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清
原 文 再 现
祝福(节选)
鲁 迅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
……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淘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兩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祥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
……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老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墺的贺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四婶起初还踌蹰,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
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选自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下册,有删改)
文 本 解 读
《祝福》揭示了封建礼教和封建迷信对下层民众精神的摧残,展现了封建思想“吃人”的本质,也批判了国民的愚昧和麻木。为什么这样来理解主题呢?这与小说叙述故事的视角有关。不同的叙述视角会产生不同的叙事效果。叙述视角会影响故事指向的意义。
一、黑暗社会中的“常态”故事
祥林嫂的故事在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常态”故事,她的悲剧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无事”的悲剧。
一个乞丐冻饿而死——祥林嫂在除夕之夜离开了人世,小伙计说“还不是穷死的”。死之前,“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破碗”表明她的落魄,“空的”表明她没有讨到果腹的食物;“下端开了裂”的竹竿,表明她行乞已久、疲惫不堪。刚到鲁镇的祥林嫂打扮干净整洁,而此时困顿悲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讲究了。“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是人饥一顿饱一顿的自然表现。加上那晚下起了雪,她应是冻饿而死。鲁镇的人为什么不肯多接济祥林嫂一顿饭食?阿Q还有土谷祠可以栖身,祥林嫂在鲁镇为什么不能觅得一处简单的安身之所?这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祥林嫂刚开始沦为乞丐时,大家还同情接济她,到后来也就怠惰了;一种是祥林嫂已经对这个人世绝望,所以自己也怠惰了。
满目人间难栖身——祥林嫂还有栖身之所吗?从娘家说起吧,“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关于娘家有没有亲人的问题,小说没有交代,即使祥林嫂有亲人,她娘家也不太可能接纳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卫老婆子在新正可以回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几天。祥林嫂是否也可以这样,小说也没有交代,但应该是不可以。在祥林嫂的第一处婆家即祥林家里,因为丈夫死了,祥林嫂又没有子嗣,她就没有了立足的根本。后来她再嫁贺老六时,贺老六和阿毛的相继离世让她再次陷入“无立身依据”的困境,于是“大伯来收屋,又赶她”。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女性在家族中必须依赖丈夫和儿子,才能获得立身的权利,否则就会被家族欺凌,没有立足之地,她们只能选择流落他乡,或者寄人篱下。
四叔四婶的功过——给祥林嫂提供栖身之所的四爷、四婶意味着什么呢?四爷是旧派知识分子,属于乡绅阶层,家里可以雇短工。在卫老婆子口中,四爷家是“大户人家”,家里常年雇女工。从经济方面讲,也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够为祥林嫂提供栖身的处所。祥林嫂第二次来鲁镇的时候,“四婶起初还踌蹰”,当她向四婶讲起阿毛被狼叼走的故事时,四婶还是有恻隐之心的,“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四叔的“然而”也可以理解为“虽然勉强,然而实际上可以接受”的权宜。祥林嫂最后之所以被辞退,是因为她精神受到刺激,“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而且“全不见有怜悧起来的希望”。作为佣工,祥林嫂没有了劳动能力,自然就会被解雇,这也正常。可以说,在鲁镇中谁也没有有意要将祥林嫂置于死地,但都无形中促成了她的悲剧。
何依鲁镇寄余生——祥林嫂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鲁镇,作者也没有交代。与别的贫瘠的乡村相比,可能鲁镇能给她更多的生存机会吧。五年前,四叔、四婶要打发她走,“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她后来是不是去了卫老婆子那里,卫老婆子是不是又给她介绍了人家,她为什么沦为乞丐,这些问题我们都不得而知,小说留下了空白。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经由卫老婆子,鲁镇成为祥林嫂熟悉的世界,不管别人同情她也好,鄙弃她也好,这都是当时社会的“常态”。即使承受羞辱与责问,祥林嫂还是会将原因归于自身。她捐门槛是想回到“正常的常态”,不想接受“屈辱的常态”。所以,她关注人死后能不能摆脱这种“屈辱的常态”,回归她所追求的“正常的常态”。正因为如此,一直到“眼珠间或一轮”,她还要眼睛发光地问“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着。只有当另一种有别于旧思想的启蒙视角出现时,人们才会发现这种“常态”是生产悲剧的温床。
二、启蒙视角下悲剧的“发现”
小说的叙述者是“我”——一个离开鲁镇五年,接受过新思想的熏陶,回乡探亲的青年。所以此次“我”回来,曾经熟悉的鲁镇在“我”眼中显出“陌生”来,是一种熟悉中的陌生。因为世界已发生巨变,而鲁镇的人们依然在按照原有的节奏生活着,如四叔还在骂清末的康有为,几个本家和朋友“单是老了些”,祝福的仪式仍是隆重而热烈的等。作者如果想写乡土生活,那么可以展开田园牧歌式的叙写,但叙述者“我”更关注的是这平静背后的“人”的悲剧,这是觉醒者对于“铁屋子”的反省,是一种启蒙立场。
五四文学倡导的是“人的文学”,而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式的传统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没有“我”这个叙述者的出现,祥林嫂的故事不可能凸显为一个经典悲剧,只有当另一种观照视角出现时,读者才会发出诘问,“从来如此,便對么”。于是,一个不该成为乞丐的乞丐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不应该发生的故事发生在这个时代了。
因为“我”站在“人”的立场,所以记叙乞丐的一生行状也就有了立传的性质,他们活着的意义或者死去的价值也就应该论一论。在鲁镇世界里,一个普通人的故事因为“我”的视角的介入变得不普通,故事的叙述视角发生改变,事件的意义就产生了。
小说中“我”的叙述是有聚焦点的,这里择要说几点。
一是凸显。通过强化细节描写,叙述者将祥林嫂离开四叔家的原因引导为灵魂的摧残,而不是表面上的丧失劳动能力,这样才能引起疗救的注意。比如: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
如此描写,读者自然明白封建礼教对祥林嫂精神的摧残程度,再把前面她受封建族权的伤害结合起来分析,我们就可以挖掘祥林嫂命运悲剧的根源。在鲁迅先生的笔下,鲁镇也有“豆腐西施”杨二嫂这样的女性人物。比较一下这两个人物,我们会发现:“豆腐西施”更加世俗一些,她可能不会将所谓礼教的规矩当作立身之本;但祥林嫂相信礼教,并用这些规矩把自己捆绑起来,被人送上祭台。而在鲁镇生活的四婶和柳妈也是女性人物,但她们“无心”的话催发了“有心”的悲剧,这是“我”在叙述故事时着意凸显的。
二是挖掘。叙述者有意挖掘出常态情景背后的民族文化心理,以引发读者对国民性的思考。祥林嫂每一次讲阿毛的故事时,叙述者“我”都描述听众的反应,着力剖析他们的心态——这是一种超越常态的叙写。老女人们“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这种人之常情式的同情和怜悯不是小说的叙述重点,对无聊状态下以咀嚼别人的痛苦来充填麻木、空虚的灵魂的嘴脸进行冷峻的揭示才是重点。在阿毛的故事被听厌之后,众人不再关注,小说叙写的是常态下人们的厌烦和唾弃。叙述者冷眼旁观,将这些麻木的嘴脸和冷漠的灵魂展现出来。这里也可见“我”对国民性的关注,对熟悉的鲁镇民众的心理或者说民族集体心理的洞察,叙述者是用一个思想者而非社会现象记录者的眼光在观察鲁镇。
三是揭示。启蒙者在揭示“无事的悲剧”的根源时,有意颠倒人们对“善恶”的认知。对于鲁镇的头面人物四叔、四婶,对于吃素的“善女人”柳妈,甚至“我”自己,“我”都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他们,展现他们的“平庸之恶”。在鲁镇,四叔像一个守旧的魂灵,他看的书以及说的“可恶,然而……”等都是“我”所深恶痛绝的,两个人“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作为乡绅,他可能在经济上会周济乡邻,但其思想会影响柳妈等鲁镇人。他和这些人之间织成的思想网络让辛亥革命之后的农村社会依然黑暗,祥林嫂们想获得生的机会是不太可能的。即使如“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惶恐于自己的回答是否是造成祥林嫂悲剧的直接原因,然后“我”决计逃离这闭塞的地方。“我”也只是逃离,找不到出路。觉醒者除了徒增痛苦,也是无路可走。这是“我”作为特定历史时期小知识分子真实的心路历程。鲁镇不止一处,祥林嫂不止一人,而“我”作为先觉者的路还很漫长。这就是1924 年前后中国社会的现实,这种现实是“我”在叙述中“发现”并展现的。
通过对“常态”故事的分析和对叙述视角的思考,我们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更准确地把握作者的写作意图,体会文章的深意。这是我们在欣赏鲁迅小说时可以借鉴的一种解读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