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放幸福来

游军

九月入学没多久，我们就发现整个校园里有着袭人的花香。我们还是学前班的小朋友，根本不知道这花香来自哪里。哪里香？哪里香？我们追问着在校园里疯跑，终于在高年级的那栋教学楼前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对于我们来说，那真是两棵高大的桂花树，长在高年级教学楼正中间的通道两边，现在正是花期，密密匝匝的银白色桂花，點缀在绿得发亮的枝叶上。我们站在树下，一个个都仰着小脸，闭着眼睛，贪婪地闻着这浓郁的香气，心里开心得不得了。有时候会有一阵风拂过，把细小的花朵吹落到我们的身上，我们便一一拾起，小心地放进衬衫的口袋里。回到自己教室时，我们的身上也带着迷人的芬芳。有时候，我们也会把一小把花朵悄悄地放在老师的书本里，看到老师推门进来，大伙儿就忍不住哧哧地笑。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搬到了宽敞明亮的教学楼，教室就在桂花树的旁边，我上课的时候只要一偏头，就可以透过教室的前门，望见其中的一棵桂花树。

那真是一棵漂亮的树，树形周正，油亮的叶子四季常青，如果下一场雨，叶面会闪闪发光。这年的花期，音乐老师踩着风琴，开始教我们唱一首歌：桂花生在桂石崖耶，桂花要等贵人来耶……下课后，我们唱着“桂花开放幸福来”，在树底下做游戏，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毫无疑问，桂花树成了我们心中最珍贵的树木。它那肆意散发的芬芳俘获了我们的心，老师教的歌又增添了我们对它的感情。

回到家里，新买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八月桂花香》。吃饭的时候，我小声跟父亲说：“我也想有一棵桂花树。”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容易实现的事情，整个农场只有学校有两棵桂花树。但父亲并没有拒绝我，而是说：“你期末要是能够考个第一名，我就帮你种一棵。”

为了拥有一棵桂花树，我上学变得更加认真。姐姐知道后，有些担心地跟我说：“就算你考了第一名，爸爸也很难找到一棵桂花树的。你看每年春天来卖树苗的人，只有橘树苗、桃树苗、梨树苗、李树苗之类的果树，从来没有卖过桂花树苗。”姐姐说得一点都没错，那些年月，售卖树苗的小贩骑着单车到村里来兜售苗木，后座上架着两个硕大的竹筐，筐里满满的全是果树苗。物质还十分贫乏，人们急于从土壤里收获果实，还不会想到要去种一棵花树。

尽管我也觉得这事情很难，但我还是暗暗地努力学习。

期末时，我果然破天荒地考了班级第一。拿到成绩单后，我飞奔着回家。父亲正在堂屋里用算盘计算着什么，我骄傲地看着他，说：“我的第一名在这里，你答应我的桂花树可不能食言。”父亲呵呵一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次年春天，父亲果然带回来一棵桂花树苗。可这苗也太小了点，细瘦，没什么枝叶，比筷子高不了多少。我一脸嫌弃，说：“这要多久才能够长大啊。”

父亲不理会我的鄙夷，他在围墙旁边挖了一个坑，小心地种下这棵树苗。

“等你长大了，桂花树也就长大了。”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我后来又喜欢上栀子花、美人蕉，陆陆续续从小伙伴那里要来了一些奇特的花草。我也从小学毕业，去了新的学校读书。我差不多要忘记那棵桂花树了。但某一天，它再一次吸引了我。

我从住读的学校回到家里，还没进院子就猛然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气。那围墙旁边的桂花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并开出了一树橙红的花朵。

“这是丹桂，比你们小学的那种桂花树更加难得。”父亲正好在家。

我走近一看，可不是嘛，花朵虽然也是小小的，颜色却很不一样。明艳，更显俊俏、精致。

此后，桂花树年年如期盛开，每一次都开得无比奢靡。可桂花的花期太短，前后不过十来天。我实在不忍心看它们转瞬凋零。有一年，我在树下倒放一把大雨伞，摇落很多花朵，晒干后收藏在盒子里，泡茶时加一点，茶里就有了花朵的蜜香。后来，我在母亲蒸发糕时，给发糕撒了一层桂花，大家都说特别好吃。

此后，我又在不同的地方遇见过很多的桂花树。有高大的银桂树，也有矮小的四季桂，它们总是因为有独特的香气才会引人注意。

有一年春天，我在外地出差，经过一个园子时，惊奇地发现，桂花树也会有果实。青豆一样大小的果实，有着袖珍芒果一样的椭圆形状，或青或紫地长在枝叶之间。我忍不住摘了几颗放在手心，煞是可爱。

彼时，我已经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和稳定的工作，回去的次数变少了。因为交通的发展，物质的流通更加便利，我家的小院里，渐渐有了一些诸如柠檬、樱桃、欧月、红花檵木等花木。这个时候，父亲因为单位改制，已经不需要去上班了。他成天待在院子里转悠，不时打电话告诉我，东边种的茶花树开花了，北边种了棵木瓜，菜园里的玉米可以吃了，荷塘里有莲蓬了……我总是忙碌着手里的活，心不在焉地听他的喜悦。

直到有一天，父亲大笑着告诉我：“我在后院种了一百多棵桂花树。”

“你种这么多桂花树做什么？”我颇为惊讶。

“等我百年之后，这里还有一个桂花园子迎你回来，我想着挺有意思的。”这话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了。他随即又哈哈一笑，“全是金桂树，无需特别打理，过不了几年你就可以看到它们开花了。”

一瞬间，我无语凝噎。我不知道，父亲何时已经变老，有了这么多细腻的心思。

现在，桂花树又到花期，密密匝匝的小花朵散发着铺天盖地的香气，整个院子已经变得十分馥郁和拥挤。我长时间地站在园子里，包裹我的，除了挥之不去的熟稔，还有无尽的怀念。两年多了，那个为我种树的父亲，再也不曾拨响过我的手机。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