而已。我多想知道《边城》里那出走的傩送到底是否回来,多想知道翠翠最终的结局。这也是一种无名的痴吧,当年纪慢慢大了,才懂得,人生的悲剧或喜剧最终也都不过如此,一切只不过是因上努力,果上随缘,芸芸众生都是带着此生修炼的灵魂去继续下一段时间的旅程,何必执着?就如沈先生对后辈的殷殷耳语“要从容啊”,“造反派”批斗他,各种凌辱,而他事后生气的是贴在背后的“打倒沈从文”那几个字写得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在干校时,他没有查阅任何参考资料,单单凭记忆就写了二十一万字的中国服装史。这样的人珠玉在前,熠熠生辉,你还用纠结傩送和翠翠是否会被上天安排一个大圆满的结局吗?他是冰冻的石头缝里也可以开出繁花的人,他笔下的人物应也如是!

我还为了他的表侄黄永玉先生而来,如果年轻时候喜欢沈先生,年长后会更欣赏黄先生。如黄霑为黄永玉写的幾句词:“眉飞色舞千千样,你是个妙人,是个少年狂”;他那句“毕加索、吴道子才算大师,我算什么大师,今天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不知道曾让多少人忍俊不禁。不知道这边陲小城有何灵秀之气,能孕育出这样两位大师?让他们生则思故乡、忆故乡、写故乡、画故乡,死则骨灰撒入沱江魂魄回归故乡。

凤凰之行,就来自对这两位大师的敬仰。如我之后去杭州和泉州追寻弘一法师足迹,去眉州瞻仰东坡故里……他们,是灵魂有光的人。而我一生之所求,只不过愿有一丝如萤微光映照旅程,足矣!

首先当然去沈从文故居,曾经见过黄永玉画的一张沈家门外的小巷,没有规整漂亮的建筑,有些脏,有些乱,但是开满了大红花,不知道是夹竹桃还是木芙蓉,那个颜色好像没有调匀开就上了画布,浓得触目惊心。据说沈先生对这幅画爱不释手,可见黄先生是画出了他老家的样子。可是我所见的沈家故居已经修缮一新,失去了一些古旧的味道,感觉那四合院的每块砖都好像被人擦洗得太过于干干净净,也没有见着画中的红花,真是遗憾,不知道那记忆中的红花和那逝去的光阴都到哪儿去了?唯有在故居买一本《边城》,盖上它特有的印章(奇怪的是现在这本书也无了踪影),真心喜欢这率真清雅和充盈着淡淡忧郁的文字,私以为那种韵味很多年中国未有人能够超越。因为沈从文而知道凤凰,但到了凤凰才知道,是因为凤凰的大美与深厚的蕴藏,才能给了这个小学学历,甚至不会用标点符号,却能成为大作家的凤凰人神奇的滋养与内涵。

凤凰是美的,毋庸置疑。

起个大早去沱江那道跳岩上行走,听着早起的凤凰女子在岸边清脆捣衣的声音,笑声清脆,说话声音清脆,偶尔相起骂来也是清清脆脆。为何古诗词里的捣衣声总是与秋愁与月夜与思妇有关,而凤凰的捣衣声却伴随着清晨那淡淡的青雾也遮不住的朝阳,与那浓得化不开的湘西风情相连,有着凤凰女子们生气勃勃生活着劳作着的自然姿态。突然会感觉有点晕眩,因为站在江中的位置,无比清新的空气和四周的美逼迫得自己有点睁不开眼睛,有点想就这么倒下去,到干净清爽的沱江里泡泡也无妨。泛舟沱江的时候,不能置信水能如此清澈见底,看见丝丝的水草在轻轻地招摇,整个江面如一块冰冷莹彩的水晶石,用手掬水,触感更像水晶,凉得让人精神一震。这点也让我觉得恍惚,因为无数后来去凤凰的朋友诟病沱江的水脏得不忍直视,到底是因为我去得早水质尚未污染,还是确实我又做梦了?或者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所言:“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人们能够在人生的风雨中仍然可以奔跑,也就靠那一点与生俱来的忘却苦难的本领和美化凡庸的能力吧?

江边有一间间装修得非常原始古朴的酒吧,里面放的音乐好像都不很吵,走廊上随意摆放着几把或木或竹的老椅子,有一家的客人特别多,它的大门口写着十个字:不走回头路,只爱陌生人。如果在有生之年,能和至亲挚友爱人在临江吊脚楼上住上一段悠闲的时光,或者走一走那古老的风雨桥,回味着那一句话:“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那该多好啊!

凤凰的食物也是美的,除了闻名遐迩的各种湘西特色菜,我最喜欢名不见经传的两样:一样是土家蒸糕,据说是小米粉做的,很香很柔糯,一样是野菜鸭掌菜,奇特的香和口感,两样都是简单和朴素的食物。捧着虾饼边吃边逛到杨家祠堂,墙壁上到处都挂着老玉米、干辣椒,还有烟叶,是我所见最有乡土生活气息的祠堂,摆设应有尽有,烟枪、首饰、织布机、厨具,甚至还有骨质麻将,可以想象老凤凰人偏安一隅的闲适,难怪网上有人说“但愿长做凤凰人”。

年轻的凤凰人都很漂亮,大部分是苗族和土家族,有着相同的特征,不太高,微黑的脸,整齐的牙齿,眼睛很有神,亮晶晶的。在凤凰城边因为巧遇苗人赶集而塞车,我也偷偷下车赶了一次集,原始的以物易物的方式竟然还存在。他们从山上采来的小竹笋和蕨菜,价格低得出乎想象,淳朴的苗人并没因为我是外地人而随便要价。还有很多人在卖小鱼,真的是小鱼,米般大小。我问一位苗族青年,他说是买回去喂养的,我心里正诧异着“这能养活吗?”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用一个袋子装了数十条:“拿去玩吧!”他的普通话有点含糊不清,但笑容非常清晰,那张风日里长养着被太阳亲吻得黑里透红的年轻淳厚的脸,是像傩送,还是像他的兄长天保呢?

多想做一个凤凰人啊,这样也许我就有了和沈先生相同而神秘的生命密码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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