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金秋,杭城桂花怒放,暖暖秋阳中,我却感到阵阵寒意。
10月21日上午,我的老同事,光明日报河南记者站原站长刘先琴来电:“徐光春书记走了,今天早上走的,心衰……”
我震惊,意外,痛惜。徐光春,光明日报原总编辑,我们的老领导就这样走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与老领导相识已30多年。
1991年12月初,光明日报社全国记者会在北京空军维修中心举行。会前听说,从新华社调来一位副总编,叫徐光春,人大新闻系出身,一位真正的新闻人。
会前我第一次见到他,魁梧高大,器宇轩昂,脸上春光四溢,亲切慈祥。得知我是浙江记者,他握手时微微发力,并摇了摇,一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我们是老乡啊!”
徐光春,杭州人,祖籍绍兴。
那时,报社对领导的称呼还延续20世纪80年代的习惯,大家都叫他老徐。
老领导口才极佳,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他的讲话高屋建瓴,深入浅出,精思妙想频现。会上,他提出的一个观点引起震动:一份好的报纸应该是:总编围着记者转,记者围着稿子转。总编围着记者转,为记者提供一切有利条件,记者才能心无旁骛地写稿;记者围着稿子转,才能写出精品佳作来。此言说到大家心里去了。接着,他讲记者职业操守的一段话很快被奉为经典:“记者笔下有人命关天,记者笔下有财产万千,记者笔下有是非曲直,记者笔下有毁誉忠奸。”此言一出,振聋发聩!从此,我把他的这段话作为我的职业准则和信条。
初次见面,老领导留给我的印象是亲切、睿智、博学、豁达。
此后与老领导接触渐多。1993年,他升任总编辑,不久,正是红瘦绿肥的人间四月天,他来浙江调研,我陪同,第一站是绍兴。那天晚上住龙山宾馆,他把我叫进他的房间聊天,谈记者站的发展,谈记者业务的提高。
老领导是个极度敏感的新闻大家。1993年春节后,他到湖南出差,顺便把中南诸省记者召集到长沙研究选题。开会当天早餐时,湖北站还在考察中的年轻人夏斐讲了自己在火车上遭抢劫的经历:6个歹徒持刀洗劫了车厢。当时全国各地车匪路霸猖獗,群众反映强烈。老领导听罢,当即对他说:上午的会议你别参加,马上把这件事写出来,发内参!
夏斐很快完成了一篇800字的亲历记,老领导当即批示,就用宾馆的传真机把稿子发回报社。
谁都没料到,这篇内参竟在全国掀起很大反响:五位中央领导做了批示,中央政法委、公安部、铁道部三部委联合发文,在全国掀起打击车匪路霸的“春雷行动”。老领导后来为夏斐的《跟我去南极》一书写的序中还提及此事:
他写了一篇内参《287次列车上歹徒明目张胆大肆抢劫》被中央5位主要领导批示,结果很快破案,6个作案人因情节特别恶劣而人头落地。当正式调他到报社时,有知名记者开玩笑说:“夏斐是带着剑来的。”
一个年轻人,一篇800字的内参,6个人头落地,“记者笔下有人命关天”,老领导的话经典啊!
老領导是政治家办报的杰出代表。他调入光明日报时,社会气氛沉闷,改革受到质疑,新闻界气氛压抑。他却无所顾忌,把焦点对准社会热点、难点、疑点问题,开辟每月聚焦栏目,就一个个社会问题进行深度发掘剖析:《沸沸扬扬话选美》《七嘴八舌话路风》《众说高价明星》《解救小人质》《黑米专家的命运》,每发一篇,就引起一次轰动。新闻界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中宣部表扬,读者称赞。老领导有句名言:敏感题材不存在能不能报道的问题,问题在于怎么报道。他的观点极大地激发了记者的主观能动性和创新能力,遇到敏感题材,记者首先思考的不是能不能报道的问题,而是如何把敏感题材报道出来的问题。他主政时的《光明日报》佳作迭出。有同行称,老领导是媒体高手,善于剑走偏锋,上懂中央意图,下解百姓意愿,大胆报道媒体不敢触碰的敏感问题,上下满意。
在他的主持下,光明日报社继此前在全国率先实现激光照排,率先在全国纸媒中告别铅与火之后,又率先在全国媒体中建立电脑采编工作平台,在媒体现代化中迈出坚实的步伐。
1994年春,我意外接到国家科技部干部任玉岭的来信,他在广西北海挂职任副市长,邀请我去采访。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潮涌,继十万人才下海南之后,北海成为又一个改革热点。我与任玉岭仅有一面之缘,对他的邀请我并未当回事,遂把信交给了记者部。
没想到老领导对此却很重视,决定借此机会在北海设站,派记者部副主任张祖璜和我去北海采访,筹备记者站。
我们很快赶到北海,记者站筹办工作顺利,记者很快选定。正此时,张祖璜被任命为记者部主任回京履职,而我则留北海待了一个多月,发了一批稿子,其中头版头条就有4篇。我知道,这是老领导重视的结果。
1995年,老领导调任中宣部副部长。1998年,我的新闻作品集《走向光明》准备出版,我犹豫能否请老领导作序,他已身居庙堂,位高权重,还能为我这个旧部下费神费力?忐忑中,我拎起电话,嗫嚅着提出这非分的要求。
谁知他一口答应。
不久他就发来序言:《欲求一叶之辉 当经霜冻之苦》,这是一篇精彩的散文:
今年4月底,我出访澳大利亚。北京的晚春时节,澳大利亚已是深秋。在墨尔本、堪培拉、悉尼市的郊外游览,一丛丛、一树树、一片片的红叶,随处可见,红得剔透,红得耀眼,红得醉人,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
…… ……
出访回国后,遵叶辉同志嘱,动手为他的作品集作序。于是,我翻叶辉的生平简介,读叶辉的新闻作品。刹那间,我脑海里闪现出一千一百多年前唐朝大诗人杜牧的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的末句:“霜叶红于二月花”,久久地定格在我的脑子的屏幕上!
…… ……
当了记者的叶辉,并没有苦尽甜来,相反吃了更多的苦头。他历经了刚当记者时,面临重大场面,不知所措,惊恐不已之苦;面对一大堆材料,写不出稿来的焦急不安、寝食不宁之苦;写了批评报道,遭到无端攻击,陷入是非纠纷之苦;写典型经验,跑上跑下,进厂入乡,日晒雨淋之苦;唯恐漏掉新闻,终日神经紧张,提心吊胆之苦;为写出好稿,深入调查,反复斟酌,苦思冥想,疲惫不堪之苦……
…… ……
吃苦的过程,是记者的成长过程,也是记者的创业过程。叶辉正是在漫漫的艰苦奋斗的过程中,不断成长,不断成熟,成为党和人民信赖的优秀记者,成为硕果累累的新时期新闻事业的难得人才……
深情的描述,谆谆的教导,真诚的勉励,令我感动。老领导的序言是对我的激励,我不能负其所望,更要继续努力。
2004年11月,我陪报社副总编李景瑞(我们都习惯地称他为老李)到温州搞发行。
12日晚上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我一位老乡,他问:“你是叶辉吗?”
我答:“我是。你是谁?”
“你猜!”对方笑。我想不起来,对方东拉西扯,让我猜了十几分钟。当时我正忙,就说:“我猜不着!”随之把手机挂断。
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叶辉吗?”我答:“是的。你哪位?”
“你猜猜看!”对方还是说。
“我猜不着!”我当即又把手机挂断。
手机复又响起,我正想发火,对方朗声笑了:“我是徐光春!”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大窘。我为自己的轻慢无理连连道歉。老领导却不因我的无理为忤,一笑了之。其时老领导已是国家广电总局局长,正在横店考察影视基地。他说他13日上午到杭州,下午回北京,“你如果有空,我们见个面。”
老李来温州帮浙江站搞发行,13日下午回京,我得送他呀。
“那就算了,你忙你的吧,下次有机会。”他说。
搁下电话,我心中不安。老领导好不容易来一趟浙江,主动约我,我却不去见他,太不应该。可老李大老远到此帮我搞发行,我于情于理都得陪他到底。我很矛盾,遂将情况报告老李,老李马上说:“老徐主动找你,你怎么能不去?你去吧。”
感谢老李的理解和支持,我决定次日赶回杭州。
老领导是11月生人,已60周岁,此时到浙江,作为他的旧部,我们应与他好好聚聚。我拨通了也是老领导旧部的马雨农的电话。老马也是老光明,名记,曾任光明日报编委,因夫妻分居调回浙江,时任浙江省广电局局长。我向老马通报了老领导在浙江的消息。老马很高兴:“太好了,明天我们约老徐好好聚聚,你参加!”
次日中午聚会,老领导心情很好,大家天南海北地神侃,他忽然说:“叶辉啊,有件事我感到遗憾,在光明日报时我没把你安排好,你年纪也不轻了,继续在一线干总有一天会力不从心,怎么样,有没有想动一动?要动就赶紧,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推荐。”
老领导的关心使我感动,但我舍不得光明日报。“记者站挺好,我哪里也不去了。”
老領导回京不久,消息传来,他将出任河南省委书记,我且惊且喜,当晚拨通了他家电话,得到证实。
“欢迎你来河南啊!”话筒里是老领导爽朗的笑声。
“我一定去河南看你!”我说。
约月余,老领导秘书白建国来电:“领导在记挂你呢,他说:叶辉说来看我,怎么没消息了?”
我心中一暖,我随意说的一句话,老领导却很当真,老领导是个重然诺的人啊!我当即与河南站站长刘先琴通话,相约一起去看老领导。
到郑州当晚,白建国陪我们走进老领导的住处,空荡荡的客厅里就他和一个年轻武警战士,他该是寂寞了!
此后我多次去河南。2007年,报社确定将中部崛起列入重点选题,派我和同事去中部诸省采访。到河南后,他百忙中抽时间接受采访,后来稿子在一版头条刊出,他还在电话里表示感谢。
老领导家乡情结很浓,我多次去河南,他都抽空与我见面,向人介绍我时都说:这是我老家来的。
2018年10月28日,《徐光春文集》首发式在郑州举行,白建国来电:“领导请你参加首发式。”
老领导的信任很使我感动,我得去,我也想他了。没料到,他竟指定我代表家乡人在大会上发言。会议共有八人发言,除我以外都是领导和著名专家,只有我是来自一线的普通记者,我很惶恐,又感到欣慰:老领导家乡情结很浓啊!
2017年,老领导回杭州探亲,昔日同事欢聚一堂。话题触及老领导刊发的文章,有人当即建议老领导出文集。老领导欣然同意,于是就有了这煌煌5卷本300多万字的《徐光春文集》。
而今我的书柜里,老领导文集犹在。遗作如诉,遗言如闻,遗像如生,老领导却走了。
这几天,微信群里,河南人,光明人,老领导家乡杭州人、绍兴人,哀悼、感叹、赞美,政声人去后,老领导是好书记,好报人,好乡贤……
一年金秋,老领导因公回杭,好友陈勇邀他在西湖边喝茶赏桂。陈勇当年是叱咤风云的义乌小商品城掌门人,我曾陪老领导去参观,老领导对他很欣赏。此时故旧新知聚首,很是开心。桂香阵阵,湖水粼粼,秋阳脉脉,老领导浩叹:杭州真是天堂啊!“退休后回来定居?”我半开玩笑说。他朗声笑了:早有此念!
那情那景,历历在目。
又是金秋,老领导却已不在。独坐窗前,窗外桂香馥郁,与老领导交往的往事,点点滴滴氤氲心头,丝丝缕缕,似老领导心灵发散出来的馨香。老领导走了,无可挽回地走了,但在我心中,在许多熟悉他的人心中,他没有离开,永远和我们一起。
(作者系光明日报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