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青梅嗅

2022-05-30 10:48吴全礼
雪莲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吕教导员所长

1

参加完竞聘,我就带着协警小王和小吕去调查那起故意伤害案,几天都在外面忙乎。任命文件是昨天下班前挂上去的,点击率已过千,等于全市的民警都看过了,有的甚至看了不止一遍。

第二次竞聘副所长失利,对别人可能也没啥,机会有的是。对我意义不同,在长生街派出所我资格最老,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我的年龄的确不占优势,按照干部使用的45岁以下的界线,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了!所里的同事都认为这次竞聘我是手攥把捏的事。

“学成,干啥去?”教导员看到我走出了大门,追出来问。

“案子上还要找几个人呢。”我扬起手里的文件袋,脚没停。听他那口气如同我随时准备去自杀似的,可以想象到他脸上的表情。

“吃早饭了没?”

“在家吃过了。”我没有回头,怕脸上还带着失落的痕迹,以防留给他自由发挥的空间。

一夜似睡非睡,总觉得手机在响。这不是开玩笑嘛,连竞聘都是所长和教导员撺掇的,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自己的岁数又长了几年,反倒越来越不识趣了?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情形相似,感觉为何这般不同?

“小王快变成了老王,还没闹上一个正经称呼。”跟我干了四年多的协警小吕动辄就拿这事刺激我,有时在外面为了压制嫌疑人的气势,故意叫我王所,搞得我只好讪讪地接应过来,事后再遭受他言语上的蹂躏。

快二十年的派出所经历,来来去去了七任所长,有几个不是整天急三火四的?工作要超前要创新,二十几张嘴要吃要喝,操心的事没完没了,看着都累。

“师傅,食堂的包子不错,快过去吃吧。官没整上,饭得吃,你说呢?”小吕一手忙着往嘴里塞着包子,一手拎着三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泼皮相,真不敢想象这是我带出来的人。

“屁话,啥官不官的。小心撑死你!”

“师傅,忘告诉您了,食堂的煮夫换成了煮妇。”

“包子是素馅的,我都吃出肉味儿了。”

……

好长时间没有进食堂,看着灶头上忙碌的厨师,的确是个新面孔。我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碗筷,舀了一碗稀饭。

“你不吃包子么?”

“我——”

听到熟悉的乡音,抬头看着这张新面孔,彼此都是一愣,但我没心情想这事,转身坐到一张人少的饭桌前,埋头喝稀饭。她在我眼前转了两圈,我有意不看她。

“你是,你是?看面相這么熟悉,我怎么想不起来呢?”她又站到了我的面前。

“想不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你想起来的话,顺便告诉我一声。”

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离开了食堂。

“不错,就是李玉莲!”我一只脚踏进办公室,犹如启动了记忆的密码。想起来又怎么样?我还没有从失落的情绪里彻底走出来。

越不在乎的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放下。

晨会上,所长把几个案子的进展问遍了,就是不提我手里的这起案子。至少该和我谈谈心吧,所长和教导员看都不看我一眼,散会时我有意走在最后,也没看出他们有挽留我的意思。所里的同事一改往常相互取笑的习惯,悄没声息地钻进各自的办公室。

“师傅,今天还下去吗?”

“去,干嘛不去,还有四五个当事人呢。”

带着小王和小吕去社区找人,路过所长办公室我有意放慢脚步,所长头也没抬。

“我说师傅,你还干啥干,这次副所长闹不上,你这个大头民警当定了。想跟你沾点光,看来也没啥指望了。”

“你可以另请高明,有本事的师傅有的是,你的确是明珠暗投了。跟着我吃不上、喝不上,还拿不上,亏大了!”

“师傅,你说的也没错。我们这种尴尬的身份,一个月挣那俩钱够干啥?对象都没法谈。也就吃点喝点,你倒好不吃不喝,跟着你快变成和尚了。”

“你能不能理解理解师傅的心情。要不是师傅,你早就被撵回家几次了,还能在所里呆下去。”小王推了一把小吕,气恼地说。

“我也不是埋怨师傅,就觉得师傅实在冤。论工作论能力比谁差?为啥就上不去呢。你看——”

“好了,别扯那么多。上不去肯定有上不去的原因,我还没变成怨妇,你倒成怨妇了。”

小吕的父母是双职工,家里的经济条件还可以,对象是他初中的同学,等了几年他还没考上公务员,人家就移情别恋了,这段时间他正闹心得厉害。

2

“有什么想法?”

“没啥想法。竞聘竞聘肯定存在失败的可能,再说要不是你们动员,我都没心思参加。”

“还说没想法,你脸上都写着呢。我已经问过了,马上要解决一批工龄满十五年的民警待遇问题,指数不少,你工作过二十年了吧。不管实职虚职,只要能解决就行,工资差别不大。你也看到了,我一天哪有轻松的时候?”

“解不解决无所谓,像我这样的民警多了。”

“你能想得开就好,我就不多说了。”

三天后,所长和教导员找我谈话。我的情绪指数已经降到了正常水准,谈不谈话都差不多。

“师傅,你晚上回家吃,还是带我们上街吃?”还没写完十几个小青年聚众斗殴的结案报告,整理案卷资料的小吕抬头问我。

“想啥呢?师傅也要养家糊口呢。到食堂吃去吧!”

“你不是不在食堂吃吗?”

“我今晚还就在食堂吃了!去侦察一下食堂做的啥饭?”

小吕不情愿地磨蹭出去,看电话的老龙头还没来。每到我的值夜班,老龙头从来没有及时到过岗,至少晚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也是有的。出警至少得两个人,有一次小王请假出去,只剩我和小吕,正好赶上要出警,不见老龙头过来,小吕气得往他家打电话,他老伴说人早就走了。等我们出警回来,老龙头才慌忙过来。问他干啥去了,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理由。我大概能猜出一些,从来不难为他。有些事,不能简单地用对或错下结论。

食堂的晚饭也就值班的吃,中午的菜要剩下了,就买点馒头,再熬半锅稀饭凑合凑合。换了几任厨子,厨艺高的嫌工资低, 能干下去的也就是炒两三个菜的水平。吃一段时间没人吃了,再重新换。

“你的素面再等等,我把他们几个的面先下出来。”

“没事,我不着急。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肉?”

“我还知道你叫啥了。你不记得我了?”

“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故意卖关子。

李玉莲是我小学同学。岁数和我差不多,但要不是她那张鹅蛋脸,打死我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有些老气的中年妇女是她。看穿戴就知道生活条件好不到哪儿去。小学同学除了极个别的,大多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去年清明回老家扫墓碰到黄小忠,骑着一辆破摩托,背着装有祭品的破旧大包,满嘴数不出几颗牙,头发稀稀拉拉没剩几根,眼见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过来握手叫出我的名字,我惊得半天没有说出话。

听黄小忠说,李玉莲给他哥换了媳妇,她家条件差,两家等于是换头亲。她怎么又到山沟里来了?

“你的素面好了,要咸菜么?”

“我师傅不吃咸菜,我们要。”小吕接过李玉莲手里的咸菜碟子,很响地吸着面条,听起来不知这面有多香。

“电话,指挥中心的电话!”我正想问问李玉莲怎么到了这里,老龙头在值班室扯着脖子喊。

出警接回两个醉鬼,送到醒酒室醒酒,嘴里不住地骂着,什么恶毒骂什么。这一晚上都别想合眼了。

“小王,把这两件大衣给他们盖上,半夜冷,暖气也不太热。”

“还给他们盖啥大衣,冻死他们都不冤。”小吕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地嘟囔。

老龙头见我们回来,说家里有事要回去,我摆摆手让他走了。小吕拉着脸说:“师傅,你咋让他走了?每次都说家里有事,大晚上的他家能有啥事?明显是骗人的。”

“王学成,过来吃饭。”

“吃什么饭?”

李玉莲站在值班室门口喊我,我忘了自己的那碗面还一口未动。李玉莲重新给我下了一碗。

“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我吃不吃都行,反正习惯了。”

“一顿饭呢,不吃咋行?反正我就住在所里。”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在食堂吃饭,再说我才来几天,就住在食堂旁边那间放杂物的房间里。”

我边吃饭边听李玉莲说话。她前夫车祸去世有六七年了,两个孩子已经成了家,嫁在这里的远房表姐给她介绍了一个媳妇病亡的矿工。矿工也是两个孩子,一个成家了,一個还在上大学。前些日子矿工调到另外一个新开的矿井,半个月能回来两三天。为了做早饭方便,她给所长说了说干脆就住在所里,早早晚晚的所里的人吃饭都不耽误。

“过得怎么样?”

“咋说呢?头一个人老实,家里底子薄,日子苦点,也就那么过过来了。没打算再出门,娃娃们也不愿意,可儿媳妇不省事,把孙子带到三岁离了手就开始找事,骂得我也受不了。几个姊妹都劝我走一步,想想也只好再走一步。”

“你都有孙子了?”

“我十九岁就嫁人了。”

“啥年代了,还换亲。”

“不换咋办?就我家那个状况,我哥的一条腿又有毛病。还是你们考上学的好,工作再辛苦也比守在农村强。”

“你看我们比种地轻松吗?种地至少不挨骂挨打。你也看见了,就那两个醉鬼把我们祖宗十八代挨个骂遍了,小吕还被踹了几脚。”

“我以前哪里见过这些事,也不知道你们这么累。你还不吃肉?”

要不是李玉莲提起,我真的忘了。

3

小学二年级的上半学期,学校杀了一头猪给老师改善生活。我姑姑是我们的美术老师,她把我们六个在不同年级上学的侄子侄女叫到宿舍,把饭盒里不多的肉片分给我们吃。那时,一年到头家里不一定能吃一次肉,无论冬夏一天就吃早晚两顿饭,大多还是粗粮。夏天中午放学也不回家,爬在课桌上迷糊一会儿。

我只记得饿就忘了不能沾荤腥,从会吃饭就有这个毛病,鸡蛋也不能吃。姑姑给我喂了一片肉,还没有放开嘴嚼,就吐了起来,吐得脸色发白。姑姑吓得哭了起来,带我跑到旁边的大队医疗站看大夫,吃了一片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姑姑一时也忘了我这个毛病,嘱咐我回家不要说。我没注意围观的那群学生里有没有李玉莲,此后只要认识我的都喊我居士。我打不过骂不过他们,也只好由着他们去喊,有的老师也喊我居士。李玉莲从来没这么喊过我。

没成家以前,我也很少在所里吃饭,就是素饭我也不吃。沾不得荤腥,闻见味道嗓子眼里犹如有把手在里面掏,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部掏出来。带小吕和小王出去吃,也是给他们点好,我到附近的馒头店买个馒头或饼子。李玉莲专门洗刷出一口锅,只要我到食堂吃饭就单独炒一盘素菜,或是给我下一碗面条。除了吃饭,我几乎不去食堂找她聊天,也没有那个闲时间。一个月在食堂也吃不了几顿饭,但有人给所长反映我和李玉莲有情况。

所长问李玉莲为啥给我开小灶,一个普通民警有啥资格开小灶?就是所领导班子成员也没开过小灶。所里的经费紧张,也是所长最为烦闷的事。三天两头没有肉吃,那十几个协警就发牢骚,放开吃一次炖羊肉所长得头疼几天。食堂归教导员管,他听说李玉莲单独给我做饭,专门去厨房查看,拉开冰箱看了看,前几天刚买的一只羊就剩了一条前腿,十斤鸡蛋也没多少了。李玉莲打小嘴就笨,别人骂她十句,才能想出一句不疼不痒的话送出口。所长找她谈话,她紧张得把十几天做的啥饭都忘记了。

“李玉莲说你不吃肉和鸡蛋?”所长看着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那么多大事需要你操心,哪顾得上注意我这个恶习。”所长和我共事也有两年多了,还没有一起坐到一个桌子上吃过饭,所里的饭局我几乎不参加。一次两次不去,叫的次数多了,我还是不去,渐渐就不叫我。不太熟悉我的人,觉得我不合群,我也懒得解释。

李玉莲说啥不干了。

所长让教导员赶快再找人,教导员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食堂一片狼藉,剩面剩米饭摆在案板上,锅碗找不到一个干净的。十几个小伙子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哪有几个真会做饭的。他们叫嚷着再把李玉莲找回来,李玉莲饭菜做得不是特别好,但他们哪个没吃都记在心里,回来得再晚也给留饭,拿他们当孩子。衣服扣子被当事人扯掉了,或是需要缝补个啥的都去找李玉莲,派出所旁边的那个裁缝店,动一针都要钱。

“你做做工作让李玉莲再回来吧。”教导员找我,“那件事的确冤枉人家了。”

“我不冤?还什么开小灶。谁挤兑走的谁找去!”对教导员我始终敬而远之。

“你看你,也是老民警了,事情调查清楚就行了。谁也没说什么。”

“依你看还想说点啥才正常?”

“老王,你不觉得竞聘失利和你的性格有关吗?”

“有没有关是我的事,找不找李玉莲是你的事,不要往一起扯。”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小将近十岁的教导员,我有些搂不住火。

4

李玉莲复归原位,我不再去食堂吃饭,哪怕饿着肚子也不去。

那天,李玉莲给我端来大半碗蒸榆钱,才发现派出所后院的那棵榆树下,纷落的榆钱像一片雪。很多年没吃这种蒸榆钱,连它的味道也难以在味蕾中搜寻出来。

“你还记得选红小兵的事么?”李玉莲时不时地挑起我们共同拥有的一些封存久远的往事。

“红小兵,也太遥远了。好像是二年级开学不久的事。”

“谁选的你,还记得么?”

其实,我能记住并想起李玉莲的名字,也正是因为选红小兵。二年级开学后,班主任桑老师说要在班里推选两名红小兵。在评选前,桑老师教我们学会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这首歌,能记住的也就这几句: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毛主席的话齐记心,从小立下革命志,长大要当工农兵。

桑老师还没讲完推选的条件,不少同学就急得举手提名。我左顾右盼地看着周围的同学,还拿不定选谁时,听来听去没人提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看到我前座的李玉莲举手站了起来:“我提王学成,我觉得他符合条件。”我没举手站起来就说:“我提李玉莲,她也符合当红小兵的条件。”

全班同学顿时大声哄笑起来,桑老师也跟着笑了。班里其他同学都是男同学提男同学,女同学提女同学。下课铃声刚响,同学们大喊着我和李玉莲的名字往外跑。我的头快插进抽屉里了,听到李玉莲在哭,我的眼泪也往出涌,说不清为啥,就是抬不起头来。李玉莲是怎么出去的我不知道,姑姑听说后,把我拉到宿舍哄了半天,给了两块饼干,我才擦干了眼泪。

我和李玉莲加入了红小兵。桑老师念到我和李玉莲的名字时,全班鸦雀无声,没有选上的同学有人开始哭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学校举行了颁发红小兵袖箍的仪式,我刚好走到姑姑的跟前,她什么也没说,笑着给我把袖箍戴好。李玉莲站在我的后面,戴好袖箍我看她走路成了一顺子,脸红扑扑的像涂了红颜色的大鹅蛋。

接连几天,白天晚上我都戴着红袖箍,放学回来拎筐挑猪菜也戴着。哥哥姐姐笑我,弟弟妹妹跟在屁股后面喊着要戴,任凭他们怎么哭闹我还是不肯。每天上课前老师要抽查背诵毛主席语录,写完作业我就背,不认识的字问哥哥姐姐,老师让背一条,我至少背三条。李玉莲和我较劲,我背几条她就背几条。下课在教室外面玩挤暖暖,同学们故意把我和李玉莲往一块挤,边挤边喊婆姨嫁汉子、婆姨嫁汉子。李玉莲下课坐在教室里再不出来,我找姑姑告状,姑姑过来训了他们一顿,姑姑一走,他们还是喊。我只好躲到人少的地方,不知道李玉莲一个人在教室干啥,我故意不进教室,尽量离她远一些。

“你知道我那时为啥提你?”

“你再没人可提了。”

“谁说的,还有好几个同学没人提。是桑老师让我提你的。”

“桑老师?不可能吧。”

“就是桑老师,上课前他把我叫去说的。他当时是不是和你姑姑搞对象呢?”

“开玩笑,我姑姑根本看不上他。个头还没有我姑姑高。”

对桑老师的印象也很淡了,到三年级换了班主任。红小兵袖箍我一直保存到结婚前,和我以前两个女朋友写给我的那些信放在一个鞋盒里。我对象到宿舍帮我收拾东西时看到了那些信,正好我出警,等我回来,那盒东西变成了一堆白白灰灰黑黑的浮尘。我后来找不到问她,她假装不知道,还问我到底是啥东西。儿子出生后,在一次吵架时,她才说那些甜言蜜语戴着那个定情物红袖箍飞了。媳妇比我小五岁,没有赶上加入红小兵,也不知道那个红袖箍除了牵系着我的少年时光,也牵扯着一个女人。

“就是桑老师不叫我提你,我也想好了要提你。”

“看来你的思想在小時候就很复杂了,为啥对我那么关注?”

“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前后排的男同学就你不欺负我。”

当时,桑老师的确对我姑有意,只是他民办教师的身份使那段恋情变成了单相思,我们家的人都知道。看到桑老师发笑,我以为他会借机报复,没想到实情是这样。男同学经常逗弄学习成绩很差的李玉莲,我从不参与,主要是惧怕我姑。只要有老师或同学找她告状,不管孰是孰非,回家免不了一顿臭揍。

李玉莲话还没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师傅,快过来!王哥病了,已经送医院了。”

听到小吕紧张得话音都变了样,我扔下电话就往医院跑。让他俩去帮社区干点活,去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小王突发阑尾炎,等我赶到医院,人已经进了手术室。小王家在山区,大专毕业出来找工作,局里招协警就报名考进来了。分到所里后一直跟着我干,怕他父母担心就没给家里说。所里的人给凑了些钱,李玉莲也拿出二百,我不让她出可怎么也挡不住。从住院到回所里静养,李玉莲精心地照顾着小王,给我腾出了工作时间。

教导员提议降低李玉莲的工资,所里的人私下议论两天了,还是小吕告诉我的。

“为啥要降?”

“说是李姨的饭菜水平一般。比她水平差很多的也是一千,再降谁还干?把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太不当人了。”

“不要总提啥身份,你是协警,她是做饭的,小心让教导员听到收拾你。有能耐就去考,考上了不就有身份了吗?自己不努力,怨天尤人顶屁用。”

“你也是身份不明呀,师傅。别人的姓后面跟着的是啥,你的姓前面除了老就是小,听起来和我们有啥区别?”

我没见李玉莲找所长谈这件事,更没问过她。看状态还是那种心劲很大,干活下死力的样子。所里后院的空地,她捡干净碎砖头小石子换上土种了菜,没事就在巴掌大的菜地里忙乎。前后院的卫生是老龙头在打扫,她扫了后院又扫前院,老龙头干脆不动手了。食堂里停水顶多帮着李玉莲从附近的居民家拎几桶水,我看到了就让小吕或小王去帮着拎。我想着要问李玉莲工资的事,忙来忙去就忘了。

“师傅,我搞清楚教导员为啥要降李姨的工资。你还记得上次小王住院凑钱,李姨凑了二百,教导员拿了多少你肯定不清楚,最后是我收齐交给他的。”

“拿了多少?”

“一百,最少的。我把名单和钱交给他的时候,扫了一眼他就变了脸。第二天我去给所长送案卷,听教导员建议降李姨的工资,说所里困难,当时所长没答应,我出来就不清楚后面是怎么说的了。教导员已经找李姨谈了,就看她啥意思了。”

“你不要传闲话,让教导员听到了,看人家怎么收拾你。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你看看人家小王。”

“李姨是你同学。枉费了人家平时对你的照顾。”

所长几次找我谈话要把小吕退回局里,我死活没同意。年轻人有几个能像小王那么稳重的?小吕坏事就坏在那张嘴上,口无遮拦,怎么说都不改。给李玉莲降工资的事就是他传出来的,教导员对我有意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对小吕管教不严,说我护短。李玉莲对小王和小吕照顾得多些,两个人的床单被罩,甚至衣服有时都给洗。也是,食堂有拎水倒垃圾的活,他俩看见了就帮着干了,其他人也没啥话可说。

老龙头是矿上的职工,五十刚出头,平时就在我们下班的时候过来帮着接电话值班,是所里专门找矿上要的人手。我值夜班时他总说有事要请假,一般我也不拦着,可碰到夜里要出警,所里就没人了。说过他几次,还是老样子。我悄悄跟踪了一次,他根本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社区里的老寡妇家。

老龙头在教导员面前告状,说李玉莲打扫卫生太粗,前院的窗台落了一指厚的灰也不擦。小吕听见老龙头告状,冲过去就说:“你还要不要脸?前后院的卫生归你打扫,李姨来了就把后院扫了。你可倒好,前院也不扫了,还挑毛病,也太不要脸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管起我来了?不就一破协警吗,还在我跟前充大头。”

“小吕,你该干啥干啥去,龙师傅汇报的事我自会处理,用不着你说。”教导员面无表情怼了小吕一句,小吕气得跳脚。

“姓吕的,你想咋着?”老龙头见教导员压制了小吕,气焰更嚣张了。

“龙师傅,适可而止。小吕年轻不懂事,你和他计较啥。”我在办公室里听不下去了。

“我、我——”老龙头见我出来,气焰矮了半截。

前几个做饭的厨师严格按照所里的规定,不让老龙头在灶上吃饭。李玉莲来了后,他时不时地溜到食堂蹭饭。我几次到后院开车,就见他鬼鬼祟祟进了食堂。李玉莲从农村出来的,不把一碗稀饭几个馒头当成饭,老龙头蹭了早饭还想蹭晚饭。李玉莲也不好说,有人给教导员说了,老龙头以为是她干的。

老龙头不好明着找李玉莲的事,所里的水管坏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帮李玉莲提水了。小吕和小王每天帮着提水,早就看不下去了。

5

老龙头死了。

和小吕吵完架的第四天下午,所长正召集我们商量案子,老龙头的儿子跑到所里说他爸去世了。我们没人敢相信,眼看快下班了,老龙头也该过来了,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老龙头和几个邻居老头老太太打麻将,从上桌就没下来过,中午让老伴给所里打电话说要去医院看病,所里还有几个搞案子没顾上回家的,有事有人照应。眼看快到下午接班时间了,老伴催了几次他还发脾气,晚饭送到手上,还没张口吃,突然身子一软溜到桌底下去了。等救护车过来,老龙头已经没活气了,大夫说是心肌梗死。

所里的人都过去帮忙,我带着小王先去了,小吕洗完车回到所里,我们已经从老龙头家回来了。

“师傅,我看见老寡妇也在龙叔家帮忙,她——”

我瞪了小王一眼。所里好几个人在等着听小王的下文。

那个老寡妇怎么会看上老龙头?有一次我带小王下社区找人,敲开老寡妇家的门,见老龙头坐在屋里,看到我和小王表情有点不自然,老寡妇倒很坦然,没事人一样应对着我俩。老寡妇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很利索,老龙头邋邋遢遢的,两个人根本不搭调。他们俩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些,也没当回事。

老龙头走了有大半年,社区的虎大妈无意中提起来说,老龙头和老寡妇是一个村的,从小青梅竹马,老龙头招工到矿上,被家里硬撬散了。老寡妇赌气嫁给了一个离异带三个孩子的矿工,过了不到五年,井下瓦斯爆炸,男人没了。她没改嫁,吃苦受累给三个孩子成了家,到头来却没有一个照顾她的。老龙头看不过眼,时常过去帮着干点活,老伴和儿女都知道,也没少找老寡妇的事。说起来老龙头是个有情义的人,不像别人想的那么肮脏,不然早把家扔了和老寡妇过日子去了。

所长没再找矿上要人,要是老龙头在所里没了,处理起来就没这么简单了。三个人一个班变成了四个人,值班的频率提高了,所里的民警怨言比辅警还大,但再有怨气也得值班。别看值班只增加了一个人,伙食费超支了不少。教导员动不动就进食堂查看,拉开冰箱就叹气,想说又不好说什么。

治安内勤告诉李玉莲,说所里决定从下月起,她的工资减少一百,等所里的经费宽松了,再给她加。

我听说后,想找所长说说李玉莲的家庭情况。给一个盗窃嫌疑人做完笔录,听见所长从外面进来,我正收拾桌面上的談话材料,小王神秘兮兮地到谈话室,说李玉莲有事找我。

“学成,你听说给我降工资的事了吧?怕你找领导帮我说情,我先给你说一声,多那一百少那一百对我没啥影响,我能过得去。比这难的日子都过过了,我就图个有事做。你帮我说话得罪领导划不来。”

“说说有啥关系,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一百块钱对所里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明给你说,这就不是一百块钱的事。”

“你看看,不就是一百块钱么。”

“唉,我怎么给你说呢,你——”

“老王,你们说啥呢?什么一百块钱,你们谁欠谁的钱了?”也不知道所长啥时候进了食堂。

“噢,我们随便聊聊。所长,你当过红小兵没?”李玉莲接过所长的话,没头没脑地说。

“红小兵,红小兵?”

我和李玉莲相视一笑,所长的眼里迷茫一片。

李玉莲的婆婆突发脑梗不能自理,只好回去照顾。做饭的换来换去,教导员提起来就说,没有一个像李玉莲那样勤快,事少的。刚过了三个月,得知李玉莲婆婆去世的消息,教导员让我联系,希望李玉莲能回所里来。

我直接拒绝了。听说小王联系上了李玉莲,但她还是没答应。

【作者简介】 吴全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有散文、小说发表于《六盘山》《黄河文学》《朔方》《大地文学》《啄木鸟》《辽河》《雪莲》《美文》《四川文学》《散文选刊》《小说选刊》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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