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的背后是滕王阁雅集

2022-05-30 21:36王荣林
博览群书 2022年12期
关键词:滕王阁序滕王阁王勃

王荣林

在网上偶然看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人在高考的时候写出了《滕王阁序》会发生什么?想想不禁莞尔,这就好像是说“如果一个人在家里研究完成了可控核聚变会发生什么”,完全是幻想小说而已。想成就一篇绝代佳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莫说是今天,就是纵观整个中国文学史,或许不能说《滕王阁序》是最好的文章,毕竟“文无第一”,但是在它夺目的光彩面前,又有哪篇文章敢称第一呢?

王勃其人

《滕王阁序》作者是初唐著名文学家王勃。王勃是真正的天降英才,不过文学天才不同于音乐天才,比如莫扎特;也不同于数学天才,比如高斯。文学天才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成长和教育环境,否则就容易成为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

王勃祖父是隋末唐初的大儒王通。杨炯在《王勃集序》里记载:

祖父通,隋秀才高第,蜀郡司户书佐,蜀王侍读。大业末,退讲艺于龙门。其卒也,门人谥之曰文中子。

从这里看,王通应该屬于隋王朝的遗民,当隋炀帝穷途末路的时候,他也回乡避世,讲读修业。谥号“文中子”,可见王通深得其门人的推崇,可惜的是《隋书》及新旧《唐书》都没有王通的传。只是新旧《唐书》里提及他,说他当时曾仿照先贤著书,但是并未得其他学者的认可。王勃的叔祖父是唐初诗人王绩,著名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就出自他的《野望》。王绩的经历和其兄王通相似,知遇于隋,但其标榜老庄之学和王通尚儒不同。由隋入唐之后,出于主客观原因,他难以完全投身于新朝,于是“三仕三隐”,最后效仿陶渊明,隐居乡里,以酒为乐,实际上还是内心矛盾,借此避世。王勃的父亲叫王福畤,是王通次子。杨炯《王勃集序》:

父福畤,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交阯、六合二县令,为齐州长史。

王福畤有子六人,其中王勔、王勮、王勃三人才华出众。王勃父亲的好友杜易简称赞王勃和其兄王勔、王勮说:“此王氏三株树也。”《旧唐书》记载王福畤“以子贵”,这个“子”就是指王勃之兄王勮。王勮历任凤阁舍人,加弘文馆学士,兼知天官(吏部)侍郎。王勃少年早慧。史书记载王勃“六岁,善文辞”(《新唐书》),“构思无滞,词情英迈”(《旧唐书》)。除了文学造诣很高,王勃还长于史学,杨炯《王勃集序》:

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朞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居难则易,在塞咸通,于术无所滞,于词无所假。幼有钧衡之略,独负舟航之用。年十有四,时誉斯归。

杨炯这里的盛赞也不算过誉。文思天授之人历代常有,但是如此年纪就能贯通史学,那就极为罕见了。也只有这样,才能成就《滕王阁序》各种典故的信手拈来。

唐高宗麟德初年,宰相刘祥道巡行关内,王勃上书自陈。为刘赏识。刘祥道向朝廷举荐王勃。大约是麟德三年,王勃对策高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职。后来高宗第六子沛王李贤爱其才华,便招揽王勃为沛王府修撰。其时,斗鸡之风盛行,沛王也不例外。王勃为沛王与英王斗鸡写了一篇檄文,后被高宗所知。高宗大怒,把王勃赶出京城。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远离政治中心对王勃的仕途来讲,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但这却极大丰富了王勃的生命体验,极大地促进了其文学的表达领域。

滕王阁雅集

唐末五代时期王定保的《唐摭言》记载:

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壻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先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古时候达官贵人、文人学子有雅集的传统,或谈诗文,或论学术,比如西晋石崇的金谷园雅集、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雅集等。雅集的初衷的是趋风逐雅,但是也很容易变成附庸风雅。是真风雅还是假风雅,关键就是看雅集有没有大作家,有没有真名篇。《滕王阁序》全称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洪府指的是唐代的洪州都督府,在今天的江西南昌。李渊的二十二子李元婴在太宗贞观十三年(639)被封为滕王,高宗永徽三年(652)任苏州刺史,后转任洪州都督,在任期间修建了一座巨阁,人称“滕王阁”。晚唐韦悫《重修滕王阁记》记载:“钟陵郡……先是背郛郭不二百步,有巨阁称滕王者。”滕王阁就在古豫章郡外城附近。高宗上元二年(675)王勃前往交趾探望父亲,途经洪州。恰逢都督阎公在滕王阁大会宾客,王勃列席,赋《滕王阁诗》,并写序文一篇,为《滕王阁序》。这里的都督阎公是谁已经不可考了。本来这阎公是想让自己的女婿露一把脸,文章也早已经连夜准备好了。宾客们对此心知肚明,可偏偏有一个不知深浅的王勃半路杀出。于是阎公勃然离席,可当看到前面传来一句一句的文章时,终于为王勃的旷世才华所倾倒。回到宴席,共享盛会。一篇奇文,把一场附庸风雅,变成了千古风雅。正如阎公所言,这是“当垂不朽”的雅集,也是“当垂不朽”的文章。

《滕王阁序》漫谈

从文体上看,《滕王阁序》是一篇序文。最早的序可能要上溯到《易》的《序卦》,比较典型序体文的如《史记》的《太史公自序》。“序”字本身具有两层含义:一是叙,即描述、记叙的意思;二是议论,即阐述其内涵。所以作为文体的序也兼有上面两层意思。吴纳在《文章辨体序说》中说:“大抵序事之文,以次第其语、善叙事理为上。” 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中则更为直接地说:“(序)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序文体也确乎都可作如是观。《滕王阁序》也不例外。

《滕王阁序》是一篇骈文。近代著名学者刘师培曾指出:“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今与外域文学竞长,惟资斯体。”(《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刘师培这话是在近代西学东渐,中国学者站在中西方文学比较的视角下说出的,可以说是准确而独到的。骈文和律诗一样,是中国古代文学所固有的文体之一,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阴阳对举的思维传统,产生于中国汉字音义结合个体的文字特征。滥觞于先秦,发展在汉,成熟于六朝,到了唐初正是骈文各方面技巧最为成熟之时。所以从骈文文体发展的角度,王勃的《滕王阁序》也是恰逢其时。欣赏骈文的角度有很多,比如对仗、用事、声韵、藻饰等。当然像《滕王阁序》这种文章从古至今鉴赏无数。比如典故、成语等方面,这里笔者仅就骈文最核心的特征——对仗出发,谈一谈《滕王阁序》的艺术成就。

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说道: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在刘勰看来,“事对”和“反对”在对仗行文(丽辞)中是“难”和“好”。“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就是用古人的典故对仗。过去发生的事情万万千千,骈文作者要从无数故事当中选取在某些地方能对比的某些方面,这就要求作者要博闻强识,同时还要文有慧心才能做到。“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这里是要求在对仗的时最好有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用某种对立(理殊)的表述,使得上下两句呈现一种和谐统一的关系(趣合)。《文心雕龙》对对仗的论述十分深入,周勋初就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心雕龙解析》)。然而,“事对”“反对”虽好,但对作家的要求就高了,好的东西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在王勃《滕王阁序》中,好的对仗比比皆是。比如“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句话出现在文章的后半部分,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句之后,显然是为了佐证作者对命运变幻难测的感慨。毕竟王勃是那个6岁善文,文史双绝的天才,却只因为一篇游戏之作就被赶出京城。冯唐李广句,上下用典。上句用汉武帝想要重用冯唐,其时冯唐已年过九旬,不能为官之事;下句用李广一生功劳,却始终没有封侯之事。这两个故事讲的都是有才能之人不被重用不被认可,都是《史记》中的典故。王勃这里显然是用来自比。典故对典故,正是刘勰所说的“事对”,其中冯唐“易”老对李广“难”封,这又是反对。按刘勰的说法,这正是“理殊趣合”,是又“难”又“优”,而王勃仅用了八个字,而且还是在宴会之上现场完成,真可谓才华横溢。再比如“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这两句上句用终军请缨的故事,下句用到了班超投笔从戎和宗悫“乘风破浪”的典故。这里的“无”和“有”用得极为巧妙,“有”的是追慕古人的建功立业情怀,隐含着自己难挫的信心。但却报国“无”门,还不如终军可以面君请缨,进一步引出下文希望在座各位可以引荐自己的殷切期望,是事对也是反对。

其他的反对还有很多: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两句均指洪州,“故”对“新”)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两句指洪州的地理位置,星在上,地在下)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两句描述洪州人物皆美,物对人;射对下,此处射乃由低到高,下乃由高到低)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列对驰,一静一动)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文对武)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上对下)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发对凝,生对遏。均为动对静)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在《滕王阁序》的“言对”中,当然还有不得不提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这两句写得极美极好,可以说是我们古代文学的对句顶峰之一,永远为后人所欣赏甚至膜拜。当然文学创作有时是站在前人肩上的,王勃这两句明显借鉴了庾信的《马射赋》有“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两句。而这种写法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比如南梁王僧孺《忏悔礼佛文》有“景祚与七政相齐,皇基与二曜均永”两句。王僧孺的两个句子歌功颂德,缺少变化,除了句式,乏善可陈,正是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所谓“正对”。庾信的两句重在直观描摹,显得比较单一。远不如王勃这两句:单独的一只水鸟在振翅,晚霞也在无心起落,二者似乎心有默契一般共舞;秋水浩阔,映照长天,水天相接处难以分辨,满眼一色。上句动态捕捉,视角奇特,鸟飞易见,云舞难觉,王勃却能犀利地撷取了“齐飞”这样一个共同点,让人叹为观止。下句造镜雄奇,澄明一片,意境奇美,高远深邃。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有“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两句,与王勃两句神似,但优美不及。元好问说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万古千秋五字新”,王勃这两句七字,也完全当得起“万古千秋”的评价。

《滕王阁诗》漫谈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相比于光彩夺目的《滕王阁序》,《滕王阁诗》就有点尴尬。骈文发展成熟于六朝,入唐已经发展到了顶峰,《滕王阁序》是站在顶峰的文章,而《滕王阁诗》之后却是逐渐形成的唐诗高峰——盛唐诗歌。《滕王阁诗》当然也很好,但是毕竟还不是十全十美。比如就诗体而言,大多数人把此诗列为古诗,但是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视角,完全可以把它看成一首不太成熟的律诗,因为初唐时代近体诗还没有完全定型。正如胡应麟在《诗薮》中说:

王勃《滕王阁》、卫万《吴宫怨》自是初唐短歌,婉丽和平,极可师法。中、盛继作颇多。第八句为章,平仄相半,轨辙一定,毫不可逾,殆近似歌行中律体矣。

只能说诗人当时还不那么看重诗的体制,而绝不是能力上的有力不逮。正如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序》:“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从《滕王阁诗》的构思和用字来看,这首诗是难得的佳作。全诗围绕滕王阁展开,所见、所闻、所感均得自滕王阁,虽起承转合,变化多端,但始终不离滕王阁。练字对句也非常精到,比如最后一联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用对句收尾,强调了物是人非,非常精妙。这种写法也为盛唐诗人学习,比如杜甫诗中就很常见。但是这首诗的情感变化,相比于《滕王阁序》就要逊色一点,《滕王阁序》文辞上华章溢彩,情感上也富有变化。整个文章的基调是从开阔高扬到沉郁低回,再转到希望有人引荐的畅达企盼。相比之下,《滕王阁诗》的抒情就略显单一。同样是登楼歌咏,崔颢的《黄鹤楼》就更富有变化,起伏跌宕。严羽《沧浪诗话》推《黄鹤楼》为唐人七律第一,是不是第一或存争议,但《黄鹤楼》作为一篇七律佳作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相比《滕王阁诗》确要稍胜一筹。

明末诗人夏完淳有“千古文章未尽才”的诗句,用来形容王勃的天才横溢和英年早逝最为恰当。王勃要是能活到天命、耳顺之年,其文学成就可能不亚于李白。这和李白、杜甫论诗没有流传下来一样,都是千古憾事。好在王勃身后还有那么多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每一篇都带着王勃的名字,它们共同投映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永远受人敬仰,永远不会消逝。

(作者系文學博士,现供职于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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