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鑫
社集,是古代文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在其中也融入并获得了他们独特的生命体验,罗时进先生说:“嘤鸣求友,是文人普遍的心理需求,而结社成为人际交往最风雅的方式。以文字相交,其深处是情感的交流,最终往往形成生命的结盟。”(《基层写作:明清地域性文学社团考察》)结社在明清时期尤其繁盛,据李玉栓先生考证,仅在明代就有文人社团930家(《明代文人结社考》)。这其中,文人的佛教社集别具特色,值得关注。
文人结社从一开始便有“佛缘”——学者多将之溯源至东晋慧远的“(白)莲社”。据《高僧传》载,慧远曾集一百二十三人,“于精舍无量寿像前,建斋立誓,共期西方。”这一集会的发起者与灵魂人物是一代高僧,参与者多为当世名士,其性质属于佛教共修团体。但由于参与者多为文人,故亦有作品问世,更令后世引为谈资的,是传说中谢灵运、陶渊明与莲社的交集:莲社之名本与谢灵运凿池种莲有关,但慧远却拒绝了其入社的请求:“远公以其心杂而止之。”而戒行甚严的慧远为招致陶潜,竟许其饮酒,但其还是“攒眉而去”。关于陶渊明与慧远的交往,更为人熟知的是“虎溪三笑”的故事。不管是“莲社”“十八高贤”“虎溪”,还是陶谢不入社的传说,也许都加入了后世的演绎和想象,不过因为有了这些元素,这个本以念佛往生为目的的修行团体也带有了浓厚的文人社集气息。这种佛与诗、僧与俗的组合在后世获得了众多文人的歌咏、描绘、追慕和效法,如“莲社图”“虎溪三笑图”成为后世书画家乐于表现的题材,“(白)莲社”“远公”“虎溪”“东林”等成为诗文中常见的意象,颜真卿与皎然主盟湖州诗会,白居易晚年与如满集香山九老会、结香火社,宋初省常法师建西湖白莲社,晚明云栖祩宏与虞淳熙、冯梦祯等在杭州结胜莲社,憨山德清与袁宗道、董其昌等在龙华寺集会,直至晚清八指头陀的四明结社等,皆可视为东林莲社之流风余韵。
此类社集的特点有三:一是必有佛教徒,且经常是发起者或灵魂人物,从而与一般文人社集有所区别;二是主体为文士,从而与纯粹的佛教团体及民间佛社有所区别;三是集会的内容或目的都有佛法和文学元素,如参禅念佛、放生祈福、谈文论艺、以诗赞佛等。这类社团的性质,用袁宗道的一句诗来概括,便是“诗坛兼法社”(《结社二圣寺》),依其偏重不同可分为三类:一类偏于法社,以佛法修证为中心,往往也有诗文问世;二类诗、佛并重,带有更多的文人学佛气息;三类偏重于诗社,佛教意蕴单薄。
明代后期,伴随着政治管控的松弛,文化也重新活跃起来,佛教作为思想解放的资源,又一次成为士大夫关注的热点。在这种风气下,文人与僧人集会结社也大量涌现,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当推“公安三袁”所结诸社。
三袁在文学与佛法方面有共同的爱好,其中袁宗道接触佛法最早,晚年由禅转净,欲结莲社,未成而逝,宏道、中道受兄长影响走入佛门。诗文与佛禅,是袁宏道两个挥之不去的“情结”,其自云:“梦里也随僧入社,闲中多以颂为诗”,“数里碧阴森,高禅静亦吟……浮尘都歇尽,未歇垂壶心”。表现出鲜明的文人学佛的特点。其回忆兄弟三人共同参加的蒲桃社的修行实践说:
净侣偕数人,结期向北寺。下直即停车,六时声如沸。
合掌化如来,白毫与青髻。东林十八贤,高举标奇致。
袁氏兄弟所结佛社极具文人特点,也带有晚明的时代气息,这种特点一方面表现在这些社团并没有严格的社约,活动内容也较自由,并非纯粹的修学佛法,多带有诗社的性质,也少不了文人喜爱的游观赏玩与清谈论艺,如三袁与董其昌、汤显祖等人曾在北京多次为“禅悦之会”,后来又与潘士藻、陶望龄、谢肇淛、瞿汝稷等在崇国寺结蒲桃社(又名葡萄社)。袁宏道常携友至崇国寺赏月作诗,又言:
燕中与诸君子周旋,如在旃檀林,每焚香展帙,清言弥日,彼树一义,此建一难,可谓不知老之将至。
袁中道亦记曰:
当入社日,轮一人具伊蒲之食。至则聚谭,或游水边,或览贝叶,或数人相聚问近日所见,或静坐禅榻上,或作诗。至日暮始归。
这是带有禅意诗心的清谈之社。宗道逝后,袁宏道回乡置柳浪馆,断荤腥,结净社,“经营成净社,穿凿架僧庐”。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宏道、中道又与僧人寒灰、雪照、冷云等结香光社,并以诗酒对弈等方式谈禅论道:
山气亲藤杖,花光耀酒铛。
……?……
僧院棋频覆,田家座屡盈。
腾腾清睡里,证得小无生。
此种悟道方式与风流趣味是文人独有的。佛社里,禅机颖悟的袁宏道常为主角,在夏日的荷叶山房中,“诸衲颇有问难,中郎大为激扬,至夜分薄有寒意乃入”。这种带有清谈风格的佛社自然和慧远、莲池大师等所结修行团体有别。袁氏兄弟与僧俗等众在青莲庵结社,虽然,袁中道希冀高明之士“以此为白社”,宏道逝后,中道故地重游,感慨“白社旧交零落尽”,但《武陵县志》却标此为“郡人诗社”,这一概括虽不全面,却也抓住了主要特点。
文人气息与时代特点的另一方面则表现于饮酒食肉乃至纵情声色的狂欢中。三袁与友人在崇国寺的葡萄林剧饮,醉态纷呈,袁宏道有诗纪之:
树上酒提偏,波面流杯满。
榴花当觥筹,但诉花来缓。
一呼百螺空,江河决平衍。
流水成糟醨,鬓髭沾苔藓。
侍立尽醺颠,不辨杯与盏。
翘首望裈中,天地困沈沔。
未觉七贤达,异乎三子撰。
诗中尽显文人疏狂之态。他们甚至把酒喝到了崇国寺僧房里,袁宗道曾有诗纪之。东岳大帝诞辰,袁宏道又与友人至灵慧寺聚饮,宗道、宏道皆有诗赋此事。此类行为,亦可比照于慧远为陶渊明特开酒禁之故事,而袁宏道初见李贽时,所吟“莲开白社来陶令”,正将李贽比作慧远,而自拟陶渊明,其又有诗“偶逢白社新开酿,又学山公倒着冠”,则是将诸僧比慧远,以山简自况了。袁宗道有诗:“酒中传佛意,笔底困诗魔。”诗、佛、酒融为一体。袁宏道也认为佛与酒并不矛盾:“定起书黄叶,杯阑语翠微。禅翁兼醉侣,一种不相违。”对這种“禅酒合一”的生活状态,袁中道亦有句纪之:
我自未老喜逃禅,尘缘己灰惟余酒。一生止用曲作家,万事空然柳生肘。终日谭禅终日醉,聊以酒食为佛会。出生入死总不闻,富贵于我如浮云。
可见其很享受并认同这一过程,这种以酒佐禅的狂禅气象也是晚明的一种文人风流。
直至生命的最后几年,宏道才有所觉悟,“遂一矫而主修,自律甚严,自检甚密,以澹守之,以静凝之”。因宏道曾作《西方合论》,在佛教界影响很大,蕅益大师将之选入《净土十要》,是其中唯一的居士著作。宏道病逝后,中道多次梦见兄长,梦兆颇佳,尤其是有一次梦为兄长邀请,赴“极乐世界”游历一番,中道以文纪之,尤为佛教界所重。此梦中,“兄长”告诫曰:
然使吾生时严持戒律,则尚不止此。……若有乘无戒,多为业力所牵,流入八部鬼神众去,予亲见同学诸人矣。弟之般若气分颇深,而戒、定之力甚少。夫悟理不能生戒、定,亦狂慧也。……虽说法如云如雨,何益于事?(袁中道《纪梦》)
此可视为慧业文人对自己修行之路的反思,多闻少行,悠游半生,终究还是要回归正统。宏道逝后,中道觉“世念已灰,愿作一老居士,游行佳山水间足矣”,深感“往日学禅,都是口头三昧,近日怖生死甚,专精参求。不即往玉泉,则止二圣禅林,酒色己戒多时”,故此后所结佛社更集中于修行,从“诗坛”偏重于“法社”。袁中道于当阳拜会高僧无迹禅师(亦号度门),欲续东林遗风,议结莲社,作诗曰:
尽谢红尘事,来寻白社盟。区中潜宝契,人外有交情。
水月非凡色,松风岂俗声。法门最小弟,不用过溪迎。
(《初至玉泉晤无迹》)
无迹禅师看过堆蓝亭基后,对中道说:“吾老爱听泉声,且与居士堆蓝社相近,共作念佛因缘,以毕余生足矣。”亭成,袁中道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庵名柴紫,阁名堆蓝,与无迹老人永结念佛因缘。”无迹禅师亦是诗僧,中道又称堆蓝山水为“胜友”。除游山听泉,吟诗清谈外,此社核心活动仍在学佛,袁中道日记中曾有多次记载,如“坐堆蓝亭,始看一日经”“坐堆蓝亭阅经”等。
万历四十一年,袁中道、苏惟霖又与僧人雪照、寒灰、怡山宝方等结金粟社,按金粟本为古佛名,传为维摩诘居士之前身,以之为社名,显示了袁中道的期许与该社的性质。在《金粟社疏》中,袁中道说:
欲偕二三静侣,结参禅念佛之社……无问沙门及宰官居士,有真心办道,愿入此社者,即列名于册,俱以入社之早晚为次序。愿久住者听,愿暂住者听。但得十余人,屏去尘劳,共来聚首。参禅者参禅,念佛者念佛,则兰若不虚设,而法堂无蔓草矣。此外有不能久暂住,而愿附一名于冊以待缘合者,亦听。
此中仍旧延续了袁氏兄弟结社的风格,门槛较低,要求甚宽,法门不限,但主题则集中于修行。结佛社应然之本意,袁中道在后来的《书五台续白莲社册后》解释道:
从尘劳中修行,火中莲也。深山结伴,远离喧嚣,一心净业,水中莲也。火莲非有力健儿不能,否则并根株焦枯矣,不如水莲之易且稳也。予浩浩谈禅,每持火莲之说,今种种矣,熟处熟,生处生,未见有一毫得力之处。始悟远公结社念佛,为业海津梁。惜乎吾辈为世缘缚着,不惟禅不能,即净亦不能矣。且向来道侣为秋风振箨,孤掌难鸣,终归堕落,深可哀叹。
从早年追求快活的自在狂禅,到此时回归正统的专为解脱,从诗坛到法社,袁中道终于完成了由文人到居士的身份蜕变。中道卒时,方志载其“鼻垂玉筯,人以为禅定云”,从佛教的角度看这“某后一着”,其修为似比两位兄长要高。
考察三袁的佛教结社,可以发现他们有三种典型身份:一是儒士,二是文人,三是居士。从儒士身份看,士大夫的身份带给了他们一种使命感,一份社会责任。从崇高的一面来说,是家国天下的情怀;从世俗的一面来说,是功名的追逐与牵绊。从前者看,袁氏兄弟受儒家致君泽民之理想的鼓舞以及佛家普度众生之大愿的浸润,故一旦为官,虽位卑权轻,亦颇为尽心,这也是来自儒佛双向的加持,代表了传统文化中积极一面的影响。从后者说,袁宗道曾多次言“仕宦一念,真同嚼蜡”,袁宏道淡薄功名,三仕三隐,“息机也早”,袁中道晚年登科,对功名看得很淡。但迫于家族的压力和朝廷的任命,他们仍不得不出仕。晚明糟糕的政治环境、险恶的官场生态致其身心俱疲。他们均多次表现出强烈的逃离官场的愿望,中道擅于自省,曾说:“自念已四十余矣,常奔走场屋,劳苦不堪,舍之又不能,真是前生业缘。”这种放不下,又不愿提起的纠结状态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内耗,令他们痛苦不堪,故结佛社,与僧侣、居士一起修学佛法,其实也是儒士的一种“逃禅”。在社集之中,他们暂时找到了一种心灵的慰藉和安顿,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不慕名利的道友,获得了安详的体验与社会性的认同。
从文人身份看,文人的心灵是最敏锐的,故对生命的体验也是最强烈的,李贽所云“童心”、后世龚自珍所言“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等都是对这种特质的表达。因为这种敏感,故文人对于人生苦短、韶华易逝的感触更为强烈,故更加渴望能够缓解乃至根本解决这种焦虑,于是产生了两种选择,一种是及时行乐,包括从物质到精神再到灵性层面,如袁宏道“五快活”、袁中道“三层楼”之理想等,故求诸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山水园林乃至声色犬马等,包括与方外之友的交游,为“禅悦之会”,也是追求一种“逸兴”,即高质量的生命享受,在这一过程中,可以暂时忘却痛苦、摆脱焦虑,在浪漫中享受美与自由,这是文人乐于雅集,包括仿效东林前贤,与“净侣”结社的原因之一。另一种选择就是参修佛道。由于文人的身份,他们特别注意在追求这些享受的过程中纪之以诗文,将一切层面的娱乐雅化、诗化、经典化,立言以不朽,故留下了不少社集诗文。
从居士的身份看,一方面,他们有别于出离红尘的僧侣,另一方面,他们又是有着虔诚信仰的佛门弟子,有别于普通人。从前者看,居士尚不能完全放下家庭及社会责任,从后者看,他们又以修行作为生命的重要功课,目的是参悟大道以超脱生死。这种追求看似与文人的及时行乐处于两个极端,其实根源都可归于对生老病死的焦虑,这也可视为一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所不同者,及时行乐处于世俗层面,而精进修行属于神圣层面;一者在纵欲,放飞自我,一者要节欲,甚至禁欲,要消弭自我;一者追求美,一者追求善与真;一者享受自由的过程,一者追求自由的结果。但以纵欲来对抗生死焦虑显然是无力的,反而会火上浇油,加速疾病和死亡的到来,故袁氏兄弟热衷学佛、结佛社的重要动机便在于参究终极真理以根本解决生死焦虑。为参究真理,故走入禅门,在狂禅的影响下,他们自谓了悟,并为及时行乐找到了看似合理的解释,从而相得益彰。但在生死大事面前,他们很快发现了这种自我感觉的彻悟无异自欺欺人,故转禅趋净,用净土这一更直接解决生死焦虑的法门着力对治。在享受人生的过程中,诗酒与佛禅均不可缺少,但在解脱人生的目的面前,则酒色、诗文乃至狂禅皆为“魔障”,不可不戒,在现实苦难的磨砺下,三袁所结佛社从诗坛与法社的天平两端逐渐游移,由诗转向了法。
“诗坛兼法社”的社集中,当偏于诗坛一面时,三袁包括僧侣们的显性身份都是文人,居士或僧侣的身份处于隐性状态,表现为诗酒唱和的风雅;当偏于法社一面时,他们的显性身份是居士或僧侣,而文人身份处于隐性状态,表现共同修行之法喜。故文人也好,居士也罢,都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推动其雅集结社的根本乃在于相同或相近的生命焦虑与体验,故以“生命之结盟”来概括这种结社也是非常恰当的。
(作者系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