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爱情

2022-05-30 10:48刘玮
雪莲 2022年10期
关键词:儿子

1

最近,何春来觉得沈秋芳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总是能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跟自己吵起来,稍微一个不留神,管保就有一通邪火烧上身。

这天是个周末。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何春来就想着多睡一会儿,但沈秋芳一大清早就起来乒乒乓乓一阵收拾,搅得何春来心里烦躁起来。正想起身下床的时候,又听见沈秋芳“嘭”的一声关上房门出去了。何春来知道这是去赶早市了,于是又躺下,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回笼觉。

沈秋芳大包包小蛋蛋地采购回来的时候,何春来正在卫生间洗漱。听见老婆把房门敲得山响,就一手拿着牙刷,赶紧跑去开门。没想到一打照面,沈秋芳的火儿就上来了:“哎哎哎,现在不是数九隆冬吧,我说你是手冻上了还是眼睛冻上了?没见人大包小包的拎不过来吗?不知道伸把手?”

何春来赶紧把牙刷噙在嘴里,双手接过老婆手中的袋子,嘟哝了一句:“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

“那么多東西?你在家睡得像个死猪一样,我累死累活去赶早市,哪一样东西买错了?你出去试试天有多热,公交车有多挤。我不买这么多东西,拿什么塞满你的粪坑?现在我就找针线把你那烂嘴缝起来,也省得我天天伺候你日馕了。”

何春来没接话茬,他不想吵也知道自己吵不过。他觉得沈秋芳真的越来越粗俗了,简直不可理喻。沈秋芳倒也没再纠缠,换了衣服就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何春来坐在沙发上刚拿起手机,沈秋芳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中午烧个羊肉烀茄子吧,茄子削不削皮?”

何春来胡乱翻着朋友圈,说道:“茄子不削皮,羊肉味道进不去,那还叫什么羊肉烀茄子?”

沈秋芳那边就叨叨起来了,说一天啥活儿不干,要求还高的不行,那你倒是搭把手啊。何春来就赶紧扔下手机,钻到厨房里削起茄子皮来。沈秋芳在一旁把羊肉剁成肉末,又问他儿子的事情打算怎么办?

一提起这事儿何春来就心烦,没好气地说:“还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凉拌。”

沈秋芳停下手里的菜刀,说:“那是你亲儿子,不是两姓旁人,你总得想办法吧。”

“那你说,公务员公务员考不上,事业编事业编考不上,给他找个私企的工作先干着吧,又挑三拣四不愿意去,一会儿嫌工资低,一会儿又嫌总加班的,我能怎么办?”

“你怎么办我不管,反正你们一个何字掰不破,你就得解决。”

何春来最受不了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好像儿子找不到工作是他造成的。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考虑过他的心情、他的处境。气上来的何春来突然酸溜溜地冒出来一句“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句话算是彻底把沈秋芳惹火了。她“啪”的一声把手里的菜刀扔在案板上,两步跨到何春来面前,指着他问:“谁是小人?谁难养了?你老婆是小人还是你儿子是小人?哪个狐狸精鳖孙子好养了,你去找他们啊。”

何春来急忙辩解道:“我是小人,我说自己呢,我是小人。”

“我跟你这些年过什么好日子了?辛辛苦苦伺候你们这俩王八蛋吃喝拉撒,末了末了我还成了小人了。何春来,谁是大人,谁是君子,你现在就去找谁去!”沈秋芳情绪有点失控,大吼大叫起来。

何春来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过了,但他自知这个时候很难让老婆平复下来,于是就进屋收拾起自己徒步的背包,出了家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躲避成了何春来避免和沈秋芳激化矛盾的唯一选择。

这几年来,何春来发现自己素来强健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了。单位上每月一次的夜班值下来,居然连着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想想年轻的时候,自己可是打一天一宿麻将都不带犯困的。家里的事儿也是一团糟。儿子何梦泽不上路,让他在亲戚朋友、邻居同事面前很没面子。沈秋芳对他也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何春来发现他们夫妻之间的默契度和容忍度越来越差,感情缝隙越来越大。连丈母娘去年来家里小住的时候,临走都悄悄对他说:“石头大了,绕着走哇。”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想想自己现在的状态:数着日子混退休的工作,一天到处瞎混的儿子,薄如蝉翼的夫妻感情……何春来实在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在哪里。

他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吧。闹心啊。

2

何春来临出门的时候,沈秋芳还从厨房里狠狠骂了一句:“爬山的时候当心别一脚踩空把你摔死!”但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太不吉利,赶紧转过身呸了三口。何春来也扭过头瞪了她一眼,就摔上门走了。

何春来没什么爱好。前些年几乎天天陪着领导喝酒打麻将。后来慢慢上了岁数,觉得这些都没啥意思,伤身体不说,精力也实在有些跟不上了。再说那些酒友牌友们尽是些酒肉朋友,没有一个能交心的,于是就有意无意地远离了一些圈子。后来,他偶然被一个同事叫去徒步,爬了一次有名的南朔山。虽然由于长期缺乏锻炼,上山时远远落在人家后面。登顶的时候,还喘得像头快要断气的老牛一样。但当他攀着铁链子登上山巅的那一刻,看到山顶居然是一个宽阔的大平台。何春来一瞬间只觉得神清气爽,身上的疲乏感顿时烟消云散了。打那以后,何春来就爱上了徒步。几年坚持下来,他的体重也减下来了,脂肪肝也没有了,而且出去接受一下大自然的洗礼,回到家睡眠也特别好。他也叫沈秋芳跟他一起去徒步,但沈秋芳却阴阳怪气地说:“儿子要工作没工作,要媳妇没媳妇,我可没那份儿闲心去游山逛水。”

因为今天出发的时间有点晚,何春来觉得这会儿约伴儿八成也约不上了,就决定自己一个人去爬城市北边的土楼山。这是一座不高也不陡的山,这会儿开始爬,赶天黑前可以返回。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汽车,何春来又想起儿子何梦泽的事情来了。

儿子上的那个野鸡大学,那也叫大学?简直就是个吞钱的窟窿。他浑浑噩噩地混了几年,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坏毛病可染了不少。抽好烟、喝大酒、打游戏、进歌厅……单就说找对象吧,他在学校里谈了几个,何春来不知道,毕业这两三年里三天两头领回家一个,什么小张、小马、小娟、小丽,走马灯似的换得何春来眼睛都花了。刚开始何春来还问她们的名字,后来也弄不清到底谁是谁了,爱谁谁!气得何春来一直念叨《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话,养子不教如养驴。

何梦泽好像从来都没有规划过自己的人生。大三的时候,何春来一直嘱咐他好好准备专升本考试,结果人家连报名时间都错过了。毕业了到现在找不上工作,何春来每年都督促他报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但他从来没拿这当回事儿。何春来劝他:“现在考公务员考事业编的人越来越多,你不拿出高考的那种劲头来复习,怎么可能考得上?”何梦泽瞟他一眼,说道:“我高考的时候就是这种劲头啊,我现在不是正拿出来着吗?”气得何春来骂了一句朽木不可雕,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对儿子彻底失望的何春来,后来在一家私企给他找了份工作。沈秋芳就嫌这工作不体面,说何春来没尽到当爹的责任。气得何春来指着儿子怼了老婆一句:“那你先问问他有没有尽到当儿子的义务。”正在一旁打游戏的何梦泽,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说:“我提前声明啊,你们俩吵架,可不要攀扯好人。”

何梦泽压根儿看不上那份工作,只是迫于老妈要断他每月生活费的现实威胁,才不得不去混了几天。三天打魚两天晒网地没干满一个月,他就死活都不去了。还说什么不自由,毋宁死,说自己宁可饿死也不愿做生活的奴隶。气得沈秋芳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何春来想着想着,目的地已经到了,差点坐过站。下了车肚子一直咕噜噜响,他这才想起来,今天到这会儿还水米没沾牙呢。于是就到路边一家牛肉面馆,要了一碗面,又加了一份肉、一个蛋。

3

何春来出门以后,沈秋芳也没心情烧菜了,于是就骂骂咧咧地开始大扫除。她有一个能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的方法,就是大扫除,能让人筋疲力尽的那种,完事儿再美美睡上一觉。

今天阳光不错,沈秋芳先把被褥全部搭到窗户外面晒晒,然后把换下来的床单、被罩、枕巾一股脑儿塞进洗衣机,又到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整理起来。沈秋芳每次翻出那些用不上的东西,总是舍不得扔,最后又会原放回去。何春来劝她要学会断舍离,但她一直认为破家值万贯,看什么都舍不得。每年总要把床底那点破玩意儿来回翻腾一两遍。正翻腾着,沈秋芳在一堆旧衣服下面发现了一本旧相册。翻开相册,第一页的空白处是一行清秀的小楷:“五一”国际劳动节纪念。落款是省第三毛纺厂工会。那时候,沈秋芳还是省三毛厂的一名青年女工。逢年过节厂里还会发各种福利,比如这本相册。

翻着相册,沈秋芳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相册里第一张照片是她跟何春来在人民公园拍的,在那个标志性的江河源雕塑喷泉前面。那是他俩第三次见面。照片上何春来穿一件蓝色夹克,她则是白衬衫配黑色长裙。你别说,年轻时的何春来还真透着几分英俊潇洒,即便放到现在也能算个帅哥。她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是全厂瞩目的厂花。想想也真是奇怪,当初他们厂里有好几个小伙一天脚前脚后地跟她献殷勤,还有那么多阿姨、大姐张罗着要给她介绍对象,但她最后偏偏就跟了何春来。

何春来是街坊彭阿姨介绍给她的。她想起跟何春来第一次见面时,约好在电影院碰头,看的是当时刚上映的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当电影里于北蓓强吻马小军的镜头出来的时候,她还尴尬得捂上了眼睛。看完电影出来,天都黑了。何春来问她饿不饿,她肚子一直咕咕叫,嘴上却说不太饿。电影院对面就是一条卖各种吃食的街巷。何春来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那边有一家馄饨不错。吃馄饨的时候,何春来摸了摸口袋,尴尬地问她带钱了没有。幸好她带着钱。她当时心想,居然还有这么不靠谱的男人,约会不带钱,不带钱还敢请吃饭,合着是指望女方付钱呢!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后来还是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沈秋芳现在想起何春来那副窘迫的样子来,还觉得有点儿好笑。

在看过几场电影、轧过几次马路后,大约半年光景,他俩就领了证、办了事。她在厂里给大伙发喜糖的那天,据说一个一直追求她的小伙子干活走了神儿,差点被机器夹断一只手。结婚那天,车间主任作为证婚人致完辞,还拍着何春来的肩膀说:“秋芳是我们厂里的大美女,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啊。”沈秋芳又想起爸妈当初对何春来的评价,说小伙子忠厚老实,工作也不错,人也算勤快,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这一晃,结婚都二十多年了。时间证明爸妈对何春来的评价基本正确。这几年他们两口子总闹别扭,说白了还是因为儿子不上路。吵归吵,闹归闹,静下心来想一想,何春来从来没做过半点对不起她和儿子的事。自己下岗这些年,心气一直不怎么顺,可何春来对她连半句重话都没说过。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不温不火,这不就够了吗?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4

沈秋芳知道丈夫每次徒步回来都晚,就随便煮了一碗面条当晚饭。坐下吸溜了几口,觉得没啥食欲,就又翻开那本相册看起来。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张与何春来的合影上。那是一张在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前拍的照片。照片上何春来戴一副咖啡色墨镜,白衬衣装在黑色西装裤里。她扎着长长的马尾,穿一袭淡蓝色碎花连衣裙。那时候的她多么苗条啊,一丝赘肉都没有。

这张照片是沈秋芳和何春来结婚的第四年拍的。那年她们毛纺厂终于没能经受住市场浪潮的冲击,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宣告破产了。厂子破产就意味着工人下岗。沈秋芳一夜之间没了工作,丢了饭碗。她现在还清楚记得当初是怎样和工友们一步一回头地走出毛纺厂大门的。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车间、宿舍和食堂。大家都红着眼眶,有的人干脆嚎啕大哭起来。厂子里留下了他们每个人的青葱岁月,但那一刻全都成了过往,大家不得不各奔东西,走上一条完全未知的路。

别看沈秋芳人长得漂亮,上学的时候成绩却差的紧。倒也不是态度问题,用老师的话说就是不开窍。所以她勉强上到初中毕业,就顶替她爸进了毛纺厂。下岗在家的那段时间,沈秋芳心情特别低落,一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原本就清瘦的人,几天下来又消减下去两圈。何春来看她这个状态下去不行,就从单位请了假,要带她出去散散心。他俩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往东,先去了兰州,又去了西安,最后去了洛阳。何春来的舅舅家在洛阳。在洛阳的那几天里,何春来带她去爬了老君山,逛了白马寺,在卢舍那大佛前面留下了这张照片。

那是沈秋芳第一次出门远行,丈夫处处关心、照顾着自己,但迷茫的现实还是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今后该干什么?能干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茫然未知的将来,让年轻的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等着她。仔细端详,照片上她那白皙姣好的脸庞上明显挂着一丝遮不住的忧愁。

在那之后的二十几年里,沈秋芳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她在商场卖过服装,在机关当过保洁,在小吃店帮过厨,在火锅店洗过菜……真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了。那些年,她一门心思想的除了挣钱还是挣钱。何春来原本是抽烟的。看到她一天辛辛苦苦到处打工,就说自己要戒烟。别的男人说戒烟也就是说说而已,何春来说戒烟就再没抽过一口。

她和何春来结婚时住在单位宿舍里,是一栋三层的筒子楼,房间倒是不小,里外两间,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连家具都是从何春来单位暂借的。几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毕竟是市区里一套南北通透的两室一厅单元房。搬家的那天,她把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端端正正地挂在客厅墙上。看着家里雪白的墙壁和崭新的家具,看着何春来招呼搬家的人忙里忙外,看着儿子何梦泽蹦蹦跳跳、跑出跑进……那一刻,她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5

何春来回家的时候,沈秋芳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地洗完澡出来,打开冰箱想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吃的。一拉开冰箱门就看见两个保鲜盒里,一个盛着他最爱吃的羊肉烀茄子,一个盛着番茄炒鸡蛋。何春来的心一下就暖了起来。心想老婆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到底还是知疼着热的人。于是就用微波炉热了菜,坐在餐桌旁吃起来。他一眼看见了桌上那本相册。这东西好些年没见过了,他以为早都被老婆扔了呢,不知道又从哪里翻腾出来的。何春来刚刚一个热水澡解了乏气,一点儿也不困,就拿过相册翻起来。

他随便翻开一页,是一张他和老婆、儿子在莫高窟九层楼前的合影。那会儿自己已经发福,比现在胖得多,凸出来的肚子像个炒锅一样。沈秋芳那时虽然也四十几岁了,但看上去还是蛮漂亮。过去她多爱穿裙子啊,身材好,怎么穿都好看。那次因为要跟他换着开车,所以才穿了条牛仔裤。照片上儿子何梦泽也是那么阳光帅气,完全不像现在那副见谁都翻白眼的死样子。他记得那是沈秋芳刚拿到驾照的时候,又赶上儿子中考结束,他就跟朋友借了一辆桑塔纳2000,一家三口自驾去河西走廊玩了一趟。

那年沈秋芳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开出租,说满大街那么多女出租车司机,我为啥就不行?何春来也找不出老婆不行的理由来,就给她报了一家驾校。沈秋芳练了两天踩离合,说感觉还可以。等到练习倒车入库的时候,就开始叨咕学车简直比投胎还难!

何春来问她:“你投过胎?”

沈秋芳回怼道:“你没投过胎,你妈咋把你生下来的!”

沈秋芳本来个子就不高,驾校那些破车上的座椅都被人坐塌了,所以她练车的时候就总瞅不准教练说的那些点。教练让她回家找个垫子垫在屁股下面,沈秋芳第二天拿了一个坐垫,还是不行。教练就叫她把垫子装厚一点,结果还是不行。教练又让她找一个靠垫垫在背后,这回终于可以了。但她每次上下车都要拎着两块垫子。教练又说,你就不能把两块垫子缝在一起吗?那段时间,沈秋芳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地倒腾她的垫子,还说气死个人,车没学会,倒先把裁缝学会了。一句话逗得何春来爷俩乐个不停。

何春来又翻到一张他们一家三口在儿子学校门口的合影。这张照片是送儿子去上学的时候照的,他和沈秋芳脸上都挂着些许愁容。

儿子从小学习不吃劲,歪门邪道的事情上花花肠子可特别多。高中那会儿,人家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他倒好,拉拢了几个同学瞎鼓捣什么乐队。结果跟他一块儿那几个孩子,让家里人胖揍一顿就都捋顺了。何梦泽却不吃这一套,你跟他来硬的,他就敢离家出走,还敢寻死觅活吓唬你。弄得何春来两口子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当看到儿子的高考分数还不到三百分时,气得何春来跳着脚说,要是自己也能进考场,闭着眼睛瞎编都能比他考的高。没想到这小兔崽子不知羞耻地竖起大拇哥,翻着白眼对老子说:“你牛逼!”

何春来两口子苦口婆心地劝儿子复读,甚至都给他找好了一家补习学校。结果何梦泽直接说:“让我复读,开什么玩笑?我明年可不能保证考出今年这样的好成绩。”气得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差学生不少,烂学校更多。何梦泽考那么点分照样有学上。虽然窝着一肚子气,但何春来两口子把儿子送到学校,心里就难过开了,毕竟是从小到大一天也没离开过身边的。把儿子安顿好,沈秋芳的眼泪就开始打转转。何春来赶紧拉着她往外走,说你这么一哭,儿子还不更难过。他俩在宿舍楼下逡巡了一会儿,沈秋芳想再见儿子一面。何春来说别见了,咱直接回吧,老话说得好,养儿不用教,远路上走一遭,让他自己闯吧。

晚上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何春来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我跟你妈这就回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电话那边,何梦泽早就在学校外面的网吧里打上游戏了,十分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何春来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婆,哭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6

沈秋芳早上醒得特别早,准确地说,是睡不着。她从几年前就添了这个失眠的毛病。刚开始就吃安眠药助眠,后来吃药也不管用了,何春来又不让她加大剂量。听人说数羊可以帮助入眠,沈秋芳就试了,躺在床上数到一万多只还是没有睡意,数得天都蒙蒙亮了。又听说听歌有助于睡眠,可她却越听越精神,越听越兴奋。她也看过中医,吃过中药,扎过针灸,拔过火罐,全无半点作用。何春来让她睡觉前喝点酒,说喝醉了总该能睡着吧。结果她喝了大半杯红酒,反倒浑身燥热,翻来覆去折腾得何春来也一宿没睡着。

失眠简直要把沈秋芳折磨疯了。她知道自己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暴,跟失眠有很大关系。她也知道这失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儿子不上路。何春来劝她把心放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给儿孙当马牛。话虽这么说,但哪有当妈的心里不扯牵儿子的。

有一次,何春来因为她失眠的事斥责儿子的时候,何梦泽竟然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人老三不贵,贪财、怕死、没瞌睡。我妈可是占全了。她睡不着觉,跟我有啥关系?简直莫名其妙。”

沈秋芳就这么睁着俩眼躺在床上看屋顶,心想这灯上的灰尘该擦一擦了。她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来,生怕惊醒何春来。来到客厅阳台上,她深呼吸一口,开始做扩胸运动,又做了一套从电视上学来的健身操,希望能改善睡眠。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爬了进来,爬上她的身体,又爬上她的脸庞。阳台上的一盆桂花正散發着淡淡的宜人的香气。

做完晨操,沈秋芳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又翻起那本相册来。她翻开一页,是一张何春来站在布达拉宫前的照片。她只看一眼就笑了。照片上的何春来脸拉得八尺长,好像哪个欠他钱一样。沈秋芳想起来,这是婆婆过八十大寿那年。何春来想给老娘买个金镯子当礼物,又担心沈秋芳不同意,于是就偷偷藏起私房钱来。可沈秋芳的眼睛,用何梦泽的话说,那是比蝎子屎还要毒三分的。这家里有什么能逃过她的两眼去?发现了丈夫的私房钱,沈秋芳这个火药桶算是溅上了火星子。

沈秋芳问他:“什么意思,还想不想过了?”

何春来说:“好端端的,谁不想过了?”

“那你说这日子怎么过?藏着私房钱过?还是耍着心眼子过?”沈秋芳的音调一点点往上提着。

何春来怕老婆不同意买金镯子的事,就干脆不说话。

他越是一声不吭,她就越觉得有问题。他越是不辩解,她就越是压不住火。结果沈秋芳气得歇斯底里地闹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才各自睡下。让她没想到的是,何春来这家伙第二天居然给她发短信说,他要一个人去西藏散散心。她有点害怕,赶紧一个电话打过去,但何春来已经关机了。从何春来妹妹那里,她才知道丈夫攒钱打算给婆婆买金镯子的事儿。她就觉得何春来实在是把她看扁了,她沈秋芳就不是那种善财难舍的人,更不是没有孝心的人。

几天后,何春来灰溜溜地从西藏回来了。沈秋芳一看他那副尊容,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本来就不怎么白的脸被晒得又黑又亮,脑袋像极了一颗刚从卤汤里捞出来的卤猪头。何春来站在门口也尴尬地笑了,露出一排白牙来,那样子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

沈秋芳问他:“一个人的西藏之旅美得很吧?”

何春来傻呵呵地笑着说:“美个毬呢,差点晒成人干儿了。”

这家伙还从西藏给她带了礼物,一只红玛瑙镯子和一个木碗。

沈秋芳接过镯子就戴在手腕上,瞟了一眼木碗,笑着说,这个要饭的碗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7

这天早上一到单位,何春来就去找处长批了年假。然后他先去一家蛋糕店订了一个六寸的蛋糕,特别嘱咐人家写上两句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何春来怕他们写错,还专门找一张纸片把这两行字写下来。结果人家说,六寸蛋糕太小,十四个字太多,根本写不下,让他把蛋糕换成了八寸的。

从蛋糕店出来,何春来又径直来到一家旅行社,咨询去清迈旅游还要注意的一些事项。旅行社的人告诉他,可以去银行兑换一些泰铢带上。半个月前,何春来对比了好几家旅行社,最后选中这一家,给自己和沈秋芳报了名。护照什么的都由旅行社代办,省去了许多麻烦。何春来又去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本来选了一束红玫瑰,但他又觉得颜色太浓烈了,就换了一束香槟色玫瑰。

前段时间,沈秋芳的三个姐妹,过去在毛纺厂是住一间宿舍的工友,相约结伴去清迈旅游。何春来也劝老婆跟她们一起出去散散心,但沈秋芳说儿子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心情出去玩。何春来知道她其实还是舍不得花钱。

那三个女的去清迈的一周里,天天在朋友圈刷屏,还单线给沈秋芳发她们逛吃的视频和照片。早上说她们今天要去什么素贴山上看双龙寺,中午说在什么塔佩门前的广场上喂鸽子,一会儿又说她们在什么老虎王国和老虎亲密接触,一会儿又说正在夜市大排档里吃海鲜,大螃蟹大虾当饭吃……刚开始沈秋芳还会点开小视频看一下,然后再赞美一番清迈的秀丽风光和异国风情。但那边马上就会重复表达她们的遗憾,说清迈别提多美了,沈秋芳这次没来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后来发的多了,沈秋芳连照片都不想点开看,也懒得再敷衍她们了。但她们三个好像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仍然乐此不疲地给好姐妹分享着她们的快乐时光。

沈秋芳没好气地在那儿自言自语,说什么人嘛,外国的月亮就比中国圆?我看清迈的风光跟云南也差不多嘛。还跟老虎亲密接触呢,瞧把你们能的呦,在家跟自己老爷们都不亲密接触了,跑到外国跟老虎亲密接触起来了,羞死先人哩!

何春来看得出来,老婆虽然嘴上表示不屑,但心里还是羡慕、嫉妒、后悔着的。今天正好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他和沈秋芳都不是那种特别注重仪式感的人。这些年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纪念日什么的。他还是在翻看那本旧相册的时候,才想起来结婚时间的。这一次,何春来决定也要给老婆搞一把浪漫。于是,好多年没休过年假的他,咬牙跺脚休了年假,交了旅行费用,要带老婆去趟清迈。

何春来回家的时候,沈秋芳正往餐桌上端菜。当她看到丈夫双手举着一束玫瑰花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下子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何春来这是要闹哪一出。

就在这时,何春来轻轻地说:“秋芳,送给你的。”

沈秋芳先是愣了神儿,片刻之后才明白过来是叫自己。她没想到此时眼前竟然浮现出他们遥远的恋爱时光。是的,是秋芳这个称呼,打开了她尘封许久的记忆。何春来已经好多年没这么叫过她了,平时一张口都是“哎”“我说”“那谁”……秋芳,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像晨光里那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桂花,在她的心间悄悄绽放。

何春来打开盒子,取出蛋糕。沈秋芳看见蛋糕上写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两行清泪就漫过眼角的堤坝,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何春来没想到沈秋芳还记着这两句诗。当年,他还是个文艺青年。他写的诗还在省报省刊上发表过几十首。他也想给美丽的沈秋芳写首诗,但怎么都无法令自己满意。于是就从单位图书室翻到一本《范石湖集》,从上面抄下这句诗送给她。何春来觉得中国的古诗比现代诗更含蓄,就这短短的两句诗,便能包含他对沈秋芳全部的爱意,也是他感情最直接、最锋利的表达。沈秋芳的眼泪告诉他,当初那些美好的时光,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刻骨铭心。

何春来湿着眼角对沈秋芳说:“我们去清迈吧,就我们两个人。”

沈秋芳有点难以相信地看着他。

“原谅我一次吧,没跟你商量。我已经休好假了,我们后天就出发。”

沈秋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好吧,可是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说不行吧,好像也已经无法改变了。这时,儿子何梦泽给她打电话过来,说后天晚上要带女朋友回家吃饭。

沈秋芳问儿子:“是哪一个女朋友?”

何春来从沈秋芳手里接过手机,哈哈一笑,说:“你们爱去哪儿吃,去哪儿吃吧,我们不伺候了。后天我跟你妈就出发了。”

电话里传来何梦泽满是疑惑的声音:“出发?你们要去哪儿?”

“我要跟你妈去泰国,去清迈,去度假。小子,好自为之吧。拜拜了您呐。”

沈秋芳被何春来逗笑了。电话那头,何梦泽还在使劲追问:“你们去泰国干啥?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到底去干啥啊?”

何春来狡黠地看了一眼沈秋芳,对儿子说:“我们要去重温爱情。”

【作者简介】刘玮,男,汉族,1992年5月出生,青海西宁人。毕业于兰州大学,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文、小说发表于《青海日报》《西海都市报》《诗歌月刊》《青海湖》《雪莲》《浙江诗人》《大河诗刊》等報刊。著有诗合集《低语的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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