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左传》 邲之战 对比描写 战争
《左传》作为我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叙事手法巧妙高超,尤其以散文叙事为精妙,其中对战争场面的描写具有突出的成就,在叙述时善用“属辞比事”的手法,《礼记注疏》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而通过敌我双方相互对比,成败得失显而易见。梁启超曾在《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中提到五大名战——泓、城濮、鞌、邲、鄢陵,其中邲之战极其注重对战争细节的描写,运用了细致的对比描写,详细地写出了晋楚双方力量的对比以及晋国失败、楚国胜利的原因。邲之战叙事细腻委婉,巧妙灵活,不仅将战争过程中发生的事件叙述清楚,更揭示了诸侯争霸的时代下尊礼为主的社会风尚。
一、晋国内部的对比描写
在叙述邲之战时,作者着重刻画了晋国内部的人物群像,这些人物的刻画与战争的叙事紧密结合,他们或是冲动鲁莽的士兵,或是机智勇敢的谋士,或是犹豫不决的将领,这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构成这次战争的关键节点,通过这些个性鲜明、神采各异的人物侧面反映出了晋国内部存在很大的分歧。作者在塑造他们的时候也毫不吝惜笔墨,运用语言描写、心理描写、对比描写、烘托映衬等手法,力图真实地再现人物。
《左传》在叙述战争时于“一事之中,斗出一人,此人为全篇关键”,通过具体人物的言行记叙战争的场面和过程,如邲之战中士会劝诫旬林父:“善。会闻用师,观衅而动。德刑、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不为是征……抚弱耆昧,以务烈所,可也。”旬林父看到郑国和楚国已经讲和,此时进攻,成功的概率不大,不如等到楚国收兵以后再进攻郑国。士会从德行、刑罚、政令、事务、典则、礼仪等角度肯定了旬林父的决定,同时也显示出了士会的运筹帷幄,在治国理政和带兵打仗方面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理智地分析了楚国的实力:在德行方面,楚国不仅能讨伐背叛,还能够安抚顺服;在经济方面,作战的同时不打扰商贩、农民、工匠的工作,各行各业井井有条;在军事方面,能有好的法典和英明的将领,士兵都能够令行禁止,部队严整有序;在对待人才方面能够礼贤下士,对待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等级规则。由于楚国符合这些强大国家的必备要素,所以士会劝谏旬林父进攻弱小而昏昧的国家。士会这一番劝谏之言从多个方面把不进攻楚国的原因叙述明白,条理清晰,循序渐进,不仅彰显了士会的口才,更体现了他的谋略和大局观。
然而先榖在听到士会这番话后表达了强烈的反驳:“不可。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敌而不从,不可谓武。由我失霸,不如死。且成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夫也。命为军帅,而卒以非夫,唯群子能,我弗为也。”他认为不进攻敌人就显得军队不勇敢、臣下不得力,面对强大敌人如果不能迎难而上就不是大丈夫的所作所为。通过这番话,可以看出先榖为人刚愎自用,并且急功近利,不能够正确分析局势,而是一味地逞一时之快,反其道而行之,不懂得顺势而为,甚至违抗主帅命令,最终导致了祸患。面对郑国皇戌的计谋,先榖没有识破,反而陷入敌人的陷阱,“败楚服郑,于此在矣。必许之!” 在与楚国的外交中,先榖逞一时之快,认为委婉的说辞是谄媚对方,“行人失辞。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曰:无辟敌。群臣无所逃命”。相比之下,士会的外交辞令更加委婉妥帖,而先榖直言冲撞,失去了使臣气度的同时又使得晋国陷入被动尴尬的地位。作者通过士会和先榖的语言对比描写,突出了两个人不同的性格特征,进而把人物刻画得更为鲜明。作者刻意把士会和先榖的对话放在一起,深刻地揭示了先榖的刚愎自用,对下文他打败仗埋下了伏笔,预示了战争的结局。《左传》在记叙战争的同时,注重对关系全局的人物进行仔细刻画,描写得栩栩如生,带有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意味。正如钱锺书所言:“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时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臼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
二、晋楚两国的对比描写
《左传》作为一部文学著作,在真实记录历史的同时,也选取了一些极具代表性的国家进行叙述描写, 其中晋楚两国是战国时期国力强盛的两个代表国。通过对晋楚两国战前的准备和战争中的表现进行对比描写,侧面体现了两国的力量悬殊,为晉楚两国争霸的结局埋下了伏笔。如《左传》细致描写了晋楚开战之前的场面:“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已。麋兴於前,射麋丽龟。”楚国派遣使者向晋国求和,许伯、乐伯和摄叔向晋国单车挑战,在挑战的过程中,乐伯被晋军左右夹击,身陷囹圄,此时他只剩一支箭,突然出现的麋鹿救了他一命,乐伯急中生智用最后一支箭射死了这头麋鹿,并让摄叔把它送给了晋国的鲍癸,并说出了一番恳切且卑微的言辞:“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乐伯用机智的话语化解了困局,以献鹿肉来向晋国示好使自己成功脱困,鲍癸也钦佩许伯、乐伯、摄叔三人能够发挥自己的优势,互相配合,各司其职,鲍癸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最终,许伯、乐伯、摄叔三人凭借自己的机智成功脱困,突出了楚国军队内部的团结,也为楚国最后夺得霸主地位埋下了伏笔,体现了当时时代大背景下战争的特点以及时代的特色。
作者在安排《左传》情节时精心构思,在下文设置了相似的情节,但前因后果皆与楚人射鹿有很大的区别。晋国的魏锜想要做公族大夫但没有被准予,于是想向楚国单车挑战,意在挑拨晋楚之间的关系,但是在挑战的过程中遭遇了楚国的潘党,“楚国潘党逐之,及荧泽,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魏锜遭遇了跟乐伯一样的困境,这时他也射死一头麋鹿,把它献给追赶自己的潘党,潘党也下令不再继续追击。这一情节跟上文晋人乐伯射死麋鹿的故事极其相似,但与之不同的是潘党最后并未赞扬魏锜的机智,仅仅是把他放走而已,很有可能是为了报答晋国放楚国人一马的恩情。而且魏锜的初衷是为了扰乱晋楚两国的关系,通过上下文的对比可见魏锜动机不纯,能够和乐伯做出一样的举动也有东施效颦之嫌,《左传》巧妙地将这两个事件放在一起叙述,运用了对比描写的手法,将魏锜和乐伯二人的性格品质展现得淋漓尽致,虽不着一字,但却从二人所要成事的动机以及最后达到的结果表现两人的道德和品性有云泥之别,通过晋楚两国这一事件的对比描写,侧面暗示了晋楚两国最后的结局。
《左传》对晋楚两国实际战争过程的对比描写也栩栩如生,比如在叙述晋国战争失败后逃跑时的场景就通过细节将两军战士的品质描写得淋漓尽致,“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晋国因战车陷在泥潭里,马也盘旋不能前进导致逃跑过程受阻,此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晋楚两国明明是敌对国,但楚国人却教他们如何脱困,然而晋国却对楚国出言嘲讽:“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楚国人好心帮助晋国人却被嘲笑,这样出人意料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残酷的战场上,虽说“春秋无义战”,但能从中看出以善为尚、以和为贵仍然是当时的思想准则。《左传》在这里用了带有喜剧色彩的笔调,语言幽默风趣,通过晋楚两国人对待逃跑时的态度也能窥见晋国失败的原因,楚国人乐善好施,即使是在战场上也能够在敌人逃跑时给予帮助,没有赶尽杀绝。但晋国人虽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却不忘嘲讽两句,足以体现出晋国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两相对比更加凸显了楚国人的胸襟开阔。
三、邲之战与城濮之战的对比描写
《左传》在记言叙事方面别具一格,其对战争的描写和结构的布局对后世古典小说的模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除了邲之战,《左传》还描述了晋楚两国在中原地区爆发的第一次争霸战争——城濮之战,这两次战争的敌对双方都是晋楚两国,但是战争的结局却恰恰相反。在邲之战中作者没有用过多的笔墨描写战争的场面,而是着重写了晋国和楚国两个国家的军队作战。晋国在这场战争中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军心涣散,没有坚定统一的军队领导,组织凌乱,这里通过一个小细节的描写就可以看出:“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最后舟中之指可掬也。”荀林父面对楚军的攻击时,竟然下令奖赏先渡过河的士兵,而士兵们为了获得奖赏不惜砍掉自己同伴的手指,防止他们登上船,最后舟中的手指竟然都可以捧起来,由此可见当时已经血流成河,士兵们伤痕累累,叫苦连天,晋军内部已经一片混乱,将士们军心不稳,侧面反映了邲之战的残酷无情。而楚国则恰恰相反,楚国的军队看到自己的君主要被敌人追击的时候,军队上下团结一致,“楚人亦惧王之入晋军也,遂出陈。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军。”楚国人在战争时团结一致,抢占先机,最终围攻了晋国。仅仅是这一细节的对比就让两国军队的状态一目了然:楚军令行禁止、浴血奋战;而晋军组织混乱、贪生怕死,军队的人心向背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成功或者失败。作者以小见大,用作战时的对比描写揭露两国军队的差距,进而为晋国的最终败局埋下了伏笔。
而在城濮之战中,晋楚两国的民心向背也决定了两国最后的成败。晋国在此次战争中以弱胜强,首先在于军民协力,晋文公作为军队的统帅深知百姓的力量,他通过“出定襄王,入务利民”“伐原以示之信”“大蒐以示之礼”教民以“义、信、礼”,使百姓为己所用;其次君臣同心也是本次战争胜利的关键原因,宋国被楚国包围遂向晋国求救,在“取威定霸”的关键时刻,晋文公的臣子们如先轸、狐偃、赵衰都纷纷建言献策,最终制定了攻打曹、卫,拉拢齐、秦,孤立楚国的策略。晋文公本人也懂得选贤任能,以自己为中心聚集了一大批有勇有谋的臣子,他采取子犯等人的意见,使得晋国在战前准备工作中取得优势。上至君臣将帅,下至贩夫走卒都在积极为本国的发展出谋划策。反观楚国,在战前楚成王就已经和蒍贾在军队的统帅问题上发生分歧,蒍贾认为“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蒍贾对子玉的分析一针见血,子玉虽有一定的政治能力,但却为人残暴,在战场上刚愎自用,但楚成王却执意要传政于子玉,这造成了君臣之间的意见不合,也为最终战争的失败埋下了伏笔。在城濮之战是否要出兵的关键问题上,楚成王和子玉之间也发生了矛盾,楚成王深知晋国现在的实力,认为楚国应该“适可而止”“知難而退”,采取保守的策略;但是子玉却急于证明自己,“非敢必有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他为了堵住谗言而贸然出兵,不仅仅低估了晋国的实力,更惹来了楚成王的不满,于是楚成王只派遣“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跟随子玉一起出征。城濮之战和邲之战,战争双方都是晋、楚两国,但其结局和立场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左传》善用对比的叙事方式,使得国与国之间、战争与战争之间两两相对、彼此交互,叙事变得长而不散,有所约束。正如张高评所说:“前后参看,敌我相形,是非成败,不待辞费,自然呼之欲出。”这两次战争在叙事结构上相似,都是以敌我双方的对比为主,经过一系列的对比,结局也就不言而喻。这两次战争不仅暴露了晋楚两国的野心和必战的决心,也凸显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观念、伦理观念和正统观念,虽然诸侯争霸导致战争繁多,弱肉强食现象时有存在,但以民为本仍然是当时的主流思想和民族文化心理。
四、结语
《左传》对战争的描写成为后世小说、散文的写作范本,打破了史学家对历史的固定记录方式,对战争的描写详略得当、剪裁合理。尤其是邲之战中,作者着重运用了对比描写的手法,从战争经过、人物形象等多个角度展开对比映衬,手法新颖奇特,从一次次对比中更加清晰地窥探到战争的风云和内幕,体现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虽然邲之战过程曲折复杂,且有多个插曲出现,但作者依然能凭借高超的驾驭历史事件的能力,把邲之战的真实场面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灵活地运用了对比描写的手法,使繁复的战争过程变得简明清晰。《左传》 的散文叙事艺术成熟,尤其是战争的叙述成就极高,不管是谋篇布局还是遣词造句,都对后世的叙事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作者:王琪,硕士,聊城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