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阅读
一个人一生要读多少本书?一个人一生会读多少本书?读书很重要,很多专家和图书推广人都在呼吁多读书。但一个人一生到底应该读多少书,一个人一生能读多少书?大概很少人会认真地把这两个问题想透。
我碰到很多家长,一谈就說起孩子读书,读了什么书,读了多少书,就十分兴奋。尤其是那些学龄前的妈妈,深受绘本的影响,有些家长追求数量,已经达到了疯魔的地步。读书多是好事,但读书多不是目的,读书的目的之一是启发自己,并获得知识与认知的满足,进一步可以读更多的书,可以思维触及自己之前所未知的更广阔世界。读到多少有价值的书,能有多少有益的启发,比一味追求读得多更重要。
世界上书山书海,并不是什么书都需要读,而是要有针对性,有分类,有侧重。这样才能更有效地阅读,更高效地汲取。
读书还要有一定的难度,根据自己的实际状况来调整自己的阅读。尤其是中小学生,不能停留在阅读的舒适区,只看好玩、有乐趣的书。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娱乐性阅读也不能算是“真阅读”,主要价值是娱乐,打发时间,驱散无聊。日常工作中的成年人,可以适当地娱乐阅读,但中小学生在阅读上不能娱乐化。他们在阅读中,要有一定的、合理的难度,要有挑战,要激发一定的阅读斗志。读书是一种累积过程,也是“垫高”过程,正如之前引用胡适之先生的话说:“越读书越能读书。”读书越多的人越能读更多的书,缺乏阅读经验的人,常常缺乏知识基础,也缺乏阅读耐心。
这些观点,我在前面的文章里大多谈到过的。阅读虽然要有一定的量,但是阅读的质更重要。一个人一生应该读多少本书?这个数量不是一定的,但也要有一个基本的量。
假设平均一年读五十本——这是全世界年均阅读量最高国家的数据——从六岁读到八十六岁,一刻不停地读八十年,每个人一生可以读四千本书。假设用六十年不停地阅读或七十年不停地阅读,可以读三千至三千五百本书。除非专业阅读家,普通人最高阅读量大概三千本。很多人从来不读书,一生也读不到三十本书。读三百本,已经是精英了。三千本?难以想象。简单地可以认定:三十本是普通人的基数,三百本是受教育者的基数,三千本是专业人士的基数。多少年才能读完这些书呢?三十年读完三千本,是一名文学哲学者从业三、四十年所能读完的最大值。现在图书出版业发达,电子图书获取很便利,人们找到三四千本书不难。但真正的有效阅读,是个人的成长同步的,是人生的积累,而不是一股脑从网上书店下单买回三千本——相信很多人都有这种实力,平均四十块的话,不过十二万元而已。
一个人如果养成了阅读习惯,不断成长不断阅读不断积累,那么他的阅读就会打上鲜明的个人印记。从个人阅读兴趣而不断积累的、彼此之间有隐形联系这些书,累积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一生的精神底色。
“读书”概念也不能扩大化,无边无际化。夏丏尊先生谈读书,就做了“排除法”。他首先排除教材,排除专业课本,排除消遣类杂志,而特指文史哲、政治、财经、科普等书本。
读高等数学教材不算“读书”,这是特殊领域的特殊“技能”。假设你读《这才是最好的数学书》可以算是“阅读”。同理,读一本《有趣的物理学》也是“读书”。读《政治经济学》教材不算“读书”,读《国富论》《旧制度与大革命》算是“读书”。
这不是严格归类,而是一个简单汇总,读者诸君不必进行严格逻辑辩驳。
本文排除特殊技能和知识来谈“阅读”,并不是说专业知识不重要,而只是那些知识之需要特殊专业人士掌握就可以了。比如,作为一名普通人,我读不懂高等数学,也不懂相对论,我的工作与生活中,也不需要懂得这些高级知识。但一定要有专业人士懂,他们还可以撰写科普书来向普通读者介绍这些知识。这样,虽然我不懂,但是我知道这些名字,以及这些知识在人类科技中、文明中的作用。
现代文明社会中,除了专业技能外,受过教育的人还要阅读那些跟思想、性灵、涵养有关的书。这些大多数是“文史哲”,是思考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己的关系,人的精神与追求等。“文史哲”不是量化的,也不是纯粹功利化的,不能立即让你发财,而是试图让你更好地理解外部世界,更好地反思自己。不过,也有很多人因“不务正业”学习“文史哲”而发财的,据说苹果公司的创办人乔布斯,就是从一门副修的书法课程中,得到了灵感,在早期的苹果电脑里安装了比其他公司更加多样化的字体,从而激发了消费者的购买欲,而让苹果公司取得了空前成功的。你看大部分消费者都不是电脑专业人士,弄不懂那么多的cpu、gpu之类的专业知识,我们主要考虑用得方便,考虑产品的设计与美学。这些外在的设计,唤醒了人们的认同感,实际上,却变成了一种有效的“产品力”。产品销售,究其本质意义上来说,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唤醒。
必读书目
人的一生中,有没有什么书是必读的?我总以为没什么书是必读的——什么书都可以读,都可以不读。这样说看似极端,确实阅读的现实。《圣经》发行最大,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没有读完过。鲁迅先生的作品在中小学教材里最多,但鲁迅先生的其他作品,大部分人恐怕都没有读过。
《京报副刊》邀请鲁迅先生给青年开必读书,他回复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这可能是实情,而非“矫情”。后来,他又做了一个附注: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段话影响巨大,也遭到过批评。我重新再读,觉得仍然值得思考。
鲁迅先生强调“行”的青年,而不是“言”的青年;他强调多看“活人”的(外国)书,而不是“僵尸”的(中国)书。他内心中无疑有梁启超先生所云“少年中国说”的印记。少年才能有活力,少年应该多“行”,少“言”——如果读僵尸的书很多,只是更有可能变成僵尸而已。
鲁迅先生这段刺耳的话是针对当时而发的感慨,但今人也不可不警觉。有人觉得鲁迅先生太极端,但后来者不必苛求先贤,也不能过分自负。鲁迅先生对旧学的深湛学养,不是今日“寻章摘句老雕虫”所能媲美的。
什么书是“必读”的呢?
鲁迅先生同时代学者给出了各种书单,加起来可谓琳琅满目,蔚为大观。留美学者,给一大堆外国书单;本土学者,则推诸子百家。放在一起对比,会觉得很有趣——基本属于“鸡同鸭讲”,中外学者难有共识。
读“四书五经”者,可以不理会外国书单;读外国书者,通常批评传统经典。
这个现象的有趣之处在于:不同的人,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态度,会有绝然不同的答案。没有两个人提出完全一样的书单,显示出阅读这件事情的独特个性化。
在思考阅读这件事时,我有自己的想法:没有什么书是必读的,无论多么重要的书,你都可以不读,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读这本书不读那本书,既是个人兴趣的结果,也是偶然性的结果。某本书你偶然碰到偶然读了,这属于阅读的偶然性。
另外一种属于阅读的必然性:
作为有一定经验的读者,你对某一类型的书有兴趣,比如你想了解古罗马历史,去找相关的书来读,看到了盐野七生的《羅马人的故事》。你又顺藤摸瓜找到了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深入地又读了凯撒的《高卢战记》《内战记》等。你的阅读在罗马共和国、罗马帝国相关的历史著作中不断地扩大化,不断地深入化,最终成了一名古罗马史专家。
这些与“古罗马”历史相关的书,就变成了你自己的“必读书”。是你在兴趣范围内不断地深入,不断地拓展,最终所找到、阅读并掌握的那些核心书籍。还是拿古罗马历史来说,可能以盐野七生《罗马人的故事》激发兴趣,拓展到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蒙森的《罗马史》等,再深入到读古罗马时期的书籍(第一手作品),如凯撒的《高卢战记》《内战记》、李维《建城以来罗马史》、阿庇安《罗马史》、塔西陀《历史》、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等……这样有针对性地拓展阅读,就让那些书成了你人生中第一个不可剥夺的部分。正如本系列文章前面提起过的,这就属于“高效率阅读”。
要说“必读书目”,就说从自己的兴趣开始自然而然地形成的。
不是名人给你开的书单,也不用迷信某些名人。你可以参考、借鉴,但真正的个人阅读历程,结合自己的精神探索,从而诞生了生命中“必读书单”。
在这种深阅读的基础上,你一旦写作,就可能就打上了“古罗马”的烙印。你对相关书籍与资料了如指掌,相关资料可以随便引用并化用,形成了自然而然的美妙输出:
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来,我看见,我征服!
一个人的书架
从小开始阅读,从兴趣与个性出发,你不断地成长,不断地拓展、深挖、积累,你的成长阅读最终构成了“一个人的书架”。
每一个读书人都有自己“一个人的书架”。这个书架上的所有书,是你长时间阅读中不断地积累的,是你内在精神的外在体现。
假设你的书架上,主要是由几百本“古罗马”相关的历史、哲学、戏剧、小说、诗歌、建筑、音乐、战争、经济、贸易、船运、植物、气候等门类的作品构成,那么假设有人来到你的书房,一眼就能辨认出你是一个“古罗马人”——你读“古罗马”的书,你的思维受到“古罗马”的深刻影响,你行为处事,你的写作,都会打上深刻的“古罗马”烙印。
你不一定只读“古罗马”相关作品,你会好奇古罗马是怎么来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于是,你向“古罗马”之前延伸,去寻找古希腊相关的书籍来阅读。比如以盐野七生的《希腊人的故事》为入门,顺藤摸瓜再找到其他作品,如希罗多德的《历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色诺芬的《希腊史》和《长征记》,阿里安的《亚历山大远征记》等历史类、纪实类作品,而文学类的《荷马史诗》、埃斯库罗斯、阿里斯托芬等剧作家的作品,也应该进入你的阅读视野中。这样,你的“古罗马”成色,又有了“古希腊”等底色。你的“一个人的书架”,最后会拓展成一片森林。
“一个人的书架”是你自己长期积累而成的,这是真正的有效阅读。
你读什么书,你就是什么人。“一个人的书架”上所有的书汇集到一起,形成了你独特的知识内涵,建构了你独有的精神特质。最终,形成了你的独特个性。
“一个人的书架”形成后,你就会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小孩也可以成为专家),而不再是蜻蜓点水、四处出击,徒有“博览群书”的虚名,而什么都只能泛泛而谈。
一个人一生要读多少本书?一个人一生能读多少本书?回到这个问题,如果是系统阅读,三五百本足矣。再进行其他拓展的,加两三百本而已。一个人能深入阅读七八百本书,那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毕竟,诸子百家到唐宋元明的名作,也就是这么几百本而已。有专家做过准确统计,明清小说总数,就是八百多部。
《山海经》的学者不一定要读“古罗马”和“古希腊”。你不必盲目追求“博览群书”,而专注于拓展读相关作品,如《楚辞》《逸周书》《淮南子》《搜神记》等,可以拓展《山海经》的范畴。现代学者如袁珂先生的《山海经注译》《中国神话传说》等,也是你的“必读书目”。
假如这样拓展阅读,深入研究,你的书架上不断地积累了相关的书籍,于是你的“一个人的书架”的核心内容,就是《山海经》及其拓展了。
《山海经》就这样成了你人生中命中注定的那本书。
命中注定的那本书
要做到高效率学习,首先要明确个性化学习这个概念。
要尊重不同的孩子的不同个性,尊重他们的兴趣和差异,让他们通过自己阅读探索,来找到“命中注定的那本书”——
“与命中注定的那本书遇见”。
“遇见命中注定的这本书”,可以是“古罗马”与“古希腊”,也可以是《山海经》及其相关书籍。还可以是《老子》《庄子》《墨子》《论语》《世说新语》《搜神记》《水浒》《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等。
从现行教育制度,从语文必读书目的角度来看青少年阅读,文言文类最合适他们阅读的内容,是志怪、志人、传奇等小说类作品,是最佳入门书籍。如《搜神记》《世说新语》和“唐传奇”等,想象奇特,语言隽永,行文精炼,故事生动而篇幅短小,更容易激发孩子的阅读兴趣。古代白话文小说,短篇类的如“三言二拍”,章回小说类如“四大名著”,也都合适中小学生阅读。
我在前些年走过很多中小学校,给成百上千的学生讲阅读。我通常推荐小学生、初中生精读《西游记》。除了有趣、好读,也有功利考虑。
“四大名著”是新课标必读书目,因此是必考材料。今年全国高考语文,就出了《红楼梦》的内容,在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孩子们读完四本后,选最感兴趣的一本进一步精读,随着年龄的增加反復阅读,最终形成“深阅读”。在中小学生的个人阅读史中,就构成一个坚实的基础。
我给这种阅读总结了一个“深阅读公式”——“一本书、一名作家、一个时代”。
具体地说,是当你读了这本书后,接着去了解这名作家及他所处的时代,并拓展阅读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还有与这位作家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的作品。比如,《西游记》读完,还可以拓展读《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西洋记》《封神演义》等作品。还可以延伸开去,观看根据《西游记》改编的优秀电影,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央视拍摄的《西游记》连续剧,如九十年代香港刘镇伟导演、周星驰、朱茵主演的《大话西游》,还有周星驰导演、黄渤等主演的《西游降魔篇》等。另外,动画片《大圣归来》也是脍炙人口的佳作。一些网络同人作品如《悟空传》《沙僧日记》,涉猎一下,看这些网络作家的脑洞大开,学习他们如何拓展思考,或者反转思考,也无不可。
你的《西游记》阅读,就这样变成了属于你自己的“个性化学习”,从而变成了“高效率阅读”,无论是从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来说,都是大有裨益的。
中小学生有独特的成长规律,在阅读上“要遵循小孩子的成长规律”。
比如我的系列文章第一篇,就强调,幻想期的孩子还不能有效地区分事实和想象,这个时候最适合阅读有幻想类作品,从而使得他们的好奇心遭受压制,而他们固有的创造力、想象力、虚构力就遭到了磨损。天真可爱活泼聪明的小学生升到高中后,就变成了“痛不欲生”的样子了。
一位家长或语文老师,都应该尊重孩子的不同阅读兴趣,不能随手塞给孩子一本“名著”,就硬要他津津有味地读。
阅读是一种养成的能力,不是人类天生而具有的。一开始可能要通过伴读的方式,去帮助找到他们喜欢的作品。在阅读材料的选择上,也不必过分的执着于“四大名著”。实际上,各种门类都有自己的经典,就如同任何门派都有高手。武侠小说有经典作品,比如梁羽生先生的《云海玉弓缘》,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古龙先生的《楚留香传奇》等,都可以读;玄幻小说也有经典作品,比如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黄易先生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等,皆可读之。
我过去一直推荐《哈利波特》,一个孩子能读透这本书,就有很大的收获。他还可以拓展阅读《魔戒》《纳尼亚传奇》等魔幻作品,形成一个相对丰富而完整的阅读经验。
对于很多孩子来说,《哈利波特》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的那本书”。
叶开,原籍广东,小说家、编辑家、语文教育家,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出版《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三人行》《爱美人》等五部长篇小说,小说集《秘密的蝴蝶》、散文集《野地里来 野地里长》,语文教育专著《对抗语文》《语文是什么》《写作课》,编写《这才是我想要的语文书》丛书,主编12册《叶开的魔法语文》及《12堂少年科幻写作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