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伟(遗稿)
张天伟,1911年出生,1927年2月参加革命,同年11月参加黄麻起义,1934年4月由共青团员转为中共党员。曾任红四方面军第四军军部作战参谋,冀南军区司令部军政处副处长、华北办事处政治部副主任,二野女子大学政治部主任等职。参加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第一至第四次反“围剿”,川陕革命根据地反“三路围攻”、反“六路围攻”和红四方面军长征。新中国成立后参与创办西南民族学院并任党委副书记、院长等职。
夜渡噶曲河,是我长征时过草地的一段难忘经历。
我们红四方面军,曾因张国焘的错误指挥,三过茫茫草地。一次过草地,是在6月底。在祖国的绝大部分地区,6月天正是炎热的夏天,可是,草地的6月,天气变化特别快,阴晴不定。一时细雨蒙蒙,寒气袭人;一时烈日当空,晒得人毛焦火辣;一时又乌云滚滚,顷刻瓢泼大雨;一时大风凛冽,吹得人们偏偏倒倒;一时又雪花冰雹齐降,使人躲避不及。
走进草地的第三天,大部分时间下着倾盆大雨,我们从头到脚都淋湿了。大家打趣地说:“老天爷在考验我们皮肤的坚实性。”汪洋大海似的草原,没有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只能排成密集的行列,挺着胸膛,行进在泥泞、陷阱重重的草地间。大家谈论着:“为什么这地方天气这样怪,变化得这样快?”有的同志说:“因为这里地势高。”有的说:“因为没有人烟。”有的说:“因为没有树林。”一位同志说:“等到革命成功了,进入社会主义时,像苏联一样,就可以改造大自然,那时可以改变这里的环境。”大家的议论,充满了信念、理想、壮志、革命英雄主义气概。
前进中成四路、六路、八路纵队行走,当然有时只能成一路队形行走。天气晴朗时,绿茵茵的广阔的草原上蜿蜒行走着一支工农大众的队伍。这支队伍高举红旗,唱着:“红军,胜利向前进!不怕困难,消灭敌人……”歌声充满活力,在原野回荡。迎风招展的鲜红旗帜,指引着红军前进的方向。
我所在的第四军是红四方面军全军的后卫部队。进入草地的第七天前后,我们第四军单独行动。这一天,下着蒙蒙细雨。下午三四点钟,队伍走过两个小小的长满草的山坡,从小山坡上倾身看,坡下的平坦的草原间,有一条很长的沟,沟的前面不远是一条河,宽的地方约几十米,窄的地方也有十几二十米。河的两岸,各种颜色和式样的、知名的、不知名的美丽的花,争奇斗艳;河内青蓝色的水缓缓流淌,一簇簇深绿色的草自由自在地飘动。河的这岸边水中长着长长的水草,河岸生长着稀疏的野生的柳树、不知名的杂树;河的对岸,是起伏不平的沼泽地。我们刚走到河边,就看到河对岸边沿有的地方露出较宽的土面。要知道,走了几天草地,尽是与草、沼泽打交道,忽然看见那么一片土面,很是稀奇、激动。
时任红四方面军第四军军部作战参谋的张天伟
我们到达河边,雨停了。队伍乘此机会,赶忙休息。大家用脸盆、碗、茶盅当锅,急忙找干草烧水喝。动作快的,喝上了烧开的水;动作慢的,水未烧开,雨又下起来,而且渐渐大起来,淋湿了待烧的干草,浇灭了火,正烧热的水很快凉下来。不过,我们的同志还是喝了这些水。
天渐渐暗下来。开始,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休息这么久还不走,一打听才知道,河涨水了,而且很深。雨不停,河水继续迅速地往上涨,很是急人。我们的先头部队刚到河边时,水没有那么深,指战员们是涉水过的河,过去了一个连和几匹牲口。我们部队刚到河边时,河水已经涨到齐人的胸口,领导决定抢时间过河,可是,只渡过100来人,河水就猛涨,人一下水根本立不住,无法继续渡河。一会儿,雨下得大起来,水势越长越猛,许多地方的河面也越来越宽,水和草地成为一个平面,草原成为水原。不过,水势虽然很猛,流速快,水的颜色还是绿茵茵的,水面除漂浮一些青草、泛起许多泡沫外,没有别的东西。
这是一条什么河?军部首长们事先看过地图,知道这就是九天前行军途中对指战员进行敌情和地形教育时提到的“噶曲河”。
噶曲河,是黄河上游的一条河。它蜿蜒在茫茫的草原中,像一条宽宽的飘动的银白色带子。黄河是蜚声世界的缔造中华文明的母亲河。作为黄河上游重要支流的噶曲河不同于别的河流,它有特殊的含义。它告诉我们,红军部队已经进入祖国的西北高原境地,已经从祖国的南方走到祖国的西北方,不可战胜的红军已经行程万里,曙光就在前头。于是,同志们胜利的信心更足,两条腿更有劲,行进速度自觉加快。不少同志为看到、将要渡过噶曲河写下了难忘的日记。
雨时大时小,看势头不会停下来。但是,部队战斗任务重,北上抗日任务紧;随身携带的给养极端匮乏,大部分指战员已经断粮;部队是一个整体,复杂形势不许可较长时间被河流分隔成两部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渡过河。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不能等到河水退下去才渡河,大家都十分焦急。
正在这时,传来军部首长下达的命令,要求全体指战员,群策群力,想各种办法,战胜困难,争取尽快渡河。
天色又暗了些。雨仍然不停地下着,哗哗的雨点变成雨线,同志们从头到脚全是雨水。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绿草茵茵,泥潭森森,沼泽密集,河流蜿蜒。河岸高处偶然可见稀疏的小树或灌木,最粗的也只有小手指粗。显然,凭这些是搭不起桥、造不成船的。怎么过河呢?大家按照军部的命令,行动起来,准备渡河工具。战士们在指挥员的带领下,有的根据做农活的经验,拔长草,拧成一条条长绳,作为渡河工具;有的从远处砍来小树干、树枝丫,制作渡河工具;有的拾干草、小树枝,捆成火把,为渡河照明;有的将砍来的树棒棒、担文件箱的扁担、抬伤病号的担架杆,横七竖八捆绑成小排划子,不用撑杆、不用桨,人只要抓住搭好的草绳慢慢拉就可渡过河。坐划子的大多是伤病员、体弱的人,当然也用划子运送文件箱、医药箱等;有的把树棒棒、树杈杈捆成三脚架,扎在河中,十步一扎,直到河对岸,并用草绳连接、固牢,人可以依靠这种工具渡河;有的将粗大草绳架在河上,形成草索桥,供人渡河。
夜深了,雨停了,河水悄悄在减退。河两岸的部队,点燃了火把,烧起一堆一堆篝火,顿时,天空泛起红光,河两岸灯火明亮,火光倒映在水中,水似镜子,反射出耀眼的、晃动的光波,很有生气。
草地行军(黄镇画)
《人民日报》2015年7月25日第四版刊登的张天伟逝世的消息
河的两岸,站满人,河里是一路路、一批批渡河的人。指战员们,各显神通,有的用衣物裹住枪支弹药、重要东西,顶在头上,跳进河里,一只手拉着浮在水面的草绳渡河;个子矮的,战友们就辅助他渡河;怕水的,战友们架着他过河……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分路齐下,迅速、顺利渡过了河。同志们发明的小划子在渡河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就这样,比预想的快,我们部队全部顺利地渡过了河。战士们无比兴奋,欢呼起来。尽管大家辛苦了一天,但是根本感觉不到疲劳,也不觉得辛苦,而是感到自豪,因为万众一心、克服困难,战胜了河流。
各级指挥员身先士卒,在与河流的战斗中,带领战士们克服重重困难创造出又一个奇迹。首先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的,是指挥员;像父母一样爱护战士们的,是指挥员;喊出鼓动人心的政治口号“为革命,不怕困难”“不怕吃苦,争取胜利”“渡过噶曲河,胜利在眼前”“团结奋斗,胜利属于我们”的,是指挥员。
渡噶曲河,是一场特殊紧张的战斗。虽是阴雨夹着寒气的天气,制造渡河工具,准备渡河事项,仍使得大家出了一身大汗。拔草搓成粗绳,没有镰刀等工具,全靠指战员们用双手完成,确实不容易。好在许多指战员是劳动农民出身,具有搓草绳的手艺。在紧张的劳动中,有的同志的手还是打起了血泡,或被草割裂了口,全身累出了汗,但仍然继续工作。有的同志为了搭好三脚架,在刺骨的河水中泡了几个小时,仍然坚持与大水搏斗……
渡过噶曲河后,大家找地势高处,安下营房休息。第二天清晨,东方露出奇异的彩霞,光芒四射。露天下的各式各样的帐篷,似镶嵌在绿油油的大地毯上的珍珠。彩霞碧空,朵朵彩云,天光地色,融为一体,呈现出奇特的景观。
六点过,从一个帐篷内走出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号兵,他吹响起床号令。这实际上是准备行军的预备号声,即第一次号声。随即,大草原上,响起部队各师、各团、各营、各连的起床号。指战员们照例迅速起床、整好行装,检查枪支弹药、其他武器,作好行军准备。不久,军部号官吹响第二次号声,随即,响起部队的各师、各团、各营、各连的第二次号声。号声刚停不一会儿,有的部队已经集合完毕;有的在整理队形;有的站好了队,唱起嘹亮的歌。两三分钟后,司令部命令吹响开始行军的号声。各连队首长作简单的动员,命令下级指战员背好背包、枪支、干粮袋,按照规定的队形列队,迅速到达行军位置。我们全军上下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司令部一声令下,照例排成八路纵队,在红旗的指引下,稳健地、豪迈地、怀着胜利的喜悦出发了。
弹指一挥间,多年过去了。然而,长征的经历,我历历在目。长征展現的红军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为党和人民而奋斗、前进。
(责任编辑 崔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