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莹雪
内容摘要:《三国演义》勾勒了东汉末年诸侯纷争、三国鼎立,直至三家归晋,天下一统的历史画面。在激动人心的战斗中,在波澜壮阔的政治、外交斗争的描写中,作者也描写了人性的弱点:健康。战争摧垮了英雄之躯,战争创伤带来的疾病成为《三国演义》疾患描写的特色。疾患描写,成为展现英雄生命意识的重要艺术手法,彰显了不可或缺的文学功能,是值得后世学者深入研究的。
关键词:明清小说 罗贯中 《三国演义》 疾病描写 文学叙事
明清小说中的疾病类型多种多样,在不同题材、不同历史时期的小说中具有详略描写之分。以战争为题材的历史演义小说以及以王侯将相、王孙贵族等上层社会以及读书人为题材的小说,有着深刻的政治意义,疾病描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有些甚至与人物塑造、叙事、主题揭示之间的关系不甚密切,但仍具有一定的文学叙事价值。
一.疾病类型
《三国演义》中的疾病描写并不是很多,根据罗贯中著、毛纶、毛宗岗点评的《三国演义》统计,小说共有二三十处疾病描写。根据疾病产生的原因,可将小说中的疾病大致分为六种类型:
(一)伤疾。伤疾者,往往是冲锋陷阵的武将,他们往往因枪伤、箭伤使得身体元气大伤,从而病情沉重。伤疾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枪伤,一种是箭伤。枪伤者有董袭、陈泰、孙策等人,董袭受伤是侧面叙述,从自己口中说出。陈泰受枪伤严重,罗贯中借孙权之口道出了陈泰伤势之严重,小说写道:“周泰身被十二枪,金疮发胀,命在须臾。”[1]85周泰中枪之前,身体强壮,因受重伤而病重,危及生命。关于孙策的箭伤程度,小说详尽描述了其受伤的经过。孙策因为遭遇许贡门客埋伏和围攻,面颊被暗箭射中,身遭数枪。孙策当时就已经“血流满面,被伤至重”。周瑜亦曾中箭,伤情颇重。书中写到曹仁在曹操的授意下,施展空城计。周瑜未加提防,拍马进城,结果左肋中毒箭,翻身落马。周瑜与孙策之中毒箭情形相同,都需静养,切忌发怒。周瑜、孙策皆因中毒箭,患了金疮病,并且有生命之忧。
更为值得关注的是关羽曾先后两次中箭,第一次是庞德施展拖刀计,回射追赶的关羽,关羽左臂中箭。此次,关羽遭受的只是普通箭伤,用金疮药敷之,休息十余日,箭疮已合。第二次受伤仍然是在小说第七十四回,关羽攻打樊城,至城下。曹仁指挥弓弩手射箭防御时,射中关羽右臂。此次关羽所中的是毒箭,“毒已入骨,右臂青肿,不能运动”[1]449。可见,箭伤有轻有重,根据箭头是否有毒而定的。
(二)心疾。何谓“心疾”?根据文本描写,“心疾”指的是因心中为某事烦闷、过度忧虑、患得患失伤脾而产生的疾病。如小说在第二十三回写到董承自接受汉献帝密诏回府之日起,日夜思虑除掉曹操之计而不可得,直至突发疾病,书中写到:“且说董承自刘玄德去后,日夜与王子服等商议,无计可施。曹操不臣之心日渐暴露,明火执仗,骄横跋扈,独揽朝政,目无君王。董承目睹此状,更加忧心忡忡,无计可施,遂“感愤成疾”。董承“感愤成疾”,是由两方面原因导致的:一是其无计除曹而产生的心病;二是对曹操“骄横愈甚”的愤怒情绪。
无独有偶,周瑜在“狂风大作,江中惊涛拍岸。一阵风过,刮起旗角于脸上拂过”之时,忽然想起一事,便“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诸将救起时,却早不省人事”[1]291。周瑜前一刻还在嘲笑曹操军中旗帜被风吹落江中,讥之为不祥之兆。瞬间,周瑜便情绪激动,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周瑜顿感心口、腹部疼痛,甚至昏迷。服药之后,症状仍未消失,正如小说所言:“(周瑜)心中呕吐,药不能下。……已服凉药,全然无效。”[1]293《皇帝内经》言:“因志而存变谓之思。”[2]489中医认为思虑过甚,会使人体功能失调,对机体构成威胁,导致各种疾病。周瑜心搅痛病因在于百思不得其解,思虑过度,伤害了身体。诸葛亮对症下药,许诺解决东南风的问题,周瑜心情好转,身心放松,人体各种功能正常运行。周瑜病情大为好转,甚至在病榻上“矍然而起”。
(三)头风。头风,即头痛症,所谓头风是因为风寒侵入大脑。《医林绳墨·头痛》说:“浅而近者,名曰头痛;深而远者,名曰头风。”[3]235头风分为正头风和偏头风。痛在头中心叫正头风,痛在头侧面(左侧或右侧)叫偏头风。曹操所患的是偏头风,遇到风寒来袭,疼痛难忍。小说提到曹操头风时常发作,小说是通过太医吉平之口,间接介绍曹操的头风是经常发作:“操贼常患头风”[1]128,最终曹操万年因头风不愈而终。小说正面描写曹操苦于头风有两次:第一次是在袁绍准备讨伐曹操,陈琳代为草拟讨贼檄文传至许昌,写到曹操当时正“患头风,卧病在床”。第二次是在曹操斩树却血溅全身而受惊时,导致头疾复发。由于猜疑,拒绝华佗治疗,曹操最终命丧头风。
(四)气疾。而刘表患的是“气疾”,“气”是中医学术语,指脉气和营卫,即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淋巴系统的总称。因此,“气疾”即消化系统、呼吸系统、淋巴系统紊乱引起的疾病,肝,脾病变引起的不适有时也归入气疾类。《周礼·疾医》注:“肺气热,心气次之,肝气凉,脾气温,肾气寒。”[4]489刘备参与刘表家事,心向长子刘琦,得罪了刘琮的母亲蔡夫人和母舅蔡瑁。蔡瑁、蔡夫人怀恨在心,欲置刘备于死地,故商议宴请众官,在宴席之上欲除刘备。刘表声称“气疾”:“吾今日气疾作,实不能行。”[1]205“气疾作”一语暗示刘表经常犯“气疾”。可见,“气疾”与“头风”一样属于慢性疾病,不定期的反复发作。
(五)瘟疫。小说第三十三回提到曹操最器重的谋士郭嘉,水土不服,卧病在车中。最终易州养病数日,不及曹操回师,郭嘉已死。由此可见,水土不服之病,能置人于死地。曹操率领北方将士,一路下江南征讨孙权。北方人不服南方水土,且不熟水战,导致肠胃疾病与痢疾等疫病蔓延,战斗力急剧下降。
(六)目瘤。司马师中晚年患了眼疾,左眼长了肉瘤,最终死于此病。中医认为治疗肉瘤的最好方法是手术。眼睛肉瘤使眼球位置移动,病情发展迅速,手术后需要静养。司马师带病出征,平定叛亂。鞍马劳顿,风餐露宿,病情急剧恶化,“眼睛迸出而死”。
三.疾病描写的文学功能
(一)疾病描写刻画人物性格
疾病,对于人们来说,如同饮食,是在所难免的。疾病来临,如何调养,远离之,康复如故。这与每个人的性情,不无关系。《三国演义》描写的大小战役多达四十余次,战场斗狠,你死我活。武将受伤的情况时时发生,但他们的治疗过程、治疗结果却不尽相同。这自然与伤者的性情大有关系。“养病”自然需要静养,心平气和,心情平淡,才有助于康复。很多医者嘱咐病人一定要静养,不可动怒。正如华佗叮嘱关羽保持平静心态,切忌发怒,静养百日,才能痊愈。
董袭与海寇斗,遭数枪,半月而愈;周泰与山贼斗,身被十二枪,一月而愈。董、陈二人皆被枪伤,而孙策除了枪伤,还有箭伤,而且是毒箭。董、陈二人受伤的情形相比,显然是董袭病情最轻,陈泰次之,孙策最为严重。孙策更应该细心静养,保持愉悅心情,华佗弟子同样认为孙策之箭疮,需要百日静养,切忌发怒,否则会加重病情,很难医治。但是,孙策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三人疾患描写对比,鲜明地突出了孙策急躁、易冲动的性格特征。
曹操晚年头风病复发,延请华佗诊治。华佗提出开颅手术的诊治方案,被曹操怀疑,当作第二个吉平被处死。曹操多疑、残忍的性格特征,在这一医患关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吉平的忌惮,多年之后体现在华佗身上。前者怀疑,情有可原;后者怀疑,乃杞人忧天、杯弓蛇影。罗贯中因袭与改编了《三国志·魏书方技传·华佗》中曹操与华佗之间交往实际情况,目的就是是为了丑化曹操,再次渲染曹操残酷、多疑的性格特征。
治疗箭伤最为精彩的描写是作者大写特写关羽刮骨疗毒的情节,作者不吝笔墨,刻画了关羽神勇、刚毅的性格特征。小说用了将近八百字叙述了惊心动魄的场景:关羽一边与马良饮酒下棋,一边伸出手臂,任凭华佗操刀割肉刮骨。手术刀发出刺耳而响亮的声音,满盆的鲜血,令周围将士目不敢睹、耳不敢闻。但见,关公若无其事,依旧谈笑风生。关羽之神勇,可用华佗的语言来赞美,华佗由衷赞道:“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这一情节,后人往往津津乐道于关羽之英雄神威,却忽略了华佗的医术与人品。赞扬华佗的医术,是作者的应有之意。小说借关羽之口盛赞华佗医术之神:“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1]449
小说在此引用了后人的诗歌对关羽、华佗二人的品格、气度大加赞许:“治病须分内外科,世间妙艺苦无多。神威罕及惟关将,圣手能医说华佗。”[1]449在刻画关羽性格的同时,也体现了医者华佗崇拜英雄的仁者情怀。
(二)疾病原理比喻政事
《三国演义》受到宋元话本的影响,其语言打上了话本小说的印记,具有通俗易懂的特点。同时,作者罗贯中乃才华横溢的文人,决定了小说语言高雅优美的特点。因此,《三国演义》的语言是雅俗交融,上至士大夫文人,下至普通百姓,皆能读懂读通。难怪,《三国志通俗演义序》评价《三国演义》语言为“文不甚深,言不甚俗”[5]29,可谓切中肯綮。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常常采用打比方的手法,以疾病原理比喻事情的发生、发展、结果。这是《三国演义》语言描写的一大特色,也是古典小说打通文学与医学的完美结合。小说中“病理”式的语言描写体现在小说第三回、第四十三回。
何进矫诏招董卓进京平定叛乱,董卓接到朝廷进京勤王,立刻上表朝廷说道:“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1]13这段语言非常形象,打了两个比喻,一个比喻是“止沸、去薪”,另一个比喻是“溃痈、养毒”。“止沸”比喻“平定朝廷动乱”,“去薪、溃痈”比喻的是“除去祸乱的根源,即十常侍等宦官。”“养毒”比喻的是“豢养宦官,自取其祸。”以“溃痈、养毒”比喻形象,对比鲜明,语言生动,极富说理性。
诸葛亮过江东欲促成孙刘联盟,在接待宴席上,江东首席谋士张昭诘难诸葛亮,说道:“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1]258
张昭语言犀利,气势咄咄逼人,质问为何刘备得了诸葛亮后,反不如之前那么英雄无敌了,而是遇到曹军,便一溃千里。诸葛亮面对张昭尖锐的责难,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采用了迂回铺垫的辩论技巧。诸葛亮以病重之人比喻刘备势单力薄、疲惫倦怠之态势,对张昭说道:“譬如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接着说:“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1]258
诸葛亮以形象的语言讲述了病人身患沉疴该如何医治方能康复,他认为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调和腑脏。其方法是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第二步,补养身体。其方法是肉食以补之;第三步,大力治疗。其方法是猛药以治之。经过三步治疗,病人就可去掉病根,完全康复。
诸葛亮分析了重病之人治疗过程,实事求是,根据身体规律,一步步从容治疗。诸葛亮以此类推,有力回驳了张昭提出的刘备为何被曹军打败的问题,原因是刘备之前被曹操大败于汝南,正值元气大伤,且兵微将寡,此时形势正如人刚染沉疴。后刘备投靠刘表,士兵不过千人,将领不过三人,正如病人身体处于极度瘦弱之时。何况刘备所居小县乃弹丸之地,人烟稀少,资源匮乏,且地处偏僻,非战略要地。新野不具有长期镇守、长远发展的条件,故弃城而走。刘备正是沉疴加新病,此时遭遇曹操百万大军,如若誓死抵抗,确实是二两搏千斤,自不量力。诸葛亮以沉疴比喻刘备兵微将寡、连年征战之疲惫之师、新野小城不足用兵的种种兵家之大忌。比喻生动形象,贴切入微,诸葛亮以智慧的语言有力地反击了张昭的强大攻击。
(三)疾病因果推动情节发展
主要人物的病亡对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有力地推动作用,《三国演义》 中的主要人物袁绍、孙策、陶谦、刘表、曹操等主要人物的病亡情节描写,有力推动了情节沿着历史发展的轨迹行进。
官渡之战,袁绍战败,因此忧心忡忡,悲痛生病,埋下了病亡的病根。袁绍病情加重,临终前留下遗嘱,将河北大权交付幼子。袁氏三兄弟为争夺继承权相互攻打,内部分崩离析,极大削弱了袁氏实力,使曹操有机可乘。袁绍病死,加速了曹操统一北方的进程。而孙策病死,孙权继位,促进了东吴鼎足江东的态势。陶谦病亡,使得刘备能够接管徐州,才有了后文吕布来投、吕布攻刘备、刘备投曹操、曹操绞杀吕布等情节。刘表病逝,幼主刘琮执掌荆州,曹操唾手可得刘表地盘。曹操病故,曹丕才得以继承王位,随之代汉称帝,创建魏国,封曹操为魏武帝。刘备痛惜东汉的灭亡,在众大臣的极力推动下,建立蜀国,即位汉中王。至此,在曹操死后,魏国、蜀国相继建立,三足鼎立之势得到了极大地推动。刘备病故前,演绎了一场白帝城托孤的一段佳话,至今尚在流传。刘备临终前告诫诸葛亮:马谡此人有名无实,不堪重用。诸葛亮不听刘备之言,有了失街亭的惨痛结局。刘备之死,使得蜀国进入了实权人物诸葛亮统治时期,蜀国因连年征战而进入了衰落时期。诸葛亮的病逝,使得蜀国进入政治黑暗、后主荒淫无度的历史时期,姜维无力回天,刘禅不战而降。魏国后期,实权人物司马懿去世后,长子司马师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最终死于眼疾。司马师的病逝,为其弟司马昭父子的崛起奠定了基础,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得以建立晋朝,情节在主要人物司马师的过世之后,快速发展,蜀吴灭亡,天下一统。
《三国演义》通过疾病描写的有限文字,刻画了不同人物在患病时的不同表现而带来的不同命运。他们或伤治而愈,或不治而亡,极大地表现了战争的残酷性,体现了“大将难免阵前亡”的悲剧命运,同时又充分体现了崇尚武勇、勇敢而阳刚向上的英雄生命意识。
历史演义小说中的疾患描写,以独特的视角,展示了武将这一群体的生命健康状态,间接地反映了东汉末年的中医文化状况,再现了大医华佗的风范,刻画了富有社会担当意识的太医吉平,塑造了道教医者于吉的形象。而且,疾患描写,在小说中的文学叙事的功能,值得学者进一步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邢汝雯编著.黄帝内经·灵柩【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2
[3]方古.医林绳墨【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5
[4]周公.周礼【M】.北京:中华书局,2014
[5]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基金项目:2019年度重庆市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明清小说视域下的中醫文化研究”(19SKGH245).
(作者单位:重庆三峡医药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