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昆
初识老向是在夏天,端午过后不久,甜瓜刚刚上市。那天向晚落过一场雨,天气有些湿热。饭后,我随老刘、黄主任爬上一道缓坡,再越过一片树林,十来户人家便赫然出现在黄昏的雾霭里。
老刘说,老向家就在第四栋房子里。两层瓦房,场坪比较宽敞,坎边种了桃树和桂花树,枝叶上仍缀有雨水,青翠欲滴。
老向站在院子里,高且黑瘦,像暮色中的桃树干。夫妻俩刚从菜园回来。嫂子正在灶屋忙碌,看到我们,忙搬来凳子。老向果然如老刘他们介绍的一样,不善言谈,总是憨憨地笑。
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淋巴瘤患者。听说是头一年7月发现的,已近1年。嫂子嘴快,嗓门也大,一会儿从灶屋出来“放几炮”,一会儿又出来“放几炮”。老向就说:“讲这么多干什么?村里和队里都晓得的。”
确实,虽然是第一次来,但老向的情况我们非常清楚。老向的父母都还健在,都是70多岁;儿子读大二,学医。老向是个能干人,以前种菜、种树、搞园艺都是把好手。若非患病,他是断不会向人求援的。
天渐渐墨黑。嫂子的晚饭已经烧熟,空气里弥漫着辣子炒鸡蛋的香味。我们准备告辞。嫂子匆匆出来,冲老向嚷道:“就光晓得坐着,刚摘的香瓜也不拿出来吃。”老向又憨憨地笑。我们忙说:“晚饭吃得太多,吃不下了,吃不下了!”老向笑道:“你们吃吧,不然她会唠叨几天的。”
老向种的甜瓜很甜,汁水也多。
我慢慢和老向熟稔起来。他是我的联系户,我隔三岔五总要去看一看。起初两次去,他和嫂子都不在家,关门闭户,只有十来只鸡在树下四处扒拉。见有人进来,鸡乱糟糟地围了过来,看样子是想要人喂食了。后来邻居的一位老叔说:“你找他得晚上7点以后,要不就去菜园里看看。”
菜园在坡下的一处田垄那儿,距房子三四里地。沿着机耕道和田坎走过去,远远就看到葱翠的田野间夹杂着一片齐整的大棚,阳光下亮闪闪的,像铺了薄薄一层初雪。
连续排着7座大棚,种着辣椒、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我一座一座找过去,竟然没找到他们,只听到微风穿过茂密的庄稼枝叶的沙沙声。
我有些踌躇——要不要打电话?老向两口子的电话是最难打通的,手机要么忘在家里,要么被随手放在田坎上或哪棵庄稼下面。据说有次收工时两人愣是找不到手机,只好一个人先回去,从家里拨出电话,另一个人再循着铃声去找。
正犹豫间,我听到了熟悉的“嘿嘿”的声音。我转过身,只见老向戴着草帽,露出一口白牙,正冲我笑。我说:“行啊,老向!神出鬼没的。”偌大一片甘蔗林,比我还高,难怪我看不到他。
甘蔗田后面有一块碧绿碧绿的瓜地,有两亩多甜瓜、一亩多西瓜,是老向的。瓜地旁搭了间草棚,可容三四人遮阴躲雨。嫂子已去集市卖菜和瓜果去了,老向的父亲正坐在棚子里歇息。
我有些担心:“翻地,除草,掐尖,追肥,摘菜,卖菜……这么多的活,你受得了吗?”老向一边给我递过来一只甜瓜,一边笑道:“没有累死的牛,只有懒死的汉。”
后来我找老向就很少去他家里,因为每回去,他们两口子不是在瓜地,就是在大棚里。他人越发黑瘦,精神倒很健旺,话也渐渐多起来。他蹲在地里谈儿子,谈儿子就读的大学,谈蔬菜、水果的市场行情。有一次说到柑橘,说到春见(一种柑橘新品种),他竟激动得猛地直起身子,脑壳一下撞在丝瓜架上。好几次我想问问他的病情,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逮到一回,老向去邻县送菜,嫂子一人在地里忙活,我就问起这事。嫂子说:“老向闲不住。头一年发病,我们都让他好好休养,儿子差不多要跪在地上求他了,老向却说他的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倒下,他可不想成天干坐着,那样急也要急出病来。出院后,他竟比以前做得还多,弄了七八个大棚、三四亩瓜果,还有几分地的甘蔗。”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开始泛红。
我有些手足无措。嫂子却突然笑起来:“上周到医院复查,除了一项指标高了一点点,其他都正常了。你向哥还吹起牛皮,说‘什么瘤不瘤的,每日流身汗,就什么瘤都没有了。”我也笑了,却有些疑惑:心劲儿的作用真有这么大吗?我又想,都说老向内向,不善言谈,这不也挺幽默的。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老向每日在园子里侍弄蔬菜瓜果,我们时不时见个面,偶尔也通个电话,不过多是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
一天凌晨6点,突然电话铃响,显示是老向的来电。我一接通,就听到嫂子带着哭腔的声音。“老向出事了?”我一下子蒙了。嫂子说:“大棚塌了!”刹那间,我竟有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的感觉。我赶到地里,只见眼前一片狼藉。夜里大风,老向的菜园那里地势平坦,无遮无挡,7座大棚倒了5座,还有两座大棚的薄膜也被掀开了,像晾在竹竿上的床单,时不时翻飞几下。
嫂子哽咽道:“黄瓜、豆角、辣子,本来都可以上市了……”老向蹲在田坎上一言不发。我无言以对,只使劲捏了捏他的肩膀。
老向的骨头是硬的,肩膀也是硬的,嶙峋得有些硌手。他就像地里的庄稼,只要有点阳光,有点水,就又活过来了。镇里为老向辦了临时救助,村里又帮他联系了农村信用社,解决了一些应急资金,老向又挺过来了,而且搞得越来越好。
来年,他在距村部不远的一块背风处又流转了好几亩地,新增了5座大棚,还在甜瓜地、西瓜地里栽了春见——难怪他当初说起春见时兴奋不已,原来是“早有预谋”的。随后,老向又尝试用甘蔗做片糖。春节时我订了10盒,分给兄弟姐妹品尝,反响很好——不愧是土法熬制的,甜而不腻,醇厚绵长。
今年春上,我找朋友借了城边的两分地,准备种些辣子、茄子、豆角、香瓜一类的蔬果,打算找老向要些秧苗。那天,我刚到他们村里,远远就看见老向和嫂子,好像两棵倔强的树,静立在开阔的田野上。
(摘自《湖南日报》2022年7月8日,夏之炎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