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读了杨知寒的《水漫蓝桥》后,我一直忘不掉,那些冰天雪地里的苦人儿时时在我眼前晃荡。大地上的苦人儿何其多也,用佛家的话来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生老病死为“苦苦”,身心变易为“行苦”,幸福快乐亦苦(因必失去),是为“坏苦”。
杨知寒很年轻,却难得对人间之苦有深透的感悟与体恤。在《水漫蓝桥》中,她设置了四个苦人儿形象:蓝桥饭店的老板娘、“我”(厨师)、“我”的徒弟小军以及寒酸的食客刘文臣。四个人各有其苦,各有伤心,共同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苦世界。
小说以“我”的讲述为主体。“我”离异三年,却一直记挂前妻,不时给她送菜、交暖气费,前妻毫不领情。小说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深度呈现出了男主人公对前妻的眷恋与所受的伤害。同时,小说也通过他的视角辐射到了更多的人间之苦:老板娘快五十岁时离异,女儿判给了爹,她自己盘下小饭馆独闯下半生;大专生小军半工半读,谈了一场看上去不错的恋爱,但对象在考上大学后就把他给甩了。从老板娘的离异(有孩)到“我”的离异(无孩)再到小军的无果恋爱,主雇三人的情恋之觞梯度式呈现,可见作者在叙事上的讲究与用心。
小说具有很高的可读性,因为所涉人事均在以“蓝桥饭店”为中心的空间中展开,在厨师做菜的环节和细节中铺展开来。在富有地域特色的菜谱和浓郁菜香里,在人间冷暖与戏文曲词的交织里,含纳着苦人儿们的故事与命运,构成了丰富真实的烟火气息。
主雇三人固然苦多矣,但小说重点展现的是食客刘文臣的故事。他长得好看却寒酸得要命,像个英俊的叫花子。他原也算剧团名角,后来剧团没饭吃了,他便唱小帽、打板儿挣苦钱,甚至还跑洗浴中心和俱乐部唱戏。“上台不会浪,眼下吃饭就艰难点儿”,对他来说,难的不是“吃饭”问题,或者说“吃饭”之难并不在他心上,他最大的苦是对瑞莲无望的爱和等待。瑞莲当年和他同台唱老戏“蓝桥”,那是一出苦戏,偏偏她最爱,仿佛被苦戏改了命,瑞莲在结婚后遭遇家庭暴力,而后音信全无。刘文臣到处寻找她,当他看到名叫“蓝桥”的饭店时,就铁了心要在这个小饭馆等候瑞莲。
杨知寒在叙写刘文臣之苦时有层次有轻重:先是通过“我”的视角写出了他的苦相,“窄瘦背影”,“一凑近,闻见那人身上一股馊味儿,看头发都赶粘了,一缕缕地藏进他发黑的蓝衬衣领里”;而后叙述其苦命,如何在经济发展时代随着剧团失了业,为找饭辙四处奔波;再后叙述其苦恋,苦苦地等待着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出现的瑞莲。但是,即便是在最难的时候,他依然不失自尊与文雅,如此层层写来,令这个形象格外地庄重动人。世人可能会同情刘文臣在生存线上的挣扎之苦,而觉得其情感上的苦属于凌空蹈虚。殊不知,很多时候,情感之苦比生存之苦更苦,苦起来剜心绞肠,如入地狱。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重点并非对“苦”的反复絮叨。杨知寒写了这么多的苦人苦命,不是为了展览“苦”,而是为了牵引出苦人儿们的信与爱。“我”最终与老板娘走到了一起,小军在经风经雨后成了个爷们儿。再说刘文臣,虽然他知道等待瑞莲的希望渺茫,却相信她终会出现,于是认真而执著地等。他活着、辛苦着、挣着微薄的饭费,都是为了这个等。小说在描述这场苦极了的等待时,用了“反衬”的笔法,以“甜”来为“苦”的守望增光加味。刘文臣等候瑞莲的“信物”是她爱吃的雪衣豆沙与酥黄菜,他坚信凡是点过这两道甜食的人就是瑞莲。厨师一般不愿意做这俩菜,耗时费工又不挣钱。蓝桥饭店接了他的单子,让他的念想有了着落,“人能找着个等的地方,也是种幸运。”在小说结尾,一个下雨天,有位女客来店里点了酥黄菜与雪衣豆沙。
小说篇幅不长,质地丰富,人物形象有主有次,叙事层次有潜有隐,蕴含着悠远的召唤与回应,比如甜与苦、信与望、爱与被爱、等与被等,以及作为饭店名和戏名的“蓝桥”和把老板娘看哭的电影《魂断蓝桥》,诸如此类。
歸根结底,《水漫蓝桥》写的是爱,是苦地泥淖里的爱,是爱而无望的爱,因此,它格外艰难,也格外动人。在当下这个讲求速度与效率的时代,这种爱因其“无望”“无果”“无意义”而被绝大多数人所抛弃。年轻的杨知寒珍重这种“过时”的情感,耗费笔墨细致地描摹它,绘制出了爱之主体的沉静内敛与宽广无边,仅仅是这份重信重情、不为世事所挪移的心思,就已显示出了杨知寒可贵的定力与独特的价值观。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