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集会可谓我国古代文化史上一道亮丽的景观。先秦的稷下学宫、汉代的梁园雅集、魏晋南朝的山水风流、唐宋元明清的诗酒之会,历代文人在属于他们的时代氛围下呼朋引伴会聚在一起,沟通情感、交流思想、切磋技艺,既充实了他们的人生经验,也为后人留下了丰厚的思想和艺术资源。文人们集会所产生的思想火花、艺术结晶、逸闻趣事,甚至与之相关的名胜古迹都是值得我们珍惜和神往的。
本期的四篇文章为读者再现了四个时代的四种文人集会的风貌,并对其所引发的文化史话题进行了思考。李政富主要依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并参照《史记·滑稽列传》《孟子》等典籍,再现了孟子、驺衍、淳于髡和荀子等稷下学宫一线人物的思辨风采,并通过反观历史,进一步对知识分子的独立和存在价值问题进行了新的思考。王英娜着眼于会集在西汉梁孝王周围的梁园文士们,他们在梁孝王的感召和礼遇下,徜徉于天人相参、自然成趣的梁园,创作了大量辞赋。文章主要分析了这些梁园赋作的创新性特点及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王荣林带着对初唐文学天才王勃的崇敬之情,对滕王阁雅集进行了独具特色的重述,着重从骈文艺术的角度赏析了《滕王阁序》高超的对仗技法,并将《滕王阁诗》放置在与《滕王阁序》以及初盛唐七律名作的对照下,凸显其特点和价值。王鑫带我们走进晚明以“三袁”为中心的文人社集,并从这些社集“诗坛兼法社”的特点中观照晚明文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体验,指出文人和居士的身份都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有望使读者诸君对晚明文人的认识更加具体清晰。
——曹丽芳(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战国时齐国的稷下学宫向来被学界所艳称,无论是研究教育史、思想史还是知识分子史,都视为重要的关节点。
稷下学宫创立于齐桓公时(徐幹《中论·亡国》)。齐国历史上有两位桓公,一是姜齐的,即春秋五霸之一的公子小白,另一位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田齐之田午。为何两位国君谥号会重?当是田午景仰小白的辉煌霸业,他的后人就以之奉上,证据在《陈侯因齐敦》铭文:“其唯因齐,扬皇考昭统,高祖黄帝,迩嗣桓文。”因齐即齐威王,他要高举父亲田午的光荣传统:远则祖述黄帝,近则继承齐桓晋文(从郭沫若说,见《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因此不避重复,把父亲的谥号也定为“桓”。齐威王是齐历史上第一个称王的君主,把自己的父亲上比齐桓公,既是抬高父亲,也是在为自己壮声威。
稷下学宫为何会出现在齐国?首先齐在春秋战国两个时期都是强国、富国,纵横策士们曾盛赞齐都临淄的繁荣,“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战国策·齐策一》)。纵横家言虽不无夸大之处,面其国君谈其国势,当不致差之过远。齐拥四塞之坚,山河之险,鱼盐之利,国都临淄是其缩影。雄厚的经济实力为学宫准备了充足的物质支持。再就是齐国开放的社会风气。姜齐时从太公起就“因其俗,简其礼”(《史记·齐太公世家》),田齐因循,为积聚自家声势,更有非常之举,“田常乃选齐国中女子七尺以上为后宫,后宫以百数,而使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余男”(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真兼容并包使其能容得下各种奇谈怪论。
关于稷下学宫的直接史料并不多,最关键的有两条,一出自《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另一出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以上史料对学宫内的具体情形并无细致交代,想了解稷下先生的活动,最好参看《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如学者们已指出,这当是“稷下先生的合传”(孙以楷《稷下学宫考述》,《文史》第二十三辑,P45)。据列传,学宫的一线人物是孟子、驺衍、淳于髡和荀子。
司马迁明显是以孟子为基准,罕见放在传前的“太史公曰”专就《孟子》立论,强调驺忌“先孟子”,驺衍“后孟子”。可惜司马迁对孟子着墨并不多,或许也是“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孟子不得志于齐、魏,还不是齐、魏不用人,像魏重用过吴起,齐重用过孙膑、田忌,实在是孟子宣扬的一套理论不合实际。当时诸强国均以攻伐为上,无人理会孟子到处推销的“仁政”。在那个时代,孔孟学说是最不实用的。人们不禁要问,儒家后来在汉武帝时为何那么吃香?我们说儒家不实用,但可装点门面,安抚百姓。儒家的实践途径很困难,但所高扬的终极目标人们都认可。“治世重儒,乱世弃儒”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律。汉代的儒家吸收了先前的很多实用因素,它们多来自稷下的其他学派。对于孟子是否属于稷下先生,学者有过争论,钱穆认为“孟子不列稷下”,孟子即使未入主学宫,但他在学宫最盛的齐宣王时游齐,当与稷下学士有所接触。
古书中的淳于髡是个多面人物,在《史记·滑稽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孟子》《战国策》中的表现各有不同。在《滑稽列传》中淳于髡是真正的主角,他的主要事迹在《史记》中分在两处写,除了《滑稽列传》,还有《孟子荀卿列传》。淳于髡本是齐人,生活于齐威王时期。《滑稽列传》中的三件事都发生在淳于髡与齐威王之间。体会文意,二人当很相熟,所以在左右莫敢谏时,淳于髡大胆进说大鸟不飞不鸣的隐语。也只有相熟,才能在威王面前铺排陈说“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的各种情形。《滑稽列传》中突出人物的机智言谈,能够随时应景,巧譬设喻,主文谲谏,言语要带机锋。读罢《滑稽列传》,再看“孟荀列传”,我们会有人格分裂之感,“慕晏婴之为人”,晏子本傳中介绍晏婴是危言危行,与淳于髡的滑稽戏谑简直是大相径庭。在“孟荀列传”中,淳于髡会见的是梁惠王,因为是初遇,向以能言善辩著称的淳于髡,两次终无言。之后的对答都是为了强调他的“承意观色”,对梁惠王的谏说则全部省略。
由淳于髡我们可以推测,稷下学宫里绝不是至少不全是纯粹的理论派。无论他们本人,还是教授弟子,都很重视当时的现实情况。他们会见君主时,很注意“承意观色”,甫一见面,就知其“志在驱逐”“志在音声”,且事后证明若合符契,很有点“欲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但至少说明他很注意细微体察君主的神情心态,同时也为自己的进说寻找时机。时机不到无一言,火候恰到好处时则能“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言尽即止,不恋权位,“终身不仕”。淳于髡能最好地体现“不治而议论”的特点。
身教甚于言教,那个时代,能到学宫,均非处士,多数人都会有功利目的,“货卖帝王家”是稷下学士们的较好出路。“孟荀列传”中说稷下先生们“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名义上“不治而议论”,实际上却是仕途训练场。
《孟子》中所记淳于髡与孟子的对谈,言辞十分锋利,毫无退让,连好辩的孟子在几个回合中也有疲于应付之感,淳于髡是唯一能与孟子针锋相对的辩者。他们之间才真正是对等的,既不必承意观色,也不必危言危行。面对孟子,淳于髡丝毫不假辞色,呈现一副咄咄逼人之势,语气完全是指责的。这样的辩论共有两处,一处就是著名的“嫂溺援之以手”(《孟子·离娄上》),淳于髡责让孟子不援天下,孟子反驳说像救嫂那样以手援天下,何时是个尽头,我虽无具体作为,但我在时时处处宣传“道”,这才是援天下的根本。这一次孟子似乎略占上风。
另一处辩论则更为尖锐,淳于髡直接指责孟子在其位不谋其政,质问“仁者固如此乎”?孟子反驳说仁的形式有很多种,不必同一。淳于髡继续追问贤的问题,鲁缪公时有贤者在,可鲁国不断地被削弱,贤者有什么用。孟子以百里奚为例,虞国不用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有贤者在,削弱已是好的了。淳于髡进一步追言有贤者在,定会有所表现,我在你身上并没有看到。孟子举孔子为例,以“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推脱。(《孟子·告子下》)仁、贤是孔孟学说的核心,淳于髡所指可谓正中要害。儒家在那个时代少有实际事功,本次辩论孟子似乎底气不足。
《滑稽列传》、“孟荀列传”、《孟子》,三种情境,淳于髡表现出三种样貌,哪种是真实可信的?我们认为都能说通。作为乱世中的多面人,淳于髡难哉!《战国策》中的淳于髡与《滑稽列传》中最为相近,有些言辞明褒暗贬,有时还颇具纵横家风貌。 但《战国策》的说法好多靠不住。司马迁对淳于髡是有所肯定的,“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比起“谈天衍”“雕龙奭”的屠龙术来,“炙毂过髡”(此语难解,大意为毂锅盛油,炙烤即流出,以供润滑之用)的实际价值大一些。
“孟荀列传”中占篇幅最多的要数驺衍,也是最得志的。驺衍的理论主要着眼于一个“推”字,即推衍(他的名字是否由此而来?)。由小物推到无垠(空间),由近前推到远古(时间),由所见推至所不见(物类)。他的理论对中国历史影响最大的是五德终始说,也是一种推阐,而且是循环的。“土德后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文选·魏都赋》注引《七略》),这是一种五行相克的顺序。每一代占一德,有与之配合的颜色、符瑞等。我们看古书中相关的论述,牵强附会得厉害,可古人对之却坚信不疑。原因何在?想还是与中国人重直观的思维方式有关。五行相胜的现象,在自然界中能实实在在地看到,似乎就有了天然的合理合法性。人们见惯了生老病死、春夏秋冬、日升日落的循环往复,也更容易接受这种循环无尽的历史观。
驺衍是战国时的香饽饽,比不被看重的儒家得志得多。在齐、魏、赵、燕等大国,都受到格外的优待。我们不禁要问为何会如此?这些大国都有统一天下的野心,除自身奋发图强、富国强兵外,还都需要一种理论道义上的支持,五德终始正好符合这一要求。我们想象驺衍之徒到一国便会言说这一国符合五德更始的天命,他们很会选择对象国,很会“画饼”,国君们自然会把他们尊为上宾。
空间推衍里最有名的一例就是大小九州说。与五服说的同心圆模式不同,大小九州说更像是原子核裂变。中国内的九州不作数,在一个大空间内,像中国这样的领域共有九个,这才是真正的九州,空间再扩展,像九州这样的又是九个,即所谓的大九州。这种推想看似荒诞不经,却受到当时人的普遍欢迎。底层人们想逃脱苦难的现实,有了“适彼乐土”的目的地。上层君王想寻仙,也有了日思梦想的理想国。后来条件一允许,秦始皇等就付诸实施了。驺衍们很会投人所好,司马迁却大不以为然,批评了他们的阿世苟合。当然若是只当进身之阶,还是可以原谅的。
在超重视现实的中国人这里,驺衍是罕见的浪漫派。
荀子入齐,是稷下学宫最后的辉煌。在学宫“三为祭酒”,一方面因为荀子“有秀才”(刘向《荀子叙录》),同时也说明稷下后继乏人。荀子是当时最博学的人,孔子以后他对古典最为熟悉,“善为《诗》《礼》《易》《春秋》”(刘向《荀子叙录》),在“处士横议”的时代,荀子并非埋首故纸堆,他游历过赵、齐、秦、楚四国,均是强国(汪中《荀卿子年表》),几占中国的三分之二。荀子有知识,有经验,可谓是给稷下学宫画上完美句号的人。荀子继承了儒家的优秀传统,就像孟子,看不惯纷乱的世俗,又无法改变社会,最终的归宿是“序列著数万言”。儒家有一优点,道不行则退而整理文献,如孔子;或著书,如孟子、荀子。这都为学派后人的复出埋下了伏笔。
在古代的记述或现代人的研究中,多是把稷下学宫理想化了,更有人把它类比为希腊的雅典学园。稷下学宫确有过辉煌,为战国众多的“士”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家思想的平台。我们看上面那两条原始史料,齐宣王高度重视稷下学宫,对先生们崇以高位,在康庄之衢建高门华屋以居之,待遇可谓优厚,还不必从事具体事务,“不治而议论”,似乎耍耍嘴皮子就万事大吉。这确乎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向往的天堂。今人的研究更呈现为理想之理想,事情过于理想就会不真实。
从各种资料来看,稷下学宫的鼎盛期是齐宣王时期。就是这位齐宣王,是难得的一位在中国妇孺皆知的君主,当然是因为那个著名的“滥竽充数”的成语故事。“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韩非子·内储说上》)《韩非子》中的寓言与《庄子》等的不同,多有客观事实依据。齐宣王喜欢的是讲排场,听竽时是这样,办学宫更是追求如此效果。稷下先生有“七十六人”(数字很具体,可见有明确史料依据),学士“且数百千人”,在那个时代规模足够庞大。“孟荀列传”里说得很清楚,“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是让天下人看的,典型的面子工程。孟子的遭遇最能说明问题,几次会见齐宣王(多见于《孟子·梁惠王下》),哪怕是合理的建议也不被接纳。之后荀子的水平在稷下学宫被公认,可仅因为齐人的谗言,就被迫离齐去楚。
中国人喜欢从结果论问题,不管把稷下學宫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可它所在国的下场是打脸的。人们总也想不通,为什么如此强大有优势且重视士人的齐国,最终还是被野蛮落后虎狼一样的秦国灭掉了?齐想争霸,想称帝,很想统一天下,从这个角度来说,学宫白办了,喜欢以成败论英雄的国人一定会问,以优厚的条件养士到底有什么用?
我们反思这段历史,最终会归结到知识分子的独立问题,他们的存在价值问题。虽说“不治而议论”,但议论的主要方面还是“治乱之事”。虽不在朝为官,可仍要做事。他们要接受咨询、推荐官吏、出使他国、制造舆论(白奚《稷下学研究》,三联书店1998年9月第1版,P57-61),“吃谁向着谁”,稷下士人们当然是希望齐统一天下。可政治愿望破灭后,这些知识分子仍有自己的精神追求,那便是自家学术思想的传承。经过学宫的洗礼,即使像儒家那样的显学也不再纯粹,在稷下先生们的互动中有了充分的融合。即以最为抽象的名家为例,儒、墨、道、法家都对其有所涵纳。后人以汉人编订的书解剖先秦诸子时,常有一人而兼跨两家或三家的情况。稷下士人们学术思想传承的重要载体就是后来编订的几部大书,除大家熟知的《管子》外,经过现代学者的细心研究,公认的还有《周礼》《吕氏春秋》。先生们“各著书”,像《汉志》中收录,后世唯有辑本的“小子”(如《鬻子》《尸子》等),或也多由稷下流出。
反观这段历史,葛兆光先生曾经感叹:“思想的统一往往是以特色的泯灭为代价的,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无可奈何的事情常常就是历史。”(《百家争鸣的尾声》,《文史知识》1993年第7期)我们再次反观,会发现无奈中的“有奈”,齐虽亡国了,可稷下诸子们的思想却借尸还魂般地流传下来。
(作者系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