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孝
《淮南鸿列集解》《庄子补正》《三馀札记》《读〈文选〉杂记》……谈起这些史学界的不朽著作,刘文典的名字首当其冲。师从章炳麟、刘师培,1916年他27岁时,即被聘为北大教授。“五四”运动前后,担任《新青年》杂志英文编辑,介绍叔本华等哲学著作,译有《进化与人生》《进化论讲话》《生命之不可思议》等。1939年陈寅恪先生为《庄子补正》作序道:“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供治庄子者必读而已哉。”陈寅恪人称“教授之教授”“大师之大师”,能为此书作序,刘文典顿时身价倍增。此书一出,刘文典在全國学术界获得“庄子专家”的美誉。
作为收藏者,我曾亲眼目睹过刘文典为了出版他的《庄子补正》写给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先生的信件,十数通,惜无缘全部入藏,后来听说被几个经营旧书的小贩拆散后卖掉了。现存敝斋的这一通,是刘文典为纪念亡儿拟出版《望儿楼丛书》写给王云五的信,约430字。
云五先生大鉴:
弟年近五旬,仅有一子,因性好数学,用心过度致疾,于夏历正月十六死矣。弟近年之治学庄子,原是借以忘忧,书成后,清华、北大均愿印行。所以急欲出售者,因亡儿虑弟日日赶清华公共汽车,辛苦万状,在病重时犹力劝弟自购一车代步,又妄冀购一小车外,余数百圆稍补助其医药费耳。前奉大札时,正是亡儿疾革,命在旦夕之际,忧劳万状,未暇奉复,且去夏杀青后续有所得,亦拟补入。加之拙著究用新式标点,抑用简式句读,为瑕商订,故延缓至今。拙著《宣南杂识》,字太潦草,万不能径付,手民请人抄写,仅成一册,欲加改削。因心绪恶劣,不能动笔也。现拟将《庄子补正》及《宣南杂识》《群书校记》《三余札记续编》均汇刻为《望儿楼丛书》以为亡儿纪念,以《庄子补正》为第一种,余者陆续付印。《庄子补正》拟用宋字大版,照《淮南集解》式,余者用小册。妄冀亡儿付庄子而不朽耳。如何乞即示知为盼。临楮凄恻,诸希原宥。
顺颂著祺不一。弟文典挥涕。
近来写信太多,信笺偶尽,草草不恭,千祈仁恕。
刘文典先生在信中提及的“亡儿”,是其长子名刘成章。“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北平爱国青年学生为敦促国民党政府抗日,卧轨请愿。刘文典积极支持当时在辅仁大学读书的长子刘成章参加请愿。刘成章因体质差,卧轨时受了风寒,请愿归来后患病亡故。“九一八”事变发生在1931年9月18日,刘成章亡故于“夏历正月十六”,由此可知,这封信的书写时间是1932年正月的某一天或更晚一些。
长子因“九一八”事变请愿受寒而亡,更激发了原本就对日本军国主义不满的刘文典对日本人的仇恨。1937年北平沦陷后,刘文典未能及时南下,日本人通过周作人等多次劝诱,请他出山教学、任伪职,都被刘断然拒绝。刘的态度激怒了日本人,他们两次搜查刘在北平北池子骑河楼蒙福禄馆三号的寓所。面对日本人的搜查,刘横眉冷对。他本善日语,但却以“发夷声为耻”,在日寇面前不讲一句。他常以“国家民族是大节,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告诫自己(诸伟奇,《刘文典传略》)。后在友人的帮助下,刘文典只身辗转来到西南联大。见到比他晚到昆明的吴晓铃教授,刘便向其打听周作人景况。吴说周以“家中还有老小”为托词未出来,刘文典气愤地说:“连我这个吸鸦片的‘二云居士都来了,他读过不少的书,怎么那样不爱惜羽毛呀!”(吴晓铃,《忆刘叔雅先生数事》)
刘文典还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流传甚广的有以下三个老掉牙的故事。尽管大多是道听途说而无法举出实证,但这些“段子”却令人信服地广泛流传着。
一是抗战时期,刘文典和沈从文都在西南联大任教。一日,日机空袭,警报响起,联大的教授和学生四下散开躲避。刘文典刚跑出去,突然想到了陈寅恪身体羸弱且目力衰竭,于是便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往城外跑去。忽然看见他平素藐视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人流中,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
另一件是他顶撞蒋介石的故事。 1927年8月,刘文典受安徽省政府之聘,到安徽省首府安庆筹办安徽大学。安徽大学开始招生后,他任法学院院长兼预科主任,行校长之职。 第二年,学校发生学生风潮。此时,蒋介石以国民政府首脑的身份来到安庆,召见刘文典。见面时,刘称蒋为“先生”而不称“主席”,引起蒋的不满。蒋要刘交出在学生风潮中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并严惩罢课学生。刘当面顶了回去,说:“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说到激烈处,两人互相拍桌大骂,一个骂“你是学阀”,一个骂“你是新军阀”。蒋介石恼羞成怒,当场打了刘文典两记耳光,并给他定了个“治学不严”的罪名,把他关进了监狱。由于蔡元培等说情、力保,陈立夫又从中斡旋,蒋才以“即日离皖”为条件,释放了刘文典。他的老师章太炎听说此事后,在病中特意作对联相赠: 养生未羡嵇中散, 疾恶真推祢正平。 章太炎把他比作敢于顶撞权贵的“祢衡”,对他的气节甚为赞赏。
还有一件是他营救陈独秀的事。
刘文典与陈独秀之间友谊深厚。他们是同乡、同事,亦师亦友的多重关系。1918年有个叫易乙玄的写了一篇诘难陈独秀的文字《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刘文典马上援手,做了一篇《难易乙玄君》进行反诘。他与陈同站在辩证唯物论的同一营垒中。1919年6月11日,陈独秀被捕。刘文典积极参加学界的签名活动,还动员安徽旅京同乡会的各界知名人士(包括省长)一起进行积极营救。更为可贵的是,“陈先生虽然出了狱,但随时还有再次被捕的危险,他不得不在刘文典先生家中隐藏下来。”(罗章龙,《红楼感旧录》)须知刘文典那是冒着杀头危险的。
与王云五先生信札
全国解放前夕,胡适打算把刘文典弄到美国,并已为其联系好了学校,还为他一家三口办好了签证,买好了机票。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刘文典拒绝了胡的安排:“我是中国人,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
新中国后,刘文典还被推选为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届委员,在怀仁堂受到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他在政协大会上发言:“我很侥幸地、很光荣地赶上了这个伟大时代,更高兴的是以一个九三学社成员的身份来做一个共产党的助手。我愿意献出我的余生,献出我的全力,为国家社会主义化而奋斗!”(《在全国政协第二届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的发言》,《刘文典全集》卷四,第7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