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瘦透露皱
故家壁橱祝允明草书贴画,走笔枯若秋风,斑斑驳驳,简洁通灵,能感受到笔势的有力,俨然是舞起极高明的剑术,使转如环,奔放流畅。当年一个字也识不出,脑海中有旧时记忆:
一个少年仰脸看着,阳光从背后老屋的木窗上泼过来,透过窗纱洒在东墙,浓淡交错,像毛边纸上暗黄的淡墨。墨迹断断续续,有惊蛇之态,与墙脚的光影对应,光影若即若离,疏朗有静气。
祝允明出身名门,祖父祝颢累官至山西布政司右参政,亦精于书画诗文。见过祝颢题《沈周魏园雅集图》小跋,欧阳询、黄庭坚、米芾的墨影晃动。
祝允明五岁可作径尺字,九岁能诗,弱冠时声名大噪,人多称他为“天下士”。奈何时运不济,五次乡试,才得中举,会试七次,还是名落孙山。年过知天命,通过谒选,得授县令。治下多盗寇,窜处山谷,时出焚劫,害民不浅,祝允明设方略捕之,有一回擒贼人三十余辈,更亲率兵勇平复地方暴乱,斩其首领,并歼其党四十余人。
为官一任,难得开心颜,往来书信中,祝允明说不能克己,不能徇人,不能作伪,不能忍心,内心十分痛苦。上司因为他催税不力,罚停俸禄。到底官声清简,朝廷又任他应天府通判,专督财赋,后人尊称其祝京兆。
南京任上一年,六十一岁的祝允明上疏请辞还乡,此后悠游文林,白发老翁仿佛天蟾戏台的风流小生,挥金如土,纵情声色,广纳妻妾。兴致好时, 甚至不衫不履,脱衣作书。
祝允明有诗文集传世,俗世却以书名第一,据说他学字的时候并没见过多少碑帖,守着两三种法度,是抱残守缺,又何尝不是抱元守一。
时人谓祝允明草书明朝第一,狂胜前贤。舍下存有精印本《草书杜甫秋兴八首卷》,确实好看,可惜太多的字难以辨识,也懒得费神核对原诗了。老杜诗词后人常写,明朝人慕其沉郁慷慨,常有抄录。仅《秋兴八首》就见过张瑞图、傅山、陈淳的草书长卷,各见风流各具神采,皆是国手之范,真要说祝允明拔得头筹,后人同意,怕是他自己难免面露赧色。艺之入神者,美美与共,非要分出三六九等,如画地为牢,大可不必。
书家林立,最怕千纸一同。祝允明诸体皆能,见过他几十幅行书、楷书,各有至味。清代有人见其书百数,没有相同的,感慨变化百出,不可端倪。最喜欢祝允明五十岁写的那卷《海外西经》,通篇行楷,疏朗清白,圆厚处如钟元常朴茂,灵动中有杨凝式的雅致,又得二王之遒美,游行自如,法备气至,好看耐看,风骨烂漫有花香,又有酒香有药香有茶香,香气五百年不绝。
都说字如其人,祝允明偏偏容貌丑陋,右手还多了一根枝生的手指,故自号枝山。他的画像,眉眼鼻口嶙峋如太湖石瘦透漏皱。
魚汤在碗
夜里读完文徵明手书《渔父词》,晨起去了湖边。
这湖来过几次,吃过几次湖里的鱼熬的汤。湖鲜, 鱼汤更鲜,奇妙处在鲜中有厚。那鲜味大抵轻灵,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路畅快滑过唇齿,落入咽喉, 一条温润的水线通入腹中,生出一股暖意。
孟子喜欢鱼,也喜欢熊掌,二者不可兼得时,舍鱼而取熊掌。我倒是舍熊掌而取鱼,其中一段游离之美难分难舍。熊掌是异食,固然有佳妙不可言说,但鱼有大道有日常,饮食以大道为中庸为正途为日常。大道坦然,大道日常,日常的细微最让人低回。鱼头汤颇清,照得见人影,是凌波微步的仙人影,也有文徵明笔尖滑过宣纸的陈影,还有穿蓑衣戴斗笠的干瘦渔夫的身影。莫名地,我觉得渔樵干瘦,像船桨像山藤。鱼汤在碗,一连喝过三碗,身体顿时滋润。三碗鱼汤不嫌多,好书法也如此。忘了哪朝的旧事, 那人在草丛里见到一块魏碑,盘桓数日方才离去。
自《楚辞》渔父始,渔父逐渐成为文人笔下的隐士,成为遗世越俗、闲云野鹤的散仙。一代代人传唱渔父词,我喜欢苏轼的《渔父词》,也喜欢文徵明的《渔父词》,洋洋洒洒十二首,是月令词:
白鹭群飞水映空,河豚吹絮日融融,溪柳绿, 野桃红,闲弄扁舟锦浪中。
笠泽鱼肥水气腥,飞花千片下寒汀,歌欸乃, 扣笭箐,醉卧春风晚自醒。
湖上杨花卷雪涛,湖鱼出水掷银刀,春浪急, 晚风高,前山欲雨且回桡。
四月新波拂镜平,青天白日映波明,风不动, 雨初晴,水底闲云自在行。
江鱼欲上雨萧萧,楝子风生水渐高,停短棹,驻轻桡,杨柳湾头避晚潮。
白藕花开占碧波,榆塘柳隩绿阴多,抛钓饵, 枕渔蓑,卧吹芦管调吴歌。
月照蒹葭露有光,木兰轻楫篾头航,烟漠漠, 水苍苍,一片花十里香。
黄叶矶头雨一蓑,平头舴艋去如梭,桑落酒, 竹枝歌,横塘西下少风波。
霜落吴淞江水平,藕花洲上晚风生,新压酒, 旋炊粳,网得鲈鱼不入城。
败苇萧萧断渚长,烟消水面日苍凉,鱼尾赤, 蟹膏黄,自酿村醪备雪霜。
雪晴溪岸水流澌,闲罩冰鳞掠岸归,收晚棹, 傍寒矶,满蓬斜日晒蓑衣。
陂塘夜静白烟凝,十里河流泻断冰,风飐笠, 月涵灯,水冷鱼沉不下罾。
文徵明不以文章诗词见长,这十二首词,写胸襟,自说自话,跌宕欢喜,有一段蕴藉情致。而他的书法更好,字形纤瘦,遒丽素雅,略略露出一丝半缕的锋芒,看来满纸生香,是荷花之香,是鱼汤之香,平淡温和,果然得了渔父的隐逸气。
文徵明的字大抵滋润,《渔父词》他写过很多次, 年近九十岁再写,依旧滋润。文徵明一生并不如意, 老来多病,加之友朋疏远,偶有绝望心境,感慨“人皆传已死,吾亦厌余生”,但落笔为墨,字里行间滋润不改风雅不改清秀不改。
一衷曲
《落花诗册》四个字真好。落花与诗册组合一起, 文气上来了,不仅有文气,文气还蕴藉得绵软得很。倘或把《落花诗册》改成《繁花诗册》,文气成了热风,感觉差不多像是在呐喊,便失其清淡;倘或把《落花诗册》改为《残花诗册》,文气顿入郊寒岛瘦一路, 过于枯寂;倘或把《落花诗册》改为《鲜花诗册》, 文气太新,少了回味,少了苍郁。都不如《落花诗册》落落大方。
唐寅《落花诗册》墨迹好在落落大方,不仅落落大方,还楚楚动人。有人书法落落大方,未必楚楚动人。有人书法楚楚动人,未必落落大方。落落大方是江湖侠女,楚楚动人是碧玉闺秀。唐寅书法是行侠仗义的碧玉闺秀。
落花之美,在凋零的片刻。花期刚过,花瓣从枝头轻轻凋离,左旋旋右转转,飘零空落,叫人见了心淡,及至地面,黯然若失。
我爱落花,倘或落的是桃红之花,越发佳妙。以前乡居,经常在落花下喝茶读书。偶有片红飘入书页中,哪怕是读《水浒传》也觉得香艳。茶非佳茗,因为落花的缘故,境况风流,好茶是一刹那的心境乎?一地桃红,风情万种,庭院飘落的桃花,总舍不得扫去。现在想想,让人怀旧也让人向往。
唐寅书学颜真卿,但没有颜体雄浑豪迈。
唐寅的笔墨气质温雅,笔墨间是失意人的衷曲。
几回春日去苏州,路过苏州博物馆多次,馆里藏了一帧三十四开的《落花诗册》,可惜无暇欣赏, 遗憾极了。
几回秋天去苏州,去苏州博物馆看《落花诗册》, 可惜无缘一见,遗憾极了。
呐喊与彷徨
去过三五次绍兴,每回总要去看看徐渭的故居青藤书屋。
门庭不大,一条卵石小径直达阶前。院内有石榴一株、葡萄一架、幽篁一丛、芭蕉数棵、湖石几方、石匾一块,上书“自在岩”三字。灰色的院墙,几枝春绿探头无语。
卵石小径的尽头有一圆洞门墙,门外有井,门内筑池,方不盈丈,不溢不涸。徐渭曾书“天汉分源” 四字,以示此水自天上银河来。池边墙根有古木一棵,墙角有青藤一架。藤下壁间嵌有“漱藤阿”隶书石碑。徐渭有诗记此老藤:
吾年十岁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
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
一直想写徐渭,机缘不到,先看看旧居也好。以上是旧作,写于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的郑州。再续新词如下:
我喜欢徐渭书画,画且不说,其书作有一腔不平,不平则鸣。多少人怀才不遇,多少人不平不鸣, 或许也鸣了。徐渭之鸣如登高狂呼,一声呐喊,内心彷徨,笔尖的墨如洪水野兽。徐渭一生呐喊彷徨, 内心有座火山,不时喷出岩浆,至死方休。
因为呐喊,徐渭书法线条浩荡,横扫千军,徐渭笔尖如洪峰,摧枯拉朽,又急又躁。
我见过洪峰,自上而下,在河道滚动如惊雷, 乡人称其为洪水头子。
吹花回雪
夜里涤足,闲看《董美人墓志》,想起董其昌。
老书上知道几个董氏古人:董允是黄门侍郎, 诸葛亮赞扬他良实,志虑忠纯。神话小生董永,和织女的故事家喻户晓,我乡有黄梅戏《天仙配》,自小听得熟,说的就是他们。《三国演义》里有董卓,我对此人印象不佳。明末秦淮名妓董小宛让我觉得亲切,精于饮食,腌制咸菜,黄者如蜡,绿者如翠,火肉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 松虾如龙须,油鲳如鲟鱼,烘兔酥鸡如饼饵,野菜也做得出异香绝味,妙不可言。冒辟疆《影梅庵忆语》追悼董小宛,虽文辞秀丽,到底风流寡情,薄命女偏逢无情郎。冒辟疆一股酸腐,董小宛蕙质兰心跌落进污泥,让人为之一叹。
《董美人墓志》文辞大好,得了《洛神赋》真传。杨秀说董美人回眸时的神态香艳,裙裾清香摇曳如风,步态飒洒逶迤,吹花回雪。吹花回雪四个字佳妙,妙不可言,拜上天所赐也。
近年明白文章天赐,勉强不得,于是彻底放松。吹花回雪或者可以形容董其昌书法。董其昌说赵孟頫的字因熟得俗态,说自己的字因生得秀色。吹花回雪正是秀色,美得令人低回。
赵孟頫因熟得俗态,倒也未必;董其昌因生得秀色,果然不假。赵孟頫也有秀色,其秀色是山清水秀之清秀,董其昌的秀色是瓜果蔬菜之輕灵。赵孟頫气质华贵,适合近观。董其昌风味清朗,适合远视。从书艺看,赵孟頫是董其昌之兄,一根藤上的瓜,一个瓜熟蒂落熬成汤,一个青皮幽幽做了菜。
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更尊师恤老、仗义行事,有人卒于任上,不怕走数千里,护其归葬。天启年间,朝廷修《神宗实录》,命董其昌往南方采辑先朝章疏及遗事,广搜博征,终录成三百本。又留心藩封、人才、风俗、河渠、食货、吏治、边防者,列为四十卷。在涉辽事上,对边外女真之扰边,多倡防范抵制之策,颇有未雨绸缪之计,黄道周为《容台集》作序说:“昔者睹先生之未有尽也。”清代修《四库全书》,董其昌《容台 集》多有忌讳,列为禁书。
董其昌进士出身,累官至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却自称和尚投胎,谈起前世庙门法号,凿凿有据。几次借故回乡避祸,琴棋书画,一身风雅。到底人情世事贯通,仕途生涯董其昌三进三退,腾挪闪跃,长袖善舞如狡黠政客,“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他的画像,脸颊削瘦,能见到骨相,眉目间依稀可见豪横气,渔色气,老贼气。时人笔记里董其昌名节有亏,说他是恶霸,犯了众怒,乡人挤在他家门前,上房揭瓦,两卷油芦席点火,将数百间雕梁画栋、园亭台榭及密室幽房烧得干干净净。董其昌书“抱珠阁”匾额扔进水里,众人高呼董其昌直沉水底矣!
董其昌书法真迹看过一些,或扇面或条幅或册页或中堂。中堂尤其耐看,是玉雕的白菜。见过他一幅行书手卷,字写得斜风细雨,冰肌玉骨,顷刻忘了炎热。好作品让人不知炎凉。有年冬天,单衣条裤在沙发上翻八大山人画册,顷刻忘我,待回过神来,凉气入体,颓唐一日。
董其昌画挟士气,字染秀色,入眼通体是不疾不徐的清贵。董其昌写字,无意于法,每每驰骋佳妙, 譬如《伯远帖》的题跋,字形大小错落,宛若珠落玉盘,脆然有声。其文字也好,风神潇洒:
既幸予得见王珣,又幸珣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长安所逢墨迹,此为尤物。
如今在博物馆看董其昌的书画,亦如彼时情景。因为有幸没有湮灭,尤物兀自明艳动人。八大山人也忍不住想一观董其昌的字画,有手札道:“董字画不拘小大,发下一览为望。”董字画,董其昌真懂字画。《画禅室随笔》如散金碎玉,见解一流,简淡而风神卓越,通篇一片清亮。让人读后,知通软媚笔墨一针见血,飞花摘叶亦可伤人。
董其昌的文章、书画、画论,总有一份不紧还慢的清贵。董其昌以文人心境滤过如麻世事,心性于是自在、率性、透明、清新,笔墨不染尘世俗事。董其昌清润透明的玉盘里,生出八大山人那样一种清绝孤冷。八大山人在董其昌的贵族气、文人气、典雅气的基础上加了小令气、逸品气,他在董其昌的平静里,轻舟已过万重山,驶向冷寂。八大山人的书画有涵养,涵而养之,一涵三养,沧桑感也是涵养的一部分。
崇祯九年十一月,董其昌去世,终年八十二岁。总觉得那是一个风雨天,董园梅花零落一地。
《龙马记》之记
四月春日,自洛阳启程至孟津访龙马负图寺。去时风大,草动树摇,抵得寺后,风止天好。寺内犹存明嘉靖年所建之伏羲庙。中有碑刻若干,程颐、朱熹、邵雍诸贤手书,各见风采。王铎《龙马记》尤好,几近尤物,笔走轻灵,墨枯意满,浓处见素,有林下风流之态。
王铎书法见过不少,字里多情,更有好气势。《龙马记》韵姿佳妙不失雍容,眼前陡然一亮,觉得清华绝俗。《龙马记》文辞也好,以奇始:
余儿童时,戏于河墟,父老曰:“此河中,下多石子,有声,曾出龙,相传以为怪。”余亦讶以为奇。
追忆之际,怪奇但含有深情。结尾也好,以奇终:
天地尚神,使之费而不竭,不独图怪也,马亦怪也,河亦怪也,文王、周公、孔子亦怪也,宓羲尤怪之怪也。不怪不奇……即题为开辟一大怪。而孟津一怪地也,不亦宜乎。
行文如卵石垒就,不像晚明手筆。晚明手笔近乎太湖石、灵璧石的多,像鹅卵石的少。同行人颇失望,我谓亲睹王铎《龙马记》原石,两手空空,满载而归。钱谦益见王铎早年阁帖临书如灯取影,不失毫发,足见其技艺之高也。
龙马负图寺初建于晋永和四年,五年后,绍兴城外群贤毕集,曲水流觞。
《汉书》说龙马者天地之精,其为形也,马身而龙鳞,故谓之龙马。
乾为龙,坤为马。龙马精神,健旺非凡。人要顺从天地,得天地之精,得龙马精神。
龙马负图寺内有石马两座,并行垂首负行,一脸肃穆。此马让我想起牛,佛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四十二章经》上看到的。
虎迹与大象缓步
晚明是文化繁华期,家有余粮,才让人懂得玩味。此岸倾倒崩塌,有人寻找彼岸,搭建一个回忆的世界。张宗子作《陶庵梦忆》,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八大山人、傅山一心书画。
傅山的字让人想起明朝衣冠。
傅山下笔,藏了明朝衣冠的飘飘衣带心思,尤其是他的行书与草书。傅山常常写杜甫诗词,圆厚高旷,有万毫齐力,如锥划沙之妙,正所谓重剑无锋,此中有深意。而其书写的纸色,仿佛黄昏时的窗纸,那窗是用旧纸糊就,夕阳打上去,染成一片旧旧的苍黄。苍黄中,墨色踽踽而行,弥漫笼罩着老杜风气。
傅山书法以中锋为主,圆转厚重,删减提按顿挫,或大起大落,或缓缓不惊,或藏头护尾、不见起止,或淋漓元气、说尽心绪。其笔画粗细均匀,用墨深浓,线条纵横,使得墨迹有了一种俊美。他似乎不屑于线条的“粗细”“浓淡”变化,而以形写神,以神写意,以意写心,而变化无穷。
傅山的书法是墨迹里的唐宋古文。也不一定,偶尔也有先秦古文。
写唐宋古文的傅山,在浩浩宣纸上握管……一只斑斓的虎,独卧明月下,一声长啸,跃下山岗,独步平原,虎纹不见了,一头大象幻化而来。
虎迹迅捷,大象缓步。
大槐树下
傅山身上有很多不一般的风情,丰腴、简要、细腻、通灵。其原作比印刷品好,元气淋漓, 水墨在纸上精神矍铄。原作有种静穆感,月圆山冷, 风雨如晦。印刷品有种苍茫感,月落山空,风雨横吹。原作里能看见笔力,印刷品中笔力弱了,好在傅山的神气不灭。
读傅山书画,仿佛坐于槐树下怀想。
唐传奇《南柯太守传》,说一个叫淳于棼的人, 醉酒而梦,去了槐安国,以驸马身份出任南柯郡太守二十年,荣耀一时。后来因与檀萝国交战兵败, 公主病死,自己也被遣返回家,须臾梦醒。发现槐安国、檀萝国不过是堂前古槐下的蚂蚁洞。
如今想想,傅山的明朝,不过南柯一梦中的槐安国耳。傅山的书画却是李公佐笔下的传奇,一千年过去,传奇依旧传奇。所谓人情练达,所谓世事洞明,不过南柯一梦中的槐安国。
傅山认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石头记》中的顽石,曹雪芹轻笔一点,枉入红尘。傅山是跌入红尘的,悠游人间,内心一道又一道隐忍的大河,血脉里的清贵使得静水深流,天纵之才与家国情怀相融成老杜慷慨悲壮的诗歌。贵族气,我理解为独善节制、矜持淡然,不精怪,不撒泼,不黏腻,干净之外,还有一份干脆。
朱家王朝覆灭很久了,前朝遗民为儒为僧为道为隐,离世的步子轻盈而稳健。笔尖诉说如烟往事, 小楼昨夜,无限江山,故国不堪笔墨堪。
骑马篇
八大山人书法像胖妇人起舞,其特异处正在这里,几疑他下笔取法过《十六天魔舞》。元顺帝怠于政事,纵情游乐,以宫女十六人戴象牙佛冠,身披若隐若现的缨子,上穿金丝小袄,下着大红绡金短裙,妖艳至极,手执法器舞蹈。敦煌元代壁画中舞者皆丰腴香艳,丰腴的香艳比骨感的香艳更撩人也更销魂。《红楼梦》中贾宝玉看着肌肤丰泽的薛宝钗雪白的胳膊,动了羡慕之心,不觉呆了。宝钗褪下串子递过来,他也忘了接。
八大山人的书法,下笔多变,万变不离其宗——马鬃。八大山人落笔,骑马奔驰一般,马跑得飞快,风吹起马鬃。看八大山人的书法,心生喜悦,仿佛策马散心。八大山人就是天马,在纸上声色纵横。
八大山人的书法,如骑一匹骏马左右上下,骑一匹老马迎向晚霞,骑一匹瘦马独寻梅花,骑一匹病马浪迹天涯。我的意思是说八大山人单枪匹马,是说其书法里的不同滋味。真正一味的是董其昌的书法和文徵明的书法。董其昌与文徵明是瓜果与蔬菜。近年居家常食素。老家说人不好惹,就说他不是吃素的。和尚吃素,慈悲为怀。《左传》上还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素食者也鄙,实在远谋与肉食素食无关。
晋人书法流传至今,多是摹本拓片。《平复帖》《伯远帖》满足得了好奇,满足不了好学。欲窥晋人书法门庭,八大山人墨迹中可寻路径。其书风,骨子里有晋人的散淡闲适,又融篆书笔意于行草,沉厚圆转,大巧若拙,安详自在,线质、结字、境界、格调均有自己的面目。
三十岁前,有去滕王阁的心境。三十岁后,我更喜欢青云谱,据说那是八大山人当年创办的道观。十五六岁时路过南昌,当年只闻滕王阁,不晓得郊外还有青云谱。有一年专门寻访,山人早已远走,总觉得屋舍里还游荡着他的身影,不禁兴致勃勃。王勃少年得志,八大山人古稀晚翠,孤寂的心声也只能由青云谱就。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这是《千字文》里的话。
八大山人手书《千字文》,洋洋洒洒如庄子文章,无一丝渣滓。他的字,晚年越发精进,以秃笔为之,中锋行笔,以篆书的圆润等线体施于行草,极少提按顿挫,删繁就简,朴实雄浑。
看八大山人的书画,虫鱼是虫鱼,花鸟是花鸟, 石头是石头,但精神上有种饥渴感。看他的瓜果尤为明显,越发饿,越发渴。
书画家的落款,有意味。林散之晚年耳朵不好, 有时候书画署名就写“林散之左耳”。林散之左耳, 王羲之右军,晚明牛石慧,其名连写成“生不拜君”。哭之笑之,生不拜君。其间自有情绪。
书近佛,画近仙,言近道。贵族也,疯子也,僧侣也,道士也,儒生也,画师也。哭也,笑也。哭笑之后,夏夜宁静。哭之笑之的落款,大美。我也喜歡其本名朱耷,有音律美,如木器色泽且生有厚厚的包浆。不是徐文长,不是郑板桥,不是金冬心。是金农,是钱瘦铁,是范宽、梁楷、髡残,有奇味。据说因为生就一对大耳,家人才给他取名朱耷。《麻衣神相》上说耳主大脑,通心胸肾,大耳者清聪,肾气旺, 是寿相。八大山人享年八十。
一六八四年,五十九岁的朱耷始署“八大山人”款名,钤“八大山人”印。据说常持《八大人觉经》, 因号八大山人。另说“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者也”。“四方四隅,皆我为大”,怕不是山人心性。
八大山人,江西南昌人,明宁献王朱权九世孙。 明朝灭亡,朱耷时年十九岁,不久父亲去世,他内心极度忧郁、悲愤,遂假装聋哑,潜居山野,以求自保,最后隐姓埋名遁迹空门,落发为僧,法号传綮,字刃庵,又用过雪个、个山、个山驴、驴屋、人屋、道朗等号。他最著名的号是八大山人。甲申三月十九日是明朝灭亡的日子,山人的书画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签押,以“三月十九”四字组成,仿佛一鹤形符号,借以寄托怀念故国的深情。
两书家闲聊:
八大山人是一个人还是八个人?自然是八个人。
曾见一旧石章:千人万人中,一人二人知。呜呼。
也好。
也好,也罢。
大是懵懂
八大山人书李白诗:“船上齐桡乐,湖心泛月归。白鸥闲不去,争拂酒筵飞。”书风是老翁健步,诗风是少妇娉婷,这也太意外,与我印象中的李白大不相同。太意外,于是有了意外之美。这件作品我恰恰见过真迹,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美。一树梨花丰盈,所幸海棠也还茂盛。
李白诗出自《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八大择其二,还有首尾:
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
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削去君山,让湘水浩荡一望无边。巴陵美酒饮不尽,一醉洞庭秋色,谪仙气出来了。八大山人的书风,如果抄录古诗的话,杜甫比李白好,或者苏东坡,最好是李商隐。解与不解之间,诗风如此;解与不解之间,书风如此;解与不解之间,大是懵懂。突然觉得,好文章大是懵懂。好文章之一吧。
八大山人抄录杜甫的书作我见过,肃穆在焉。八大山人录韩愈文章,我也见过,《送李愿归盘谷序》选文,一旁有人小字题跋:“八大山人喜用淡墨作书。此书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序巨轴,用墨更淡中之淡, 惟山人书乃为此习尚也。以款字八字形式编写当为极晚年笔,识者韪之。”淡中之淡,人云亦云,画蛇 添足了。我倒是觉得那件书作,并非淡中之淡,而是浓中有淡,密可走马,疏不透风,大得奇崛之妙。
八大山人有封信,恰好我见过真迹:
瓶钵分张,未敢期也。先意是承,拜等为愧。适为友人涂抹得一幅,乃花王也,大是懵懂。题云: 婆子春秋节,台湾道路赊。闻鸡三五夜,失晓对菱花。方丈定当之。
四月廿一八大山人顿首
“大是懵懂”可谓自注,八大山人之妙正在大是懵懂。看他的书画集,有懵懂感,看真迹,越发懵懂。杰作是不会一览无余的。说不尽的云里雾里,不见人迹,不闻人语,深林深深,青苔青青,或许自有一段凄凉的华丽放虎南山。
放虎南山比放马南山峭拔。八大山人属虎。
如见祥云
八大山人临《兰亭序》为《临河序》。“临”其实就是“读”,形迹不似,内容也不一致,结体章法完全是自己的笔法,与王羲之妍美流便的书风迥异。八大山人晚年好临摹魏晋唐宋法帖,写本《兰亭序》存世极多,也不遵循王羲之原文,山人是意临,学王而去其妩媚,结体疏畅,得映带左右之妙, 天机浑浩,无意求工而自到妙处,有晋人风韵,有古气,境界非凡。读来如见祥云。见过数种真迹,可谓前世积德。
八大山人的《临河序》结体疏畅,不见王字的妩媚,见山爬山,遇河涉水,我行我素,堂堂正正,弃王羲之形和相。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理,双脚削得鲜血淋淋去适履,行不得走不得,这样的事,八大山人不做。与王羲之相比,八大山人的《临河序》节制从容,心境是宁静的。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乃峻岭崇山,茂林修竹;更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何畅,娱目骋怀,洵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已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
文气干燥,书写的线条更干燥,无滞无碍。少了那些抒情,也少了跌宕起伏,一片浑茫,不见了王羲之的波光,嶙峋如掌心把玩的核桃。八大山人传世大小各色《临河序》不少于二十件,究竟抄录过多少回,无从求证。我们知道的是,永和九年的那场曲水流觞,余波荡漾,让一千年后“哭之笑之”的八大山人兀自向往。
八大山人生在江西,平生足迹大抵不离南方。他的书画质地干燥,让我好奇。干燥不见得比湿润差,干燥是大境界,干而不燥则是大宗师气度。
甲骨文、篆书、二王、魏碑、唐楷、八大山人, 这些字体有符号感更有宗教感。符号感是艺术,宗教感是神性。八大山人的神性让笔墨神气十足。穿过虚无,穿过时间,留下美好,八大山人神气的背后依附神性,赋予花鸟虫鱼以星辰,赋予纸墨以日月,这是纸墨的福气。八大山人的神气里有深情: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八大山人的神气并非孤傲倔强,而是从容和简淡,从容而简淡地指向澄明。青鸟白眼,固有家国之恨,未必全然。其中风致,多一分俗,少一分陋。八大山人展示的从来不全是愤怒,而是漫不经心的自在随意,哪有那么多仇恨与不甘,再深的恨与爱也会被时间冲淡。津津乐道八大山人白眼朝天者,谬托知己;只学其白眼朝天的人,舍本逐末,难得一窥堂奥。
八大山人的妙处大概是浑融无迹,妙然天成。
从容简淡包含着章法、笔法的繁复。过于丰沛,于是隐忍,呈现朴素简淡一面。这是天才的禀赋。天才是自然之子,天才不易学,原因即在于此。许多人觉得八大山人好学,穷尽毕生,也只得在人家一山二水中山穷水尽,寻不到柳暗花明的村落。
天才不是修来的。王羲之横空出世,苏东坡横空出世,八大山人横空出世,鲁迅横空出世,只可惜去世太早。钱穆曾言: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钱先生早年体弱多病,深羡放翁长寿。长寿是最高的智慧,钱大昕体质弱,后来转健,高寿才治学有成。八大山人的艺术也是老人的艺术,他享年八十,王勃、李贺享年不到三十。王勃、李贺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的作品会是何等面目?我好生向往又好生惆怅。
康熙四十四年,一七〇五年夏,五月既望,八十高龄的八大山人想到了离开。展开纸,在砚台边舔了舔小笔狼毫,恭敬地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生修养一生功力都在笔尖,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墨迹进入无我之境,如水漫过土地,平淡天成,毫无修饰,肃穆如静水深流如高僧讲道,不着一丝烟尘,不着人间闹哄,好似深夜大雪覆盖的村庄, 光亮和缓。
八大山人晚年的字,是童趣与修养的集合,火气消尽,运笔疏松,不着力处处是力,不求工而至大工。草书,化为平淡冲虚,不再怪伟奇崛。
乙酉年十月十五日辰时,八大山人羽化而去, 身边无亲无友,孤身一人,笔端无数书画继续在人间浪迹天涯。人似草木,秋叶凋零。这一年,朱由检自缢煤山已过去一个甲子,康熙登基已四十四年了。
八大山人死后,葬在何处,难以查考。历史长河总有一段接一段干枯的河床。死后无踪,留下的墨迹给人无尽遐想。
附录:
钟叔河先生曾赠我一首诗:
深慕朱传綮,平观周树人。众生多懵懂,世路最嶙峋。
厌将驵侩避,惯与鬼狐亲。梦中常到否,乾坤一草亭。
朱传綮即指八大山人。驵者,壮马骏马也。拉拢买卖,从中获利者为侩。驵侩本指马匹交易的经纪人,后泛指市侩。八大山人画有《乾坤一草亭图》。乾坤为大,草亭是小,小亭有容纳乾坤的期望,画里有郁结也有疏放。后世不少人画过乾坤草亭图,四面通透,八面无物,这样的亭子是中国人的灵台吧。上善若水,水總是流向低处,人心得筑一天地悠悠的高台。
八大山人早年号雪个、个山,自称“个山人”,“个”就是乾坤中之一“个”,一点。个,也可解释为竹,雪个,皑皑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点青绿。在《个山小像》中,八大山人录其友人赞语:“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理唾……大莫载兮小莫破。”八大山人想要告诉人们的是:我山人是天地之中的一个点,虽然只是一点,但可以齐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