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青
故宫有故事的宫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梦。关于“梦”,人们总是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说梦来源于日常生活。又总期盼“美梦成真”,则是希望它能作用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实现美好的期盼。但这似乎也只能随缘,而不可强求。
北京故宫博物院影视研究所所长祝勇出版作品数十种、四百余万字,其中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祝勇故宫系列”就有《血朝廷》《故宫六百年》《遠路去中国》《最后的皇朝》《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书法风流》《故宫的隐秘角落》《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等等。祝勇还以总撰稿、总编导、总编剧等身份,主持、参与《1405:郑和下西洋》《我爱你,中国》《辛亥》《历史的拐点》《苏东坡》《天山脚下》等纪录片的制作,并多次获奖。2018年在北京电视台推出的大型文化综艺节目《上新了·故宫》,获第二十五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电视综艺节目奖。
在《故宫的文物之美·3》第五章“家在云水间”里,祝勇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梦中梦”的奇特故事:十三世纪元朝取代金朝之后,于至元四年(1267)在金中都的东北郊修建了一座新城“大都”,北京从此踏上了自己八百年的都城成长之路。而这一切,皆缘起于元世祖忽必烈的一个梦。
作为波斯出版的世界历史著作中的一部,《历史简编》据说是加赞·穆罕默德大臣的拉什德·艾德丁于十四世纪在巴黎出版的。在这本书中,记录了忽必烈曾经梦到过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后来他根据这个梦,修建了著名的汗八里——就是元大都的宫殿。艾德丁在这本书里写道:“忽必烈在上都之东修建一座宫殿,宫殿设计图样是其梦中所见,记在心中的。”
忽必烈取《周易》中的“大哉乾元”之义,改蒙古国号为“大元”,表现出要遵循儒家传统统一全国的雄心壮志。他把国都设在汉人农耕文化圈的“天下之中”地区,按照中国古代都城的理想模式进行设计和建造,在元大都城的几何中心东侧(即今钟鼓楼地区)建齐政楼以宣示自己继承尧舜受命于天,表达了遵行“汉法”大政方针的决心和对国家发展的总体思考。也正是有感于大都城的恢宏给自己带来的震撼,十三世纪后期来华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著名的游记中将其称为“东方大城”。
四个世纪后,1797年夏天,不知是因为什么,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梦见了忽必烈的这个梦,并且在自己的梦里完成了一首抒情长诗《忽必烈汗》,醒来后他依然记得三百多行。谁想到,这时,一位到访的不速之客打扰了他。结果,除了五十多行合辙押韵、长短不等、韵律铿锵的零散诗句以外,他再也想不起其他诗句。他有些愤怒,感到这种情况就“仿佛水平如镜的河面被一块石头打碎,它反映的景象怎么也恢复不了原状”,但是却又无可奈何。
时间又过去了一百多年,一个名叫博尔赫斯的阿根廷老头,又用这两个相距几百年的异乡人之梦构筑了自己的小说《柯尔律治之梦》。
就这样,蒙古人忽必烈在自己的梦里构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东方“大城”;波斯人艾德丁把忽必烈的梦传给后人;英国人柯尔律治在自己的梦里再现忽必烈的梦境,用文字在纸上间接地重建了元大都城;阿根廷人博尔赫斯则将柯尔律治的梦演绎成一个新的“解梦”故事。到了中国的祝勇这里,他认为,忽必烈的这个梦,刚好暗合了建筑空间的成像性质。房屋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场所,也不只是装载梦的容器,它是梦的物质形式,可以体现梦想的形状、质地与方位感。概而言之,它就是梦本身。具体到元大都,按照忽必烈的梦想设计、建造的紫禁城,它落实的是一个王者的“世界成像”,因此它必须是唯一的、宏伟的、秩序谨严的。我们看到,在这座城里,除了帝王自己的意志,必须把其他所有人的个性全部吞噬掉。
无独有偶,当代著名作家马伯庸也在《两京十五日》中,以明代南京与北京的对比为例,指出“都城决定了王朝的性格”。明成祖朱棣为何执意迁都北京?就是因为与精致繁冗的南都相比,这座诞生没几年的新城显得十分粗糙,很多细节缺乏雕饰,但它整体上透着一股跃跃向上的气质,开阔昂扬,全无金陵的暮气沉沉。他的目的,是不想让新建的大明朝过早地陷入颓废与安养,而要继续保持开国时的锐气。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直到1920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有一篇文章《北京,意想不到的城市》还说到,北京城就是一座带有粗犷血统的城市。
上述这些虚构的故事和真实的梦想都告诉我们,建筑作为物质载体,必然寓含着丰富的文化品格和特定的精神内核。都城是“都”与“城”与“人”的有机结合体,它所体现出来的,是统治者对自己权力边界的认知和实践自己梦想的成果。
一个梦,延续了八百年,引起后世众多历史学家、小说作家、文化学者的持续关注;而且最难得的是,居然还有一个同样延续了八百年、体现梦的精神内涵、独一无二的恢宏实体与它遥相呼应,为今天的人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和千奇百怪的言说话题,对于它的记述,更是连篇累牍、车载斗量。这样的一个“梦”,不仅是空前,恐怕也是绝后了。
元大都,好一个跨越时间、空间、民族和文化的中国式“盗梦空间”。
时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