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孔老二
“清风山上有个拖长刀的人,你知不知道?”
“他的刀很快,一次一刀,杀一个人。”
不二城当官的最近心血来潮,要捉采花贼。
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不管江湖事,这是规矩,莫名其妙来这么一下,肯定是上头出了什么事儿。
廖子春心里想惹不起自然躲得起,采花贼里像他这样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贼,一百年不出一个,为了老祖宗的面子,他不能被捉。
他吻别秋香,逃出了不二城,打算暂时避一避风头。没想到避风头遇风头,出城两里地,他被一个戴斗笠的抓住了衣服,抓的还不是别的地方,抓的他裤腰带,这等留人的办法太下作。
这人头戴一顶雨斗笠遮住了半张脸,穿一身灰麻布衣裳,腰间拴一条粗麻绳绕三圈打结,这不是个有钱人,这荒郊野岭的……廖子春心里一紧张,拢了拢自己的领子,把自己的黄金项圈遮住了。
那戴斗笠微微偏过头,变了个角度,刀刻般的下颚冒着发青的胡茬。
廖子春看见他勾了一下嘴角。
“我不抢劫。”
廖子春大骂:“那你他妈的抓着我的裤腰带!”
“我不这样抓着你就跑了。”
“……下作!”
“帮我一个忙。”
廖子春怀疑地看着他:“什么忙?”
“你救我。”
“救你?”
廖子春左耳一动,果然听见林间草动,是有人的动静,听声响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就到。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又不认识你,我凭什么救你?”
那人又转了个角度,将另一边下颚对着他,廖子春这才发觉他在听人的脚步,这还是个高手?
“你救我,有你的好处。”
廖子春猶豫了一下,看向不远处,路尽头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手上银光一闪,还带着家伙,他一出头,三两个都冒了出来,一片刀枪棍棒。
“你叫什么?怎么这么多人要杀你?”
“寡一刀。”
廖子春瞪大了眼睛,向地下看去,果然一柄长柄大刀落在那人脚边,方才匆忙才没留心,他疑心道:“你就是寡一刀?奇了,你这世外高人怎么还要我救你?”
“你救我,我就告诉你。”
廖子春上下打量他一眼,忽而看见他下颚滴下一滴汗,看来他是遭人算计了。
“行了,救你就救你,小爷我还真不贪图你的好处,我就是纯属好奇什么人还能算计上你。”
寡一刀松手,廖子春提了提裤腰带,从腰间抽出一条鞭子,那鞭通体金黄,细看可见某种冷血动物鳞片般的翕动,被这鞭子抽上一鞭,卧病三月,残疾终身,不是没有可能。
寡一刀眼前一亮,心中蠢蠢欲动:“你叫什么名字。”
廖子春将鞭子高高举起,扎稳下盘,伏下半身似要作攻击,林间风动,他轻轻一笑,比花漂亮。
“不二城花中君子廖子春,正是在下。”
寡一刀耳畔忽起一阵疾风,看向那个冲入人群的漂亮男人,口中喃喃复念那四个字——花中君子。
采花的?有他来采花,也不知道是谁被占了便宜。
学武功有种说法,三十岁之前不能大成,这辈子再无机会。
他转眼回到七岁那年。
母亲教他祭刀神,母亲说只要世间有这个东西,天上便有对应的神,就是没有,也有人能造出这个神。造神的本事不是谁都有的,他父亲是个庸才,以为自己能造神,其实他屁都不是,出去了就一辈子没回来。
母亲说她一辈子看不起父亲,因为父亲不自量力。教他祭刀神,就是要他记住,不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七岁的孩子听这道理,基本听不懂。他接过刀时,忽然就听懂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他的刀术得她母亲教授,母亲的刀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他也从没问过。七岁开始,他一日练三次刀,一次三个时辰,一天九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在练刀,是苦练中的苦练,牲口过得都没他苦。
他也想过放弃,可母亲告诉他,刀术其实和剑术一样,讲究的都是一个快字,但刀术不如剑术灵巧,若要拼过用剑的人,他必须得更快。
依然是他听不懂的道理,如今做梦,他懂了。
寡欢欢是母亲的名讳,听说本来起作寡欢,老人觉得女孩子叫两个字的名字不讨人喜欢,所以叫她寡欢欢。可是寡字配什么字都不是好名,要么只得改姓,老人分明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他猜教给母亲刀术的和替母亲起名的是同一个人,一般功夫好的人,都不怎么会起名字。名字对他们来说只是代号,功夫好,名字自然就出名,自然就是好名字。
寡一刀这名字由他母亲所起,七岁之前,他叫另一个名字,七岁之后,母亲教他练刀,他才成为寡一刀。她说,你杀一个人一次只用一刀就是高手,有这个名字,三十年内,怎么都能出头,说名字不重要的都是蠢男人,有这个名字,少你十年苦工。
母亲料对也料错,他二十九岁才离家,二十九岁之前为尽孝,一直陪在她身边。
二十九岁这一年,母亲因旧疾去世,他才决定出趟远门,去外面看看。
三十岁之前,江湖上用刀的没他这号人,三十岁之后,江湖上用刀的只认他这号人。
他忽然明白母亲为什么在他二十九岁过世。她安心留了他二十九年,这二十九年只做她的儿子,二十九年之后,再只做她的儿子,就是害他一辈子。
寡一刀睁开眼,他喉中哽咽,下意识摸了把脸,满面都是热泪烫脸。有张面孔从他视线的末端进入他的视野,从他头顶正上方看他,看起来有些担忧,又有两分疑心。
“你没事吧?这毒药有这么厉害?”
寡一刀定在床上,一动不动,三十岁被人看见自己哭得像条狗,太丢脸。
“哎,问你话呢,你哭什么?”
我想我娘。
寡一刀别开眼,望着破屋顶,这里大概是处破庙,房顶塌了一个大窟窿,窟窿四围戳出一堆茅草,他看见那月亮挂在天上,像鸟巢里的一颗蛋。有种说法,太阳生白昼的一切,月亮生黑夜的一切,太阳、月亮和蛋,都是生命的起点,这让他想起他娘了。
寡一刀眼角又滑下一滴泪来,他抽了口冷气,回道:“药劲还没过,再缓缓。”
廖子春好像懒得理他,他扭了头,寡一刀的视线里不再能看见他,他听见廖子春嘀咕。
“那药有那么狠吗,我都给你吃两颗百毒解了……”
寡一刀咽了咽,望着那颗鸟蛋似的月亮,回了他两个字。
“多谢。”
他们所处是距不二城三里地的一处破庙,这地方供乞叉底蘖婆菩萨,中原人叫地藏王菩萨,司管十八层地狱魂怪度化事,普度众生,这样的菩萨在民间不如观世音菩萨受百姓爱戴,反而是皇家寺庙都有供奉,这庙位置也不好,便渐渐破败了。
廖子春借着火光端详那尊斑驳的菩萨,好的佛像,你看菩萨的脸觉得他似笑非笑,很是温柔,打这尊佛的人手艺不好,菩萨的眼睛发呆,莫名有些瘆人。廖子春抖个抖,转头看寡一刀,顺便把手里烤的野鸟递给他。
寡一刀盯着那只鸟,犹豫了一下,抬头望了望那月亮,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对廖子春说了句谢谢。一口咬下去,油和汁水溅在鼻子上,他抹掉了,大嚼了两口,由衷感慨了一句。
“烤得真好。”
廖子春得意极了,回他也不看是谁烤的,寡一刀这才抬头细看他,他额上绑着一条锦绣绸缎抹额,中间镶一块橘黄色的玉石,身上穿一件暗黄吉祥花暗纹的绸缎袍子,玉石抹额和暗纹绸缎袍子,都是现下好打扮的男人流行的玩意儿。可他功夫不比他的长相差,一个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练不出这样的功夫。
“你是厨子?”
廖子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大为受伤:“你见过打架那么好,身上还带着百毒解的厨子吗?”
其实他是想问那后半句:“那你是谁?”
廖子春一双桃花眼滴溜一转,贼兮兮地冲他一笑,一般人做这个表情不好看,他做也不好看,但也不讨厌,确实是长得好,他爹妈该都是有张一等一的好脸。
“嘿嘿,我不是说了,不二城中花中君子廖子春,正是在下。”
寡一刀来这地方不长不久,好像确实也是听说过这名字,就是不知道说的什么意思,花中君子,花要么就是女人,女人中的君子,女人中的君子能是什么?
寡一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挑了挑眉,怀疑道:“你是阉人?”
廖子春气得发狂,狠狠踹了他两脚,奈何他下盘太稳,真没踢动。
“那你是什么?”
“采花贼!我是采花贼!行了吧!”
寡一刀疑心道:“你是采花贼?”
“是!我是采花贼!”
寡一刀低头默默道:“看着不像。”
他那么漂亮,要女人也不必做贼,有些女人看见他的脸,就会心甘情愿跟他睡觉。
廖子春又露出先前寡一刀夸他烤得好吃的模样,脸上有得意的笑,这种笑在他脸上显得稚气,他年纪应该不大。
“你多大了?”
“我?二十一。”
寡一刀唇边露出笑意,他猜得不错,果然是好年纪。男人成熟得比女人晚些,若是养得娇贵,一辈子像孩子。
廖子春看他笑,自己也不自觉笑,反问他:“你呢,你多大?”
“三十了。”
廖子春打了个响舌:“也是,人都说你大器晚成。”
寡一刀笑笑,没否认,两个人各自撕咬咀嚼着手里的野鸟。啃咬完了,廖子春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吮他那几根油亮亮的手指头,似乎有话要说。寡一刀故意忽视了他,静默了一阵,果然廖子春按捺不住,主动问道:“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追你?”
他问得太迟,叫他疑心。
“你刚才怎么不问?”
“刚才你哭,我没好意思问。”
廖子春满不在乎地继续吮了吮他的手指头,啵啵作响,感觉得到涎液在他嘴里的活动。寡一刀皱起了眉头,一边手掌撑在膝盖上,跨开腿看他,这架势很像大人要训小孩儿的征兆。廖子春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对他笑,他嘴唇上亮着油光,叫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活泼。
寡一刀没训他,反正他也不吮了。
“吃肉的时候怎么不问?”
“吃肉的时候我也饿了。”
“我说之前。”
“之前不是你先问我话吗,我怎么问你?”
寡一刀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自己先问的他话,他说了句得罪,才回他的话。
“他们说我睡了他们大小姐,要我娶她。”
“谁?”
“他们大小姐。”
“他们大小姐是谁?”
“一个女人。”
廖子春不耐烦道:“我当然知道是个女人,我是问你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要你娶她。”
寡一刀抬头,眼睛似是思索似的轻轻眯起来,似乎是确定了名字,才开口回他。
“赵阿宝。”
“赵阿宝?”
“赵阿宝。”
廖子春腾地一下立起来,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耸起肩膀:“赵阿宝?”
寡一刀松了眼,面不改色道:“你到底听没听见。”
廖子春大喝一声:“我听见了!我就是听见了才叫么!华山派那女流氓啊!”
“你知道她?”
“我当然知道!我两岁起就被她纠缠,我能不知道她么,就因为她,我现在不想看到女人!”
“那你怎么做采花賊?”
廖子春拍拍手上的残渣,脸上又露出先前那副得意的笑脸。
“因为我懂女人心。”
寡一刀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他想他确实不像个采花贼,或者说他不像个江湖人。
简孟云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但是喜欢听戏,闺阁姑娘进戏园子不好,但她母亲去得早,简老爷就她一个独生女儿,所以太宠她。
她喜欢的一个花旦因得罪了权贵落到草台班子里去唱,她就真的去草台班子听,坐在老木条凳上看台上,台上的姑娘唱着也看她,她们像没说过话的知心朋友,看眼睛就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简老爷规定她出门前一定要带个粗使伙计,这个规定不过分,现下世道不太平,她一个弱女子出没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带个丫环肯定是不管用的。于是总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仆役跟着她,在她听戏的时候蹲在地上伺候她吃汤圆。
寡一刀用手頂起斗笠的边缘,一眼看见那位小姐,心里觉得很有趣。
“怎么?看上人家了?”
寡一刀眼神一顿,松了手叫斗笠又落下来,只看着眼前锅里的翻滚的汤圆,淡淡回道:“你不要我的好处,我也告诉了你因果,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廖子春吹了一把手里的花生壳,略仰了仰头叫斗笠好往后去点,他不明白寡一刀怎么能天天戴着这玩意儿,看个东西都看不明白,要不是不二城还在抓采花贼,他才不戴这玩意儿。
他没好气打了一记自己的斗笠,回他:“我就乐意跟着你,反正我也没事干,而且你是高手,我跟着你,不容易被抓。”
寡一刀一挑眉:“这么害怕被抓?”
“当然。”他回得倒是直接,脸上还有两分看尽世态炎凉的意思,“你不怕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朝抓了采花贼不杀头,但会被扔到男囚天牢终身监禁。”
寡一刀微微抬头,使自己能够看清他的脸色,果然看他有些严肃又有些好笑的怕,假模假样抖了抖:“那些男人极好斗,新人进去过个一天一夜也就死了,像我这样花一般的美男子进了去……我可不要!”
寡一刀回过头,笑着点了点头:“是不大好。”
“是很不大好!”
卖汤圆的盛出两碗汤圆举到二人面前,廖子春爽快地接了过去,喜滋滋先喝了口白汤才动手舀汤圆。寡一刀接碗,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手上略顿了顿,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也许是他被那华山派的大小姐搞怕了,有点草木皆兵。
那卖汤圆的一边转着锅里的汤圆,一边笑眯眯地问他们的意思:“二位觉着小人这汤圆好不好啊?”
“嗯!好好好!”
廖子春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递给他,卖汤圆的收了,便看向寡一刀,寡一刀对他笑笑,却没掏钱的意思,继续专心吃汤圆,那卖汤圆的便又看回廖子春,脸上笑得有两分尴尬了,廖子春不敢置信地盯着寡一刀,自觉又掏出了两个铜板递给那卖汤圆的。
他的钱刚出手,寡一刀的碗便稳稳落进碗摞,只发出一个声响,廖子春盯着那摞稳稳当当的碗,见他丢进去的碗里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只有一只空勺。
廖子春火从心中起,放了碗扭头要去抓那个吃白食的,谁知道寡一刀忽然停下了,廖子春以为他碰上了谁,那人却在他眼前一闪,凭空消失,他左右四顾,在向下看时才看见他——寡一刀正坐在一张条凳上,看戏。
廖子春就没想明白,怎么自己遇见他就这么容易生气,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因为好奇跟着他,可是现在又觉得心有不甘。
他气呼呼坐下,故意侧着一边,用半背对着寡一刀:“你把两个铜板还我,我不跟着你了。”
“你刚才说要我保护你,两个铜板算保护费。”
“我现在改主意了!你还我!”
“我没钱。”
廖子春扭过头,摘了那碍事的斗笠瞪他:“你没钱你吃什么汤圆儿啊!”
寡一刀看他一眼,回了两个字:“饿了。”
“你!”
“哎,廖郎君?好久不见啊!”
廖子春循声望去,是那看戏的简小姐,他讪讪戴上了斗笠,生怕再被人认出来,只得隔着寡一刀,小声同那简孟云打招呼。
“哎,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简孟云朝他那方向坐近些,身边却还是隔着两个人——老仆役和寡一刀相看一眼,莫名好像都看不起对方,没好脸色别开眼去。
简孟云声音活泼,是真心快乐:“廖郎君,我看你很久没来听如意唱戏,一直担心你呢,我听说近来城中不太平。”
廖子春向她拱手敬了敬,也是开心:“累您挂心啦,我先前在秋香那边躲了一阵,所以您没怎么见我。”
“那现在没事啦?”
廖子春瞥向寡一刀,见那人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嘴角竟然挂着一分得意的笑,几不可察但也够他察觉了。
“嗯,没事没事……”
他翻了个白眼,狠狠用大腿撞了一下寡一刀的大腿,意料之中没撞动。
那人更得意了,一手抓住廖子春的大腿,他的手掌大,一张就给他的一条腿困得死死的,廖子春怒目圆瞪,气从鼻子里出,说了个“你”字。
寡一刀微微抬头,斗笠之下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有些挑衅的意思。
他确实一句话没说,但他浑身上下就写着一句话——你打不过我。
简孟云听见他说无事,自然放心,松了一大口气:“那就好,我前些日子听我爹说,京里好像出了事,现下世道不太平,廖郎君是跑江湖的,更要当心。”
廖子春的眼神掠过寡一刀,向简孟云微微一笑,得体又漂亮,看得人如沐春风一般,就是中间那两位大概各有各的不自在。
“劳小姐挂心,我自当小心。”
“那就好……”
“好!好!好!”
人群之中忽而掌声雷动,手掌相击之声若浪潮层叠而起,间有欢呼和抛掷财物上台的动静,简孟云自然也在其中,甚至小跑上了前头去,要给那花旦如意掷彩头。
老仆役紧跟着小姐后头往前去,其间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寡一刀,眼中流露警惕,寡一刀心中不屑,没给好脸色。不该拿他作淫贼,小姐出现在戏园子,本就少见,多看两眼是人之常情。
“那是哪家的小姐,你跟她很熟?”
廖子春还在生气,低着头抠自己的指甲:“关你屁事,你不是厉害吗?你这么厉害,自己打听去。”
寡一刀笑了一笑:“气什么。”
廖子春觉得无语,打了一下碍眼的斗笠,歪着头看他:“你凭什么欺负我!”
寡一刀沉吟一声,回了他三个字:“不知道。”
竟然说不知道!
廖子春低头,斗笠打在寡一刀的斗笠上,满脑子只想得到尴尬二字,斗笠和斗笠尴尬,他和寡一刀也尴尬。他闷头坐了一会儿,周围的人群逐渐三三两两散去,他们再坐着,两个戴斗笠的人,其中一个还背着一把长刀,雖说用布头包着,也还是打眼。
廖子春站起来,要走。
“我不要你的钱了,我走了,咱们江湖不见。”
寡一刀看他斗笠下的脸色,也不是真的七八岁的年纪,竟然还噘嘴巴。他看廖子春没动脚,心里想他不一定是诚心要走,他母亲说过,想走的人留不住,不想走的人你差不多扒拉扒拉,也就不走了。他对廖子春感兴趣,他愿意扒拉他一下。
他故意有点凶,低声急促地训了他一句:“回来!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廖子春扭了扭身体,没坐下。
寡一刀明白还得再扒拉一下。
“你再不坐下,我就走了。”
廖子春“啪”一下坐下了,他心里有点不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寡一刀看穿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诚心想走?”
寡一刀换了口呼吸,廖子春能听见,一般功夫好的人呼吸不常叫人听见,他们能够隐藏自己为了避过追杀。在那个瞬间的寡一刀并没有隐藏自己的呼吸,那气息算重的,像在盘算开口。
“你对我好奇。”
廖子春看向他,眼睛里一半是眼白,眼球靠近上眼皮——哎,竟然被说中了,心火。
戏园子空了,只有他们身后那个卖汤圆的还支着摊子在那儿咕嘟咕嘟煮汤圆,铁锅勺在碗上磕碰一下,发出一声钝响,有点笨又有点脆,介于二者之间。
寡一刀回头看了一眼,他冒着青灰胡子茬儿的下颚正对着廖子春,能看见他抿住唇笑了一下。廖子春盯着他的脸色,不耐烦地皱了眉头,手臂忽被一带,寡一刀顺他的骨头顺了一遍,又是一推将他手臂折起,手腕一点,手心向了上。
廖子春诧异:“你干吗?”
寡一刀低着头,只看得见他带笑的嘴,在怀中掏了一下,廖子春感到自己掌心落入两片温温的东西。寡一刀的手离开他的手心,留下两枚铜板。
廖子春吹了声口哨看向他,挑了挑眉。
寡一刀道:“刚才骗你的。”
廖子春一下开心起来,捧了那两枚铜板在眼前用一根手指拨了又拨,确认真是两枚铜板,一抬手把铜板轻轻一抛,又抓在手心,放进了自己的衣袋。
“给个钱还装样子,你这人真没劲。”
他说的是反话,寡一刀听出来了,所以笑了。
不二城确实不太平,夜里他们俩睡在土地庙,土地庙近来因为世道不太平贡品多了不少。廖子春蹲在那尊小小的土地公泥塑像前面,看了一阵,伸手拿了个碟子里的鸭梨在身上蹭了蹭。咬下一口,脆的,水还多着。他望着土地公的脸变得幸福起来,寡一刀在一旁擦刀,听见声响看了他一眼,无声嗤笑了一下。
小孩子就是这样,吃甜的就开心。
“拿个水果给我。”
廖子春回身看他:“要苹果还是梨?”
寡一刀还是擦刀,头也不抬一下:“随便。”
廖子春翻了个白眼,念叨了一句装相,还是给他拿水果,手放到梨上,又觉得苹果好,手放到苹果上,又觉得梨好些。
寡一刀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总算抬头看他:“选好了没?”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
廖子春懒洋洋走过来,向他伸手,月光照亮他手上的东西——是个苹果。
寡一刀接过苹果,点了点头:“谢谢。”
廖子春蹲在他身边啃梨子,问他要苹果做什么。长刀漆黑,在月色之下透出冷兵器独有的光晕,寡一刀在刀刃处以手掌轻轻抚过,回答廖子春:“祭刀神。”
“祭刀神?”廖子春的眼睛睁得滚圆,疑心又好奇,“刀还有神?”
寡一刀答:“这世间有什么东西,天上便有对应的神。”
廖子春向天望了望,月亮挂在夜空之中,今夜无风亦无云,那轮月亮明亮又孤单,让人觉得它没有心事,人们都说没有心事的刺客才是最厉害的刺客,那样的人刀起刀落没有犹疑,干干净净。
“要是天上没有这个神呢?”
寡一刀顿了顿,脑中响起母亲的话。
“没有这个神,便会有人造这个神出来。”
“人还能造神?”
寡一刀慎重道:“有的人能。”
廖子春看他的眼神复杂起来,觉得自己像在看个神婆,三十岁的人了信这鬼话?不过他还是很给面子地问了句,怎么才能祭刀神。
寡一刀答了他两个字——简单。
在廖子春还吊儿郎当看他脸色的时候,他神色忽然一冽目光如炬,长刀陡伸,廖子春似乎在那刀刃上瞧见自己的眼睛。他张着的嘴没下口去咬梨,愣在那里,忽然听见一个脆脆的声响,他侧头看去,那只苹果插在刀尖。
廖子春还未回神,寡一刀双手顺着刀柄上下一顺,铁器在手的力量间发出轻微蜂鸣,刀身震颤,横了过来——一柄刀横在寡一刀两腿之上。
廖子春一屁股坐在地上,是被他耍刀的样子唬到了。
寡一刀两手搁在膝盖上,打坐入定,祭刀神。
廖子春坐在地上久久不回神,看怪胎似的看他,不再是觉得他祭刀神怪胎,而是看他能把如此沉重的长刀耍到这种地步,觉得他怪胎。
一年前,寡一刀第一次在江湖上出现,据说是在一家江湖客栈,那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来往不断,隔三岔五就有人在那客栈里打擂台,老板后来索性修了个擂台,由着人在那里打。
那天台上是哪位常胜将军来着?
只听说有个戴斗笠的人,背一把七尺长刀,说要上擂。
赌钱下注的笑他,你要打他?你不怕死啊?
那人微微抬头,只看得见半张脸,不算年轻,他说,你该问他备好棺材板没有。
他说这话时人们只以为是笑话,江湖上有种说法,三十岁之前不能大成,一辈子再无机会,他看起来不年轻,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可惜人不该总拿自己的经验说事。
那个赌钱下注的眼睁睁看着那常胜将军掉下了台,他输得血本无归,眼睛里快流出血来,他这才想起叫住那个人,问他的名字。
背长刀的人侧过头,斗笠倾斜,露出半张脸,看起来有些几不可察的得意。
寡一刀。
那天起,江湖上便有了他的名字。
他二十九岁大成,出尽风头,十九岁的日子,二十九岁才过到,这让他在这年纪有许多别样的滋味。
他看向廖子春,没刚才那么严肃,面色平和不少:“怕什么。”
廖子春脸上一臊,从地上爬起来,盘腿坐着吃他的梨,还要含糊不清地回他谁怕了。
寡一刀上下看他一眼,见他那身漂亮的袍子满是泥灰,已经不干净,心中疑心他又不爱干净,怎么能穿出这么干净的衣服。
“你衣服脏了。”
廖子春低头看看衣襟,确实是什么汤水渍都有,他随手一拍,倒也没十分在乎。
“是啊,脏了,可也没办法,衣服都在秋香那儿呢,我现在也不方便去。”
寡一刀问他:“秋香是谁?”
“秋香?”廖子春想了想,回他,“她在明月坊弹琴,也不是特别出名的花魁娘子,但她人很好,给我洗衣服,我平时就住她那儿。”
寡一刀眯了眯眼,脸上带了意味深长的笑:“你喜欢她?”
廖子春是真认真想了想,表情看起来有两分为难,小孩子一样嗯了一阵才回道:“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
寡一刀回过头,闭上了眼睛继续打坐,悠悠道:“不知道就是不喜欢。”
“哎,可什么是喜欢呢?你给我说说吧!”
廖子春丢了梨核,三两下爬到他身边扒住他大腿,一双手黏不拉几又是甜水又是泥灰。寡一刀额角青筋一抽,睁了眼看他那双手,心中起了一分杀意。他将眼神从那双手滑向廖子春那张无辜好奇的脸,来回两次,廖子春总算知道他的意思。
廖子春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在自己身上擦擦,向他嘿嘿一笑:“急什么,等风头过了,我叫秋香给你洗呗,要么你直接穿我的,我衣服多着呢!”
寡一刀闭上眼,气从鼻子里出:“不必。”
廖子春歪着脑袋借月光打量他的脸色,试探了句:“至于嘛,你这衣服也不怎么金贵吧。”
寡一刀声音一沉:“但是干净。”
“得得得,回头叫人给你洗。”廖子春大手一挥,就地撑着手肘躺地下了,他看着月亮忽然又想起寡一刀刚才那话,沉思起来,“可你说,什么才叫喜欢呢?”
寡一刀闭着眼,长换一次呼吸,回道:“等你喜欢你就知道了。”
廖子春对着月亮一挑眉:“也是,再说吧,我才二十一呢。”
寡一刀无声一笑。他二十九岁才过上十九岁的日子,十九岁的人怎么过日子,他很好奇,所以留住了廖子春。
他才二十一,也还小。
卯时天亮,土地庙到底不安稳,眼下正是不冷不热的时节,廖子春有睡懒觉的习惯,到这里也保不住了。他醒来时,迷迷糊糊看见寡一刀盘腿还是坐在远处,腿上横陈那柄长刀,刀尖插着昨夜那颗苹果。
他愣了一下,问:“你就这样睡了一晚上?”
寡一刀闭着眼气定神闲:“比你那样睡舒服。”
“屁吧……”
廖子春站起来拍拍自己一身的灰,回头看寡一刀也不起来,嘀嘀咕咕他别是腿麻了起不来。
那刀便又是一响,刀柄狠狠顿地,刀刃上的圆环震颤蜂鸣,廖子春捂着耳朵一脸痛苦,手指的缝隙透进来一声脆响。
廖子春回头,咬一口苹果,脆的,水还多着。
有说法说铁玩意儿能养东西,很久不变模样,或许是真的。
寡一刀又咬下一口,嚼了嚼咽下去,斗笠被他用足尖踢起,在空中两个翻转,稳稳扣在他的头顶。他擦着廖子春的肩过去,悠悠叹了一声:“你功夫不到家,所以腿麻。”
本以为廖子春会生气,谁曉得廖子春眼中忽然兴奋起来,被他点燃一星火,捡起自己的斗笠追着他问话。
正是赶集的时候,街上人流涌动,他们逆着人流走,人们的脸对着他们,那一面全是脸只有两个背,这一面全是背,只有两个斗笠。
廖子春把自己的斗笠摘了举高,怕自己瞧不见寡一刀,他叽叽喳喳像只鸟,他越吵说的什么越像虚的,听不进去。也不是只有年轻人才有起床气,寡一刀也有,只是他不生气,他耳背。
寡一刀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问什么。
“那我怎么腿才能不麻呢!你教教我呀!”
寡一刀蹙着眉在人群里走,他比一般人高一个头不止,斗笠不碍事,但人群碍事,他得见缝插针把脚往空的地方塞,稍微用力又不能太用力,接着向上一步。
“你教教我嘛!我给你付钱!”
寡一刀觉得那声音好像远了点,他回头,却没瞧见廖子春,又听见叫声,廖子春在人群的前部举着斗笠向他挥手,脸上开朗得不像话,像一辈子没吃过苦。
寡一刀瞪大了眼睛,问他:“你怎么去前面了!”
廖子春脸上露出一种疑惑:“就走呗……哎!你告诉我怎么腿不麻!”
“……你师父十八毛没教你?”
“什么八毛?”
“十八毛!”
“十什么毛?”
“十八毛!”
“十八什么?”
“十八毛!”
“哦!”廖子春恍然大悟,“他教了,我没好好学嘛!你再告诉告诉我!”
一大娘忽狠狠瞪了一眼寡一刀,寡一刀瞪大了眼睛向后微仰,看见她手里高举的一块肋条肉,觉得自己输了。
“……出去再说!”
“好!我在前面等你!”
寡一刀猛地回头,看见廖子春已在人群中行出数十步,与自己越来越远。看来今日运不佳,开门大不吉利。
廖子春躺在树枝上百无聊赖,只得从怀里掏了一枚从土地庙带出的梨来,在怀中蹭一蹭,便发现身上这身衣料快没有一处好的,就要废了,再闻闻头发,总觉得有股油腥气。
他皱着鼻子咬了梨,梨的汁水依然充足,他脸上又露出幸福的笑容,低头拍拍树干。
“哎,你现在告诉我吧。”
寡一刀感到背后树干的微动,还没等他抬头,眼皮上先滴中一滴凉水,他用手抹了,抬头看——始作俑者心虚地把手上的梨举到身后去了,整个人的身体贴着树枝,笑得尴尬又讨好。
“我年纪小……你跟我计较什么……你就告诉我呗?”
寡一刀甩了甩手,脸上表情有些阴,冷冷道:“告诉你也没用了,那是童子功,你早过了年纪,不管用了。”
“这样啊……”廖子春闷闷地啃了一口梨,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他,“可我还没有抱过女人,也不行吗?”
因为贼职业的特殊性,厉害的毛贼,可以长时间蹲坐屈膝,腿一点也不会麻。十八毛是不二城一带的贼首,也是贼的大师父,能叫上名字的贼都由他带出。廖子春名气不算小,该也是师从于他。
做不到这一点便不能迅速逃跑,失财事小丢命事大。这功夫练不好,十八毛不会让出师,出去了也是砸招牌。
寡一刀闭着眼睛打坐,凝神换了口呼吸,才回了一句:“不行,童子功看年纪,不看经验。”
廖子春的声音便又沮丧起来,太阳散发耀眼光芒,他用手挡了一下,懒懒问他:“这么早出来,也不见你去哪儿,到底来做什么?”
“等人。”
“啊?”
“寡师傅。”
廖子春丢了梨,好奇往下看,只见两个戴斗笠的人站在寡一刀面前,盘起的头发花白,斗笠的边缘露出他们的脚,白袜草鞋,叫他想起寡一刀腰间的那段粗麻绳。
寡一刀撑着刀站起来,廖子春跳下树来,看清来者的面目,是两个花甲年纪的老人家,一身习武之人的打扮,手脚都以布条拴紧袖口裤口,都是为了方便打斗。他们身躯挺拔,没有一点佝偻相,看起来很正派。
廖子春打量他们的脸,他们脸上带着慈善的笑,不像坏人,也是正派的脸。
站前面的像更说得上话的,后面那位略像说不上话的,便站得谦让很多。
果然是前面那老人家率先开口向廖子春作揖:“不知这位是?”
廖子春也向他作揖,却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好,于是看向寡一刀。寡一刀清了清嗓子,回那老人家:“我的朋友,姓春。”
那老人抚着白须,颇为欣赏似的看他一眼,笑道:“嗯,是个配得上的姓。”
该是夸他,夸他就高兴,廖子春把手在身上蹭蹭,腼腆地抓着后脑勺闪到寡一刀身后去了,他小声问寡一刀他们是谁。
寡一刀的头微微一侧,又是下颚对着他。
“公道衙门。”
公道衙门不是衙门,是江湖里一类为处理江湖纠纷的中间人,若有实在冤屈要说明的,实在讲不明白,便从公道衙门走。半月前,寡一刀惹上华山派赵阿宝这桩糊涂官司,实在解释不清,经吟游诗人介绍,寻公道衙门。
寡一刀给了那诗人找人的钱,那诗人拿了钱说你只管去,半月后到不二城溪风桥畔一棵老树下等着,自然有人寻你。
今日正是半月后那一日。
为首能说话的老翁名叫一等公,少说话的叫三等公,想来一定还有二等公,今天不在。
寡一刀问一等公,这件事请该如何办。
一等公捋了捋胡子,沉吟一声,道:“想来其中一定是有误会,就是不知道赵小姐的清白到底是……”
他布满皱纹的眼皮耷拢着,像装聋的兔子,故意瞥向寡一刀。
寡一刀坚定地回道:“夺姑娘清白不认不道德,我做了不会不认,但不是我做的,我也没那么好心认下。”
一等公闭了闭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廖子春瞧见了有些不屑地悄悄翻了个白眼,就是信猪能上树也不该信寡一刀辱人清白,可见这些公道衙门也是虚有其名,既然疑心就不該接这活计。
一等公余光其实瞧见了廖子春的神情,可是故意没作声。公道衙门不是衙门,只是江湖里一类为处理江湖纠纷的中间人,既然处理纠纷,就不会不收钱,既然收钱,那就是生意,公道衙门就是商人——商人为了挣钱不会计较受一两个白眼,那并没什么。
“寡师傅这事情有点难办,不同别的,只要咱们为您说句话,您这事情我们先要去趟华山派,寻赵小姐,了解了情况,再说明缘由,我们要替赵小姐找真正拿她清白的人,找到了,再昭告天下,这事儿方才了了。”
寡一刀闻言蹙眉:“要多少钱?”
廖子春闻言一怔,心想这呆子看着也不像有钱人,别出不起这钱。不如自己替他出了,帮朋友这点钱不算什么。
正于此时,一直不说话的三等公突然说了话,神色祥和,比一等公看起来要少两分算计。
“寡师傅不必担忧,这件事您不算完全的事主,我们查人也是为赵小姐,等我们去了华山派,赵小姐需出一半的钱。”
寡一刀问道:“可请你们办事的是我,赵小姐如何愿意出钱?”
一等公笑答:“怎么会有女子不在乎自己的清白名声,想必赵小姐比您更需要我们。”
确实如此,只不过她又被人侮辱了,又要自己出钱找回自己的清白,怪有些可怜。
寡一刀想了想,问道:“你们这是否能够赊账?我身上没那么多钱,但赵阿宝的钱不该叫她自己出,我往后再补给你们。”
一等公顿了顿看向三等公,三等公微微张口,似乎也是思量如何才好,停了一阵方才开口:“寡师傅是江湖上有名声的人,既如此,我们愿意赊账,只是须在一年内还清,否则公道衙门便会上门收钱。”
廖子春看了他们一阵,疑道:“来收钱的是二等公吧?”
一等公向他点头,微微一笑:“春公子很聪明。”
廖子春摸着下巴看他们二人,纳罕道:“一等公交涉,二等公办事,三等公管钱,如何算账的竟然比谈话的面目还祥和两分。不是冒犯,明月坊的账房先生每天看起来斤斤计较,只有见到银子时有好脸色,三等公看起来大不一样。”
一等公先与三等公相视一笑,才回过头来答廖子春的话:“公道衙门谈的时候讲得清楚了才是重中之重,谈不清楚我兄弟连钱都没得收,说起来其实他的事情最清闲,所以看起来年轻些吧。”
“原来如此。”
寡一刀饮下杯中剩余的茶,觉得心中一桩事放下一半,这趟远门出得不容易,等这事了结,他还是想回清风山,回去守着母亲的坟过日子,太平安宁些。他扭头看廖子春,廖子春的衣服脏了,身上的朝气却还是叫他熠熠生辉。
真是叫人羡慕。他三十岁才过年轻人的日子,可惜身体不年轻了,生性不爱拼搏,因为母亲赶得紧才练就一身本事,廖子春的日子他已经过不了了。
“既如此,此事就劳烦公道衙门给个结果,在下感激。”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四人俯身颔首告别,身未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包间。寡一刀目光凌厉,狠狠一推廖子春,公道衙门二人起身向后,让出门口,果然门框崩裂,一个人滚了进来,趴在地上嗷嗷痛呼。
寡一刀看向门外,立着的是简孟云那老仆役,他双目通红,凶光毕露,像来寻仇,他首先想到廖子春。廖子春被他一看,连连摆手,想来也不是,廖子春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什么时候有空犯事儿?
要么是寻公道衙门?
一等公注意到寡一刀的目光,清咳两声,正欲开口。
熟料那老仆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看得寡一刀心中一惊,男人这把年纪哭成这样,八成是死了亲人,死了谁了?
老仆役愤愤哀呼:“求公道衙门为我小姐做主!”
廖子春听完老仆役的话,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简孟云死了?”
老仆役看也不看他,继续向一等公诉说前因后果。原来那日听完戏,简孟云在回府的路上遭人掳走,一直寻不到人。清晨时分一辆马车经过府门,抛下一个衣衫不整的人,老仆役上前一看,正是简孟云,探了鼻息,已经没气儿了。
简老爷因为姑娘死得不清白,不敢声张鸣冤,只说是在家中奇症暴毙,眼下府中已经悬白。老仆役侍奉小姐从襁褓算起已有十八年,简孟云仿若他的半个女儿,如今一朝枉死,亲爹为了面子不愿讨要公道,他忍不下这口气,简孟云地下亡魂也不会忍下。
廖子春如遭五雷轰顶,他有记忆起还没有经历过人的生死,现在朋友死了,他一下子真的反应不过来。
房中安静,每个人的呼吸都是沉沉,各怀心事。寡一刀瞥了一眼廖子春,看他脸色苍白,知道他上了心,于是扭头问老仆役:“那你可有怀疑的人呢?”
老仆役眼中又有凶意,双目鼓出红血丝,他绷着脖子缓缓扭向另一边——是廖子春的方向。
“杀人劫色,除了采花贼,又能是谁。”
廖子春指了指自己,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连忙喊冤:“简小姐是我挚友,我不会害她!先不提我一直跟寡一刀在一起,就是不在一起,采花贼劫色不要命,这是规矩啊!我不会杀人!”
寡一刀闭了闭眼,看向并排而坐的公道衙门二人,开口道:“他确实一直跟我在一起,而且他有隐疾,不能抱女人的。”
老仆役诧异:“隐疾?”
公道衙门二人似乎了然,意味深长地看向廖子春。廖子春捂了捂胸口,又低头看看,脸上腾地一红,骂道:“该死!我没有!我只是不随便强人所难!”
众人又是了然,回避眼神不再看他,只权当他不好意思,给他一个一面子不叫他难堪,廖子春气急了,恨不得当场脱裤子自证清白。
寡一刀招呼他别动,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事,他闭上眼轻轻转了转脖子,耳朵里好像能听见那日如意唱戏的声音,他在脑海中放入一只蝇虫,在记忆中穿过人群检视,却总看不到人,真奇怪,那个人一定就在现场。
他睁开眼,肯定道:“那个人就在那里,但我不知道是谁。”
一等公看他一眼,又看三等公一眼,最终看向老仆役,斟酌开口:“公道衙门只管江湖事是有道理的,简小姐不是江湖人,这是官府衙门才能管的人命官司,杀他的人一定也不是江湖人,公道衙门插手只怕并不方便。”
老仆役脸上流露出一种凄苦与无助,不再凶狠,只是一个失去女儿的老父亲。
“可小姐不能白死,杀小姐的人一定要偿命啊!”
公道衙门难办,看向寡一刀,寡一刀心中顿了一顿,一抬头看见廖子春眼眶红红看着他,心想看来今天这桩闲事不管也是真说不过去,偏偏又是一桩有关女人清白的官司。
寡一刀感到悲哀,微微颔首,答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我来办,代价就用赵阿宝那一半的钱来抵,算我为公道衙门消灾,如何?”
三等公脸上有一丝惊慌,正要开口,被一等公按住,一等公笑不改色,看着寡一刀:“寡师傅英雄豪气,成交。”
廖子春不屑地哼了一声,心想算账的到底是算账的,伪裝得再和善,还是斤斤计较。一等公聪明,老仆役能从城中线人找到公道衙门的踪迹,必是江湖人,他身上气势不一般身手一定不低,若是不答应他,于公道衙门怕是一桩麻烦。
既然寡一刀愿意接下这个麻烦,一点损失,换长久太平,划算。
老仆役下跪向寡一刀磕下三个响头,面色诚恳:“老奴一生不曾求过什么人,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若侠士能为小姐讨回公道,老奴无以为报,下半辈子愿意跟着侠士做牛马劳用。”
寡一刀拍拍他的右上臂,微微一笑:“不必,我是帮我朋友的忙。”
廖子春眼睛滴溜转了一圈,听懂了他的话,脸上又露出那种快乐的神色,但又想到简小姐刚去,自己不该快乐,表情便变得别扭,有些滑稽。
寡一刀轻轻嗤笑,戴上了斗笠,接下此事。
查案子这事儿寡一刀没办过,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天在戏园子,他分明感觉到有个人的气势很凶险,但他一直以为是错觉,直到老仆役来找公道衙门说简孟云被杀,他才明白不是错觉。
他该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天在这园子里,确实有个人的气势是凶险的。
他与廖子春踏入戏园,园中咿咿呀呀还在唱戏,他环顾一周,没有察觉到那气势。廖子春摸着下巴看那台上,提议道:“我们或许该去问问如意,她跟简小姐是那样好的朋友,今天台上唱戏的不是她,想必她已经得知了消息。”
“如意是谁?”
廖子春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走在他前头带路。
“唱戏的!”
寡一刀无声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那花旦如意得知简孟云大丧,果然悲伤大哭,她今天不上台,不曾施脂粉,哭得肝肠寸断眼眶绯红,看起来像枝被暴雨摧折的小梨花。廖子春同她也算朋友,拍拍她的肩,聊表安慰。
唯独寡一刀迟迟不说话,他压低斗笠,低头在房中扫过几眼,余光瞥见什么,心中有了一丝打算,才抬头问那花旦。
“不知如意姑娘可知简小姐平日里有没有什么仇家?”
如意抽抽搭搭地摇了摇头,回答没有。
寡一刀沉吟一声,问道:“那不知简小姐是否有过什么感情上的纠缠呢?”
如意急声回道:“没有的!怎么会有呢!简小姐是那样端庄的女子,她不会有那样不像话的纠缠!”
廖子春被她突然的高声吓了一跳,见她又大哭起来,连忙上前抱她拍她后背,一头向寡一刀递去埋怨的眼神——人好朋友刚走,你就这么不会说话!
寡一刀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一种难办的表情,身体微微后倾,想了想就自己多余,不如他先出去。
他在外头等了三刻钟才等到廖子春出来,房门开启,戏园子的大门口也站出两个人,他眯着眼睛空嚼了嚼,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伏击之前的声音。
廖子春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见到那两个人,诧异道:“他们怎么还没走。”
寡一刀念道:“不好。”
公道衙门二人在门口向他们作揖,耳边传来城中寺庙的暮钟,日头将落,天边一片金黄,太阳像一颗秋天火红的柿子悬在天边,戏园子暂空了,要等晚上才会来人。
寡一刀看了看柿子,才看人,忽然懊悔出这次远门,他这人很少懊悔。
“怎么就生了这变故。”
寡一刀口气有些郁闷,廖子春听出来了,看来是真的郁闷,否则以他的性格,不会说这话。
一等公歉疚道:“我们也没想到赵小姐已经在来的路上,想来还有两日她人就到了,届时我们会先去城门接她,尽量先跟她谈,不叫她来找您。”
寡一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三等公脸上没有表情,已经不太祥和,廖子春走到寡一刀身后去翻了个白眼,不叫他们看见,他实在看不起那些为了钱不讲道义的。
一等公抬头看了眼他们出来的那间阁楼,问道:“寡师傅是否已经有了眉目?老朽虽不能直接出面,倒也能帮着分解分解。”
“嗯……”寡一刀沉吟片刻,在脑中回忆搜索,点了点头,“我心中已有疑犯。”
“啊?你怎么没告诉我!”
寡一刀笑道:“你忙着搂姑娘,我怎么告诉你。”
一等公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连那三等公也多看了廖子春两眼。这感觉倒也真不比说他有隐疾好到哪里去,像打工的被人捉住偷懒。
“我那是出于道义……哎呀,快说快说,到底是谁?”
寡一刀摸了摸下颚上的胡茬,轻轻扎手,让他能够聚精会神,他再三于脑海中回忆肯定,眼光看向戏园中某处空地,一辆小贩车由人推着向前。
天暗下来,寡一刀思考时的气息更像伏击野兽,一呼一吸,一喘一动,都像狩猎,他的斗笠微微向上斜起。廖子春看见他的眼光,有种游刃有余的冰冷,像豹子捉住一只兔子摁在地上,吃不吃都可以。
“就是他了。”
晚饭是一人一碗汤圆,为了查案,也为了饱肚。一等公微微颔首,捋了捋花白胡须,开口道:“问过了,卖汤圆的是西北人。西北人善于做面点,揉面这事情讲究力道,时间,温度,面面都要俱道,所以这个方位的人练功气都很匀,内力深。汤圆不必那么讲究,怎么都能做好,这个西北人故意卖汤圆,确像有诈。“
廖子春四仰八叉躺着听,总觉得他在扯淡,问他:“万一人家就是爱卖汤圆,万一人家就是做不好面食才卖汤圆呢?你这话听着就像放屁。”
一等公脸上有一分得意的笑,告诉他:“汤圆用水磨粉,他要练功,每天得揉面,西北人练童子功,就是揉面,他袖子上沾的是面粉,不是水磨粉。”
廖子春将信将疑,问了句:“你信他的鬼话吗?”
寡一刀知道他在问自己:“是他,他身上有血腥气,很淡。”
廖子春一愣,随后锁紧了眉头。
“简小姐是好姑娘,杀她不仁义。”
寡一刀点了点头:“我来办。”
廖子春在床上翻来覆去却还是不相信另一件事,坐起来盯着那桌边坐着的四个人问道:“你這话就没根据!如意干吗要害简小姐,简小姐那样捧她,这世上再难找一个简小姐那样的看客,她何必!”
老仆役脸上也是不敢置信,只得看向寡一刀。寡一刀正对廖子春,不过被三等公的背影挡住,廖子春便须歪着身子从一边看寡一刀,看他脸上神色未变,还是肯定的。
两个人眼神对上,寡一刀才放下茶杯,决定再说两句。
“那日我察觉园中有个人的气势很凶险,以为是错觉,所以没在意。”
廖子春一挑眉毛:“气势?那是什么?”
老仆役低头沉思,脸上有种复杂的神色,口中喃喃回道:“习武之人都有气势,那日园中确实有个人的气势很凶险,我以为是你。”
寡一刀端茶的手一顿,心道原来如此,老仆役不是拿他当淫贼,是拿他当凶徒。
廖子春三步并两步跑来桌边,挤了三等公一屁股,自己占了半条凳子。三等公看他好不讲理,但自己也不是个善言辞的,所以不曾说话。廖子春咬着大拇指头嘶了一声,盯住寡一刀追问:“可是那跟如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寡一刀一阵无语,忍不住问他:“我什么时候说人是如意杀的了,我一直说的是卖汤圆的杀人。”
“是你自己说如意跟卖汤圆的是一伙的啊!”
“我没说他们是一伙的,我是说他们两个有关联。”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寡一刀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回他,还是一等公伸手平了平气氛,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笑脸,开口道:“寡师傅可再多说些,好叫我们明白。”
“……如意同简小姐关系不一般,简家秘不发丧,戏园子消息复杂,如意眼睛红肿,已经哭过,却说是我们告知,她才知道。”
廖子春纠结着眉毛,摇了摇头:“不行,就这个怎么能肯定如意有问题,万一她就是不知道呢。”
“我疑心所以打量了她的屋子,地上有男人的泥脚印,脚印消失在纱幔后面,房间窄小,我看见那人露出一点袖子,是深青色,带了一点白色的灰。”
一等公点头:“那是面粉,卖汤圆的今天确实穿着深青的料子。”
廖子春不敢置信:“你说他一直在屋子里?”
寡一刀两手抱在胸前,闭着眼换了一口呼吸,算是默认。
老仆役脸上露出一种悲痛与愤怒,想不到他日日伺候小姐吃汤圆,结果竟然是卖汤圆的痛下杀手。
廖子春失神似的坐在位子上,脸上有些木然,他实在不敢相信是如意串通卖汤圆的杀人,况且他们并未谋财,到底为了什么?他忽然想起寡一刀询问如意那句话。
“他是……为情杀?他喜欢简孟云?”
寡一刀摇了摇头:“他喜欢如意。”
喜欢如意,可那跟简孟云有什么关系,要么……廖子春神色严肃地吐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老仆役缄口不言,想来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一等公左右看了一眼,起身决定告辞。
“那鄙人就不打搅二位休息了,看来事情已经有了答案,两日后赵小姐临城,届时我再来拜访。”
寡一刀举杯:“劳烦。”
看昨日情形,如意并不想走,所以他们没有连夜拿人。在客栈睡了一个整觉,洗了澡换了衣服,第二日才去捉人,钱是老仆役出的。
第二日午戏开锣,寡一刀与廖子春一人一斗笠踏进戏园。
习武之人都有气势,目的越强气势越强,他们一踏进院子,汤圆的叫卖声便止了,台上唱戏的声音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颤音。
寡一刀唇边勾起一笑:“准了。”
就是他。
“啊——”
一声尖叫撕破靡靡之音,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连良辰美景也无了。
廖子春从腰间抽出他那条鳞甲金鞭,一鞭甩出去打开那卖汤圆的丢来的两只瓷碗,瓷碗一一破碎,不堪一擊。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像一只张牙舞爪的乳虎,只听他骂道:“奶奶的,杀了人还敢若无其事搁这儿赚钱,还有没有王法了。”
寡一刀亮出长刀,例行劝一劝:“我们不杀你,但要带你去衙门伏法,你打不过我们,不如直接跟我们走。”
卖汤圆的目眦欲裂,从贩车中摸出两柄花刀来,月牙一样弯的,柄在内侧。那人话也不答,就要冲上来拼命。
人群乱纷纷,如意在台上痛哭,想来她也可以算是无辜的,只不过是软弱,软弱有时候也是刀子,借给别人杀人的刀。
寡一刀不再费嘴舌七尺长刀一力探出,震在那人两柄花刀之上,铁器蜂鸣,震得人脑袋胀痛,廖子春连忙捂住头,一张脸皱在一起像吃了酸汤。
卖汤圆的受他这一击已经有数,这不是他能打的人,他倒在地上,回头望了眼台上那花旦,眼中有无限眷恋,回过头再看向二人的眼中却只有愤恨不甘。
廖子春眼光一变,看他手上动作不对,探鞭卷了他一边花刀,鞭甲划开那人手上皮肉,他惨痛高呼一声;另一手也不安分,寡一刀抿紧嘴唇,转动刀身,以出枪的手法,一手托刀柄,一手转柄出刃,挑开另一柄花刀,花刀刀刃划开卖汤圆的手背,又是一声痛呼。
寡一刀收回长刀,刀柄顿地,地微动。
花旦的哭声也像唱戏,听起来婉转动人,可惜有了这桩事故,也不是多么惹人怜悯。
如意果然招认卖汤圆的是她旧日情郎,因为她与卖汤圆的私情被捧她的老爷发现,她才被赶出戏班到了草台班子。简小姐待她真心真意,见她被赶还来捧她,日久天长她们书信往来,有了交情。
卖汤圆的见之不悦,决定要带如意离开不二城,可如意心有犹疑,不肯离去,卖汤圆便起杀心,杀了简孟云。
如意得知后悲痛不已,可杀人的是她旧日情郎,她到底不能供出卖汤圆的,况且为了简孟云身后名声,也不该说出去。
老仆役闻言狠狠啐了一口痰在那花旦身上,怒道:“小姐待你不薄,曾说要替你赎身,让你去个好人家,谁知你竟然这样不知感恩!厚颜无耻!”
廖子春看不得这种场面,拍拍寡一刀的肩,说:“算了,送官去吧。”
寡一刀应承下来,绑人送官。
行到府衙门口,廖子春说城中正抓采花贼,恐怕他不方便进去,所以在门口选了棵树躺着,等他们进去送人。
老仆役敲响鸣冤鼓,敲了半晌没人来,廖子春也奇了,仔细看了看,确实奇怪,青天白日衙门口都没个差役看门?出什么事儿了?
寡一刀心中生疑,头转了转,老仆役又敲三声,他伸手制止,耳朵一动。
“有人来了。”
就是……走得有点慢?
果然等了一会儿,才见一个衣带松散的小吏出来,不曾佩刀,头上的帽子也是斜的。
寡一刀蹙了蹙眉,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树上,廖子春看见他的眼神,两手一摊,也是一脸莫名。
那小吏打了个哈欠,眼角还出泪花,懒懒问道:“什么事儿啊?”
老仆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请县老爷为我家小姐申冤,讨回公道,务必要将凶犯正法!”
那小吏脸上神色依然松散,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说话。寡一刀以刀柄用力一顿地,扬起下巴,好叫那小吏看清自己的脸色。
那小吏忽然有了惧色,清了清嗓子,随手一挥:“行吧,那你们跟着我进来吧,我去请大人出堂。”
至堂上等了两盏茶的工夫不见人来,只有两名小吏执水火棍,一名是带他们进来的,还有一名像是那小吏太害怕所以硬拉来的,也是不情不愿,靠着棍子打瞌睡。
寡一刀脑中忽然想起简孟云那日的话,她对廖子春说京里出事,现下世道不太平。
那知县与师爷姗姗来迟,也是一副疲惫模样,知县坐下一手撑着脑袋,随手拍了惊堂木,声儿也听不见,两名小吏的水火棍也是草草击了两下了事。
地上跪着三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悄悄看寡一刀的脸色,那小吏师爷与知县见他一身布衣却气度不凡,也不敢叫他跪,却也悄悄看他脸色。
寡一刀接受着众人目光,喉咙里发出那种野兽的吼声,他退到一旁站着,冷冷道了三个字:“开始吧。”
惊堂木拍下,那知县随手一挥,懒懒道:“行了,先收押吧,秋后处决,刽子手都还没回呢……”
寡一刀斗笠向那知县倾斜,问:“刽子手去哪儿了?”
知县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腰肢,叹了口气道:“衙门发不出月钱,人都跑了大半了,这日子苦哦。”
“为什么发不出月钱?”
知县伸手向上指了指:“上头乱,京里出事儿啦,陛下病了,又丢了小儿子。据说本要传位给小儿子的,现下找不着人,还不知怎么办呢……”
知县的口吻突然变得缥缈,他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这个年纪的男人做久了不用拼搏的活计,都容易失去志气,知县就是那样的男人,他对民间生死天下大事,都不如今夜回府夫人做的羹汤是否美味上心。
“唉,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又给弄丢了……”
寡一刀抬起斗笠,看向知县,知县的面目愁苦,却不像是愁皇帝丢了儿子,而是愁没人发他月钱。
廖子春等了半天才等见人出来,老仆役脸上的神色松懈许多,他向寡一刀作揖道谢,将一袋子钱交给寡一刀。寡一刀没有推辞,他也需要钱。
廖子春跳下树来,替他打开钱袋,喜滋滋数了数有几个钱,问道:“县太爷说什么了?怎么处置呢?”
寡一刀盯着他看,心有所思,正要回答,就听见身后有哭哭啼啼的声响,是如意在哭,他回头道:“你现下不必跟着我们了,回去吧。”
如意小声啜泣,梨花带雨:“可我毁了名声,不会再有戏班要我了。”
寡一刀回过头不再看她,想了想又说:“你跟我两日,两日后你还是没归处,我也没办法。”
如意乖顺地回了句好,再無他话。
廖子春虽然不喜欢如意在简孟云一案中的角色,可是天下女人流泪他都不忍心,一路上他给如意擦了不少眼泪。夜里回到客栈,如意睡在床上,寡一刀和廖子春拼桌子睡,他们中间躺着那柄长刀,廖子春借着月光用手指甲在刀刃边描摹,寡一刀耳朵动了一下,提醒他不要割到手。
廖子春疑心他还长了一双看不见的夜视眼,怎么什么都能看见,他把这想法告诉寡一刀,寡一刀勾了勾嘴角,答道:“另一双眼睛是我的耳朵,习武的人听力好些,不奇怪。”
廖子春嘀嘀咕咕:“我也习武,我听力也好,就没你那么好……”
“你那半吊子功夫还是算了,跑够了回家去吧。”
廖子春脸上一臊:“呸呸呸,什么家不家,没本事的人才回家,我浪迹天涯必定要浪出个名头才能回家,浪不出来决不回家,不然多丢脸啊!”
“父母在,不远游。”
廖子春撇了撇嘴,答:“我母亲早不在了。”
寡一刀嘶了一声,睁开眼看他:“我说的是父母。”
廖子春摇头晃脑,有点鬼精灵的感觉:“我爹才不在乎我,我娘死的时候,他忙着公事,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我娘还叫我谅解他,这有什么好谅解的,无聊……那你呢?你现在远游……是为什么?你娘也不在了?”
寡一刀把头扭向另一边,看向窗外的月亮,月亮散发着清冷的白色光晕,静默不语。
廖子春伸手在他眼前虚晃一下,看他不说话,自顾自在那里坦白起来:“有两件事瞒着你一直没说。”
寡一刀眼光一动,张了张口:“什么事。”
“一件是你那天哭是因为想你娘,我听见了,你晕着的时候一直在喊娘,我看你这么大个人,应该也不好意思,就没拆穿,装不知道的。”
他的口吻好像真的十分歉疚,叫寡一刀觉得很安心,已经没有羞耻的感觉,他一直没有朋友,廖子春把他当了真朋友,这一趟远门不太平,但也算值得。
“另一件是什么。”
“另一件……”
他顿了顿,好像有点犹豫,寡一刀想他该是在思考怎么说,过了很久才听他说。
“我母亲姓廖,我父亲不姓廖,母亲从前是江湖人,我出来跑江湖就用了母亲的姓,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用母亲的姓氏。”
寡一刀想了想,回他:“我父亲也不姓信寡,我母亲姓寡,父亲离家出走后,七岁那年,母亲替我起了这个名字。”
廖子春有些困了,他趴在桌子上,一手扶着刀,冰冷的铁器被他焐热了。
“还好我没老婆孩子,不然他们该也不要我的姓……”
人的姓重要又不重要,姓是根本,许多人因为姓享福,又因为姓遭殃。
七岁之前,寡一刀叫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他不能说一点不记得,只不过他也是最近才知道。那果然不是个好姓氏,母亲替他改姓名是对的。
寡一刀闭上双眼,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公道衙门送信到客栈,请他们到城门一聚,如意替廖子春梳头发,廖子春拿着那信有些郁闷,想问寡一刀的意思,寡一刀坐在桌边喝粥,倒没很在意。
廖子春衣服也不曾扣好,露出颈子上的金项圈,花袍子配他披头散发,真像个少爷。
“你真要去啊?赵阿宝上次可是要毒死你啊,没有我的百毒解,你早一命呜呼见阎王了!”
寡一刀气定神闲,嚼了一口烧饼,咽下方说:“有公道衙门在,她不会把我怎么样,这事总得有个了结。”
廖子春脸色凝重,不算好看,寡一刀没有看他也知道他什么表情,忽听他一拍桌子,震掉了一粒花生米,寡一刀嚼着烧饼追寻花生米的踪迹。
“老子陪你去!”
寡一刀顿了顿才接着嚼,用一种怀疑的口吻问他:“你不是说赵阿宝非礼你,你不怕她?”
“总不能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怕她……”廖子春摸摸鼻子,又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神采飞扬起来,“小爷我不二城花中君子花中王,我还能怕她?笑话!走!咱哥俩会会她!”
寡一刀勾了勾嘴角,给他递了一颗花生米,廖子春接过来一下丢进嘴里,嚼得很香,如意替他梳头。寡一刀想,父亲离开家后,他很久没觉得这么好过。
他低下头,喝完了最后一口粥,点了点头,道:“走吧,也该有个了结。”
廖子春在城门前蹲了半天,别说公道衙门,就是连根毛也没见到。如意怕晒,所以躲在城门的阴影里,只有他和寡一刀守在门中间。
他用一种上茅房的姿势,和一种上茅房的表情仰头看寡一刀。寡一刀皱起了眉头,双手抱在胸前看他,好像那晚破庙看他吮手指时候的模样。
廖子春指指太阳,不好意思道:“太阳扎眼。”
寡一刀抬头看看太阳,确实扎眼,他戴着斗笠不觉得,但廖子春今天没戴。他低头看见廖子春额上围着的玉石抹额,难得夸了他:“你还是适合戴这些花里胡哨的。”
廖子春躲避着阳光,皱着脸回他,笑起来露出两排大白牙,确实是还年轻。
寡一刀右耳向官道,风中多了马蹄与脚步声,他看着廖子春,点了点头,脸上莫名有一丝落寞:“来了。”
廖子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听见他的话了,所以站起来。
他先看见公道衙门的人,这回有三个了,他们率先浮现在地平线,接着是两个,三个,一群,手上都拿着灯笼。
廖子春用手挡在眼上,他的眼睛从眯着到放松,太阳照着他的脖子,他刚才觉得烫,现在忽然觉得不烫了。
人群渐渐靠近,那是一支仪仗,一顶纱幔步辇,一辆金顶马车,和一队重甲步兵。
步辇上懒懒坐着一名女子,她的打扮看起来比一般女子更干练一些,披着斗篷,神色傲慢,准确告知别人她在这支仪仗中的地位,正是赵阿宝。
持灯笼的是两队穿着宫中服饰的内侍官,为首的那名内侍官带着两名女官上前,女官手中捧着一条金黄的袍子,他们以一种急促的步伐靠近廖子春,将袍子在某个瞬间抖开,准确无误地披在廖子春的肩上。
廖子春回头看向寡一刀,眼眶是红的,眼中波光浮动,左不过是不敢置信四字。可他看不见寡一刀的眼睛,寡一刀低着头,只露出半张脸,他冒着青灰胡茬的下颚,又一次以侧边正对着他。
寡一刀动了动嘴巴:“你上来,跟他们走。”
如意惊魂未定,不知道发生何事,可是寡一刀叫她,她不敢不去。
她走到廖子春身边,廖子春不看她。内侍官的眼睛不屑地瞥着她,像细长的柳叶刀,面目粉白若地府判官一般,她吓得下意识要退回去,手腕却是一疼,廖子春捉住了她的手。
廖子春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有种狠劲,他的牙齿将嘴里的软肉咬出腥甜的血,说话发麻。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谁的?”
斗笠倾斜,向另一边斜下,寡一刀抱着臂,无动于衷。
他不想回答廖子春的问题。
赵阿宝蹙着眉,不耐烦道:“他是铮家的儿子,月前我偶然遇见他,要他替我办成此事,他家欠你家的,他就同意了。”
廖子春的脖子僵硬,他不自然地回过头看那女人,又看见公道衙门那三人垂着的面孔,不得不信,又不想相信。
“赵阿宝,公道衙门……”廖子春抽了口冷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可怜,他不抱希望地问道,“寡一刀,我们不是朋友吗?”
寡一刀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紧紧绷着,总不说话,直到廖子春回头挪动双脚,石子在地上碾出不情愿的声响。
“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朋友。”
廖子春神色悲凉,赵阿宝翻了个白眼,颇为不屑。
“就你一个。”
廖子春眼中又回出火花,他转过身,看见斗笠抬了起来,他看见寡一刀的眼睛,不是冷的。
寡一刀微微一笑:“骗你对不住,父母在,不远游,知县说你父亲身体不好,别让自己后悔。”
廖子春着急道:“我以后能不能来清风山找你?”
寡一刀顿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好。”
赵阿宝拍了拍手,众人一齐跪下,铁甲震地,内侍官从袖中掏出一卷诏书奉上,如意紧紧抓着廖子春的袖子,诚惶诚恐。
廖子春伸出手就要接诏,却下意识扭了头,他眼见寡一刀压下斗笠,转过身去,长刀背他。
诏书入掌,廖子春闭眼,他知道寡一刀已经离去。
“清風山上有个拖长刀的人,你知不知道?”
“他的刀很快,一次一刀,杀一个人。”
“我知道,他很久不出远门。”
“听说在等一个朋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