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视野下《四世同堂》丧葬仪式研究

2022-05-30 18:28赵莎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老舍

赵莎

内容摘要:老舍被誉为北京的“风俗画家”,细腻的民俗生活描写在其作品中承担着重要的思想表达及叙事功能。老舍名作《四世同堂》描写了抗日战争中沦陷区普通平民的生活,通过统计,作品中共出现了十七个人物的死亡,不同情景下不同人物的丧葬仪式,反映了时代的变革,在文本中具有独特的叙事功能。以民众生活为研究对象的民俗学,拓展了文学研究视野,有助于进入到当时的民众生活中,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笔墨。

关键词:老舍 《四世同堂》 丧葬仪式 叙事功能

《四世同堂》是老舍本人自认为“最好的一本书[1]”,民俗志式书写是其重要特色,其中有丰富的仪式书写:老人的生日、新年、端午、中秋、婚礼、葬礼等。仪式是民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四世同堂》作为描写抗战时期平民生活的作品,以各种各样的仪式串联起文章的框架,其中葬礼占极大的比重。“仪式的展演在社会进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在具体的族群中起到了调整其内部变化,适应外部环境的作用[2]”,老舍通过对沦陷区平民民俗仪式的书写,侧面表现了战争的残酷,承载着老舍国民性思考的延续。葬礼是人生最重要的仪式之一,作品中对葬礼的描写,对于文本结构的搭建、人物情感的抒发及作者思想的表达都有独特的作用。本文将聚焦于《四世同堂》中的葬礼书写,在细致分析文本的基础上,从仪式研究的角度重新审视葬礼在思想表达及叙事功能上的特殊意义。

一.文本结构:建构叙事舞台

《四世同堂》开始创作于一九四四年,作为一部描写日寇铁蹄下北平平民生活的史诗型作品,《四世同堂》中共涉及了17个人物的死亡,他们之中有平民、有汉奸、有不经人事的小孩。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最能触动读者的情感。作品以死亡为枢纽,将矛盾冲突推至高峰,将人物情感激发到极致;而作为死亡叙事一部分的丧葬仪式,如同搭建起了一个叙事的舞台,将人物集中到有限的空间时间之中,将矛盾冲突、人物情感集中展演。

《四世同堂》中死亡的十七个人物,不同人物采用了不同的丧葬仪式。将人物分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老舍只为正面人物的死亡安排了葬礼,如小布店掌柜祁天佑、热心肠李四爷、死于饥荒的小朋友妞子,而反面人物都没有葬礼。其中的特例是剃头匠孙七被活埋,虽然没有葬礼但安排孙七在死前亲手活埋了汉奸冠晓荷,可谓是一场特殊的葬礼。这一过程本身就有仪式性的特征,刻画了孙七这样忍辱负重的平民在生命最后才鼓起勇气奋勇抗敌的悲哀。

法国民俗学家范·热纳提出的“通过仪礼”的概念。“通过仪礼”是指,仪礼“使人实现从一种社会状况向另一种社会状况的转变[3]”,这个过程范·热纳将其总结为“脱离仪式”“转变仪式”“合人仪式”三部分,即与原有社会状况脱离,进行转变,最后获得一个新的位置并返回社会共同体。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重视“转变仪式”这一阶段,提出“阈限”理论。他认为,在阈限期内,“受礼者进入了一种神圣的仪式时空,它处于中间状态,不同于过去和未来那按照世俗生活范畴构造起来的时空。在这个阈限期蕴含着创新的象征意义[4]”在《四世同堂》中,丧葬仪式作为“时空以外的时空”,搭建起一个描写特殊历史时期人们的情感活动和生活方式的独特舞台。

首先,葬礼搭建起了人物的群像式展示的舞台。对人物群像的描写存在于各种艺术门类中,其共同的作用在于,通过展示一个群体的形象,反映特定的社会现象。以钱孟石的出殡为例,钱孟石是知识分子的代表,最后却落得了被日本人逼死的命运。“钱老人和孟石的学问,涵养,气节,与生命,就这么胡里胡涂的全结束了”。在他的出殡仪式上,整个胡同的人都参加了葬礼,葬礼上披散着头发领魂的钱少奶奶,心疼女儿的金三爷、竭力克制自己感情的李四爷、准备着结束自己生命的钱太太,还有旁观的病病歪歪的祁老人,心软的瑞宣太太、马老寡妇、长顺,以及为人热诚的四大妈,看淡生死的小文夫妇,都在一个叙事空间中展示了出来。老舍写到,“由孟石的身上看到一部分亡国史”,在丧葬仪式上人物的群像式展演,表现出来的是面对亡国整个民族的悲痛。“他不是专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灭亡与耻辱!”瑞宣的心情,也是葬礼上其他人物的感受,更是引发读者的共鸣。

其次,葬礼的书写也为一些日常空间之外的人物提供了叙事空间。英国人类学家特纳在总结仪式的特征时提到,“由于仪式所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非常独特,即可以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突出或者夸张一些社会性质,甚至漠视另一些社会规范,因此,它具备了一些特别的功能和行为[5]”这里以小文为例。作为贵族遗民、暗中拿黑杵的票友,小文夫妇的职业被人看不起,他们有自己的气节和追求,因此他们在文中一直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与胡同里其他人的生活有一定的距离。然而,通过葬礼的书写,小文夫妇的善良热心被寫了出来。在天佑的葬礼上,“祁老人一向不大看得起小文,现在他可是拉住了小文的手。‘文爷,他死得惨!惨![6]”在葬礼这样特殊的叙事空间,人与人之间因为世俗的地位、金钱冲突造成的隔膜得以化解。后文写到为小崔的葬礼筹钱时,小文夫妇将自己所有的钱都捐了出来,没有这样一个独特的叙事空间,小文夫妇为人的善良热心以及对金钱、生死的豁达就很难表现出来。

二.文本内容:推动叙事发展

功能主义是社会学重要流派之一,功能主义认为社会是一个具有一定结构和组织的系统,其中每个部分都对整体发挥功能。对仪式进行功能主义研究,可以分析仪式在整体社会生活中所起的独特作用。英国人类学家格鲁克曼运用功能主义方法分析仪式。他认为,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冲突可以在仪式中获得平衡和补偿,因此“冲突的行为可以因此获得一种‘赐福——社会整合。[7]”补偿、平衡、社会整合,这三方面的作用在《四世同堂》中都有所展现。

在丧葬仪式中,人物压抑的感情得以抒发,战争下普通人感情的创伤得以补偿。小说描写剃头匠孙七在第一次看到洋车夫小崔的人头时,“他的脸上煞白,一对大的泪珠堵在眼角上,眼珠定住”。这里写出了孙七面对小崔无辜被砍的人头时的震撼,但由于处于一个日常时空之中,受到日本兵的镇压等诸多限制,孙七无法放松地抒发自己的感情。到了葬礼上,“太阳落下去。一片静寂。只有孙七还大声的哭。”葬礼提供了这样的一个空间让孙七放肆地抒发自己亡国的哀痛、对死亡的恐惧、对小崔的怀念,让读者更直接地感受亡国带来的情感冲击。

丧葬仪式为人物行动的转变提供契机,日常生活的矛盾得以平衡,善良的平民得以超越日常的矛盾而团结起来。小文夫妇是当时为人所看不起的票友,与胡同里的人们关系疏离。然而,在天佑的葬礼上,剃头匠孙七“和小文仿佛忽然变成了好朋友,因为小文既肯帮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证明小文的心眼不错。患难,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处。[8]”还有小崔太太和马老太太,平日里马老太太并不十分喜欢小崔太太,可是在小崔的葬礼上,出于对小崔太太的同情,两家的关系逐步升温,为小崔太太嫁给长顺做了铺垫。在葬礼上,所有受苦难的、不愿意屈服的普通民众,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团结了起来。在民俗志《金翼》中,对丧礼的功能有这样的描写,“举丧的人家与吊唁的客人们借此重新加强了旧有的关系。在死亡所带来的危机打破了生活的常规之后,丧典仪式再一次成为一种团结的力量,重新建立起人们之间共同的感情。[9]”葬礼的安排穿插,有利描写了战争背景下民众如何一步步走向团结。

葬礼整合了抗日战争下善良的民众,也加深了与叛国者、侵略者之间的鸿沟。常二爷的儿子常大牛,“大牛儿比他的爸爸脾气更硬,记住报仇两个字。一天到晚在坟前嘀咕。[10]”坟墓是丧葬重要的一部分,它时刻提醒着常二爷的死亡,激励着常大牛报仇。长顺为小崔的葬礼筹钱,去找祁瑞丰,与小崔的死有密切关系的瑞丰一分钱不出。瑞丰的行为让人气愤,他的形象也由一个具有人性弱点的普通人彻底转变成为叛国者。

《四世同堂》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区别于其他抗战作品的地方,在于其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场面,却给人以极大震撼。通过以上分析,丧葬仪式的描写一方面具有极大的情感张力,将作品中人物与读者的悲痛同时推向顶峰;另一方面,丧葬仪式的描写也放大了民众与敌人之间的冲突,完成了民众的整合。丧葬仪式的描写是《四世同堂》能够取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因素。

三.文本思想:时代与个人的悲歌

“丧葬思想,在传统文化当中是最为特别的。因为无论是在正统文化领域,还是在俗文化思想领域,它都是一个演化最为谨慎,要求最为严格,改变最慢,变化最小的一个。[11]”然而,在《四世同堂》所建构的沦陷区这样一个特别的时空之中,丧葬仪式越来越简化。越来越简化的仪式背后是侵略者对民众生活及文化的摧残,在传统支离破碎的时代与个人的悲歌中,在民族被压迫到极致迸发出反抗的力量的新国民破土而生。

在《四世同堂》中,提到的丧葬仪式有报丧、穿寿衣、买棺材、守灵、敲丧钟、烧香烛、烧纸、打坑、抬棺、领魂、清音吹鼓手、和尚念经(放焰口等)、送殡及入殓、摆饭、开吊、执事等。在老舍另一部作品《牛天赐传》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沦陷之前的北京对葬礼的重视,“殡很威武:四十八人的杠,红罩银龙。两档儿鼓手,一对清音,十三个和尚,全份执事,金山银山,四队男女童儿,绿轿顶马,雪柳挽联,素车十来辆。[12]”这是曾经的葬礼的体制,然而在《四世同堂》中,无论是贫民小崔还是相对富裕的祁天佑,葬礼都简陋得多;并且随着抗日战争的进行,葬礼越来越简陋。葬礼承载着许多重要的传统文化思想,葬礼的破坏毁坏了民众传统的精神家园。

1.“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念的难以为继

“事死者如事生”最早记载于《礼记·祭义》,它所依托的思想基础是灵魂崇拜,相信有来生的生死观,将死视作“人生旅程的转换,即从‘阳世转换到了‘阴世[13]”。在“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影响下,棺材就相当于死者去往另一个世界后的房子,因此传统中国人对于棺材十分看重,祁老人在天佑的葬礼上对李四爷说“给他买口好材,别的都是假的[14]”。在钱孟石、钱太太、小崔、祁天佑及妞子的葬礼中,提及了多种不同的棺材式样,孟石与祁天佑用的是结实但不好看的棺材,钱太太突然的死亡用火匣子(木板做成的箱子,染成红色,多为早夭的婴儿使用,不是棺材)暂时收敛、底层生活的小崔用柳木棺材(材质轻)收敛,埋妞子只买了个小小的木头匣子。

2.对儒家伦理观念的背离

儒家以维护家庭制度的“孝”为核心,制定了一整套的丧葬仪礼,在一次次丧葬仪式的传承中强化伦理意识。然而在沦陷区这一特定时空中,这一套伦理观念也遭受了背离。文中多次出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节,钱太太送钱孟石、祁老人送祁天佑、祁家人送小妞子,这种现象使传统的以正常的生命更替为序列的丧葬仪礼无法进行,不仅是已亡的黑发人,也包括即将面对死亡的白发人。祁老人“唯一恐惧是死。不过,到时候非死不可呢,他愿意有一口好棺材,和一群儿孙给他带孝,这是他的最后的光荣!可是,儿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夺去了他的棺材,还有什么话可说呢?……[15]”

3.讲体面的老北京文化的无奈

好面子、讲排场是老北京重要的文化,在老北京葬礼中也多有体现。据记载,“前清时,皇家、王爷、贝勒用八十人大杠。一品大员用六十四人杠……[16]”用杠人数直接关系到死者及其亲属的名誉,是其财力及社会关系的体现。钱孟石出殡时由16个未穿袈衣的人抬杠,而小崔出殡时只有四个人抬杠。熟悉北平文化的人都知道,丧礼上只有四个人抬杠的悲剧意蕴,通过民间文化的书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勾连起读者的文化记忆。

祁瑞宣在钱孟石的葬礼上发出这样的感慨,“他不是专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灭亡与耻辱”。葬礼的简化背后表达的是对日军铁蹄上传统精神家园消失的哀悼,更是对以忍让为哲学的传统人的号召,在民族危亡面前,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慢慢的,那口棺材離他们越来越远了。马路两边的电杆渐渐地往一处收拢,像要钳住它,而最远处的城门楼,静静的,冷酷的,又要往前吸引它,要把它吸到那个穿出去就永退不出来的城门洞里去。”这段对孟石葬礼的描写,死亡具象为环境,在亡国的局势下,死亡威胁着、吸引着众人。“那个蠢笨的大白匣子使他们的喉中发涩,说不出话来。他们都看见过棺材,可是这一口似乎狱中不同,它使他们以为到全个北平也就是一口棺材。”曾经,棺材意味着“阴世”里的住所,是面对死亡时的一种宽慰,然而,如今,棺材却勾连起活着的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对亡国的哀思。老舍以一部《四世同堂》,向以四世同堂为人生最高理想的国人发出呼唤,成为现代的国民。

注 释

[1]吴明辉等主编,徐德明编.老舍自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220.

[2][6][8]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野——酒神及其祭祀仪式的发生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3,44,43.

[3][4][5][11]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137, 157,157,181.

[7][9][14][15][16]老舍.老舍小说全集·第七卷[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409,411,429,416,416.

[10]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M].上海:三联书店.1989:116.

[12]贾继亮.从民间丧葬礼俗看传统文化在民间的传承和演变[D].山东大学,2011.

[13]老舍.老舍小说全集·第四卷[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127.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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