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霓裳
边荒九月,天高云淡。凉风萧瑟,残阳如血。陕甘交接处一座叫做黑风镇的市镇,在这个黄昏中显得分外寥落冷寂。
小镇南、西、北三面环山,唯有东边一条黄沙铺成的小径通往镇外,蜿蜿蜒蜒地伸展向未知的远方。而此刻的落日余晖下,这条道路尽头却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
夕照下看得分明,此人中等身材,肤色黝黑,满面风尘之色,蓄着一缕稀薄的山羊胡子,身上的黄麻长衫与颈间的同色布巾已微见敝旧,而他手中的一柄胡琴,则无异于报出了自己江湖艺人的身份。
麻衣人蹒跚缓行,走进了镇口,仿佛漫无目的地穿街过巷而去,掌中胡琴不时奏出几声苍凉的音调,也不在意旁人是否理会,只顾茫茫然地一路独行。一切的一切,都平凡到了极处,卑微到了极处,大有“处处天涯处处家”的落寞之意。
在镇口一家小菜馆的雅间之内,却有三双眼睛紧紧凝视着麻衣人的背影,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秘密一般,直到目送他消失在街路的轉角之处,其中一个面白无须的精悍汉子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第四个。”
“啪”的一声大响,却是对面那黑面虬髯的魁伟汉子一拳击在桌上:“直娘贼!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平常十天半月也不见外人,今日却这等邪门,一来就来了四个!却不知哪个才是正点子?”
“老三,说话当心些,不要露了形迹。”却是那坐于上首,年纪最长的中年人开口,“依我看来,这四人的身份都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每个人都大有来历,不容轻视。现下我们兵分三路,老三留守此地,我回去向庄主禀报,老二去探探点子们的虚实。”
这三人乃是黑风镇上的江湖势力:啸风庄中的三大重将。那年长者名唤罗浩然,与面白无须者段青云、虬髯莽汉左铁翼,于数年前同为啸风庄庄主司空南招揽,为其效力,使得啸风庄由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庄园,一跃成为甘陕道上响当当的武林字号,三人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隐隐成为了这一带的知名豪客。
啸风庄的势力如日中天,虽也曾遇过几次危机,却都为司空南和三重将合力轻易化解,在全庄上下诸人的心中,只怕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给啸风庄带来真正的威胁。
可是就在十几日前,司空南忽然收到一只神秘的铁匣,匣内除了一张折断的铁胎弓外别无他物,弓弦更被朱砂染成了血红颜色,分外骇人。
那送来铁匣的却是一名双目失明的老丐,只知道有人给了他二两银子,要他将铁匣送到司空南处,更目不视物,对那铁匣主人的身份形貌等却一无所知。
铁匣断弓虽然诡异,但三重将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此并不甚为意,可一向性情坚忍、心思缜密的司空南见到断弓时,面色却骤然变得苍白,捧着铁匣的双手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旋即令三重将速往镇口菜馆处蹲守,昼夜监视,严查可疑人等进出。
三人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差使连守了十几日,直至今日方见动静:除了麻衣人外,这一日还有三个陌生人来到黑风镇:两个是合伙来镇上收购药材的年轻商人,另一个则是个阔绰多金的风流少年,自称叫独孤念,一到镇上就直奔凝芳阁,出手打赏给每个姑娘一两金子,还以一匣明珠的高价包下了头牌花魁碧柔,其挥金如土的豪奢做派,令三重将这等见过世面的人都为之惊叹不已。
提起这凝芳阁,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一个不一般的地方,它在镇民心中的名头,甚至较啸风庄还胜过少许。上至啸风庄的核心人物,下至镇上的贩夫走卒,都可以在此寻到合适的行乐对象,可以说,除了啸风庄主司空南本人,与那些老得不能再老的翁妪、小得不能再小的孩童,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曾踏入过凝芳阁的门槛,男人是来寻欢,女人则是来寻自家的男人。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之际,此时正是凝芳阁生意最好的时候,大堂内笙歌缭绕,珠翠环列,一派繁华气象。
然而,在寒夜秋风,穷僻小镇的背景之下,这繁华却又显得如此的虚浮,如此的苍白。谁又能知道它的背后,掩盖了多少辛酸,多少凄凉?世间荣华,大抵都是如此。
此刻凝芳阁内最引人瞩目的焦点,却不是那些莺莺燕燕的美人,而是一名高踞大堂正中,倚红偎翠,纵酒狂歌的华服少年。
那少年约有二十四五年纪,长身玉立,仪容俊朗,腰悬长剑,眉目间不时透出些许轻狂不羁之色。
在众人的笑声彩声中,少年以腰间连鞘长剑击案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歌至此处,忽闻不远处有人一声冷笑。那冷笑既短且促,但少年已清清楚楚地听出了笑声中的鄙夷与不屑之意,不由心头一惊,转头望去。
灯烛辉映之下,但见门前一名麻衣人手持胡琴,萧然独立,面无表情,身影中却仿佛透露着一等浓重的落寞。
少年的目光与麻衣人古井无波的眸子乍一相交,忽微微一怔,离席行至麻衣人身前,伸手向他臂上挽去:“朋友,门外风寒露重,不若进来共饮一杯……”
麻衣人略一侧身,避开少年之手:“拥美饮酒是你们富贵公子的事,与我这等江湖浪人无缘。”他的声音粗重嘶哑,仿佛被割碎的锈钢片一样,极度难听。
少年笑道:“是我请你赏光饮酒,无须你破费。”
麻衣人淡淡地道:“你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我肯不肯应允是我的事。”
堂中众人多是受了少年好处的,见麻衣人连给少年碰了两个钉子,均有些愤愤不平,有些性格急躁者更是纷纷呵斥起来,大骂麻衣人全无心肺,不识抬举。
麻衣人忽昂首向天,一字字道:“你们大家如何看我,如何说我,且由得你们。我白无心本就是一个全无心肺之人,比今日更厉害百倍的辱骂亦见得惯了,休说是你们这区区几人几张口,便是普天下之人一并来恨我骂我,与我为敌,我也全不放在心上。”
堂中众人一时间尽被这番言语惊住,全场鸦雀无声。
少年却仰天大笑道:“好一个白无心,好一个无心之人!无论白大哥意下如何,小弟可定是要结交白大哥这位朋友的。小弟复姓独孤,名念,今日刚到黑风镇……”
独孤念话犹未了,白无心却似已经不耐,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而去,顷刻间背影便没入了街路尽头的黑暗,只余下阵阵若有若无的凄清琴声,随风飘散不息。
琴声刚刚消失,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声便自楼中响起,继而一阵非兰非麝的幽香拂面而来,却是一名翠裙丽人姗姗走下阁楼,步入大堂。
那丽人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衣饰并非特别华贵,妆容亦不是特别浓艳,然而在她身上却似有一种勾魂摄魄的特殊魅力,更有着大家闺秀般纤弱宛转的楚楚韵致,能令绝大多数见到她的男人心跳加速,目眩神摇,产生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这丽人正是凝芳阁的金字招牌——花魁碧柔。对于啸风庄的男人们来说,她绝对是一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尤物,只因庄主司空南自家虽从不往凝芳阁寻欢,却偏偏定下了一条极为古怪的规矩:全庄上下人等,在他人处尽可随意荒唐,但一概不许与碧柔有染,违者重惩不贷!司空南向来御下极严,令出必行,是以庄内从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即便是位高多金如三重将,也只能邀碧柔歌舞陪席,望梅止渴而已。
黑风镇地僻民穷,少有外人前来,因此碧柔虽是凝芳阁中最受欢迎的姑娘,但入幕之宾却比楼中任何一个女人都少。也许是因为寂寞得久了,她对远道而来的独孤念,竟表现出了对从前任何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的热情,竟然一见到他就将其拉进了房中,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放他出来,而独孤念也是少年心性,一出来就径直冲到大堂中纵酒狎妓起来,直至遇见白无心……
碧柔从楼上下来,袅袅行至独孤念身侧,低声道:“方才的事情,我在楼上都看到了,你为何要这样刻意结交那个琴师?”
独孤念回手握住她的柔荑,叹道:“因为在这里,只有他与我是一样的人,无根无蒂,不知自己从何方而来,也不知自己要向何方而去……说到底,我们都只是这小镇上的匆匆过客。”
什么是过客?就是那些为着千千万万种缘由,怀着千千万万种心绪,从你的门前匆匆走过的千千万万个平凡的旅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也几乎没有人会在他们身上耗费想法,他们留给你的,永远只是一抹染满风尘的背影、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然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在这迢递岁月,无涯乾坤中,我们又有谁不是一名卑微而寂寞的过客呢?
夜深寒重,风露侵体。
啸风庄内的一处小院门前,三重将之首罗浩然正垂手静立,等待司空南从门里出来。那扇小小的木门在夜风中显得分外单薄,分外松散,然而,罗浩然却宁愿在寒夜中等待上几个时辰,也决不肯在木门上加以一指,只因为,这个看似寻常的小院是啸风庄的禁地,这道门自然就是通往禁地的唯一关卡!
一直以来,除了啸风庄庄主司空南外,其他人未经允许,决不得擅入禁地,否则便是犯了司空南的大忌。轻则手断脚折,重则性命不保,就连司空南的爱妾凤姬也不能冲犯这个忌讳。她刚刚嫁入啸风庄时,曾因年轻好奇,软磨硬缠求得司空南的允准,随他进入过一次禁地。可是没多一会,门前值守的庄丁便见她掩面大哭着跑了出来,据说是折了禁地中的一朵玫瑰,结果触怒了司空南,结结实实地挨了他几巴掌……
这许多年间,禁地在啸风庄中都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人们只知道,禁地中目力所及的每一寸角落,都密密栽植着花木,花木种类繁多:月季、玫瑰、蔷薇、杜鹃……它们只有一种颜色:红色,如血如火,炽烈而凄艳地滋长在寂寞中,透过重重花海,隐隐可以见到一处房舍的飞檐,至于其中隐藏了什么秘密,除了司空南,便无人知晓了。
罗浩然正暗自揣想着禁地中的种种神秘,忽听一声轻响,院门一闪,司空南飘然而出。他时下不过三十四五年纪,身材魁伟,面有微须,眼角额间已有了些许皱纹,一双眸子幽深乌黑,精光内蕴,却似乎总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令任何人都无从看透,无从捉摸。在他身后,禁门内的繁花开得正盛。
罗浩然向司空南匆匆见礼后,便即禀报:“今日共有四人来到镇上,前两人是一伙,自称是来收购药材的,一个叫张千,一个叫李万,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现在已经住进了镇上的如归客栈。据客栈肖掌柜线报,这两人行李暗藏兵器,身上都有功夫。”
司空南略略点头:“老肖眼睛虽毒,但这两人不到一天便露了行藏,也不会是什么厉害角色,多半只是替人通风探路的小龙套,告诉他盯紧点就是了……另外两个呢?”
罗浩然应了一声,将独孤念和白无心的情况说了。最后也不忘补充:“独孤念已经包下了碧柔,在凝芳阁中起居,白无心则在镇北租下了一间破房。看样子,他们都是要长期在这里住下去了。”
司空南眉头微皱:“事情似乎是越来越有趣了,也不知这三拨人中,谁才是那张血弦断弓的本来主人……又或者,他们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只是彼此故意装作互不相识……”
罗浩然道:“庄主,独孤念和白无心现在都不在我们掌握中,是否要临时加派人手,暗中监视二人动向?”
司空南摇摇头:“这两人深藏不露,只怕是真正難缠的角色,对他们盯得过紧,容易引起他们的警觉,反而不妙。吩咐庄内庄外各处明桩暗哨,多多加强防范,不要出了纰漏,人暗我明,只有见招拆招了。”
罗浩然应了一声,向外走去。刚刚走出几步,忽听司空南在身后喃喃自语:“十年了,该来的,终于来了……有些孽债,大概只有用鲜血才能偿还干净……我不怕死,但啸风庄是先人产业,决不能舍弃……”
罗浩然悚然回头,却见司空南神情落寞,萧然而立,衣袂发丝在夜风中飞扬,在这刹那,罗浩然竟产生了一种妖异的错觉:禁地中的红色花海仿佛化成了遍地烈焰与鲜血,向司空南席卷吞噬过来……
世间的绚烂与繁华固然诱人,可是又有几人知道,在这些表象背后,隐藏了多少凄苦,伤痛甚至龌龊的过往呢?
次日,黑风镇上一切如常。白无心日里手持胡琴走街串巷卖艺,讨几个小钱勉强自足,却全然不顾弦上凄风苦雨般的音调已引得人人侧目,夜间则回到赁下的破屋中歇息;独孤念仍在凝芳阁中一掷千金,依红偎翠,高歌狂饮;啸风庄却悄悄撤去了三重将在镇口菜馆内的暗哨,改成几名寻常武士监视,全庄上下处在一种明松暗紧,山雨欲来的戒备状态中。
然而尽管处处小心谨慎,第三天的晚上还是出了事。两名负责啸风庄外围警戒的武士,居然毫无声息地被人割断了喉咙,死状凄惨无比。凶手没留下任何线索,让人欲追查也无从下手,只好将尸体送到司空南面前。
阴暗的厅堂中,鲜血淋漓的两具尸体显得愈发狰狞可怖,也映得对面的司空南面色更加阴沉。
侍立在旁的罗浩然轻声道:“属下已经调查过,昨晚凶案发生时分约在三更。当时如归客栈的赌坊生意奇好,肖掌柜无暇去张千和李万的房间细查,但他二人房中烛火一直亮到将近四更,可以清楚看见他们投在窗上的影子;据碧柔讲,独孤念与她整晚共度良宵;而白无心的左邻右舍都说他发了疯癫,竟然摸黑拉了一宿胡琴,而且拉的还是一支极为难听的曲子,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可守在镇口的暗哨又没发现外人潜入……”
“够了!”司空南重重一顿足,“他们四个谁都逃不开嫌疑!你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不会不知道有一种充气皮人,黑夜之中在远处绝对难辨真假。张千、李万只需一个人留在屋中走动,就可以不露破绽,另一人借机瞒天过海,出门行凶;碧柔贪财无信,证词不足为凭;至于白无心的琴声就更简单了,他大可以捉只狗吊起来,将狗腿和琴弓绑在一处,让狗替他拉一晚上!”
罗浩然垂首道:“属下愚钝,未能想到这些关节,只知在尸体伤口、姿态中尋找线索,着实惭愧……”
司空南眉头略略舒展:“那么,你又找到了什么线索?”
罗浩然咽了一口唾沫,走到尸体前:“庄主请看,他二人都是被刀剑一类的利器割断脖颈断喉而亡,伤口形状相同,有如半月,可见杀死他们的是同一种招数甚至同一招;而他们被杀时,腰间刀剑已然出鞘,更曾斩下了敌人一截腰带,说明凶手当时是与他们正面交锋而非靠偷袭得手;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颈上的伤口都是右深左浅,这证明凶手是用左手持兵刃,出招杀人!”
司空南低头查看尸体,道:“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左撇子?”伸手在一具尸身上掏出了一只箭筒,“凶手的出手着实太快,让他们根本来不及发火箭求援,确是令人防不胜防……”
罗浩然道:“庄主,属下却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目光闪烁,连做了几个下劈的手势。
司空南摇头道:“不可,不要小看了这几个人。独孤念和白无心虽看似落拓荒唐,却多半是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张千李万本人虽不难对付,但他们身后必有背景。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们更不可,处处树敌,到头来真正的凶手没找到,反而将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
罗浩然叹道:“庄主的意思是,这几个人我们一个也动不得,只有继续坐等凶手再一次出现?”
“这倒不必!”司空南霍地抬头,“不能每一步都让敌人占了先机!浩然,你替我去下两份请柬,邀他二人今晚入庄赴宴,好让我探探他们的虚实。”
罗浩然奇道:“哪二人?”
司空南冷冷地道:“独孤念、白无心。”
当晚黄昏时分,独孤念带着一身脂粉香气,怀揣罗浩然送来的请柬,悠然步出凝芳阁,向啸风庄方向行去。眼看庄门已经在望,忽见另一条街路上出现了一个清瘦的人影,竟是麻衣胡琴的白无心。
其时白无心也已见到了独孤念,却对其毫不理会,径直行至庄门前,自袖中抽出一封与独孤念一模一样的请柬,向守门庄丁一亮。那庄丁原本满是不屑的脸上,立时堆出了一副笑容:“贵客里边请……”
忽听身后一声高呼:“等一等,贵客还有一位!”
白无心愕然回头,却见独孤念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来,面上偏偏还挂了一副极为友好,极为灿烂的笑容。
独孤念从怀里掏出请柬,向那庄丁手中一塞,赶至白无心身侧,亲亲热热地拉住他的手:“原来白兄也是今晚啸风庄的座上客,相请不如偶遇,何妨就此同行?”
白无心冷冷地甩脱独孤念的手,回手在衣襟上擦了几擦:“你又不是小孩子,莫非只有拉住别人的手才会走路?”
独孤念伸伸舌头,尴尬一笑,正欲找几句话挽回场面,忽闻一阵滚雷般的笑声自内院响起:“原来白老弟不喜欢和别人拉手,这个习惯与在下却恰恰相反。大家初次会面,白老弟的习惯啸风庄自当尊重,不便勉强,却不知独孤公子可否赏左某这个薄面?”
随着笑声,啸风庄三重将中的左铁翼自影壁后大步而出,一只蒲扇大小的肥厚右掌直直伸到了独孤念面前。
独孤念若无其事地伸手与左铁翼相握,嘴里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笑话,白无心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望着别处,好似对身边两人的言行都漠不关心。
白无心表现虽然古怪,但此刻真正令左铁翼惊骇的却是独孤念:就在两人双手互握的短短片刻,他已在掌上连运了三次力道,且一次比一次强劲,第三次更是用足了十成功力,可对方的手掌却偏偏有如有形无质的虚空,令他一身金刚猛扑之力全然泥牛入海,失却了效用。三试不中,只好讪讪放手,向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领路,向内而行。
二人随他穿堂过院,行入了一处敞厅。厅中燃着十余支牛油巨烛,一片通明,桌椅杯盏都已在大厅正中陈列完毕,圆桌下首坐着一人,正是三重将中的段青云。
段青云起身向独孤念与白无心见礼,邀两人入席。
白无心略一还礼,昂首径自往客位坐定。独孤念则笑嘻嘻地一揖到地,挤到白无心身侧,与他挨肩而坐,还有意将座椅向他拉近了些,膝盖几乎与他靠在了一起。白无心却只是正襟危坐,连瞟也不肯瞟他一眼,仿佛独孤念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段青云拉着左铁翼在下首坐下,拿起面前的茶壶,对二人道:“二位贵客远来此地,敝庄身为地主,未能尽早宴请款待,礼数不周,还望恕罪。司空庄主临时有事,稍后便到,暂请二位略饮几杯香茗,聊作洗尘。”说话间,已连斟了三盏热茶托在掌中,“白兄请!”手腕一振,三盏茶攒成一个品字形,分上中下三路向白无心右胸激射过去。
段青云的出手向来以快捷精准见长,此刻虽是心存试探,未尽全力,三盏茶的去势却也快如流星闪电,倏忽间就到了白无心身前。
就在众人以为白无心必要被茶盏击中时,白无心右臂忽抬,衣袖蓦地一卷一收,众人便不见了那三盏茶的踪迹,三人六只眼睛,竟没有一只看清茶盏的去向。
白无心冷冷一笑,从右手衣袖中拈出一只茶盏,一饮而尽:“多谢啸风庄的好茶。”继而又将另两盏茶一一取出,照样饮了。三盏茶饮毕,他的衣袖却不曾沾湿半点。
段青云向来引以为豪的暗器手法被轻易破解,不由颇觉尴尬,干笑几声:“白兄果然深藏不露,下边几杯茶却要敬独孤公子……”
话没说完,独孤念忽长身而起,劈手夺过茶壶,笑道:“不必烦劳段二爷,小弟一向随意惯了,还是由自己照顾自己的好,段二爷的礼数太过周到,小弟反而有些不自在了。”顺手抄过桌上一只小碗,倒了半碗茶水,悠然品咂起来。
忽一阵掌声自后堂传来:“一位高深莫测,一位洒脱风尘,在下果然没有看走眼。二位确非常人,今晚肯屈驾来敝庄做客,当真令敝庄上下蓬筚生辉,更令在下深感荣幸!”却是啸风庄庄主司空南缓步行入厅中,三重将之首罗浩然仍一如往常地随侍在他身后。
司空南的步伐虽然不快,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势,还是令厅内所有烛焰为之摇晃。烛火明灭间,似乎也有一道阴影同时在独孤念、白无心面上匆匆掠过。
司空南携罗浩然在主位坐定,自有庄客仆役将佳肴美酒流水般送上来,片刻间宴席就已摆成。
司空南率先举杯客套了几句,众人便取箸把盏饮食起来。席间诸人虽然各怀心事,却不肯有丝毫表露,只故作轻松愉快地讲一些不荤不素的笑话,闲谈些风土人物、江湖轶事,气氛煞是热闹欢洽。只有白无心面容冷漠,寡言少语地坐在一起,也很少动筷吃菜,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看着酒宴已进行到高潮,司空南忽一抬手,示意正在高谈的三重将安静,轻咳一声,道:“白兄弟、独孤公子,你二人的功夫敝庄已见识过了,莫说是在陕甘道上黑风镇这穷乡僻壤,即便是放眼整个江湖,能胜得过二人的只怕也寥寥无几。你二人的身世来历,在下并不感兴趣,只知道二位屈尊来到我黑风镇,便是有缘。想我啸风庄一向求贤若渴,有意光大,十年来虽也在陕甘道上闯下了小小字号,却因地处偏僻,始终人才匮乏……”
独孤念笑道:“司空庄主不必文绉绉地绕这许多弯子,说得直截了当些,就是要招揽我和白大哥加入啸风庄,是也不是?”
司空南道:“独孤公子果然快人快语,却不知意下如何?”
独孤念眨眨眼睛:“那就要看司空庄主开出的价码了。我来黑风镇这几天里,司空庄主大约也应有所耳闻,我平生最大的爱好有三件:美人、好酒和赌钱,这三件可都是极费银子的事情,况且即便有了银子,也要有地方享受才成……”
司空南笑道:“无妨,只要独孤公子给个明白话,无论开出多少价码,啸风庄都会尽力满足。”
独孤念打了个呵欠,轻拍额头:“这笔账目确实不大易算,现下酒又喝多了些,且容我好好想一想……”竟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放在桌上一五一十地计算起来。
司空南微微一笑,转向白无心:“白兄弟的意思呢?”
白无心面无表情,漠然道:“我不过是一介浪迹江湖的无心之人,虽然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但万万够不上什么高手,更当不起啸风庄的招揽,却是要让司空庄主失望了。”
司空南道:“这样说来,白兄弟是不肯接受敝庄的诚意了?”
白无心淡淡地道:“不敢高攀。”
白无心连给司空南碰了两个钉子,三重将中的左铁翼早已按捺不住,大喝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抬举……”
白无心缓缓道:“只有两种人配让我为之效力,一种是利害相关,不得不然;另一种是胸怀坦荡,身无污点。司空庄主既有心招揽,却不知是其中的哪一种?”
左铁翼大怒,正欲拍案而起,却被司空南一把按住:“铁翼,不得无礼!”复转向白无心,“人各有志,白兄弟既不愿羁勒在此地,在下亦不便勉强,但请再饮几杯,大家做不成一家人,也可交个朋友。”
白无心道:“多谢司空庄主盛意,白某孤身飘荡已久,见惯世事无常,早冷却了交朋结友的心思,也不配与啸风庄这等名门妄自攀附。夜晚更深,白某也已不胜酒力,就此别过。”言罢,霍地起身,大步离席而去。
司空南与三重将瞠目以对,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忽闻一人击掌大笑道:“热闹啊热闹,有趣啊有趣!”却是独孤念一边笑谑,一边将桌上酒壶提至唇边,一气饮了下去,“按理说啸风庄开出的价码决不会低,我原本也有意应允司空庄主,可现在细细一想,却又有一处极为不妥的关节……”
司空南“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独孤念悠悠叹道:“在下来黑风镇的时日虽短,却也听说司空庄主有一条规矩,不准庄内之人染指凝芳阁中的碧柔姑娘。要在下为啸风庄效力虽然不难,可碧柔姑娘却着实令在下割舍不下,因此,只有有负司空庄主的招揽了。”顿了一顿,又笑道,“啸风庄的酒果然不错,醉得我已经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幸而还勉强记得去凝芳阁的路,否则今晚碧柔姑娘只怕就要独守空房了……多谢司空庄主盛情款待,在下就此别过……”絮絮不休间,已向司空南与三重将一一施过礼,摇摇摆摆地出门去了。
罗浩然目送独孤念去远,方轻叹道:“一个软硬不吃,一个装瘋卖傻,都是一样深不可测。”
段青云道:“我和老三已经试过他二人的功夫,只知他们武功极高,却探不出深浅,更无法查知师承来历。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他们都不是左撇子。”
左铁翼失声大笑:“他们当然不会是左撇子,你们没看见他们两个方才夹菜喝酒都是用的右手么?”
司空南蹙眉道:“无论他们是不是左撇子,都不能因此放松了对他们的嫌疑。据我的直觉,这两人必然大有来历,在这个时候来黑风镇,也一定大有深意,眼下正是暗流汹涌,敌友难明之际,更不得有半点大意。我方才故意放出话头,要招揽他们加入啸风庄,就是在存心试探,设身处地,倘若那个隐身暗处的敌人是我,一定会痛快答应,借此打入啸风庄内部潜伏,伺机下手。可是这两人却像事先商量好的一般,一律当场回绝,匪夷所思。”
天上乌云渐密渐浓,掩住了星月之光,低低地压将下来,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疾雨。而此时黑风镇西的惊鸿池畔,竟有一个孤寂的身影迎风沐雨,默立在池中的九曲桥头,轻抚桥碑,久久不语。如果有人走近细看,甚至会见到,他的面颊上已多了两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伤心桥下春波绿,犹似惊鸿照影来。当你经历多年的风雨沧桑,世态炎凉,热血已冷,梦想成灰后,与这样一泓犹似旧识的秋水骤然相逢,照见自己满面风尘,满身疲惫的影像,又当是何等心情?何等感触?
此时的凝芳阁中,却也有一个深宵不寐,独自凝愁之人,正是花魁碧柔。其他人都已经睡了,楼里一片寂静,她却仍在倚窗独坐,双眉微蹙,向窗外黑暗的雨幕中遥遥望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面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悒之色,在烛火映照下更增“我见犹怜”之态。
人往往因孤独而等待,然而等待到最后,得到的却多半仍是一场更深更无望的孤独。
已过三更,门外忽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碧柔一惊而起,开门看时,却是独孤念浑身酒气,目光呆滞,正趔趔趄趄地架着一个人上楼。那人却似比他醉得更深,双目紧闭,身躯僵硬,一动不动地由得他摆弄。二人身上都没有雨具,此时从头到脚都已淋成了落汤鸡。
碧柔疾步上前,伸手去助独孤念扶那沉醉之人。手指方触及那人身体,却如遇火炭般缩了回去:“你、你怎么把他弄到了这里?”原来,此人竟是那令她全无好感的白无心!
独孤念直着舌头大声道:“我……我为什么不能把他弄到这里……白大哥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关别人什么闲事……我们在啸风庄没喝尽兴,又到镇南的游龙山上去拼酒……他酒量不济,先倒了……你倒说说看,我该把他弄到哪里……”
此时夜静更深,独孤念这一番声嘶力竭的吵嚷便显得格外响亮,楼中之人倒被惊起了大半,许多房间都亮起了灯火。
碧柔见此情形,只得勉强笑道:“好吧,算我说错了便是。你们两位好朋友,好兄弟,先到我房中休息休息,有话慢慢说不迟……”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搀起了白无心,与独孤念一同架着他向楼上行去。
独孤念纵声大笑道:“这便对了……大家好朋友,好兄弟,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有雨一起淋……有美人自然也要一起享受……”狂笑高呼间,人已跌跌撞撞地行入碧柔房中,“砰”地关上了房门。将白无心半拖半架到碧柔的床上,独孤念顷刻之间好似换了个人:目光清亮锐利,身形挺直稳定,身上酒气虽大,却不见半分醉意!
独孤念不顾碧柔惊骇的眼光,低声道:“别声张,戏还要演下去。白大哥被雨淋出了重病,你好生照料于他,就当看在我的份上,其他事情由我在外边应付。”
碧柔剔亮烛火,移至床边细看,却见白无心面容惨淡,身躯蜷缩,呼吸急促,全然一副病弱无助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竟油然生出了一种怜悯之意,伸手出去欲为他脱下湿衣,却终于有些不敢,踌躇了几个来回,只轻轻展开床头锦被,为他覆在身上。
此时独孤念已推门而出,犹自一边狂笑一边高呼:“白大哥,你年纪比我长,今晚小弟便让你占个头筹……拿酒来……本公子还没喝痛快……”
这一番闹腾终于惊起了鸨母,居然当真应独孤念的要求,抱来了几只酒坛。
独孤念倒也不客气,径自大马金刀地往空旷的大堂中一坐,便夺过酒坛狂饮起来。先时各房中的姑娘和客人还听见他边饮边自言自语,后来就渐渐没了声息。
此时的头牌房中,却是又一幕场景:碧柔侧身坐在床沿,满怀悲悯地凝视着白无心,而白无心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已从锦被中伸出,无意识地紧紧握住了碧柔手臂,口中犹自喃喃着一些不成片段的昏迷呓语。
烛影摇红,暗香浮动,风雨如晦,一夜如春。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妨共醉同梦一场?
次日却是一个晴好的日子。独孤念正头枕一只空酒坛,仰卧在凝芳阁大堂的条桌上做着好梦,忽被人推醒。开眼看时,却是面色惶急的碧柔。
独孤念翻身坐起,拉住碧柔之手,笑道:“昨晚与白大哥共度春宵,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碧柔眼圈一红:“他这人简直不近人情,昏迷不醒时只顾抓着人不放,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可一醒过来,却像见了苍蝇一般,对人家一点好脸色也没有,还把我赶出房去……”
独孤念“咦”了一声道:“他神志不清时都说了些什么?”
碧柔皱眉道:“其实也不过是那么几句:真的不是我,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逼我,好冷的水,狼来了……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没了,让人摸不着头绪。”
独孤念喃喃道:“白无心,无心之人,看似无心,实则心中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在清醒的时候,无论如何竭尽全力地将其逃避,费尽心思地欲将其忘却,它的阴影都依然紧紧随在你的身后,压迫着你的灵魂,侵入你的梦境,令你永远逃不掉,剪不断,无从摆脱,无从挣扎?
碧柔忽轻笑道:“我却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
独孤念被她引起了兴致:“是什么?”
碧柔道:“他平时一直在刻意遮掩隐藏这件事,这表明他不愿让别人知道这桩秘密。因此,我决定了,决不会将这桩秘密告诉任何人,你也不例外。”她话音柔婉,語调不高,却隐隐透着一份斩钉截铁的坚决。
独孤念向她看去,见她双颊微晕,目含春色,一只手正如未出过闺门的羞涩少女一样,轻轻揉弄着衣角,心中不由一动:莫非只半个晚上,小妮子就动了春心?心念一转,故意板起脸孔道:“也罢,他有什么秘密,和我原不相干,我也不想知道。只是这个家伙实在太不知好歹,居然一点不知怜香惜玉,让我家碧柔姑娘受了委屈,待我去将他丢出窗外,为你出口恶气……”一跃下地,举步向楼上走去。
碧柔疾赶上前,拦住他的去路:“不可以……他重病在身,孤弱无助,好可怜的……你若把他赶出去,他只怕就要……”
独孤念哑然失笑,将她揽过一边:“想不到你久历风尘,竟也会对人动怜悯之心。好吧,我就依了你,不去找白无心的麻烦,只上楼看看他需不需要我照顾……”
独孤念蹑足行至碧柔房外,透过半掩的房门向内窥视进去,却见白无心正低头垂目,盘膝坐在床上,衣裳头发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白气,显是正在运功驱除湿气。
独孤念窥视良久,也未发现碧柔口中的“秘密”究竟何在,但见白无心头上身上的白气越来越浓,不禁暗自叹息:此人的个性也未免太过刚硬,昨晚刚刚淋雨引发了心肺旧疾,神志一清便要强行运功驱寒,只怕大大不妙……
刚想到这里,忽见白无心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继而搜肠剜肺地一阵大咳,终于,一口鲜血自口中喷溅而出,整个人便如木雕石像般一头栽倒下去。
独孤念一个箭步冲入房中,抱住了摇摇欲倒的白无心:“白大哥,你怎么样?”
白无心目光涣散,身躯软弱无力,态度却依然强硬:“放开我,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独孤念笑道:“白大哥的死活与小弟自然无关,可惜白大哥现在置身的所在乃是碧柔姑娘的香闺,倘若死在这里,却是主人大大的晦气。小弟与碧柔姑娘好坏相交一场,因此此事虽然麻烦些,却也不能不管……”
正纠缠间,门外脚步声骤然响起,却是碧柔仓皇闯了进来:“镇上传来消息,昨天晚间,啸风庄的左铁翼被人暗杀了!”
左铁翼的尸身也如前次被杀的两名武士一般,被摆进了厅堂。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虽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再见不到一点血迹,可他临死前圆睁的双眼,狰狞扭曲的面容,仍然让人感到诅咒与杀戮的气息,不寒而栗。
司空南面无表情站在尸身前,手中旋转着那张血色断弓,倾听罗浩然的叙述:“老三的尸身是今早在惊鸿池被人发现的。当时他就倒在池中的九曲桥上,桥栏被击坍了多处,显见是他那六十斤重的钢锥所为。方才属下命人去池中打捞,果然在水底寻到了钢锥,这说明那里就是凶案的发生地,而非凶手杀人移尸……”
司空南道:“不错,铁翼应是与凶手有过一番剧烈激斗,却因凶手武功过高,终至不敌。他身上的伤处都在正面,便不会是张千、李万这种武功低微的小人物能做到的了。只是有一点最大的疑团:铁翼一向没有深夜出行的习惯,却偏偏在昨夜莫名其妙地跑到那等荒僻所在,又是什么缘故?”
罗浩然苦笑道:“这一点只怕只有老三自己能解释了。从老三身上的油布雨衣来看,他出门时已是大雨下起之后,以他的性情,能够令他顶着大雨半夜出门,必然是有一个让他觉得非去不可的理由。”
司空南俯身解开左铁翼的衣衫,细细察看伤口形状、落点,面色渐渐沉重:“奇怪,奇怪……”
罗浩然上前与司空南并肩查看:“庄主看出什么了?”
司空南喃喃道:“从伤口来看,铁翼应该是被利刃割喉而死,但真正令他落败重创的,却是他身上这些伤口。从伤口形状可以看出,凶手还是那个左撇子,但这并不足为奇,值得玩味的是伤口的数量和落点。伤口共有九处,上三中五下一,形状深浅基本相同,应是一招所致,问题的关键之处就是这一招的来历。”
罗浩然试探道:“庄主识得這一招?”
司空南微微沉吟:“天下各门各派武功,我不认识的倒还不多。但这一招古怪之处在于,我不能确定是否认识它。浩然,你听说过兴龙会吧?”
罗浩然一惊:“便是那啸聚荆襄山中数十年,占山为王的兴龙会?”
司空南点点头:“不错,兴龙会虽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帮派,会中武功却自成一家,向来务求纯正严谨,不许门人弟子随意变动,更不许另学他派武功。前任总舵主洛纪纲、现任总舵主陆九霄、副舵主江玄舟都是其中的顶尖高手,即便在江湖中也是数得着的人物。铁翼身上的伤处,与他们的一招剑式‘九龙聚首颇为相像,但‘九龙聚首留下的伤口,却是上一中五下三,与凶手的那一招恰恰相反……除非……除非……”
罗浩然心头一凛:“除非什么?”
司空南轻叹一声:“没什么,是我想得多了。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去查过几个点子昨夜的行踪吗?”
罗浩然答道:“据肖掌柜说,昨晚他一直在暗中监视张千、李万,可以确定他们并未踏出客栈一步。夜半落雨前,如意酒坊的老黄曾被独孤念叫醒,并为他拿了两坛十年陈酿。老黄说,当时独孤念很兴奋,说是要去邀白无心到镇外对月共饮;后来的事情更为离谱:昨夜凝芳阁中几乎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独孤念与白无心醉得不省人事,互相搀扶着冒雨跑回了凝芳阁,独孤念却也慷慨得可以,竟把白无心留在了碧柔房中,自己在楼下大堂里抱着酒坛睡到了天明。”
司空南道:“虽然如此,但毕竟无人证明他们昨夜离开啸风庄后,回到凝芳阁前确实是在喝酒。”
罗浩然道:“独孤念带醉回到凝芳阁后,曾说自己是与白无心在游龙山下喝酒,属下刚刚去过游龙山下查看,果然见到了两只如意酒坊字样的碎酒坛。”
司空南冷笑道:“那又如何?酒坛只能证明他们昨晚到过游龙山,不足以证明他们未有杀人行凶!”
罗浩然道:“问题关键在于几个时间点上。据老黄讲,独孤念刚从他店里离开,天上便开始落雨,而昨夜落雨的十分是子时一刻,独孤念带白无心回凝芳阁则是子时三刻,中间脱离我们监视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如意酒坊与啸风庄相距不远,到东南方向的游龙山脚,再回到凝芳阁,即便是轻功极高者也需近半个时辰,恰好与昨晚的半个时辰相合。而从老三身上的雨衣来看,他出门时外边已然落雨,那么最早也不过是子时一刻,老三的轻功一向不佳,以他的速度,走到惊鸿池最少也要半刻时间,惊鸿池与游龙山一西一东,就算他二人一照面就杀了老三,短短一刻半时间,也决不够他们再回到游龙山去打上一个来回。”
司空南“唔”了一声:“可是,如果他二人是分开行动,一人去游龙山故布疑阵,另一人在惊鸿池杀人呢?”
罗浩然摇头:“这几天老三从未与他们几个外人单独接触过,不大可能是被他们预先在惊鸿池设下埋伏诱杀。独孤念买酒之时,老三尚未出门,他当时既不可能知道惊鸿池上之事,也就没有必要故布疑阵,说上那些与白无心游龙山共饮一类的言语。”
司空南的面色暗淡下来,低声自语道:“如此看来,只怕当真不是他们了。莫非……莫非真的是死人复活……”蓦地一仰头,“浩然,把铁翼好生收殓了,我去禁地静一静……敌人的可怕程度只怕远远超过我们的估计,通知弟兄们无比小心在意……”
当日,司空南将自己在禁地中关了整整一天。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都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有禁地周围守卫的庄丁听到他在反反复复唱着一支奇怪的歌:“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原本应是柔曼缠绵的曲调,从他口中若断若续地飘出,竟化成了诡异凄凉的意味。
左铁翼等三人离奇被害,令得啸风庄乃至整个黑风镇上满城风雨,人人自危,镇上居民不待天黑便纷纷关门闭户,啸风庄的庄丁武士等更是处处防范,无时无刻不保持着高度警惕与戒备。
然而尽管众人防范紧密,凶案却像突破了封禁的诅咒一般,在啸风庄各处大肆蔓延开来。几乎每一晚,都会有人在某一个角落莫名其妙地被杀,身上伤口无不显示出凶手是左手持刃,正面出手,一击致命。死者中不乏武功修为远超同僚的精锐武士,他们仍然逃不过被杀的悲惨命运,有人甚至连刀剑都未及出鞘,就已遇害。
而司空南对后来的这些连环凶案,似乎已明显失去了兴趣,每次罗浩然将遇害者的尸体送到他面前,他都只是粗粗检视一番,便令他安排殓葬,并不断调派人手,密切监视独孤念、白无心等外来者的行动,却一直未发现可疑迹象。除此之外,他每日到禁地独处的时间明显较以往增加了,有时甚至带着他的兵器:五尺盘龙软棍,在禁地里一呆就是几个时辰,不断地唱他那支奇怪的歌。
凶案频发,庄主无策,令得啸风庄上上下下陷入了一片恐怖与迷乱,人心开始涣散起来,终于有人悄悄离开啸风庄,离开黑风镇。这种行为的传染性是惊人的,短短十余日内,庄人便逃散了至少一半,偌大的啸风庄顿时显得有些空旷衰败起来。就连三重将中的段青云也受到了影响,逐日懒怠,做事亦不肯如从前一般尽心竭力,只有罗浩然还能保持沉着,勉强维系局面。
啸风庄的一连串变故,令整个黑风镇也为之惶惶不安,暗流汹涌之中,唯一未受丝毫影响的就只有白无心与独孤念。白无心是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被碧柔留在房内将养。碧柔对他也确实是关照备至,日日衣不解带,悉心照料,而他却似对所有人都有一种防范戒备之意,即便在昏睡之中,亦要紧紧抓住胡琴不放,甚至连衣扣也不肯解开一颗。
这段时日之内,独孤念却只在凝芳阁大堂中拥美纵酒,醉后便在桌上高卧酣眠,几乎不再踏入碧柔房间。鸨母以他出手阔绰多金之故,却也不加干涉。他似乎也对黑风镇上的异常气氛全无察觉,仍是日日狂歌买醉,尽情欢笑,放浪之态更胜往日。
这日清晨,独孤念正在凝芳阁大堂的桌上蒙蒙眬眬地做着好梦,忽然一阵急骤的蹄声自门外街上雨点般传来,立时将他惊醒。
那蹄声到了凝芳阁门前,竟陡地止住,继而“砰”的一声大响,楼门被一脚踢开,一名红衣红裙的美艳少妇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这少婦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身形高挑,肌肤白腻,长眉入鬓,朱唇欲滴,一双凤目澄若秋水,妩媚中更带着几分野性,分外勾人魂魄。
少妇对独孤念视若无睹,大马金刀地跨进大堂正中,将马鞭在一张桌上重重一掷:“老板娘可是睡死过去了吗?一个月前我订下的那坛百年胭脂红却在哪里?”
独孤念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慢慢坐起身来,肆无忌惮地将少妇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心中忽涌起几分莫名的相似之感,好像触动了很久之前一段尘封的记忆。
少妇察觉到独孤念大胆恣意的目光,面上怒色顿起,柳眉倒竖:“你是什么人?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独孤念笑嘻嘻地道:“懂,当然懂。”身形游鱼般一滑,便到了少妇身边,一只手倏地攀上她肩头,“这里是凝芳阁,是女人陪男人快活的地方,这里的规矩是,有钱便是大爷,大爷们想做什么,姑娘们都要乖乖听话,好好侍候……”
少妇用力挣了几挣,都未能挣脱独孤念,不禁恼羞成怒,“啪”地一记耳光掴到了独孤念颊上:“无赖,放手!”
独孤念收回抓着少妇肩头之手,摸了摸颊上的五个红指印,将手指凑在鼻端用力嗅了一嗅:“好香,好香,从今日起,我这半边脸可是舍不得洗了……”
少妇羞恼交集,一张粉面涨得通红,顿足道:“你这无赖有胆量便不要走,看我找人来剥了你的皮……”转身疾冲出门,策马远去。
此时鸨母已抱着酒坛匆匆赶来,见到这幕情景,不禁呆住了。忽一只手自旁伸出,闪电般夺过了酒坛,却是独孤念。
独孤念拍开酒坛泥封,纵声大笑,向着少妇的背影高呼道:“大美人,你的酒在我这里,什么时候回来陪我共饮……”
鸨母连连顿足,忙不迭地伸手去掩独孤念之口:“独孤公子,这次你可惹下大麻烦了!你道这位娘子是谁?她可是啸风庄司空庄主的爱妾,名唤凤姬,性子却是再火爆泼辣不过,镇上人都唤她‘丹凤娘子,个个怕她……”
独孤念奇道:“既是良家妇女,为何却不知避讳,偏要往凝芳阁中乱闯?就算司空庄主宠爱纵容她,不肯约束,难道司空夫人也不管她一管?”
鸨母道:“司空庄主也有些奇怪。他从未娶过正室夫人,只有凤姬这一个枕边人。可据说他对这位丹凤娘子也是不冷不热,不大理会,凤姬一个年轻女人,受不得这等寂寞,便养成了这个贪杯的嗜好,只要让她知道哪里有好酒,便是皇宫大内也一样敢闯……这次她便是刚刚自省城品酒归来,谁知却遇上了你这个魔星。你把她惹恼了不要紧,只怕她很快便会真的带人来剥你的皮了!”
独孤念笑道:“既是如此,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暂且出外避一避便是。”抱起酒坛,悠然出门而去。
没过多久,凝芳阁的大门果然被再次踢开,凤姬带着十几名汉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其中为首的正是啸风庄三重将中的段青云。
凤姬寻不见独孤念,高声叫骂了几句亦无人应声,心头怒火更炽,喝道:“你们还愣着作什么?立刻到楼上一间间地搜,务必将那个无赖拖出来见我!”
段青云应了一声,带人上楼挨屋搜查起来。一时间砸窗的砸窗,踢门的踢门,各房姑娘、客人都被惊起,乱叫乱窜,整个楼上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正闹得不亦乐乎,忽听“吱呀”一声轻响,头牌房间的房门启开了一条缝隙,一张慵懒纤弱的女子面孔探了出来,继而半个娇怯怯的身子亦随之探出了门外,却是被这场混乱惊起的碧柔。她此时未曾梳洗装扮,衣衫不整,浑身上下却似更散发着一等别样的诱惑气息。饶是段青云与她相熟已久,骤然见到她这等形容,亦感到一股异样的热流自小腹涌起直冲脑门,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寸角落,一时间竟有些失神,忘记了开口说话。
正对峙间,忽闻楼下凤姬的声音遥遥传来:“段青云,搜到那个姓独孤的无赖没有?怎么不说话了?”
碧柔遽然惊觉,见段青云目露邪气,呼吸急促,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惧意,颤声道:“独孤公子已经十几日未曾来过我的房中,我也不知道他现下去了哪里……”口中敷衍,身子已悄悄缩回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段青云忽跨步上前,用力一推,登时门闩断裂,房门大开,直撞在碧柔身上,将她撞得踉踉跄跄连退出几步,脊背几乎撞到了墙上。
碧柔惶然抬头,却见段青云已逼近自己身前,面色赤红,一双血丝遍布,欲火燃烧的眼睛正在将自己浑身上下大肆打量个不停。他的眼光仿佛有一种穿透力,在这种眼光之下,碧柔只感觉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已暴露在他的面前,不由脱口惊呼:“段二爷……”
段青云又迫近了几步,粗重的气息几乎喷到了碧柔脸上:“段二爷今天有兴致,需要碧柔姑娘陪着快活快活,陪得好了,段二爷重重有赏……”
碧柔嗫嚅道:“这几日我身子不舒服……”
段青云啐了一声:“做你们这行的,老老实实顺了客人的意便是,还推三阻四扮什么闺秀贞女?”扑上前去将碧柔直按到壁上,几把扯开了她的衣襟与裙带,露出了内里的抹胸亵裤。
碧柔衣衫破碎,秀发散乱,又抓又咬,又哭又叫:“司空南有禁令在先,啸风庄的人一律不许碰我……”
段青云大笑:“我已决定脱离啸风庄这个见鬼的地方,司空南的禁令再也管不着我,临行前若不染指一回令我惦念多年的女人,岂不遗憾?”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声音忽自角落中冷冷地响起:“放开她!”
段青云心头一震,回头看时,却见床上的帘幔不知何时已被挑起,一人在床上和衣拥被而坐,正以一种轻蔑而厌恶的眼光盯着自己,竟是白无心。
段青云妒火中烧:“我还道这婊子怎么突然转了性,装起了正经,原来是勾搭上了你这姘头……”刚说至此处,忽眼前一花,“啪”的一声,颊上登时火辣辣地着了一记,却是白无心鬼魅般闪至近前,骤然出手。
白无心一击得手,旋即拉起碧柔飘身退开,回手为她掩上衣襟,沉声道:“这一巴掌一半是为了我自己,另一半则是为了碧柔姑娘。”
段青云羞恼交集,再也抑制不住,厉叱一声,身形闪电般掠至白无心面前,掌中银光暴起,竟是拔出了一直佩在腰间的薄刃快刀,疾风扫落叶一样向白无心颈侧猛卷过去。这一刀乃是他惯用的凌厉杀手,江湖中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死在此招之下!
碧柔惊呼一声,跌倒在地,浑身瘫软,挣扎不起。
白刃挟风,已卷至白无心颈间,忽“铮”的一声大响,段青云只觉一阵大力激荡而来,将手中快刀硬生生震开三尺,惊愕间抬头看时,却见白无心面色森冷,目露杀意,左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断刀。断刀连柄亦不到二尺,式样极其寻常,光华暗淡,弧度极小,形状似一柄短剑更多过像刀,乃是江湖中随处可见的废弃货色。方才段青云的必杀一击,便是被这柄断刀挡出外门的。
段青云紧紧盯住断刀,仿佛在看着恶魔一样,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原来,那个左手使刀的神秘杀手就是你……老三果然是遭了你的毒手……”
白无心冷笑:“不错,左铁翼正是被我所杀!”
段青云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为什么?”
白無心厉声道:“你应该去问问左铁翼,为何要在惊鸿池背后偷袭我!他害我在先,可惜本事又太过不济,杀不得我,自然要被我所杀。我向来讲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无论何人开罪了我,我必不会放过……”
话未说完,段青云忽大喝一声,扑击直上,手中快刀画出重重光影,几乎在同时向白无心身上前后左右各劈出九刀。这一招叫做“三十六星宿”,乃是他毕生功力凝聚的顶峰!
白无心沉声道:“很好,又来了一个送死的!”断刀回旋,横斩斜掠,似乎也未见他动作有何匆促,仿佛在信手挥洒间就已将段青云的三十六快刀化解开去。一时间房间内铮铮之声不绝,宛如繁管齐奏,煞是好听。
段青云一气劈出三十六刀,亦借势抽身便退,一个翻身撞破房门,掠了出去。
段青云身形尚在大堂上空,忽眼前一花,白无心已如影随形追了过来,呼吸间便逼到了面前,断刀已经出手。他人在空中,无从退避,只好硬着头皮挥刀招架。二人身形盘旋交缠,顷刻又过了数招。
其时楼下大堂、楼上走廊内已聚满了人,除了凤姬与那几名啸风庄武士,便都是凝芳阁中的姑娘、客人与仆役,人人都被这场恶斗吸引,屏住了呼吸凝神观望着空中交手的二人,却很少有人能从他们奇快的身法刀势中分清彼此。
忽听白无心一声厉叱:“着!”与此同时,一道白练般的刀光带着一片血雾冲天而起,段青云的头颅就在刀光血雾中画出了一道弧线,盘旋着飞了出去,与他的无头躯体一同在空中坠下,落到大堂中。
白无心一击得手,身形随即当空回转,一飘一闪折回二楼,稳稳落在走廊栏杆上,将断刀缓缓凑到唇边,好整以暇地吹去了刀锋上的鲜血。他还是那样潦倒落泊,但浑身上下已经笼罩了一层浓烈的杀气,令人望之生怖,观之胆寒。在场众人俱被这杀气所慑,个个呆如木鸡,噤若寒蝉,一时间整个大堂内鸦雀无声。
白无心冰冷的目光在人丛环视了一周,最后落在了凤姬脸上:“你也是啸风庄的人?”
凤姬早已面无人色,上下牙齿互击,咯咯作响,好不容易才从喉间挤出话来:“司空庄主是我丈夫……”
白无心面色一凛,身躯也似乎微微颤了一颤:“我不杀不会武功和不相干的人。回去告诉你那个卑鄙无耻的狗男人,前日杀左铁翼的是我,今日杀段青云的也是我,让他要么洗净了脖子在家里等我,要么一个时辰内到此地来见我!”
此言一出,凤姬登时如蒙大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拔腿向门外逃去,很快没了踪影。
白无心从栏杆上跃下,大摇大摆地折回碧柔房中,提起胡琴,纵身穿窗而出,直跃上凝芳阁楼顶,盘膝静坐,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凝芳阁中众人方才见过了他杀人的手段,再无一人敢上前干涉。
白无心高踞楼顶,俯视楼内楼外众生许久,冷笑道:“卑怯如羊,贪狠如狼,庸碌如蚁,愚蠢如猪,这就是人世,这就是世人。”
话音刚落,屋脊后忽响起了零零落落的掌声,又闻一人高呼:“说得好!”却是独孤念自屋脊另一侧长身而起,怀里居然还抱着那坛百年胭脂红。
白无心瞟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做理会。独孤念却笑吟吟地提起酒坛跨过屋脊,挨在白无心身侧坐下:“久闻白大哥琴音不同流俗,可惜一直无缘领会。今日在此地相逢,亦是缘分,不知白大哥可否赏脸让小弟领略一番?”
白无心沉默了片刻,居然没再拒绝,低头调了调琴弦,缓缓拉出了一支沉郁凄清的曲子。琴音如孤雁离群,如飞絮飘零,虽不甚响亮,楼内楼外却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竟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悲凉,一阵感伤!
琴音曲折回转,陡地一个拔高,白无心就着这股峭拔之意仰首长吟道:“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他所吟的正是汉时叛将李陵的《别苏武诗》,意旨悲苦绝望,寂寥苍凉,与琴曲相得益彰。
千年以降,世人史家多慕苏武拥旌卧雪,不忘汉室之气节,可又有几人记得他身后那个寂寞的背影——李陵?苏武的坚守,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胸口那一点不灭的信念,可是,李陵岂非也曾有过信念,有过坚持?然而当一切都轰然崩塌毁灭之后,却让他再拿什么去守望这一份破灭,这一份虚空?
白无心一阙刚刚吟罢,独孤念忽和着琴韵高歌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这一首却是当年苏武赠予李陵的相和之作,他一番歌罢,白无心的琴曲也恰恰到了尽头。
白无心收起胡琴,转头向独孤念望去,却见他一向放荡不羁的脸上,此时却笼罩了一层哀戚之色,目中亦不知何时滑落了两行泪水。见此情形,心底深处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伸袖往独孤念颊上轻轻擦拭了几下:“堂堂七尺男儿,好端端地却哭什么……”
独孤念拉住白无心伸来的右手,破涕一笑:“白大哥,你且莫说我。便是你自己,只怕也有许多不肯为外人道的过去,只不过一直强压在心底,从未表露出来罢了。千百年来李陵因叛汉降胡,受尽了世人诟骂,白大哥却借他的诗以抒块垒,想来其中必大有缘故。”
白无心面色倏变,左手突出,扣住了独孤念与自己相握那只手的脉门:“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独孤念眨眨眼:“小弟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来请教白大哥。比方说白大哥为什么平日吃饭拉琴都用右手,却偏偏要用左手使刀,为什么明明使的是刀,施展出来的却是剑法。”
白无心放开独孤念脉门,轻叹一声:“你的好奇心原不该这样重的,有些事情与你全无关系,你知道了也绝无好处。”
独孤念笑道:“白大哥既不肯说,小弟亦不强求,只是如此大好辰光,好诗好曲,若不配上好酒畅饮一番,岂不白白辜负?”顺手提起酒坛,仰头大饮了一口,向白无心递了过去。
白无心这次居然未再拒绝,接过酒壇饮了一口,淡淡一笑:“过去我只道你是个寻常纨绔浪子,如今才发现,你实是个莫测高深的人物。”
独孤念微笑道:“白大哥之莫测高深,犹在小弟之上。今日白大哥竟一反常态,与小弟对饮畅谈,却当真令小弟受宠若惊了。”
白无心边饮边道:“我肯与你饮酒说话,并非看你心智武功如何,更非因你的身份如何非同寻常,不过是你这离经叛道,行事不羁的性情有些合我心意。说到离经叛道,行事不羁,我也算是你的前辈,在我看来,纯粹的奸险之人如司空南固然可恨可恶,然那些整天抱着道学教条不放,事事强行约束他人,看似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实则食古不化,冷血无情的大侠君子,却更加令人憎厌恶心。这种人若教我当面撞见,定要先狠狠杀杀他的气焰,再论其他。”
独孤念夺过酒坛猛灌几口:“小弟也最受不得这种人。幸好黑风镇上还没有这等人物,否则他们身上的酸腐之气反上来,岂不是把这坛好酒的味道也带坏了?”
白无心淡淡地道:“那么,你现在就不必喝了。这种人黑风镇过去也许没有,但现下已经有了一个,此刻就正在凝芳阁门外故作姿态。”
独孤念愕然回望,却见楼下不知何时已多了二十余名劲装佩剑的江湖汉子,为首者是两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一人身材魁伟,浓眉长髯,面容端肃,另一人体态瘦削,目蕴精光,神态淡定,正在低声与长须者交谈着什么。
独孤念“咦”了一声:“这些人是什么路数?哪个才是正点子?”回手拾起一小片碎瓦,向楼下人丛中间掷去,“各位朋友,可是来凝芳阁找乐子的吗?可惜时间不大凑巧,阁里的姑娘们还没起身,列位还须再等上几个时辰……”
为首的长须人跨步上前,长剑出鞘一旋一卷,登时将瓦片在空中绞成粉末:“无耻荡子,休得胡言!”
白无心冷冷地道:“你看到了吧,所谓名门大侠,正派义士,多是这等自以为是,面目可憎的人物。至于这位兴龙会总舵主霹雳火陆九霄大侠,更是其中翘楚,除了他的死鬼师父洛纪纲,他人万难望其项背。”
独孤念一惊:“他就是霹雳火陆九霄?那他身边那个瘦鬼莫非是兴龙会二当家,书剑判官江玄舟?”
白无心“哼”了一声:“正是。”
白无心与独孤念这几句话的声音略高了些,陆九霄在楼下听得分明,不禁惊怒交集,仰头向楼顶望去,视线登时与白无心充满轻蔑之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蓦地脸色大变:“是你……”
白无心悠然饮了口酒:“陆总舵主武功差劲,行事恶心,眼光记性却着实不错。不错,我就是三年前那个人。一别已久,却不知陆总舵主的剑法可有长进,能否拦得下我?”
江玄舟拉住正欲拔剑而起的陆九霄,扬声向白无心呼道:“未知阁下与洛总舵主有何梁子,在他过世后还不肯罢休,定要潜入我兴龙会总坛,砸碎他老人家灵位,焚毁灵堂?”
白无心冷冷一笑:“洛纪纲这老匹夫阴狠刻薄,欺世盗名,早就该死。他此刻倘若地下有知,应当为自己感到幸运。感谢老天让他在五年前便早早病死,留得全尸入土,免去了被我一刀斩下首级!”
陆九霄再也忍耐不住:“三年前你冒犯恩师英灵,侥幸从我剑下逃脱,今日狭路相逢,你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这次我决计放你不过!”他绰号“霹雳火”,果然性如烈火,一触即燃,身形已随声而起,向楼头的白无心掠去,掌中长剑挽了两朵碗口大的剑花,分击白无心左右双肋,正是兴龙剑法中的一式凌厉杀手“双龙出水”。
白无心叱道:“来得好!”左腕一翻,断刀已闪电般握在手中,身形跃下,迎上了陆九霄的剑势。却对分袭左右的两朵剑花视若不见,只横刀在中路一封。
“铮”的一声大响,刀剑相交,迸出数点火花。陆九霄那看似凌厉的两朵剑花,果然只是虚招,真正的杀手乃是剑花掩护下,直捣中宫的一记。不知曾有多少高手着过“双龙出水”的障眼之法,折在这一剑之下,然而白无心却偏偏似乎对此中关窍了如指掌,轻易化解了这记杀手。
二人傾力交了一招,因在空中无从着力,身形便不由自主地向相反方向退开,各自两个盘旋,轻轻巧巧地落地,所施展的身法竟全然相同,仿佛是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陆九霄张目叱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使我兴龙会的功夫?”
白无心道:“在下白无心,无根无蒂,无师无派,一介江湖浪人而已。兴龙会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我原本也看不上眼,只是当年洛纪纲这老匹夫软硬兼施,连逼带求,要我务必学会,我才勉为其难……”
陆九霄怒火更炽,大喝一声,连人带剑全力扑击而上,顷刻之间长剑连变九个方位,却是他的得意杀手“神龙九变”,旁观的一众兴龙会弟子但见一团银光缭绕,寒芒夺目,虚实相生,却摸不清真正的杀手将从哪个方位而来,禁不住齐齐喝彩。
白无心叱道:“井底之蛙,墨守成规,也敢自夸?”左腕一震,断刀轻挥,亦化出了九个方位,却是与陆九霄一模一样的“神龙九变”,恰恰封挡住他的攻势。
陆九霄一招无功,疾疾抽身撤步,回剑变招,不防白无心骤然抢上,断刀自肘下反手突出,斜斜挑上他面门,姿势角度无不刁钻。
陆九霄但觉面颊微凉,白刃耀眼,心头不由一震,一个铁板桥后仰避开,喝道:“这招使得不对,简直是胡闹!”
白无心断刀不停,又施了几式兴龙剑法,口中亦丝毫不让:“谁有资格规定武功招式必须应该怎样使,一定要由什么兵器来使?百年之前,世上又有什么兴龙剑法?倘若稍有变通就是天地不容,当年的开山祖师又如何能采他家之长,自创一格?”
独孤念高踞楼头观战许久,此时忽地接口:“不错,无论是什么兵器,什么招式,只要打得赢,杀得敌,就是好兵器、好招式,即便是用牙齿咬死人也是一样。若是打不赢人,即使招式使得再一丝不差,剑花抖得再漂亮惊人,也不过是中看不再用的杂耍把戏,银样镴枪头的摆设废物。”
二人这一唱一和,大肆讥讽,直将陆九霄激得面色铁青,眼中冒火,略一疏神,险些又着了白无心一刀。他武功极高,照理说决不该在寥寥数招之内被人逼得如此狼狈,然白无心断刀上使出的却不仅仅是兴龙剑法,更有一些是在剑法关键之处加以变化,甚至反其道而行的似是而非的招式!这些真真假假、正正反反的兴龙剑法掺杂在一起,令人全然摸不到规律脉络。
倘若与白无心过招对敌的乃是旁人,剑法的正反真假原也无太大区别,然陆九霄浸淫本门剑法三十余年,一直一丝不苟,务求精准,对剑法中的每个固有招式变化都熟悉到了极点,几乎成了自身本能,一遇敌手使出其中某式,都会自然而然地依常例去化解,这样一旦遇上白无心那些经过变异的招式,非但起不到作用,往往反而使自己陷入了被动。
白无心刀势展开,一边将陆九霄逼得步步后退,狼狈不堪,一边扬声道:“因循守旧,拘泥成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不愧是洛纪纲老匹夫的亲传弟子,也难怪兴龙会江河日下,衰败式微至此。”
独孤念在楼顶放声道:“依我看来,兴龙会大可不必收弟子,传武功,只需寻巧手工匠制上他几十几百个机关人偶,让它们运使兴龙剑法,上阵杀敌即可。左右兴龙剑法也是不会变通的,使剑的人与人偶傀儡只怕也无太大区别。”
就这样,白无心每说一句讥讽言语,独孤念便高声应和一句,二人一搭一档,恰似说相声一般,在场的兴龙会众人无不被气得七窍生烟,只碍于门规谨严,未得陆九霄与江玄舟号令,不好出手参战。
江玄舟在旁观战许久,心头疑云愈来愈浓:这白无心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对兴龙会与先师如此仇视?兴龙剑法本是派中的独门武功,他却是从何处习得,更自行窜改出了这许多似是而非的变招……呀,莫非他和那人有什么关联?不,事情已经过了十年,决不可能……唉,我只顾胡乱猜想,怎的却忘了这个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心意既定,遂轻叱一声,拔剑向白无心攻去,欲与陆九霄合力将其制服擒下,再行细细查问。
白无心冷笑道:“单打独斗不是对手,便要以多欺少了吗?不错,你们这些大侠义士,对付我这邪魔匪类,原无须讲什么江湖规矩!”
忽闻头顶上方一人叫道:“以多欺少,胜之不武!他们不讲江湖规矩,我讲!”却是独孤念自楼头一跃而下,正插在江玄舟与白无心之间,腰间长剑连鞘掣出,恰恰封挡住江玄舟的攻势,逼得他连退几步。
白无心皱眉道:“我们自清算旧账,你怎么又来插手?”
独孤念眨眨眼:“小弟平生是最讲义气的,不好打架,只好拉架,现在便要为白大哥和陆总舵主作个鲁仲连……”长剑带鞘一回,蓦地化出十余处剑点,同时向激斗中的白无心与陆九霄头脸肩胸疾刺!
独孤念的长剑虽在鞘无锋,白无心与陆九霄却也不敢让其击中自己,遂不约而同地回刀护身,向后跃开,二人缠斗之局登时解了。
独孤念笑嘻嘻地挤到白无心身前,挡住他的去势:“白大哥既已约了司空庄主在此相见,最好还是不要在别人身上浪费力气,节省下来应酬司空庄主为要……”
白无心接连几种身法,始终绕不开独孤念的阻挡,不由有些焦躁:“就算我肯收手,他若不肯罢休,事情又怎能了结?”
那一边陆九霄果然不肯休战,凝神蓄势片刻,长剑一振,又欲抢攻。
忽闻一人遥遥呼道:“师父,不要动手!这位前辈是自己人!”却是两名少年正气喘吁吁自街道另一头奔来,正是那数日前以药材商人身份潜入黑风镇的张千、李万,方才那句话就出自张千之口。
白无心喃喃道:“一入江湖岁月催,想不到我竟也有被人唤作前辈的一日……”
此时张千已并着李万奔至陆九霄面前,拉住他的手臂,疾声道:“师父,弟子初来黑风镇之时,曾夜探啸风庄,却不慎露了形迹,在庄外被啸风庄两名武士截杀,弟子学艺不精,看看抵挡不住,危急之际,却多亏这位前辈现身相救,一刀斩了他二人……”
陆九霄面色阴晴不定:“你是说,是他救了你?”
张千点头:“当时他还说,他这次出手不是为了江湖道义,而是因为欠了师父一笔旧债,救了弟子就当是偿还……”
江玄舟咦了一声:“他说的旧债是什么?”转头向白无心望去,却见他断刀已经收起,仰面向天,摆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姿态,情知问他也是无用,只得收住了口。
那边张千的言语却还在继续:“弟子知道了啸风庄的厉害,再不敢轻举妄动,只与师弟暗中打探消息。不久黑风镇上凶案频发,啸风庄多人连续遇害,连他们三重将中的左铁翼也被人暗杀,虽然没有线索,弟子也知道定是白前辈所为,又见啸风庄人心涣散,部属逃亡大半,知时机已到,这才秘密传讯,唤师父前来共谋大事……”
忽一人在旁喝道:“一个四处杀人行凶,一个聚众图谋大事,却是把啸风庄当成了什么地方,如此放肆?”
四人闻声齐齐转头看时,却见啸风庄庄主司空南不知何时已来至场中,手持盘龙软棍,面沉似水,目光冷厉,向众人一一扫视过去,三重将之首的罗浩然仍与平日一样,温和而谦恭地侍立在他身后。
陆九霄的目光与司空南在空中一撞,登时面色大变,厉声道:“赵师南,你……你还好吧!”话虽简单,然而听他满含怨毒的声调,却决不像是在讲“你好”的意思。
司空南凝目打量陆江二人,涩声道:“该来的,终于来了……十年了,终于躲不过这一天……我老了,你们大家也老了,也许只有她才是永远年轻的……”
陆九霄叱道:“亏你还有颜面提起她!她如今倘若有知,不知当如何恨你入骨!”
司空南叹道:“不错,此事确是我毕生最大的恨事,我最对不住的人也的确是她。你们要为她复仇亦在情理之中……只是,现下我还有另一笔账要先算明白!”蓦地转向白无心,“你究竟是什么人?来黑风镇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连下辣手,杀害我啸风庄部属?”
白无心懒懒地道:“我早已说过,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浪迹江湖的无心之人。方才张千所说,司空庄主想必也听到了,他所说的就是我在啸风庄第一次杀人的经过缘由,至于左铁翼段青云他们,就是因为得罪了我,自寻死路了。”
司空南恨声道:“段青云向碧柔用强,又对你出手,以致招来了杀身之祸,此事我已尽悉。只是铁翼他一个直性子的粗人,又是如何得罪了你,竟遭这等惨死?”
白无心摇头:“我也有些搞不清楚那晚的事情。我从啸风庄出来,闲走到惊鸿池上,不想遇到了大雨,更遇到了这位左三爷在雨中背后偷袭。只可笑以他的功夫,居然还口口声声说要杀我为司空庄主除掉大患……他既然不仁在先,便休怪我手狠,在桥上对他下了杀手……我与他交手耗费体力过多,又受了雨淋,终于激发了心肺旧疾,不省人事,待醒来后已经身在凝芳阁碧柔姑娘房中。据说是独孤公子将我送去的。这就是我诛杀左铁翼的始末,不知司空庄主还想知道些什么?”
司空南目蕴凶光,转向独孤念:“独孤公子果然好心机,好手段,连我也被你布下的疑阵所迷惑。现下我只想知道,独孤公子是用了什么手段挑唆铁翼去惊鸿池送死,又是如何将那两只如意坊的酒坛送到游龙山下!”
独孤念忙不迭地摆手:“司空庄主切莫胡乱猜疑。小弟维护白大哥,说谎为他圆场是真,但左三爷之死却著实与小弟没有半点关系。那晚小弟离开啸风庄后,无意间游荡到惊鸿池附近,不想遥遥望见白大哥在池上手抚桥碑,自嗟自伤,忽有所感,便折回如意酒坊买了两坛好酒,欲邀白大哥到镇外共饮。
“不想当小弟赶回惊鸿池时,却是天降大雨,电光之中,小弟清清楚楚地见到了白大哥断刀一化为九,劈倒了左三爷,随即旧疾复发,倒地昏迷。当时白大哥虽不肯理会小弟,但小弟却一直将白大哥当成同路人,于是便将他带回凝芳阁,更在阁中故意装醉,大吵大嚷了一番言语,为白大哥洗清。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司空庄主若是不信,也是无法。”
司空南手中盘龙软棍重重一顿:“那两只酒坛又是你如何做的手脚?”
独孤念大笑:“此事说穿了原也不值一提。当晚那两坛酒被我就着风雨喝下了肚子,酒坛也被我砸成齑粉,抛入了惊鸿池内,至于游龙山下的两只酒坛,却是我之前一时兴起游山时留下的纪念。”
司空南面色铁青:“很好,很好。有人杀人行凶,有人故布疑阵,莫说是区区在下,即便是大罗神仙,只怕也难逃你们的算计。白兄对啸风庄既然早有图谋,那张血弦断弓想来便是你的手笔了?”
白无心一愕:“什么血弦断弓?”
一旁的陆九霄终于忍耐不住:“赵师南,你和他们啰唆够了没有?别忘了来找你晦气的不止白无心一个!”
司空南幽幽地道:“这十年间,她的影子无时无刻不缠绕在我的身边,有时向我轻笑,有时对我流泪,有时温柔无限,有时凄厉怨毒,我早知道自己是再也摆布脱这笔旧债的了,也许眼下便是了断……”
独孤念忽叫道:“你们来来回回在打什么哑谜?那个她又是什么人?拜托你们,总要考虑考虑旁人的感受吧?”
陆九霄转头向独孤念怒目而视,江玄舟忽在旁轻轻一叹:“不错,此事已经过去了十年了,现下知道它的人已经不多,确是有必要将它挖出来重见天日了,也好让江湖上的朋友知道,我兴龙会决不是妄兴无名之师的黑道贼匪!”蓦地转向独孤念,“小兄弟,我们兴龙会的事情,你想必也略知一些吧?”
独孤念面色一肃:“兴龙会心怀忠义,抗暴不屈,江湖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二位前辈剑术高明,治下有方,更是兴龙会前总舵主洛纪纲仅有的两名传人……”
江玄舟摇摇头:“你错了,先师的传人还有一个,她便是先师的独生爱女洛霓虹,只不过她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
白无心冷冷地插口道:“却不知她是被奸人害死,还是罪无可赦,恶有恶报?”
江玄舟缓缓道:“这两种说法都没有错。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十年前正是我们兴龙会势力最鼎盛之时,荆襄一带几乎全在我们掌握之中,依仗山川之险,甲兵之利,朝廷一直都难奈我何。
“其时正是先师掌管帮会,他为人最是耿直方正,执法如山,而我这位洛师妹当时不过十八九岁,正是好玩好胜的年纪,她的性情又是最活泼直爽、热情跳脱不过的,行事往往不肯循规蹈矩,常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便连习武练剑也是如此,是以和师父一直合不来,时常发生摩擦,不甚和睦。
“然而,在我们这些同门会众的眼中,洛师妹那时着实是个可爱的姑娘。她也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平日里最喜欢穿绯红、翠绿、亮紫、鹅黄等鲜艳颜色的衣衫,在山前山后奔行嬉闹,也不知吸引了多少弟兄的眼光。她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一年四季的每一天,都要在鬓边插上一朵红花,冬季是绢花,其他三季是鲜花,玫瑰、蔷薇、杜鹃花、月月红……”
随着江玄舟的娓娓讲述,十年前那件惊心动魄的往事渐渐穿越岁月的风尘,显现在众人面前。
那一年,朝廷派大军攻剿兴龙会总舵,带兵的正是两大名将之一托木赤。托木赤精于谋略,带去的军兵又尽是精锐,确实令兴龙会难以应付,开局陷于被动。战局吃紧之时,洛霓虹忽献上一条险计,即兵行诡道,避敌锋芒,攻敌侧翼。不能不说,此计倘若当真被采用,是成是败着实难说得紧。
然而洛纪纲秉性端严固执,自然不会采用奇到了极处,却也险到了极处的豪赌计策,更免不了将洛霓虹申斥了一通。洛霓虹负气摔门而出,却遇朝廷攻山,一队兴龙会战士身陷敌阵,形势危殆。洛霓虹见势不妙,当即违反军令,私自率众出去,救回了那队战士,却在断后时不幸被冷箭射伤了小腿,为敌所擒。
洛霓虹被擒后,许多兴龙会众都自动请缨,或出战或偷袭,务要救出洛师妹,洛纪纲闻知此讯,却道洛霓虹贪功冒进,知法犯法,即便死在朝廷手中也是自寻其咎。严令众人一概不得去救,违者军法处置。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十余日后,洛霓虹居然自山下脱身归来,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名身负长弓,二十四五岁年纪的英俊少年,自称叫做赵师南的,这便是后来的啸风庄庄主司空南了。众人更未料到,洛纪纲见到洛霓虹后,不顾她曾受重刑,身上多处伤势未愈,便先行追究她违反军令之事,喝令将她推出斩首!
经众人再三劝解,洛纪纲方才作罢,却仍当众打了洛霓虹五十军棍,并撤销了她在会中的职务。
洛霓虹心高气傲惯了,索性不再理会任何事务,也不肯再与洛纪纲相见。而洛纪纲因战事紧张,竟也就此对她不闻不问。
待得洛霓虹伤势初愈,可以下地时,便只在山上各处闲逛游荡,饮酒玩乐,好似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兴龙会中人一样,却与司空南走得极近,到得后来更是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甚至往往到了三四更时分,还在司空南房中滞留不去,有会众放心不下,往窗外偷听,时常会听到他们在唱一支古怪的歌,歌词似乎是:花非花,雾非雾……
就这样在动荡中过了半年,局势突然急转直下:兴龙会与朝廷的攻防拉锯战原是互有胜负,相持不下,这日不知为何,朝廷竟以压倒性优势攻进了兴龙会,所有明桩暗哨忽兵败如山倒,几乎是在一日之间,都被朝廷轻易扫清拔除,会众伤亡惨重,多年基业几乎全盘尽毁。
洛纪纲率残部舍命突出重围,撤回神女峰总坛,追查兵败缘由,却发现竟是洛霓虹积怨日久,暗生异心,终于在司空南挑唆下叛变反水,将兴龙会的一应机密军情合谋传给托木赤,里应外合覆灭帮会。
其时司空南早已不知去向,洛霓虹大约是准备继续隐藏卧底,仍留在会中未去。洛纪纲震怒之下,当即下令将洛霓虹打入死牢,并依帮规为她定下了点天灯的极刑。洛霓虹当场大叫大闹,不肯承认罪状,最后更抓住洛纪纲的衣襟,扑在地上痛哭哀求,洛纪纲却丝毫不为其所动,挥剑割断衣襟,声言父女之情从此断绝,亲手点了洛霓虹穴道,令人将她拖入了死牢。
然而,洛霓虹的求生意志也当真强悍,就在点天灯的前夜,竟自行冲开穴道,打倒看守,破牢而出,向山下朝廷大营处奔逃,不想在奔逃间,竟与当晚巡山的陆九霄撞了个正着。陆九霄自不容她就此叛逃而去,遂拔剑拦阻,洛霓虹求生心切,竟也出剑与之力搏,剑剑狠辣,毫不容情。斗至深处,洛霓虹使出一招青龙吐珠,陆九霄依常例左闪,未料洛霓虹的剑招却是自行改变过,与原来的方向恰恰相反的,剑到近前忽地一转,登时刺入了陆九霄左胸,透体而过。
其时洛纪纲已接到弟子急报,匆匆赶至交手现场,正见到洛霓虹一剑重创陆九霄,还道他已经惨死,当即悲愤交加,亲自上前追杀洛霓虹。洛霓虹初时尚不敢与父亲动手,转身夺路而逃,不想却误奔至一处绝崖之上,无处可退,终于父女反目,性命相搏起來。洛霓虹虽剑势奇诡变幻,不依常势,又是拼了性命连下杀手,却因真实功力相差悬殊,一番恶斗之下,终于被洛纪纲一剑刺中咽喉,又一记重掌击中心口……
江玄舟刚讲述至此处,司空南“啊”的一声惊呼,身躯也随之颤抖:“她、她竟然是死在亲生父亲手里?”
江玄舟的声音竟也有了一丝颤抖:“不错,当时的情景正是我亲眼所见:洛师妹受了这两下致命重创,身形再也站立不住,便如一只折翼蝴蝶般向崖下直堕而去。我扑至崖边看时,却因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得一阵山风卷过,将洛师妹鬓边那朵凋残的红花带上崖顶,再有便是她临死前那声凄厉的长叫犹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息。整整十年过去,这声长叫好像还在我耳边盘绕,从未停止……”
美景难久,芳花易落。红颜一梦,化为蝴蝶。
独孤念听得挢舌不下,喃喃道:“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果然够狠……”
江玄舟续道:“我和师父一起救回大师兄后,也曾悄悄独自去崖下探过,希望能寻回洛师妹的尸首,好生安葬,但崖下却是滚滚大江,水深浪疾,着实无处可寻。而经了这场变故后,师父对洛师妹虽再也绝口不提,整个人却就此郁郁寡欢,很快苍老下去,未出五年便自亡故,临终前将兴龙会交付给我与大师兄共同接掌。
“几年来,我们虽努力整顿经营,却终因能力有限,更因兴龙会被这一次打击搞得元气大伤,再难恢复旧日声威。赵少侠,司空庄主,我们兴龙会这场劫难原是拜你所赐,洛师妹更是被你害死的,我们已经找了你十年,却不道你改姓变名,藏匿在此。如今我们终于寻到你了,你却还有什么话说?”
司空南面色沉暗,半晌方道:“我自己做过的事情,原也无须否认,你们既要复仇,我也必奉陪到底。但动手决战之前,却有一件事情要交托给你们,还请大家随我入庄一行。”言罢,转身大步便行,罗浩然亦步亦趋地随之一同去了。
陆九霄与江玄舟交换了下眼色,向众弟子打了个手势,亦尾随司空南而去,只把独孤念留在了原地。
独孤念自语道:“本人平生最爱凑热闹,这等好戏在前,我也想看看司空庄主还要玩什么花样,自然更不能错过了。”大步追上走在最后的白无心,与他并肩而行。
司空南隐者众人行入啸风庄,穿堂过户,终于行入了庄院中最幽深神秘的所在:禁地门前!
司空南幽幽地道:“十年来,此处一直被我设为庄内禁地,未经许可不得擅入,除了我之外,没有几个人进过这个院子,更没有人见过那件东西。你们既然是她的故人,事情又已到了这一步,在下不妨便就此破例一次了。”打开院门,作了个“请”的手势,当先行入了如火如霞的繁花之间。
众人乍见禁地中的景象,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错觉:那片不合季节,妖异而凄艳的红色,正在铺天盖地地向自己席卷过来,忙纷纷稳慑心神,随着司空南向花丛中行去。
花丛间道路回环曲折,幸而并无岔路,没用多长时间便到了路径尽头,却是一座精舍矗立在花丛中央的空地上。
精舍虽建得雅致,室内却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唯有一面墙壁上悬着罗幔,罗幔前置一张几案,案上一座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一只玉瓶中的几枝红花却是鲜艳欲滴。
司空南上前将帘幔缓缓拉开,众人登时感觉眼前一亮,仿佛室中陡然增加了几分光彩一般。原来,帘幔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乃是一名十八九岁的美貌少女,但见那少女身着彩衣,鬓插红花,娇靥如春,顾盼生辉,宛如蕊珠仙子,飘飘若有欲飞举之态,妩媚不让桃李,明艳不可方物。
独孤念凝视画像,心头剧震,忽闻身后有人“咦”了一声。转头看时,却见凤姬不知何时已悄悄来至室内,日光之下,但见她的面容五官与画中少女颇为相似,丽色却仅及少女的六七分,在画像对照下颇显暗淡。
司空南却似痴了一般,不再追究凤姬擅闯禁地之事,缓步上前,伸手轻抚画像,喃喃低吟道:“十里平湖霜满天,青丝寸寸愁华年。霓虹啊霓虹,十年过去了,只有你的容貌还是丝毫未改……”
什么能夠最有效地抗拒岁月的侵蚀?
什么能够永远不老?
除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外,大约便只有记忆中那些不灭的影像。无论它们的保存者和原来的主人变得何等衰朽不堪,它们依然能骄傲地保持着那份灿烂与美好,决不会消退改变。
忽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故作姿态,自欺欺人!休说她本就是被你害死的,即便她现在还活着,也必是容颜凋零,不复当年,你当真见到她时,难道还会再说出这一套假惺惺、自作多情的言语?”出言讥讽的却是白无心。
司空南叹道:“倘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当真希望她能够活转回来,站到我面前。无论她变得如何苍老丑怪,对我如何切骨痛恨,我都毫无怨言……
“我少年时热衷功名富贵,一心出人头地,于是化名赵师南,凭着一身武功投入了托木赤帐下,并受到他的倚重,成为他营中的秘密武器,随他四处转战,为他做一些刺杀、探秘等无法光明正大而为之事。虽然军中除了托木赤等寥寥几人,再无人识得我,我的身份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但我还是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立下不世奇功,让我的名头刻入史册,让所有过去不知道我的人、轻看我的人对我仰视,对我膜拜,对我刮目相看!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理想竟因兴龙会之役而彻底改变。
“那日霓虹为救人深入险地,浴血苦战,终于负伤被擒,托木赤欲从她口中掏出兴龙会的机密部署,于是对她大施酷刑。霓虹一连受刑七日,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昏厥数次,却始终不肯屈服,一待神志清醒便破口大骂,一个字也不曾透露。托木赤见用刑无效,便设下一条绝计,命我假扮在军队中卧底的江湖侠士,将她从军中救出,并带她杀出军队大营,一同逃回兴龙会。当时一来是为了取信于她,二来军中他人也确实将我当作了奸细,因此我与军队交战的确是全力施为,许多人死在我的弓下,我自己却也挂了好几处彩,好在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兴龙会。
“洛总舵主并没有如何盘问我,便将我收容下来,却当场重责霓虹,终致她心怀怨愤,父女失和。当时战事紧张,山上只有两个闲人,一个是身为客人的我,另一个则是被洛总舵主免去职务的霓虹。洛总舵主虽不曾怀疑我,却一直不大顾得上我,其他兴龙会核心人物也是如此,因此我思前想后,只有在霓虹身上寻找突破口,于是便努力投其所好,刻意与之接近。她喜欢饮酒弄词,抚琴唱歌,我便拿出十二分精神陪她做这些,她也果然与我越走越近,最后更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
“一天晚上,她酒后对我说道,她已经完全不能忍受洛总舵主,不想继续留在兴龙会了,只待战事结束,便要出走,还说她最喜欢书上的雪夜梅花之景,可惜兴龙会中并无梅花,始终无缘一见。此番离开兴龙会后,定要寻个有这等景致的去处,在白雪红梅间饮上一坛女儿红……当时她醉态嫣然,姿容落寞,说出这番言语,我心神不由一阵激荡,大声道:‘来日若有机缘,我一定带你雪夜赏梅!此话一出口,我才发现,经过了这些时日的相处,我与她虽然并无逾礼之举,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动了真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常常寻找机会从她口中套取兴龙会的部署,而她也对我有了情意,有时意乱情迷间全无戒备,经不住我的设计套问,竟当真泄露了不少机密……待我自觉手中掌握的情报已经足够,便寻个机会悄悄离开兴龙会,回到军中向托木赤禀报,托木赤据此火速调遣军马,终于大破兴龙会。
“我立了这件大功,受了重赏,却全无欢喜之感,只是记挂着霓虹,不知她能不能逃过这场劫难。就这样暗中打探了数日,我得到了她的死讯,我很清楚,她的死与我脱不开关系,甚至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心中的负疚之感一日重过一日,到得最后,我已经无时无刻不沉浸在思念与愧意之中。这些思念与愧疚渐渐熄灭了我的名利之心,令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最后私下离开了军队,回到了黑风镇老家,改回原名司空南,承继啸风庄的祖业。
“陆总舵主、江大侠,当年我虽是有意欺骗她,利用她,从她口中套取情报,但也着实对她动了真情,我们之间也一直是规矩守礼,决无越轨之事……她是我爱过的唯一女子,也是我今生今世所爱的最后一名女子,除了她之外,我心中不会再有别人,之所以讨凤姬作妾,一来是因为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不大忍受得住独居的寂寞,二来也是由于她的容貌与霓虹有几分相似……”
话未说完,白无心忽身形一闪,抢步上前,一把将画像自墙上扯下,内力一震,画像登时片片粉碎,落花般飞散了出去。
司空南惊怒交迸,大喝一声,反手一掌向白无心劈去!
白无心身形一旋,飘飞开去:“司空南,你不配保留这幅画像!更不配碰她!我毁了画像,就是为了让她不被你的脏手玷污!”
司空南瞠目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凭什么妄自插手?”
白无心咯咯尖笑:“此事与我无干?你说此事与我无干?”忽喉咙一紧,扬声唱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他嗓音嘶哑残破,原本柔婉幽艳的曲调从他口中发出,竟似化作了激愤凄厉之意,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说不出的难听。但罗浩然与凤姬还是清清楚楚地辨出了:他所唱的曲调,竟与司空南这些天在禁地中独自吟唱的完全相同!也就是说,他二人唱的原本就是同一支歌!
司空南的震惊显然到了极点,身躯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唱霓虹当年的歌?”
白无心淡淡道:“在下白无心,一介浪迹江湖的无名小卒,无心之人而已。如果说我还有另一个身份的话,那就是十年前接受洛霓虹临终托付的人!”
独孤念轻吁了一口气:“难怪当年江大侠寻不到洛姑娘的尸身,原来是白大哥在崖下救起了她。如此说来,白大哥这一身不拘一格的兴龙会武功与这支歌,都是洛姑娘留下来的了。而白大哥焚毁洛总舵主灵位,潜入黑风镇策划寻仇,想必便是洛姑娘的临终嘱托了。”
白无心大声道:“不错,是我陪着洛霓虹度过了最后的时日,是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亲手将她埋葬,也是我接过了她的仇恨,以自己的血发誓,必杀假侠假义、残狠偏狭的伪君子洛纪纲,无情无耻、欺骗背弃她的负心小人赵师南!我苦练多年,终有所成,然而待我出山寻洛纪纲复仇时,才知道他居然有些運道,早早死了,只有毁了他的灵牌泄愤……”
陆九霄怒道:“当年师父亲手杀死洛师妹,乃是为了明正会中典刑,洛师妹为情负义,出卖兴龙会在先,受此极刑也是理所应当,又有什么资格心怀怨恨,立意报复?”
白无心沉声道:“如果洛霓虹是蓄意出卖会中机密,叛帮投敌,得到这个下场也确是罪有应得,可她当时不过是受了奸人欺骗利用,无意泄密,你们这些大侠对江湖匪类可以宽容,对敌人俘虏可以仁慈,为什么却偏偏不肯探明缘由原谅她一次,却要将通敌叛变的罪名硬扣在她头上,苦苦逼迫她走上绝路?父女之情,同门之谊,竟远远不及规条名声来得重要!
“陆总舵主,当年洛霓虹刺过你一剑,自觉对你有所亏欠,尚且要我寻机补偿,双方扯平。而你当年也是间接害死她的人之一,为何却这样全无内疚之心?”
江玄舟见双方越说越僵,忙上前劝道:“阁下救治殓葬洛师妹,使她得以入土为安,在下着实感激得紧。却不知她葬在何处?在下很想去她坟前看看……”
白无心漠然道:“命已殒,魂已断,皮囊在何处又有什么要紧?洛霓虹已不想再与兴龙会有任何关系,更不愿被人打扰,江大侠还是不必费心了。”
独孤念在旁冷眼旁观,暗道:想不到这白无心看似冷漠,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他必是对这位落难美人生出了情意,誓要完成她的遗愿,竟不惜奔波十年,倾尽半生……虽然在情理上做出了解释,但内心深处却仍觉得有一丝隐隐的不对,却又寻不出缘由。
又闻白无心续道:“了结了洛纪纲那一笔旧账,我便浪迹江湖,全力探寻赵师南的下落。只可惜当年这位赵少侠居然改了名字,换了兵器,甘心隐藏在这荒僻之地,一避就是十年!我飘荡多年,一直一无所获,直到不久前才偶然得到消息,得知今日威震甘陕的啸风庄庄主,就是当年那个奸细赵师南,于是来到黑风镇准备一并清算。
“只因他在此经营多年,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手下高手羽翼众多,我孤身一人一时间不好下手,只能暗中窥伺蚕食,以致迁延至今,直到方才段青云自寻死路,打乱了我的计划。赵少侠、司空庄主,现下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却不知你有何打算?”
司空南惨然一笑:“很好,很好。为了一个承诺苦心奔波经营十年,有你如此,霓虹也算所托得人了……”蓦地一扬头,“白兄,你看我啸风庄现下的实力如何?”
白无心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时日啸风庄的部属虽然逃散大半,三重将也已死其二,但余下的实力还是颇为可观,至少以我一人之力,还是难以撼动。至于这些兴龙会的英雄好汉,人数虽然不少,却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若要与啸风庄正面相抗,取胜的机会却也不大。”
司空南道:“白兄倒也坦率得很。那么,如果在下不是倾敝庄之力与白兄相斗,而是邀你一对一公平决斗,白兄又肯不肯接受?”
白无心冷冷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司空庄主只要划下道来,在下保证接着便是了。只是白某却不明白,司空庄主为何自动放弃有利形势,却选了这种风险极大的解决手段?”
司空南道:“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不过是想得到白兄的亲口一诺。白兄想必已经知道了,啸风庄是我司空家祖上传下来的产业,至今已经营数代,是我们司空家族的骄傲和根本,也是我们最为珍重的东西。白兄此来替霓虹复仇,归根到底,起因只是我一人之事,与啸风庄无关,我也不愿将啸风庄卷入这场是非,因此倘若白兄与我决战得胜,尽管取了我一条性命便是,还望不要毁坏啸风庄……”
白无心道:“我想要的不过是你的性命,对你这座破烂庄园没有兴趣。”
司空南又转向陆九霄等:“陆总舵主,我引你们至此,原来是准备万一不测,将霓虹的画像托付给你们,但既然此时画像已经不在,这件事便只好作罢了。现下我只问你们一句,是愿意大家并肩齐上,与啸风庄对阵,还是像白兄一样,选一个人出来与我生死赌斗,一战了结这场恩怨,無论胜负都不株连啸风庄?当然,那个与我交手的人,势必极为凶险……”
陆九霄再也按捺不住:“司空南,你可是当我兴龙会都是胆小怕死之徒么?你划的道我接下了,便由我代兴龙会与你决斗,我若胜了,自然取你性命;我若不幸败亡,兴龙会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无论此战胜负生死如何,只要啸风庄不插手,我保证兴龙会都不会伤及啸风庄的一草一木!”
司空南释然一笑:“有二位的允诺,在下便放心了。既是如此,明日一早,镇外游龙山下,我与白兄、陆总舵主各来一场公平决斗,不死不休。”
陆九霄咬牙道:“好,公平一战,不死不休。”
次日日出时分,陆九霄、江玄舟率众门人弟子来到镇外游龙山下,麻衣胡琴的白无心也恰于此时赶到。因时间过早,司空南尚未到来,反而是一脸懒散笑容的独孤念在场中等候,怀中犹自抱着一坛美酒。
独孤念见无人理会自己,居然自行起身走上前去,笑容可掬地向众人一一作揖:“各位早,各位好。小弟为了给这两场决斗捧场,已在此苦候了半个多时辰,须知小弟平生最爱的除了美人美酒,便是看热闹,等会大家切不可令小弟失望……”
独孤念在众人面前转了一轮,却只有白无心与江玄舟向他略略点头,算作打过招呼,其他人则对他不理不睬,不由也有些自觉无趣,喃喃道:“也不知司空庄主几时才到,还是趁这个空当,自己和自己玩上几把……”从怀中掏出三粒骰子,握在右手中,蹲下身子,随手一掷,恰恰是个“幺二三”。
独孤念轻“呸”了一声,拿起骰子拾入左手再掷。两粒骰子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停住,一粒是二点,一粒三点,只有第三粒骰子犹在转动不休。
第三粒骰子正在将停未停之际,一枚扁形小石片忽从斜刺里飞来,“啪”的一声击中骰子,整整齐齐地将其劈成两半,同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自远处响起:“独孤念,你这好赌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啊?”
独孤念伸伸舌头,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姑奶奶,我算是服了你了,这等偏远的小地方,你都能找来……”
那银铃般的声音咯咯笑道:“别忘了林女侠的追踪术天下独步,况且你身上的脂粉气味那样重,隔着十里八里我都能闻得出来,于是便一路跟着来啦。”
独孤念大笑:“原来咱们的林女侠不但手里捧着个醋坛子,脸上更生了个狗鼻子。”
那声音尖叫道:“独孤念,你这个狠心兼花心的臭小贼,竟敢骂我……”随着话音,众人但见一道翠绿的影子自高处一块悬岩上一掠而下,直纵至独孤念面前,“啪啪”两声,给了他两记耳光。
众人看得分明,来着确是一名十七八岁年纪的娇俏少女,金环围腰,青绫束发,面上虽脂粉未施,却更显得肌肤白嫩,眉目如画,纯系出于自然。
独孤念挨了两记耳光,面上却仍是一副笑嘻嘻满不在乎的神情,顺势抓住了少女双手,转向众人:“这位是我的朋友林菁菁姑娘,江南第一武林世家林家大小姐,江湖人称剑法轻功暗器三绝,美貌智计无双的凌波仙子林女侠,大家不妨与她结交结交,也好多多切磋讨教……”他两边脸颊上各有五道红指印,却满面堆笑,说出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言语,着实不伦不类得很。
林菁菁叫道:“又在花言巧语哄人!你若当真把我看成这样好,又为什么要撇下我自己逃走?”
独孤念悠悠地道:“因为我害怕,既害怕自己惹了林女侠生气,被剥皮拆骨,也害怕自己哄得林女侠高兴了,被她抓住不放,动弹不得。但我心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林女侠的好处……啊哟!”原来,林菁菁不待他说完,又在他头上猛敲了一下。
独孤念手抚头上被敲出的肿块,挤出一个苦笑:“姑奶奶,你究竟想要怎样?”
林菁菁道:“你不是自认为最懂得女子的想法,最会哄女子开心的吗?现下你便把那些招数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试验,什么时候哄得我开心了,自然便不打你了。”
独孤念眨眨眼:“我哄女子的招数共有三百六十五种,最有效最方便的却只有一种。无论哪个女子对我生了多大的气,只要我抱抱她,亲亲她的粉面朱唇,她便立刻会全身酥软下来,一切都高高兴兴顺着我了,林女侠却认为如何?”
林菁菁不怒反笑:“你若真有胆量,便在我这里试试看……”竟当真挺起胸膛,向独孤念一步步逼去。
忽一人在旁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鄙夷与不屑,竟是白无心所发。
林菁菁杏眼圆睁,旋风般冲至白无心身前:“你这家伙胡乱哼个什么?”
白无心怔了一怔:“我喉咙里难过,有些东西不吐不快。”
林菁菁冷笑:“是吗?要不要林女侠帮你舒服舒服?”双手忽出,闪电般向白无心脖颈扣去。
白无心横肘一挡,林菁菁双臂与之相交,登时重重一震,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幸得独孤念在身后扶住。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闻一人笑道:“白兄可是在活动筋骨热身,准备一刀斩了在下首级吗?”
众人愕然回头,却见劲装持棍的司空南不知何时已来至山下,罗浩然还和往日一样,紧随在他身后。
陆九霄跨前一步,大声道:“司空南,这场决斗应该由我先来!”
白无心在旁懒懒地道:“陆总舵主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昨日第一个与司空庄主订约的人是我,陆总舵主即便声名响亮,人多势众,大约也越不过这个次序。”
陆九霄喝道:“你与司空南决斗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一笔私怨,我却是为了江湖正道,天下公义!你却说说看,哪边为重,哪边为轻?”
白无心悠然道:“不错,你们觉得自己是江湖大侠,天理与公义自然永远在你们一边,他人若稍有不从,便是邪魔匪类了。只不过即便天理公义在身,似乎也不会让武功变得厉害一些,更当不得不死之身,大可不必急着送死。”
忽一个声音遥遥响起:“赵师南是本将囊中之物,你们这些反贼草寇一概不得染指!”
这声音初起时尚在远处,待得最后一个字吐出,便到了近前,众人但觉眼前一花,场中已多了一名身披金甲,形貌威武的敌军将领。
司空南面色灰敗:“托木赤,你终于还是找来了。十年了,想不到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原来那金甲军官正是当今两大名将之一的托木赤。陆九霄、江玄舟等与他也可算作老相识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场中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托木赤此刻却是好整以暇,目中渐渐凝聚起一抹猫捉老鼠般的讥诮之意:“赵兄弟,想当年你也算是在军中效过力的人,应该知道军队的律例,对于逃兵一概是杀无赦的。不要说你不是正式的军中将士,只要你投军一日,便要受军中律例辖制一日,直至获准解甲离营为止,否则无论你逃到何处,时隔多久,你的名字永远都会在我的缉捕名单中,不到落网伏法不得抹去。
“不过,在本将的搜寻追捕之下,还能逃得十年,甚至坐享十年风光富贵的,却只有赵兄弟你一人而已,倒令本将也有些不得不佩服了。倘若本将日前不曾送来那张血弦断弓,赵兄弟的富贵大梦只怕到今日还不会醒吧?”
司空南大惊:“原来血弦断弓原来是你送来的……不错,长弓是我在军中时的兵器,弓身折断,弓弦染血,暗示我大祸将至,这等哑谜也只有你能打得出来……只恨我当初被无关线索弄昏了头脑,先是怀疑白无心或独孤念,后来更以为是兴龙会的复仇警告,却偏偏漏算了你……”
托木赤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事实上,这些天在发生黑风镇的事情,是由本将暗中设计操纵,可其间插入了许多枝节变故,多亏一个人的及时引导应变,才使局势得以向今天这个完美的方向发展。在整件事情中,此人可算作第一功臣。各种详细的情节,还是由他来向赵兄弟解释吧。”
托木赤话音刚落,一直站在司空南身后,许久不言不动的罗浩然忽几步踏上前去,向托木赤深深一拜:“托将军,属下为奉命探寻当年的神秘高手赵师南,来啸风庄卧底暗查多年,如今终于有了结果,幸不辱命。现下就按将军的意思,将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告诉给司空庄主听,也好让他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
司空南恨声道:“你潜伏本庄多年,要查出我便是当年的赵师南,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现下细细回想起来,自从血弦断弓出现开始,镇内发生的各种大小变故,只怕都与你脱不开关系。”
罗浩然呵呵一笑:“不错,那张血弦断弓虽是将军遣人送来,却是属下的主意。因为将军平生最恨叛徒和逃兵,他得知司空庄主的真实身份后,所要的不仅仅是你的性命,更是要彻底毁了啸风庄。于是属下出了这个敲山震虎的主意,欲借血弦断弓试出啸风山庄还有没有属下所不知道的隐藏力量……”
司空南淡淡道:“可惜得很,在这件事上,啸风庄却是让二位失望了。”
罗浩然道:“虽然没能引出隐藏力量,但我与将军往来秘密传讯时,却不慎在半路泄露了些许风声,引来了几批寻当年的赵师南复仇之人。属下索性顺势加以引导利用,让他们成为我和将军的棋子,使事态向着有利我们的方向发展。”
司空南厉声道:“青云、铁翼等人之死,大约都有你在其中动的手脚,是也不是?”
罗浩然点点头:“当日第一起凶案发生时,我就在附近,目睹白无心一刀斩杀那两名围攻张千的武士,深感此人武功极高,性情偏执,对我的计划大有用处,于是时时留意,暗中引导,让他成为我手中的利器。
“那晚啸风庄夜宴后,铁翼之所以会冒雨前往惊鸿池,不过是因为我对他说了一句话:‘白无心正在惊鸿池上!不能不说,铁翼对司空庄主最是忠心,那晚宴席上白无心当面冲撞讥讽司空庄主,他一直为之愤愤不平,宴后还在策划杀死白无心为庄主泄愤。其时我去庄外探风,凑巧望见白无心在惊鸿池上徘徊不去,便把这个讯息告诉了铁翼,希望能够引发他二人的争斗,借白无心之手杀死铁翼,削弱啸风庄的力量。
“后来事态也确实是在向我设计的方向进展,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白无心旧疾突发,虽然一刀劈倒了铁翼,自己却也呕血昏迷,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独孤念架走,最终还是由我上前割断铁翼的咽喉,送他上了西天。”
司空南道:“青云虽是妓院争风,被白无心所杀,但事情的前后经过颇多蹊跷之处,想必也是与你脱不开关系了。”
罗浩然道:“凶案频发,庄内人心涣散,青云也有去意,但他一向自命风流情种,对凝芳阁中的碧柔姑娘早有染指之心,如果离庄而去,势必要与碧柔彻底断绝往来,因此一直犹豫未定。正在此时,凤姬夫人忽然从外回到啸风庄,叫青云到凝芳阁为她捉拿独孤念出气,我趁机在青云身上下了一点点药——不是很多,不足以令他真正失去理智,随处乱来,但要他见到碧柔后欲火喷涌,大失常性,却是绰绰有余了。后边的事情果然未出我所料,青云因争风吃醋与白无心争斗,技不如人,死在他的刀下。”
司空南咬牙道:“很好,干净隐秘,不露痕迹,不愧是托木赤派来的卧底,当真让我不得不服了。”
罗浩然微笑:“多谢庄主金口。还有一件事需要让庄主知道:铁翼死后,庄内发生的那些连环凶案也是在下的手笔,与白无心他们毫无关系。”
司空南仰天大笑:“好一个罗浩然,好一个啸风庄的忠实部属!单枪匹马略施小计,便搅得偌大一个庄院腥风血雨,人人自危,上下离散,果然干净利落,不辱使命,一人可当千军!”
罗浩然躬身一礼:“司空庄主过奖。庄主若没有其他吩咐,属下便就此拜别,大家的缘分旧情一并了结……”
司空南大声道:“且慢,我这里还有最后一件事!”回手自怀中掏出一封字柬打开,“罗浩然,你不妨看看这个。”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到字柬上,却见上边只有两行大字:我若战死,啸风庄则传于罗浩然经营,余人务必奉其为主,从其调遣,不得有违!落款处正是司空南本人名字。
司空南缓缓道:“仇家强敌接踵而来,啸风庄却接连损兵折将,人心离散,眼见难以应对,为保全啸风庄这一脉先人基业,我与他们定下了单独决斗,了却恩怨的约定,将啸风庄脱出是非争斗之外。一日之间迎战两名高手,我自知凶险重重,生还希望不大,是以预先写下了这份遗言,一来是为了将啸风庄托付给最值得信任之人,了却我身后之事。二来是罗浩然多年来忠心追随于我,危难困境中不离不弃的报偿。现在我才明白,这份遗言是何等愚不可及,我又是何等识人不明,真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大笑声中,已将字柬撕得片片粉碎,抛撒了出去。
饶是罗浩然心机深沉,定力过人,骤见这一笔庞大的财富与自己失之交臂,也不免怔在当地。忽听身后托木赤大喝一声:“浩然速退!”急忙一个鹞子翻身,向后倒纵开去,在托木赤身边落下。而几乎在他身形跃起的同时,司空南的盘龙软棍已骤然出手,险些击中他的要害。
罗浩然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忽手腕一紧,竟是被托木赤拉住继续飞退,同时山坳转弯处闪出了数百顶盔贯甲的弓箭手,转眼间便排成阵势,张弓搭箭将司空南等人逼在山下死角!
司空南面容惊愕非常:“托木赤,啸风庄周围百里内眼线暗桩遍布,这些天虽有部属逃散,外围防范力量大不如前,可兴龙会一路人马轻易混入黑风镇,原不足为奇,你的大队军马却毕竟不同于他们这二十多人,又是如何掩人耳目,潜伏在此的?”
托木赤携着罗浩然稳稳落地,摇头道:“蠢材,亏你还曾做过本将的部属,用同样手段对付过兴龙会,居然连这等小小关节都看不透。其實原因简单得很,是罗浩然见你整日恍恍惚惚,无心理事,便在三日前悄悄撤去了黑风镇周围的守卫,为本将大举进兵清除障碍,是以本将的大军可以畅通无阻地出现在此处,兴龙会贼党更是可以轻而易举来到你的眼皮底下,正好成全了本将的另一件功劳!”说话之间,已有百名铁甲精骑蜂拥而出,各执兵器将他护卫在正中,簇拥成铁桶一般。
陆九霄终于忍耐不住:“托木赤,你可是将我等当成案上鱼肉了?十年前你毁我兴龙会大好基业,杀戮我会中无数弟兄,我师父和师妹更是因你而死,今日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与你斗个鱼死网破……”
托木赤淡淡一笑:“陆总舵主,你以为到了此时此地,你还有与我一拼的资本吗?本将倒有一句良言相劝,若想保住你们这些好汉的性命,便速速放下兵刃,自缚双手,随本将入京,到时也许皇上开恩,恕了你们的叛逆之罪也说不定……”
忽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司空南是逃兵罪将,兴龙会是朝廷叛逆,托将军要拿他们也无可厚非,却不知白某和独孤公子身犯何罪,也要受此株连?”却是沉默了许久的白无心骤然发话。
托木赤大笑:“两位兄弟自然与此事无关,你们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二,晓得两位都是江湖中罕见的高手英才。本将一直是礼贤下士,求才若渴,二位与其埋没江湖草莽,不若投身本将麾下,谋一份功业……”
林菁菁忽一把拧住独孤念耳朵:“独孤念,你敢答应,林女侠一定与你翻脸反目,再送你一筒清风无影针,给你尝尝林家暗器的滋味!”
独孤念双手一摊:“托将军也看到了,不是在下不愿意为将军效力,实在是情势不许。在下既怕林家的清风无影针,更怕红颜知己与我反目成仇,只好有负将军美意了。”
托木赤哼了一声道:“白兄弟的意思呢?”
白无心冷冷道:“意不在此,恕难从命。”
托木赤面色一沉:“很好,很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视死如归,本将不妨便成全了你们!众儿郎,放箭!”
托木赤一声令下,场中立时乱箭齐发,密如疾雨。众军兵皆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早已自动分作三队引弓发箭,一队的箭矢射尽,下一队立刻补上,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白无心、司空南、独孤念等人先机已失,背后又是一堵几乎直立的峭壁,全无退路,唯有各持兵器全力拨打乱箭,以求自保。陆九霄几次舍命挺剑前冲,欲与托木赤搏命,都被箭雨硬生生逼了回去。
司空南盘龙软棍展开,身前五尺之内泼水不进,却也无法突破箭雨,只好边战边退,寻找有利地形防御,不觉竟退至白无心身边,被他一个白眼抛来,好生没趣。
林菁菁腰间长剑出鞘,遮挡箭雨,口里也片刻不肯放松,不住咒骂独孤念混账,将她卷入这场是非。江玄舟等兴龙会众则是默不作声,剑光霍霍,专心应付。唯一显得好整以暇、游刃有余的只有独孤念,他的长剑连鞘挥洒,护住了全身,甚至还有余暇向托木赤做上几个鬼脸和挑衅手势。
这边攻守正酣,忽见一股浓烟自黑风镇内冲天而起,正是啸风庄的方位!司空南正全力催动盘龙软棍挡箭,骤然见到这个景象,不禁“啊”的一声低呼,整个人竟已失神,眼看一阵乱箭射来,却全然不知抵挡!
眼看司空南的身体便要被利箭射穿,忽侧方人影闪动,一抹白光暴起,“铮铮”数声,为他挡下了这轮攻击,竟然是白无心抢上出手。
司空南向白无心勉强一笑,正要开口,白无心已抢先截口道:“不必谢我,我之所以救你,不过是为了来日能够亲手取你性命,不愿你提前死在别人手里罢了。”
话犹未了,身边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却是一名兴龙会弟子久战乏力,手上略一放松,登时被一支利箭射穿了咽喉。
这名弟子喋血身亡,对众人的求生斗志无疑是个极大的打击,特别是那些功力较低的兴龙会众,目睹这一惨状,更加情绪低落,动作亦有些迟缓无力起来。顷刻之间,便又有三五名人中箭倒下,死亡便如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林菁菁此时已是长发散乱,狼狈不堪,愈感体力难支,心头绝望,嘶声叫道:“独孤念!你这个又花心、又狠心、又没良心的小贼!你不肯和我留在江南,却非要跑到这个又穷又破的鬼地方,还把我拉进这趟浑水,害我今天和你一起糊里糊涂地丧命!林女侠就是做了鬼,也一定抓着你不放……呜呜呜……”情急之下,竟然大哭了出来!
独孤念放声大笑,这笑声在重重箭雨中响起,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林菁菁抽噎道:“人家要死了,你还这样幸灾乐祸……”
独孤念大笑不止:“我是笑你小题大做,杞人忧天!我现在就可以保证,你今天一定不会死!”话音未落,身前忽然白光暴涨,他手中那柄时刻不离身的连鞘长剑,此刻竟已出鞘!
剑芒如霜似电,耀眼生辉,头顶日色仿佛也为之一黯,众人虽在激斗之中,心神也不由齐齐一震。但见那道剑芒一展五尺,织成一道巨网,将林菁菁整个人包裹在内,又听“铮铮”数声大响,射向他二人的乱箭都被长剑削断,纷纷坠地。
独孤念以宝剑破箭雨,搏得一线生机,旋即趁势揽住林菁菁纤腰,提气一掠而起,自箭雨缝隙中闪出,两个起落跃至山壁间一块较为突出的悬岩上,长剑疾挥,斩落了周边几片荆棘灌木,乱石间竟露出了一个黑沉沉的狭窄洞口!
这一下奇变陡生,在场众人均大为震撼:这岩洞所处极为偏僻险峻,更兼草木遮挡,休说在平地上仰视,便是凑到洞口附近细看,也未必能发现此中玄机。连司空南这等在黑风镇居住了多年的人,都不知此处有这样一个秘洞,却反而被独孤念这个外乡人寻了出来。
众人正惊愕间,独孤念已一把将林菁菁推进洞口,回头扬声叫道:“兴龙会的各位大侠好汉,山洞里还有的是地方,你们若是玩得腻了,不妨进来掷几把骰子,喝喝茶歇歇脚,我这个主人不介意……啊哟,乖乖!” 却是一轮乱箭向他疾射而来,他连忙咽下嘴边的话头,做个鬼脸,闪身进洞。
洞内地形曲折回转,他奔进去绕得几绕,外边的箭矢便再也射他不着。
其时外边激战更酣,又有一名兴龙会弟子死于乱箭之下。江玄舟略作权衡,情知退守岩洞虽非上策,但如果繼续在原地撑持,只怕要不了多久,便难逃全军覆灭之厄。心意既决,当即振臂喝道:“风紧,扯呼!”架起犹在恋战的陆九霄,翻身疾掠上悬岩,直冲进洞口!
一众兴龙会部属得了号令,亦纷纷强行冲出箭雨,避入岩洞。有几名弟子动作稍慢,被乱箭射中,非死即伤。
兴龙会众人一去,场中便只剩下了白无心与司空南二人。原本射向几十人的箭矢,此时集中向二人招呼,压力登时大了许多。而他二人又是一向傲气惯了的,独孤念既不曾邀请他们入洞避难,他二人便在原地咬牙苦撑,亦不肯向岩洞方向退却一步。
独孤念安顿好林菁菁,悄悄掩至洞口,居高临下向场中望去,却见二人并肩而立,兵刃狂飙疾舞,化作两道光影组成的盾牌,拼力护住全身上下,与大军的箭雨强自相抗。司空南的盘龙软棍是长兵器倒也罢了,白无心的断刀只有二尺许长,要遮挡全身便颇为吃力。而更严重的是,他的右手似乎严重不灵,几乎做不出任何有效的抵御动作,全靠左手使刀勉强防护,此时已有些相形见绌。
独孤念喃喃道:“奇怪,奇怪,即便是真正的左撇子,两只手的差距也不该这样大……”还未想出头绪,忽见山下的军队亦有人发现了这个破绽,攻向白无心右半身的箭雨骤然密了许多。
白无心咬紧牙关,挥刀击挡。硬撑过了几轮,终于气力不济,手上微微一松,一支利箭趁机透隙而入,“哧”的一声,直钉入他的右肩,透体而过。
白无心回刀削断箭杆,继续坚守不退,但此时他右肩受伤不轻,剧痛之下,断刀运使得已不及平日得心应手,在一轮紧似一轮的箭雨攻击下,渐渐难以支撑起来。
独孤念见势不妙,正欲纵身跃下场中援助,忽闻司空南在旁大喝一声,身形斜穿而出,一把自侧边挟起白无心,向悬岩处一鹤冲天地疾跃过去!
白无心未防此变,身不由己地被司空南挟着掠起,心神竟微微一乱,下意识地低呼道:“赵师南……”
司空南淡淡地道:“你刚才救过我一命,现下我也救你一次,大家扯平,互不相欠……”话没说完,身形忽不由自主地一滞,无法继续升高。原来,他方才久战之下,内力损耗过度,此时又因开口说话泄了真气,余力已经不足他带着一人跃上悬岩了!
司空南只觉身体一沉,便欲向下直坠。尚未呼出“不好”,眼前忽黑影一闪,当即不假思索地抓住,却是一股山藤,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大力自藤上传来,将他与白无心一并卷上悬岩!却是独孤念见势不妙,出手相助。
独孤念将二人拉上悬岩,笑嘻嘻地对着洞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白无心推开司空南,大步踏入岩洞,司空南与独孤念亦随之而入。军队的乱箭刚来得及追至身后洞外。
洞口虽然狭窄,内里却颇深颇阔,尽可容得一二百人,更兼位于直立的峭壁正中,敌人若自峭壁上方攀下来进攻,势必成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活靶子,而若在平地自下而上过来,洞中众人尽可居高临下,轻易将其挫败。
两名兴龙会弟子已仗剑守在洞口瞭望,余人各据一角或坐或立,休息调息。白无心则独坐在一个离众人最远的阴暗角落,默不作声地拔去了肩头羽箭,点穴止血。
司空南忽转向独孤念:“独孤公子,这处山洞隐秘至极,你却是如何知道的?”
独孤念懒懒一笑:“没什么,昨晚神仙大士托梦给小弟,指给小弟这个所在,不想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独孤念口里说话,脚步随之移动,竟凑到了白无心身边,与他挨肩坐下:“白大哥,你伤势不轻,小弟这里还有些金创药,不如帮白大哥包扎包扎……”
白无心淡淡一笑:“江湖浪人,刀口剑尖上打拼惯了,受伤流血不过是家常便饭,哪有这样娇贵?”
林菁菁忽一阵风似冲到二人面前:“独孤念,不许你和这个讨厌鬼说话……啊!”话到后来,竟转成了尖声惊呼,原来,一只老鼠从黑暗中骤然蹿出,正巧跳上了她的脚背。
白无心左手如電,一把抓住老鼠,移至面前细细打量:“很好,很好。”
林菁菁急道:“这么恶心的东西,又有什么好?你还不把它丢出去……”
白无心拨弄着老鼠不断挣扎的四爪:“它也许便是我这几天的食粮,自然是好东西,我可舍不得将它随便丢掉……”
林菁菁只觉胃水上涌:“你……你居然连老鼠都吃……”
白无心狞笑道:“何止老鼠,我连蝙蝠、蜥蜴、蚯蚓都吃过。当年我在荒山野岭中身染重病,能捉到的只有这些东西,若不肯吃,便只能饿死,吃到后来也就习惯了。其实,这些东西样子虽然难看,味道却着实不坏,老鼠像牛肉,蝙蝠像童子鸡……”
林菁菁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独孤念忽劈手夺过老鼠,远远掷了出去:“白大哥,此处无油无盐,连烧烤的柴草都不好收集,再好的老鼠肉也烹制不出味道,还是小弟做东,请你吃些牛肉……”
就这样,众人在洞中一连被困了三天。因岩洞地形易守难攻,是以军队始终不曾过分逼近,连箭矢也不大肯射,只在山下驻扎列阵,将洞外围了个密如铁桶,泼水不进。然而,对于洞中被困的众人,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军队,而是食物问题。
洞中原有一道泉水浅潭,众人尚不致干渴,但有水无粮显然是不成的。起先白无心与兴龙会众人身上都有干粮,独孤念怀中也藏了许多下酒的花生米与牛肉干,加上林菁菁携带的糖果糕饼,亦可勉强维持,司空南则靠着囊中的一株老山参保持体力。众人虽各怀猜忌仇恨,互相防范,但此刻危机当前,只能同舟共济,一致对外,故此竟平静得很,未曾发生任何冲突争斗。
可是,众人身上的食物毕竟有限,三天过后,终于先后食尽粮绝。林菁菁呆坐在独孤念身边,眼看他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颗花生丢进口中,心头不由泛起一阵绝望。又见白无心眯着双眼,来回打量着角落中的几只老鼠,唇边居然露出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正在想象鼠肉的“美味”,不由愈感恐惧恶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挥拳在独孤念头上、身上乱捶:“独孤念,是你害我死在这里的……”
陆九霄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食物已尽,困守此处坐以待毙,绝非良策,不如大家拼死杀出,尚有一线生机……”
江玄舟一把拉住:“可是现下他们已占据洞外各处险要,正张开了口袋等我们来钻,硬冲无疑是自寻死路……”
陆九霄恨声道:“那么便先了结了十年前的旧恩怨,再出洞拼上一场,左右也是死,多拉他几个垫背的也是好的!”目中狠厉之色渐浓,转向一旁的司空南。
司空南面色一沉,倚棍缓缓站起身来,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洞中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忽一阵大笑爆发般响起:“热闹啊热闹,好看啊好看!”却是独孤念悠然插入陆九霄与司空南之间,双掌轻击,“小弟过去在书上读到鹬蚌相争的典故,一直不解其意,今日终于见到了此中妙处……”
白无心顺手抓起一只老鼠,捏住尾巴将它提到空中,轻轻摆动:“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危难关头,大敌当前,便同舟共济,结盟扶持;一旦危机消除或彻底绝望,就立刻反目翻脸,刀剑相向。如果是那些自命侠义正道的人物,往往还会给原本的敌人、奸恶之徒一些宽容的机会,对待朋友和自己人却一定是要赶尽杀绝,毫不容情……”
独孤念笑道:“依白大哥的说法,只有希望完全断绝,有些人才会反目争斗,那么如果此处出现一条出路,大家是不是就可以继续放下旧怨,一致对外?”
林菁菁抽噎道:“这山洞的里里外外我都已找过,哪里有什么别的出路?你说的还不是废话?”
独孤念拖长了声音道:“不——见——得——”几个闪身到了岩洞最深处,壁虎般攀上洞顶,伸手搬开洞壁上几块岩石,竟露出了一只黑沉沉的暗洞!
司空南惊道:“你如何知道此处有秘道……”
众人瞠目间,独孤念已掠回地上,拉起林菁菁,大模大样地跃入了暗洞。
众人追问不及,尽管心存疑虑,却也唯有随在独孤念后边钻入暗道,在黑暗中走向未知的前方。
暗道蜿蜒曲折,伸手难辨,众人没行多远便迷失了方向,只得燃起火折子照路,虽在独孤念身后一轮疾行,倒也不甚吃力。
司空南赶上几步,抢到独孤念身边:“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山洞与密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独孤念蓦地转头:“这山洞与密道可是你司空庄主开凿的?可是啸风庄的产业?”这句话骤然从他口中冲出,竟似夹杂着七八分怒气,与他平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司空南颇为尴尬,强笑着摇了摇头。
独孤念冷笑:“小弟以为,司空庄主此刻真正应该关心的乃是啸风庄的安危存亡,而不是山洞密道这些不相干的闲事!司空庄主既想知道这条密道的事情,我这便可以告诉司空庄主,密道通向北方,出口就在军阵背后,还请司空庄主好自为之吧!”
司空南遽然一惊,疾掠而出,身形转眼间就没入了前方的茫茫黑暗。
独孤念又转过了一处弯路,在前方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缓缓拔出腰间长剑,移近了面前石壁。那长剑果然非同寻常,此时刚一离鞘,便寒光大作,将周围二尺之内照得纤毫毕现,更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石壁上的一个大字:北。
那个“北”字的刻痕不深,笔画也是歪歪斜斜,全无构架章法,独孤念却偏偏一脸凝重庄肃,静立当地,深深地向这个字望去,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和灵魂一并刻入字迹笔画之中,永不剥离。
林菁菁见他先是呆立不动,目光凝滞,后来眼中竟怔怔地泛起泪水,不禁有些悚惧起来,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几摇:“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邪着了魔……”回手抽出自己的长剑,向石壁上的“北”字劈去。
独孤念拦住林菁菁,伸手在“北”字上轻轻抚摸,仿佛是见到了分离多年的情人,寻回了丢失多年的至宝一般,口中也在轻声自语:“石洞如旧,字迹如旧,可外边的世界却早非往昔,人更是已经……”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如果有机会可以选择,你会选择远离尘嚣,让时间就此静止,还是继续投入滚滾红尘,在岁月与轮回中奔走挣扎,直至满身伤痛,满面沧桑?
此时白无心与兴龙会众人早已从石壁前走了过去,在路径深处消失了踪影。独孤念却仍失魂落魄地呆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梦境,外界所发生的一切与他全无相干。
良久才在林菁菁的一再催促下勉强前行而去,一路默不作声地走出了秘道,从山腹中钻了出来,方位恰恰正是军阵的背后。但此时那声势浩大的军阵已经不见,纷飞如蝗的箭雨更是无了踪影,只有一地的军队死尸与未凝固的鲜血,证明了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大战。
林菁菁被骇得有些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独孤念,接下来我们却要去哪里?”
独孤念缓缓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啸风庄。”
当二人赶到啸风庄时,眼前却又是一副惊心动魄的景象:偌大的庄院已经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散布遍地的残砖瓦砾,被焚烧得焦黑的断梁残壁,废墟中数十处未曾灭尽的灰烬犹自升腾着阵阵黑烟。可以想象得到,几天来此处的火势之烈、火势之广,而啸风庄经营数代的大好基业,便是这样毁于一旦。
在空旷的废墟当中,却静立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已在这里站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还要继续站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一直待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夕阳斜晖下,但见那人神情奇异,目光迷离,若怀念,若思恋,若怜惜,若感伤地凝望着瓦砾间一朵小小的红花。那红花正是啸风庄禁地中所植,侥幸未如其他同伴一样被烈火吞噬,此时正在风中瑟瑟颤抖,显得分外孤单伶仃,分外柔弱无助。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玉堂金谷,深院繁花,终究不过是一场灰飞烟灭,风流云散。
独孤念忽悲啸一声,扑倒在瓦砾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哀恸绝望、椎心泣血,完完全全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悲凉,一种缠绕到灵魂尽处的伤痛!林菁菁与他相识日久,此刻竟觉得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极为陌生,茫然间竟不敢上前接近他,只得奔到废墟中默立的白无心身边:“喂,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往哪里去了?这里怎么只剩了你一个人?”
白无心缓缓抬起头来:“我们自秘道中出来时,托木赤与罗浩然已不知去向,只和他们带来的那些军兵恶战了一场,混乱之中,司空南也不见了踪影,兴龙会的人与我合力杀散敌军后,便离开了黑风镇,等我折回了这里,便只见到了这些……也许,人世间的种种繁华热闹,恩怨争斗,到头来也不过是如这庄子一般,化为灰烬……”
说话间,独孤念已渐渐止住哭声,起身走进废墟,目光游移,似乎在搜寻什么东西,亦似在追寻旧日的繁华故迹。绕着废墟行走了小半周,忽在倾塌的花厅前停住了脚步,目光亦牢牢钉在了门旁被烈火烤得有些残破的石阶上。
林菁菁见独孤念神色有异,忙疾步上前,凑在他身边向石阶望去。但见石阶上不知何时已多了几行以利器刻出的字迹:毁庄之仇,必以血偿。天涯追踪,不死不休。
字迹剑拔弩张,满含杀意,令人情不自禁地望之心惊,望之生畏!
忽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不错,正是司空南的手笔。啸风庄被托木赤焚毁,现下已经不单是托木赤不肯放过他,他也必不肯放过托木赤了。”却是白无心不知何时亦到了近前,向石上字迹凝视了片刻,蓦地转头向独孤念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黑风镇?为什么要卷入这一场是非?还有那游龙山中的山洞秘道……”
独孤念耸肩微笑:“小弟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和白大哥一样无根无蒂,没有过去的江湖浪子。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往往会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一些不肯让人知道的过去,如果有人向白大哥探问这些,白大哥想必也一样不会说吧?”
这少年永远是那样神秘,那样深不可测。
白无心怔了一怔,便不再理会独孤念,反手自衣下拔出断刀,在右手食指上用力一割,以指上鲜血将“天涯追踪,不死不休”八字缓缓涂抹了一遍,起身大步而去,再不回头。西风残照间,他的背影更似添了几分苍凉而悲壮的色彩。
林菁菁目送白无心的背影远去,喃喃道:“这里的事情终于结束了,人也都走光了。如果林女侠猜得不错,现在司空南一定是去追托木赤报毁庄之仇,白无心便是去追司空南寻仇,我们却该往哪里去?”
独孤念笑道:“林女侠果然聪明过人。前边既然有这多热闹好看,我自然舍不得放过,还是跟在后边去赶白无心好了。”
林菁菁拍手道:“英雄所见略同,林女侠也喜欢看热闹,这次便委屈一点,也去追白无心好了。这次你不要再想耍花样赶我走,要知白无心不是你养的奴仆,你追得,别人自然也一样追得,脚下的路也不是你家的,你走得别人也一样走得……”一边说话,一边与独孤念一前一后走出废墟,向镇外行去。
独孤念与林菁菁施展轻功,奔行在通往镇外的唯一一条小路上,不久便见到了前方麻衣胡琴,郁郁独行的白无心。却听他口中正吟道:“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几句词被他反反复复地吟了一遍又一遍,回绕在漫漫长路,萧萧落木之间,分外寂寥,分外空茫。
人生是一场长久而无望的跋涉,最忠实的旅伴便是那份挥之不去的孤独。而最可悲的是:奔走在这条路上的旅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将归依何处,只能无助地在奔忙中一天天老去,纵然踏遍千山万水,走过百年春秋,亦无法摆脱这种空虚与迷茫。
林菁菁正欲奔上前去,听得真切一些,却被独孤念一把拉住手臂,拖进了路边树丛。张口欲喊时,又被他抢先用手掩住了口:“姑奶奶,我们这是暗中跟踪,不是和他结伴赶路,倘若惊动了他,岂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林菁菁推开独孤念的手:“被他发现了又如何?你不是一向自吹武功高明,智计过人吗?今日怎么反倒怕了一个无名浪人?”
独孤念苦笑:“白无心虽落泊潦倒,真实实力却远远胜过大部分成名高手,便是我与他正面交战,亦难有多少胜算。何况我们现在是要跟着他看热闹,不宜与他冲突……”
二人说话之间,白无心已去得远了。他的身影已行至路径尽处,忽一个窈窕的身影自路边一块大石后闪出,挡在白无心面前,却是凝芳阁的头牌碧柔。
独孤念与林菁菁伏在树丛后遥望过去,却见碧柔正微笑款款,满面娇柔地向白无心说着什么,白无心却是一副讥诮与不屑一顾的神色,不时冷笑着打断她的言语。由于距离过远,听不清二人的言语,只是从他们的神情与动作可以隐约猜出,碧柔似乎在求白无心带她走,白无心却在坚拒,似乎还说了许多尖刻言语。
独孤念喃喃道:“这白无心也实在不解风情,若是我……”
话犹未了,忽见远处白无心脸上杀气骤现,左手突出,扣住碧柔粉颈,大喝道:“贱人,你还知道些什么?”
碧柔似乎也已豁了出去,竟然毫不畏缩,大声道:“我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你若想封住我的嘴,或者立刻便把我杀了,或者带我一起走,否则我每见到一个人,便对一个人讲……”话至此处,忽觉白无心扣在喉头上的手蓦地一紧,气息一滞,再吐不出一个字。
林菁菁陡见这一变故,不禁大惊,忙从怀中取出一只机关针筒,远远向白無心对准,不想却被独孤念一把按住:“别急,还没到那个时候……”
二人这番折腾间,白无心面上杀气已是几隐几现,扣住碧柔脖颈之手亦随之几紧几松,终于缓缓放开,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话,转身大步而行,随后便见碧柔满脸欢喜,疾步随在他身后,渐渐去得远了。
林菁菁从树丛中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我便说那白无心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他方才的样子,几乎就要把那女人的脖子捏断,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许我给他一筒清风无影针尝尝……”
独孤念微笑:“好好好,我生性凉薄,林女侠侠义心肠,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不平之事,便由林女侠出头摆平……”
白无心携着碧柔连赶了几天路,这日到了洛川。洛川是陕西大邑,与黑风镇这等僻远小镇相比,自是天壤之别,碧柔此前从未离开过黑风镇,第一次来到城市,更是不禁兴奋得目不暇接,恨不得立刻去各处大街小街逛个痛快。
然而,等待碧柔的第一件事,却是令她极度不痛快的。白无心带她来到城中最繁华的地段,问道:“碧柔,你会不会唱曲?”
碧柔妩媚一笑:“当然会了。从前在黑风镇上,我唱的曲子是最有名的,最多时一支曲子可以换十两金子……”
白无心点点头:“很好。那么你便随我在此唱曲卖艺,能赚来十两八两银子也是好的。”
碧柔一惊:“就在这大街上唱曲?为了区区几两银子,便这样抛头露面……”
白无心冷笑:“好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家小姐,敢是嫌街头卖艺丢人吗?只可惜我是个潦倒落泊的江湖客,养不起一张白吃饭的嘴。你若嫌跟着我太过辛苦,这洛川城中也有青楼,以你的姿色本钱,去那里重操旧业,休说十两八两,便是日进斗金也不是不可能……”
碧柔再也忍耐不住,“哇”地哭了出来:“我随你沿街卖艺便是,何必这般贬损人……”
二人一个操琴,一个唱曲,在洛川城中连卖了三五天艺。白无心的琴技原也不差,碧柔的歌喉更是宛转动听,然而街头卖艺并不是赚钱的好行当,往往辛苦一日,得来的银钱仅够吃最低劣的饮食,住最粗陋的店房,碧柔心头委屈,却也不敢抱怨出声。卖艺之余,白无心更四处打探司空南下落,却终一无所获,倒是应了“天涯追踪,不死不休”的誓言。
这日两人正卖艺间,路上一辆飞驰的马车中忽掷出一锭银子,正落在碧柔脚边。
碧柔俯身拾起银子,笑道:“好慷慨的客人,今晚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吃上一顿了……”
白无心心情亦似颇佳,微笑道:“不错,算起来我也有好些天未曾吃肉了……”
当晚白无心果然要了些酒肉,与碧柔在房中大吃了一场。客栈厨子的手艺着实平常得很,若是放在过去,碧柔决计是对这些菜肴不屑一顾的,但此时却像见了山珍海味一般狼吞虎咽,似乎比白无心吃得还多。
在白无心房间对面的一座二层小楼上,有两双眼睛在黑暗中监视着这边的动静,却是独孤念与林菁菁。
林菁菁娇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区区十两银子会使人这样开心,想不到你这随手一掷,却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独孤念尚未及答言,忽听对面房中白无心道:“明日不必上街卖艺了。我刚刚得到讯息,司空南便在城西的游剑堂中隐匿,我要去那里走一回。”
碧柔面色惊惶:“可那里一定危险得很……”
白无心冷笑:“我又没说要你一起去游剑堂,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至于我的死活,更与你无关,不劳费心。”
碧柔身躯一颤,珠泪盈眶,再也说不出话来。
次日独孤念特意早早起身,准备暗中跟随白无心往游剑堂一探究竟,不想白无心动身得更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碧柔在他门前等候。
待独孤念拉着林菁菁赶到游剑堂,白无心早已不知去向,司空南的踪迹更是无从寻觅,偌大的庄园内横尸遍地,血流成河,几乎见不到一个活人,自庄主樊天星以下数十高手,都惨死在利刃之下,显然是白无心所为。只不知他原本是为寻司空南而来,为何却要对游剑堂这般大肆屠戮。
林菁菁被庄院内的血腥残酷景象震得不知所措,半晌才缓过神来,吐出一口气:“我从没见过下手如此残狠无情的人……不,他根本不能算人,简直是魔鬼……”
独孤念抚额轻叹:“此人魔性日益增长,本性日益迷失,却不知何时方是了局……”
是不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个魔鬼?一旦发生重大动荡变故,便会乘机破牢而出,恣意妄为?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白无心被仇恨蒙蔽双眼,行事作风逐渐疯狂,他能否成功手刃司空南,报仇雪恨?而独孤念的动机又究竟为何?精彩尽在下期《红花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