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红瑛
那年夏天,我们在阿纳果的山顶木屋里小住了几天,幸福得头晕目眩。
从木屋里出来,站在山岗上眺望,云霞一寸一寸铺开,像海一样翻腾,远处有缓流或急流在低吟。我看见了时间,还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它们站着没动。溪水冲刷着记忆、童年的影像和此时的山岗。
阿纳果最美的是日出日落,是云来云往,是花的香味,是草的甜味,是光影的律动,是马驹的奔跑,是小狗的乖巧。是金贵,金贵的木屋,金贵的厨艺,金贵的手鼓,金贵的有趣,金贵思想里的光。
那些山野中的光亮,我们带来的光亮,在那个夏夜汇聚成五彩斑斓的星光。我以为,阿纳果是上帝在俗世之外赐予人类的后花园。
今夜,突然想起溪溪。不止今夜,无数个如水一样静谧的夜晚,我都会想起溪溪。想起溪溪的儿子小黑,想起它的主人金贵,想起阿纳果。
阿纳果不是瑞士乡间的小镇,不是西港落日的海湾,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阿纳果。我是一个如此匆忙之人,而又常常停下脚步,顺着时间的脉络再回到阿纳果,抚摸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颗星辰。
那天从阿布吉措出来,过巴拉格宗,住香格里拉,一直想去南极洛,我们是奔着南极洛去的,一直都是这样计划,计划了很多年,去之前还做了攻略。未曾料到整个迪庆都在下雨,并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暴雨夹杂着泥石流,挡住了去往南极洛的路。有的地方注定要遇见,就像这辈子注定要和自己的灵魂相遇一样。从香格里拉回程丽江,随金沙江一路奔跑,遇上了阿纳果。“去看看!”大家纷纷说。
阿纳果是距丽江两个小时车程的纳西族村落。村庄不算大,靠山而居,受纳西古乐和东巴文化的影响,村民崇尚自然,向往自由。从领队金贵个性的小辫子就可看出这个民族的不拘,从小黑和溪溪的好客就可看出这个民族的热情。
我们要去到的目的地,不仅仅是阿纳果这个村,还有离阿纳果村有一天徒步距离的阿纳果山上。
小黑和溪溪跟着马队在山道上攀爬,溪溪圆鼓鼓的身体显得有些笨拙,但它一直没有掉队,和小黑一起随马匹歇气,像多年老友那样跑到我们面前蹭痒。我给谁拍照它都要凑上来抢镜头,同行的老高说,这只叫溪溪的狗生活在山上,喝冰雪融化的泉水,应该叫它“溪溪”,行文时不能写成茜茜公主的“茜茜”。
小黑和溪溪是金贵的两只狗,也可能不是金贵的,是村里配给徒步人作为领队的集体共有财产,像前面托行李的马匹,像我们正在攀爬的山,像金贵,它们都是集体的。它们挣到的脚力费平均分给阿纳果村庄里的每一位纳西族村民。阿纳果村民委派金贵和马匹作为登山人的领队,一年四季往返于村庄和山顶之间,挣一些脚力费,也攒一点人气,让阿纳果热起来。
道路时而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时而蜿蜒在森林峡谷中。山壁粗粝,杂木参差,石骨裸露处,有青苔覆盖,峡谷树木参天,溪水清冽。岸边杂色小花,顺流而上,顺流而下,相依而行。
看到金贵不离身的白布环保袋,就知道他把对家乡的护卫随时别在腰上;听到金贵说第一句话,就知道他见过多大世面,做过多大事情。而比做大事赚大钱更重要的是他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打断筋骨也连着血脉的故乡。他觉得只有父老乡亲们都富裕了,才算真正的富裕;只有阿纳果成为了所有人的故乡,他做的事才有意义,他才能回到自己娘子的身边。
突然想起“有仙则名”这句话。虽然,阿纳果不出名,尽管,金贵长得那么丑。看到阿纳果从一根木头到一座房子,看到满山坡的蜜蜂在飞,我就相信,阿纳果有一天会过上蜜糖一样的生活。
太阳偏西的时候,阳光明亮亮地随着山势在移动,一寸一寸跑过山脊,也赶着我们在走。牛羊啃食青草,也抬头望我们,青草的汁液顺着嘴角溢出,空气里弥散着草木的气息,还有太阳和新鲜马粪混合的气味,每株植物都在拔节,都在讴歌生命,那是阿纳果特有的山野的气息。
太阳和我们同时到达了另一面山坡。我们尖叫了起来,一整面山坡的鸢尾花,紫色的花冠,墨绿的裙边,随着云飘,和着风舞,漫山遍野的紫色,一直逶迤到云端。
放下背包,丢开登山杖,滚入花海。鸢尾花在风中吟唱,在蓝天白云里放牧,在光影里暗香浮动。我们斜躺在山坡,看云来云往,很美;我们哼着小曲看对面山坡的羊群和小狗嬉戏,很美。我们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也很美。
溪流是随我们而来的,或者我们随它而来,它把我们送到花丛中就消失不见了。更远处,山边的马驹和骡子,头埋到草里,半天不抬头,抬头已是黄昏。
云在花上,花在云间。云端有木屋,木屋有露台。露台上有视角极好的观景座,木屋立于悬崖的顶端。有的云朵在山谷里聚散,有的在头顶上翩跹,有的掉在水盆里不起来,忍不住用大瓢小瓢去捞,一捞就碎。做羹汤的小仙女们,很快就找到了围裙和灶台的位置。炉火升起来,灶膛里有臘肉的香味飘出,同伴采回来一大把野韭菜。溪溪围在灶边快乐地打滚,小黑总是跟着那个长得好看的小姐姐。秋千上端着咖啡杯的女子,在等谁给你续杯呢?
赶着把帐篷植入花海,风一直在捣乱,溪溪看看天色,看看云,又回头看看我们,似乎在给我们鼓劲,风和我们都很任性。天暗下来的时候,风失去了温度,还在手忙脚乱。溪溪朝天吠了几声,很是替我们着急,还是回木屋的通铺上睡吧。
月亮掉进茶缸的时候,我闻着满室杉木的清香织了一个七彩的梦。鸢尾花长成了一望无际的野樱花,落了花的枝头是樱桃小果子。溪溪生了九个孩子,最后活下来六个,另外三个和鸢尾花葬在一起,长成了樱桃树。地上的草更高了,它们不断地用指尖去触摸太阳的脸。阿纳果迎来了更多的客人,金贵和那个怀抱吉他的少年搭起了更多的木屋。
阿纳果后来成为了很多人的故乡。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