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凯翔
周厉王姬胡是周夷王之子,西周第十位天子。其在位期间,中国正处于由奴隶制社会向封建制社会转型的重大变革时期,同时王朝赖以维系的政权统治也渐渐向传统型转变。在这一历史时期,周王室的实力和地位开始没落,而贵族势力有所上升。为应对危局,周厉王实行了一系列饱受诟病的改革。将从《诗经·大雅》的文本内容,结合史料探寻周厉王改革的历史背景和其遇到的阻力,重新解读《大雅》对周厉王的历史批评。
周厉王姬胡是西周第十位君主,其在位期间,周王室与贵族诸侯的矛盾空前激化,以召公、周公为首的贵族发动叛乱,将周厉王逐出镐京,并开启了历时十四年的贵族“共和政治”。史书上普遍认为,周厉王昏庸无道、宠信奸佞、任用卫巫防民之口,最终招致国人叛乱,而他自己也不得不出奔彘邑。因此,周厉王统治时期常被视作西周走向衰亡的重要节点之一。
然而随着史学研究的深入,对周厉王的历史评价呈现出新的态势。周厉王在位期间恰逢由奴隶制社会步入封建社会的重要转型时期,维系社会的政治秩序和权威模式正在发生重大改变。而在社会变革的独特背景下,周厉王及其朝中重臣的政治举措和当世评价都需要且正在得到重新审视。
根据柏杨先生对中国历史的划分,周厉王的主要政治实践发生于半信史时代末期,当时的史迹尚未得到充分的记录和留存。而在今天可以获知的有限史料中,《诗经》是极有价值的资料。《毛诗·卷阿传》载,“王使公卿献诗以陈其志”,可见,“诗”作为讽谏颂美的重要工具,能够较为直观地传达出时人对统治者政治行为的價值判断。
《诗经·大雅》中《板》《荡》《桑柔》三篇是讽谏周厉王的作品中较有代表性的篇目。据《毛诗序》记载,三篇作品分别为西周重臣凡伯、召穆公和芮伯所作,能够相对广泛地反映出当时贵族对周厉王的具体批评思路。将以上述三篇作品为切口,从经济模式、权威模式和阶级立场三个层面加以展开,尝试梳理西周贵族眼中周厉王的主要过错,并结合相关史料,从社会变革的角度探析周厉王改革的时代背景和其遭遇的阻力来源。
捋采其刘——经济模式的转型与阻力
《大雅·桑柔》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诗经》擅用比兴,常假托外物引出歌咏之事。此处的“捋采其刘”,字面上是说桑树的枝叶被采摘一空,实则矛头指向周厉王的专利政策对所谓“下民”的盘剥。王符《潜夫论·遏利篇》说:“昔周厉王好专利,芮良夫谏而不入,退赋桑柔之诗以讽。”这一点可在《史记》中得到印证,《十二本纪(四)·周本纪》载:“厉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荣夷公。”芮良夫则借用雅颂中的词句劝谏历王,指出,“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矣”。
对周厉王和荣夷公的批判首先集中在其专利行为上——荣夷公通过政令明确了王室对国境内山林川泽的垄断地位,并将贵族百姓赖以谋生的百工百业改由王室经营,收益统一归周王室所有。这一政策显然与自西周立国时的经济模式有所背离。西周的经济政治格局承袭自半信史时期的“先圣王”,《尚书·武成》中有“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的内容,芮良夫也说,“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可见,在西周的政治谱系中,天子通常仅承担教化、祭祀、礼乐、王室重臣任用等具有符号性意义的职能,而包括赋税在内的各项实际事务则由在分封中“受土、受民”的各级贵族承担。自然,周厉王倍受指责的“与民争利”,也并非和底层百姓之间发生直接的利益冲突,其纠葛主要存在于王室和盘踞刮分了山泽之利的各级贵族间。
从贵族的视角来看,王室要求他们交出自己的经济来源,当然是“民不堪命”。然而,考察当时的时代背景,周厉王的专利倾向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天子个人贪图享乐的昏聩之举,也应看到社会变革中天子的无奈之处。《史记·楚世家》记载,当世“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封建秩序已经瓦解,王室赖以生存的朝贡制度也无法得到保障。此外,当时的周王室还面对着周边部族的侵略,《竹书纪本》载:“三年,淮夷侵洛,王命虢公长父征之,不克。”可见,此时西周王室面临的情形是具有高度紧迫性的。
《荀子·王制篇》中关于“霸者”和“王者”的一组对比可以颇为有趣地展现出当时周厉王面临的艰难抉择。一方面,当时诸侯贵族中的“霸者”正在“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收束地方权力,将经济、政治、军事领域的职权集中掌控在诸侯手中;另一方面,对天子的要求却是实行“田野什一,关市几而不征,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的王道,哪怕是面对国库空虚、国防力量不足的重重困境。据《史记》记载,商鞅入秦后曾借秦孝公重臣景监之力四次面见秦孝公,前两次先后以“王道”“儒道”为治秦之策,孝公皆不见用,直到商鞅提出“霸道”之说,秦孝公才有所动。后世对这一史实进行评议时,大多肯定秦孝公不拘旧制、敢为人先的变法精神,褒扬商君富国强兵的法家学说。
而对《大雅·桑柔》一篇进行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周王室真正的困窘局面:各级贵族在经济上渐渐步入中央集权的轨道,这迫使王室向专利做出努力;但在此时,各级贵族又为了已经掌控的利益不被剥夺,向周厉王发出了“倬彼昊天,宁不我矜”的抗争。考虑到这种充满矛盾的政局,对周厉王的为政举措持纯粹的批判态度显然有失偏颇。
民之多辟——权威模式的流变
政令变革
德国社会科学家韦伯的权威理论将人类社会的统治形式分为克里斯玛型的统治、传统型的统治和法理型统治三种形式。无意在论述中引入西方社会科学理论,但借用韦伯提出的概念,可以较为明晰精确地体现周厉王时代权威存在形式的微妙变化。
在周厉王以前,中国的王朝统治长期以克里斯玛型权威的形式存在,其特点是统治政权建立在领袖个人的神圣性和人格魅力之上。不过,中国政治的特殊性体现出这种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并非某个确定的个体,而是一个具有共同特质的群体,且这种领袖魅力可以通过特定的方式在历代统治者之间进行传承。这一群体在西周时期被称作“先圣王”,包括尧、舜、禹在内的上古贤王自然成为先圣王的一部分,商周两代的开国君主商汤、文王、武王也都进入了圣王之列。《商颂·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周颂·昊天有成命》曰:“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圣王通过“天命”取得统治的合法性;周朝历代天子则通过祭祀先祖、沿用古礼、效法先代典章等方式完成领袖魅力的传承和统治合法性的确立,这一系列手段被统称为“法先王”。
正因为西周君主权威的取得高度依赖于因循古礼的治国模式,对原有政令典章的修改则势必引发领袖权威的动摇和传统卫道者的反对。这种反对普遍见诸西周贵族对周厉王的批评。《大雅·板》用“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劝诫历王,要求他不要“自立辟”,在祖宗成法以外另立新规;《大雅·荡》则更直接地威胁“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告诫厉王,如果不能遵守典章祖训,周王室恐怕会“大命以倾”。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的典章已不能适应当下的社会现实。突破成法、改革旧制,因此成为于周天子而言名不正言不顺,于周王室而言却又在事实上不得不实行的奇特政治举措。
《大雅》中对周厉王的上述批评较为直观地反映出其在当时进行过一系列突破祖宗成法的政治实践,而这种变法改制的思想也印证了当时礼崩乐坏、政治形式变动的时代特征。事实上,几代以后,中原就进入了霸主迭起的时代;几百年后,商鞅就提出了“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的历史事实,屈原就在《天问》中发出了“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的质疑,并直言“天命反侧,何罚何佑”,对以天命为核心思想的中国式克里斯玛型权威进行了全面的反制。战国时期的宋康王甚至以“射天笞地”这种惊世骇俗的举措来突破巫权与“天命”的束缚,取得对国家的绝对控制权,这一切都可以在周厉王的时代发觉先兆。
人才选拔
政治层面上,周厉王另一项饱受诟病的举措是其对官员,即王室卿士的任用。史学论述上通常认为荣夷公受宠,凡伯、召公等一批老臣不受重用是周厉王用人不明、宠信奸佞的结果。然而,从历史文献中,除了实行专利政策之外,并没有发现荣夷公被明确标出的恶劣行为,恰恰相反,荣夷公、虢公长父等一批厉王近臣在经济、军事上取得了不菲的政绩。
事实上,周厉王在经济上任用荣夷公,在军事上任用虢公长父,最大的不合规矩之处在于改变了周、召二公世为卿士的惯例。如前文所述,对贵族的任用同样是周王室取得统治合法性的规则之一。《大雅·荡》通过“以殷为鉴”的手法,指出商纣灭亡的原因是“不用旧”,不用“老成人”;《大雅·板》则指出:“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上苍的天命和先祖的赐福都并非赐予天子个人,而是赐予整个宗族。对于朝臣的任免也并非天子个人的权力,而是由祖先依据天命确立的规则。因此,荣夷公等人无论能力强弱,他们取代了世代传承的贵族,就已经破坏了“大宗维翰”“宗子维城”的古礼,触及了贵族的核心利益和王室统治的基石。
从整体史观上看,周厉王时代正处于从克里斯玛型权威向传统型权威转变的过程中,人才选任的方式也正在发生改变。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官员任免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摒弃了传统世袭观念,“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荀子·王制》)。商鞅更是直接提出了“士有斩首、捕虏之功,必其爵足荣也,禄足食也”(《商君书·君臣》)。周厉王在人才选拔上的改革很大程度上迎合了時代变迁的大势,只是面对王畿强大的旧贵族势力,这种改革注定是难以为继的。
我即尔谋——贵族话语权的独立
与周厉王所做出的努力相对应,在这一时期,贵族的势力和话语权也在不断上升,他们从周王室传统的话语体系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特的身份认同。在周厉王时代以前,贵族献诗中讽谏的作品并不多见,更多的是“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大雅·卷阿》)一类的褒奖。这一时期,贵族并未形成独特的阶层,他们将自己视为与周王同气连枝的宗族子弟,作诗多为表达歌颂和祝福之意。
然而,在周厉王时期贵族的诗歌作品发生了很大变化。《诗大序》将这种变化概括为“至于王道衰,礼仪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刘熙载《艺概·诗概》则指出:“大雅之变,具忧世之怀”。面对礼崩乐坏、国家动乱的社会现实,一些贵族将自己视作周王朝的实际治理者,迫切地试图向天子提出自己的建议。《大雅·板》的作者凡伯在诗中多处是用了“我虽异事,及尔同寮。我即尔谋,听我嚣嚣”及“老夫灌灌,小子矫矫”一类的词句,表达了进行整治讽谏的迫切心理和政治主张不受重视的激愤。这种创作思路和创作理念让人很容易联想起战国以后以屈原为代表的爱国诗人,事实上,此时的贵族也正在形成独立的国家意识。
同时,贵族也通过献诗的方式,完成了内部的交流和互认,确立了统一的利益诉求。通过这种共同利益的确认,贵族的政治力量有所加强,逐步从周王室的手中取得话语权。一项较为明显的变化在于,曾经的贵族通常在朝贡、祭祀或狩猎等由天子举办的仪式上献诗,诗被用于表达对天子行为的应和和称颂;而在周厉王时期,贵族开始通过献诗主动表达自身的利益诉求和政治主张。《大雅·板》要求天子“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通过天命对天子的行为加以限制;《大雅·桑柔》强调“民之未戾,职盗为寇”,贵族为民请命、代民发声,借助民本思想和舆论力量制衡王室权威;《大雅·荡》更是反复发出“文王曰咨,咨女殷商”的呼告,借助商朝的历史教训甚至周朝先祖的名义表达自己的观点。贵族献诗中呈现的以上种种倾向,体现了西周后期贵族势力的上升和王室话语权的下放。而在周厉王统治末期,几大贵族引导国人进行暴动,将周厉王放逐彘邑,则是这种话语权下移最直观的体现。
《论语·阳货》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大雅》作为西周贵族献诗陈志的重要途径,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个窥见时人心理的窗口,让我们对几千年以前人物的所思所想有所了解。
史学研究告诉我们,任何人物的言行和观念都有其时代局限性,当我们阅读和审视历史时,不能要求个体的思维超越其所处时代的桎梏。但与此同时,从超越单一时代的视角去重新审视和评价历史,也有其自身的意义。
这种意义主要集中于“还以公正”和“以史为鉴”之上。首先,湮没于历史中的个体都曾是具有主体性的存在,无论是生不逢时的周厉王,还是政治主张未能被记录的贵族,抑或是在天子贵族搏弈中失语的底层民众,都应被后人根据真实的史料和客观的史学研究方法还以公道。而周厉王时代,也显然不应被简单地视作一个昏君与臣民对立的时代。其次,历史事实能够为我们当今的生活提供指引和借鉴,全面丰富地还原历史真相,能够为当下提供更精确的指引和关照。
希望能够借由对《诗经·大雅》中《板》《荡》《桑柔》三篇内容的梳理,重新对周厉王时期的社会变革背景进行还原,并透过这一还原尝试对周厉王和各级贵族的政治逻辑加以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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