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月里的事。内蒙古额济纳旗胡杨树叶黄了,灿灿得像黄金,也像油画。走进胡杨林,秋风吹过,树叶刷啦啦响起,像流水潺潺淌过每一片叶子;坐在胡杨树下,一阵一阵干热风掠沙而来,细细的沙子像毛毛雨打在脸上,掀起微尘弥漫在树林里;胡杨的树干十分粗壮,十分粗糙,深深的裂纹,像苍老的岁月,当然这是老年或者中年的胡杨,那些从老根上长出的年轻胡杨树干就很光滑,靠着这样的树干,一种踏实迅速传遍全身。坐在树下向上看,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漂浮,多像清澈的眼睛。密密枝叶似盘根错节的根,从大海一样的天空里长出,金黄的树叶贴在蓝天上,在风里颤抖,阳光也在抖动,一闪一闪地刺目,这些被月光和晨风清洗过的树叶清亮又透彻,这些被月光和晨风清洗过的树叶垂挂在蓝天下,在风里摇摆,如果在夕阳里应该像无数小火苗燃烧吧。这里很少下雨,阳光穿过树叶,胡杨林里很干燥,先前的一点潮润早被细沙吸走,只剩下无处不在的金黄和盛大的辉煌,行走在这样的辉煌里,人的灵魂和身体是愉悦和蓬勃的。无数人就在这样的辉煌里行走,而病毒也在这样的辉煌里迅速传播。
携带着病毒的人、携带着辉煌的人、携带着胡杨气息的人像风吹过宁静的水面,涌起层层微波,像石子落入水里溅起涟漪,无限扩展的涟漪终于让整个水面掀起了浪涛。从内蒙古额济纳旗到甘肃嘉峪关市、兰州市到青海部分地区被病毒攻陷。
我生活的城市嘉峪关市成了疫区。早晨,我醒来较晚,窗外人声鼎沸,以为谁家的孩子又结婚了,可是始终听不到喜庆的鞭炮声,跑到楼下才知道,社区工作人员昨夜已经通知要做核酸检测。全员做核酸检测,忽地,头上像悬了一把剑,有些紧张、恐惧。我不在社区微信群,成了一个失踪者,或离群索居者,我离开他们太久了,但是站在核酸检测队伍里和他们紧密地粘在一起,竟然有了安全感和幸福感。队伍里人们谈论新冠肺炎疫情和病毒携带者,说吃喝上班的事儿。多数人低头看手机,刷微信,沉默不语,像他们秋日里穿着的深色衣服,黑沉沉没有亮色,有些压抑。我还是喜欢夏天,人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花衣服,那么有精神,像去赴盛大的宴会,街道成了人们展示服饰的舞台。朋友圈都是有关疫情的信息,都是长长的队伍,许多文友写了有关抗疫诗歌,至于表达什么不十分清晰,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少悲悯,少温情。医生朋友又穿起白战袍,走向疫情前线,在朋友圈留了言留了影,如鸟儿飞走,很长时间没有音讯。远在某省的杂志社来电说,因为我身在疫区,邮路断了样刊无法邮出。本地媒体的新闻客户端不断推出各种消息,嘉峪关关城景区、悬壁长城、长城第一墩、新城国家湿地公园、图书馆、博物馆关停,机场、火车站、公路运输停运,高速路口关闭,小区封堵,成了密密网格的城,几十万人、几千人、几百人瞬间成了池塘里的鱼,那根寻找病毒的棉签似乎是鱼钩。
每天早晨醒来,打开手机,各类信息蜂拥而来,内蒙古额济纳旗阳性病例在新增,兰州市阳性病例在新增,嘉峪关市阳性病例在新增。市里一家超市一顆白菜卖了38元钱,成为网红,被监管部门拟处罚10万元。兄弟市县捐赠蔬菜、羊肉、米面、苹果若干,兄弟市县医护人员的驰援,浓浓情谊浸润着焦虑的人们。核酸检测一轮又一轮地做,阳性患者一例又一例的增加,紧张气氛一天天浓重起来。那个只有四岁的孩子,看到被宽大的防护服、口罩、护目镜包裹的小身体,被医护人员抱上救护车时,瞬间刺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根神经,泪水夺眶而出。四岁的生命啊,倍受其苦,倾城之人倍受其苦,封控的居民小区越来越多,被居家隔离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抢购蔬菜、米面和药品。药品监管部门向全市药店发出通知,要求停售、限售止咳、退烧、抗生素类药品,喉咙肿疼的我,办理了网上登记、个人信息录入、病症描述后买了一盒阿莫西林,忽地想起谍战剧里,被管控的药品,受伤的、被追捕的革命战士,在疼痛中、高烧中消失的生命,那些与命运抗争的英勇者。远在市区外工作的友人,来电话说,在外已经游荡了十几天,公路不通,铁路停运,人出不去,货物进不来,待不住了,着急。
我被单位派到小区执勤做志愿者时,降温了,天气很冷,树木又加深一层黄和颓败,叶面泛着淡淡的盐一样的白。公园进不去了,日常能看到的花花草草看不到了,不知道那些花草有没有被秋风吹干吹落,我生活的戈壁小城,绿色停留时间太短,就让金黄、金红的树叶、草木们多增添色彩,让我们的目光鲜亮明丽些。小区很寂静,鲜有人活动,幼儿园的喇叭没有响起,那首《两只老虎》儿歌、天籁一样的童音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也没有,如果真的没有这些,生活多么荒芜。忽然一阵“邦邦邦”清脆的声音传来别有味道,有人在打乒乓球,邻居家依旧有吵架的声音,孩子的哭声,这些世俗生活就是温暖的日子。在窗台上撒了小米,给麻雀的早餐,它们飞来了,打架、吵架给我带来快乐,是我喜欢的。街上偶尔传来救护车长鸣的声音,平日里这样的声音总是淹没在喧嚣里,疫情里,这样的声音分外悲伤,也分外焦虑,因为城市里没有了喧嚣。
执勤点上,人们在做核酸检测,清晨六点就来到检测点的医护人员穿着白色防护服严阵以待。小区广场站满老人、小孩、青年人,长长的队伍,黑压压的人群。医护人员业务很熟练,面对每一张嘴、每一个喉咙,采样的动作很流畅,在上岗前应该是经过严格的培训,透过护目镜能看到他们疲惫的眼神、明亮的眼睛和镇定的目光。有环卫工人来收集医疗垃圾,两个中年妇女,穿着防护服身材臃肿,一个人的防护手套破了指尖露在外面。医护人员将医疗垃圾消毒、打包后被拉走。直到下午6时仍有人做,稀稀拉拉。社区负责人来了,一个妇女,说一天才睡两个小时,实在太累,不想听工作人员的任何汇报,她想静一静,坐一坐,大约十分钟,她走了,疲惫的身影让人有些心疼。
小区管控很严了,不允许人员频繁流动,出入证、健康码是必需的通行证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阳性患者不断增加,大数据的“时空伴随”让很多人的健康绿码变成了黄码,很多人被居家隔离。不知不觉大数据让我们没有了隐私,让我们的尊严丢失。站在小区门口查验出入证件,检测体温,看来来往往的人,也就看到人们生活的内里,老旧的自行车上挂着从菜市场买来的土豆、白菜、葱、粉条、豆腐、大肉,进出大都是中老年人,我不喜欢对着他们的额头测温,那样我有种罪恶感。我在手腕处测,这样有握手的亲切感觉。在他们撸起袖口的瞬间,我看见了有破洞的、油腻的、崭新的,棉质的、丝绸的,质地差的和好的衣袖,我也看见了各种皮肤,粗糙的、细腻的,干裂的和润滑的,一个有蛇一样疤痕的手腕和长了很多痣与黑子的脸令我印象深刻。也有人搭讪,问这问那,也有人问他的体温,但大多数人不问,是因为信赖。其实,那个体温计根本就是坏的,只“滴滴”地响不出数字。给进出的人测温似乎是一种待遇,在忙不过来时,人们会等待,直到那一声“滴”地响了才过去。我看到一些“闲”人,徘徊在执勤点,无聊的不知所措,当再次伸出手腕给她测一次,是想得到我温暖的关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骑着很旧的电动自行车,在停下接受体温检测时,没有掌握好电动车,差点被车带倒。我还看到一个人,一个在大街上晃悠着流浪人,原来他不是流浪人,他有家,只是不把自己收拾干净整洁,好像就喜欢让世间的尘埃沾满自己的衣服头发还有脸,他衣衫单薄,出入不戴口罩,从不出示健康码,没有让他出去,他背对着我们转过去走了。
疫情爆发十几天了,人们绷紧的神经有些松懈,有一天执勤点上气氛又紧张起来,原来一名阳性患者隐瞒了与密接者的行踪,那名密接者仍继续上班与大家一起工作生活,想呀,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是毒株的携带者,多么希望和大家一起欢笑,他害怕孤独、害怕被隔离、害怕失去融入人群的自由,他紧紧跟随人群,在人群里行走和流淌。一下子紧张气氛在我们之间传染,但是大家都保持沉默和镇定,继续执行社区指令,查找要封堵的那几栋楼里的居民出入证。陆续有人出去进来,陆续有居民的出入证被收回,我收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出入证,告知限制出行,他焦急的眼神和不知道说啥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他空着的手举了一会儿,不知放哪,刚刚的精气神似乎一下子没了。他说出去买点菜,可是只能进不能出啊,站了好一阵子回去了。听到封楼的消息,一个老人骑着自行车向我冲来,骂骂咧咧,与我们发生了短暂的语言冲突。自由是多么珍贵,失去自由让人苦不堪言。人们的耐心被消磨掉了,其实与病毒战斗,斗的就是时间和疲劳,看谁能坚持,看谁有耐心。因为与别人近距离接触,我戴了两层口罩,仍能闻到各种人的口气,有浓的、淡的,有酒气、香烟味,人的气味真的不一样,气味相投太恰切了。
是午饭时候,快递小哥呼啦啦地来哗啦啦地去,一袋袋蔬菜、肉蛋、熟食、水果等食品送到小区门口,几百个甚至更多包装袋摆放在地上,等待登记、消毒,然后由志愿者分送到被隔离人员家中。吃饭真是件大事,我想起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也想起自己种麦子的青少年时期,在春寒料峭的初春,跟在牛马屁股后面撒化肥、播种的情景。在闷热的三伏天里、在月光下、在金黄的麦浪里,汗流浃背收割麦子的情景,赶着牛马一圈又一圈在麦场上碾麦子的情景,想起那枚烈日,强烈的光和热,让汗水像雨水一样倾泻在身上。想起浓密树林里,几个捕杀麻雀的年轻人,将它们变成烧烤美食。想起北朝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面记载了那么多与种植粮食、蔬菜、豆类、水果有关,与牛马羊猪、鸡鸭鱼鹅、酿醋和出油等等有关的技术和流程,为了吃,古人和现代人真是殚精竭虑。我看到一个快递小哥送的仅仅是一根火腿肠、一袋方便面、一包榨菜。趁休息时间两个小哥聊起天,说一早晨跑了6个单和10个单,他们团队里有人一早晨竟跑了22个单。都是辛苦錢,差距这么大啊。也有送钥匙、衣服、药品的,这么大小区,这么多人,那么多琐碎的事情消耗着我们的时间和精力,这场来不及躲避的疫情打乱的不仅仅是生活秩序。有单位来慰问他们的志愿者,开着黑色商务车,那么庄严,几个严肃的人从车上下来,给他们的志愿者送上了热乎的饭菜。志愿者是个个子高大,身体肥胖的女子,双手捧着饭菜向单位领导鞠躬致谢。后来才知道,女子是单位临聘人员。我也是新闻单位的临聘人员,工作十几年,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和体制内人员一样的活。眼前的情势让我想起2003年非典时期的一些情景,那时我很年轻,风风火火地做记者,不知道“疫情”两个字的严重性、危险性,进机关、下基层、去一线,没有现在这样的口罩可戴,每天在浓浓的消毒液味道里跑来跑去,没有人提醒防护和保护自己,每天像个战士冲锋在一线。一个星期要跑出、写出那么多新闻稿件,现在看2003年写的那些文字,每一个字都是珍贵的,尤其在非典疫情里的那些事,那些人无法再重新来一次了。其实那些文字都无足轻重,那些事和人都成了过眼云烟,只是经历对一个人很重要,一个人不经历一些重要事情,一生是苍白的,不成熟的,他对待人生和世界的态度是残缺的,他的内心常怀畏惧,无法真正放飞自己的心灵和身体,无法真正品尝成熟的味道。
把所有堆放在小区门口的食品分送到居家隔离人员手中,是志愿者的工作,执勤点上志愿者少,不能很快送完,一些居家隔离人员在网上天天购买生活用品,一个娃哈哈、两袋瓜子、几瓶饮料一天要送三次。志愿者们没有防护服,不敢吃,不敢喝,除了把所有的东西送到每家每户外,还要做消杀、清运垃圾等工作,志愿者做这些是义务的,没有任何回报。志愿者的工作量大自必不说,可是因为食品送得晚些,还会遭到一些隔离人员的辱骂。
是呀,小小执勤点就是大舞台,社会的万花筒。
执勤点上出入的人少了,马路上却多了麻雀,一群群的像落叶在风中行走,这些羽毛蓬松、内心颓败的小东西,寻找食物是毕生的使命,像人一样活着多么重要。我也有时间看看天空,阳光耀眼,秋叶金黄,叶子有些干了,密布的经脉清晰有力地撑着叶面,这是它撑起的脸面。在阴面处的金盏菊开得十分欢实,这些在夏季里寻不到踪迹的花,给了秋季最后的绚烂,给了焦虑中人的欣喜。已是十月底,天气很冷,凛冽的寒风扫尽树上的叶子,雪说来就来,纷乱、密集、节奏急促,从阴灰的天空深处飞来,让城市茫茫,人间茫茫。落尽叶子的树捧着晶莹的雪花,还在绽放的金盏菊顶着一头白雪,白里透着嫩黄的花,纤细的身子挺立着,那么倔强。
忙完一天的工作已经是深夜11点,大街上没有人影,车辆稀少,街灯冷清地照着铺满白雪和寂寞的街道,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很亮很亮,给它拍了几张不太好看的照片。不知道明天还要发生什么事,阳性患者还会不会增加。
就这样,二十五天后,我撤离了执勤点,我的城市又喧嚣起来。
【作者简介】许实,作品见于 《散文》 《天涯》《青年作家》 《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福建文学》《黄河文学》等刊。作品入选《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 《散文2019年精选》《中国年度散文精选》《2019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等几十个选本。部分作品入选高中语文试卷,获第二十七届、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第五届、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